有人說,上世紀30年代的申曲舞臺是筱文濱和施春軒二人的天下,這話有一定道理。無論才華造詣還是經營能力,這兩位名家堪稱勢均力敵、旗鼓相當。而施春軒出生于梨園世家,其家學淵源的優勢是筱文濱不具備的。更突出的是,施春軒曾挾技率班接連北上巡演,使申曲闖蕩北平天津,并嬴得了北方觀眾“文化申曲”的贊譽。

施春軒的祖父是開羊肉面館的,育有梅亭、蘭亭、竹亭和菊亭四子。幼子從商,其他三個都成了本灘藝人。施春軒曾讀過兩年私塾,后因家貧輟學,十六歲時進入日商開辦的工廠打工。由于年小體弱,不能扛重活,施春軒終被廠方開除,只得隨父親到二伯父施蘭亭的學生王筱新帶領的本灘班子學戲。
施春軒生性膽小,一直不肯上臺,甚至連只有幾句臺詞的配角也不敢擔當。一次演《借妻堂斷》,要他扮個差役,此時縣官已經上場,他卻還在后臺躲著。師兄王筱新見狀,情急之下硬是把他推了上去。即使如此,他在臺上依然還是背著身子,不敢面對觀眾。下得臺來,施春軒遭到父親怒斥,虧得二伯父百般勸解,方免受責罰。此后,二伯父施蘭亭便開始親自調教施春軒。
施蘭亭人稱蘭伯伯,不但演藝精湛,而且善于調教弟子。他并不急于讓侄子上臺演出,而是先開了一張戲單,要他比照著看別人演,然后試著練;同時要他自己琢磨——如果換了我上去,我該怎么演?這一招果然有效,經過一段時間學練,施春軒逐漸掌握了本灘一些重要劇目的演技,信心萌生,演戲的欲望開始強烈起來。過了不久,班社再演《借妻堂斷》,碰巧演縣官的演員不在,要他上臺頂替。這次施春軒露足了臉,他不僅演得生動流暢,而且即興插用了幾句揚州話,贏得熱烈掌聲。在后臺觀看的一些演員發現他脫胎換骨,十分驚訝,從此對他刮目相看。
但是,正當施春軒嶄露頭角、準備大干一番時,卻遭飛來橫禍。他突然生病咳血,被迫離開了戲班。半年后,康復的施春軒和十六歲的妹妹施春娥同去寧波新世界獻藝,唱演俱佳,聲譽鵲起。1926年,當他重返由王筱新和二伯施蘭亭帶班的新蘭社時,演出廣告上他的名字就被寫得十分醒目了。
1927年,施春軒和風頭正健的申曲女藝人尤文韻結婚,尤文韻婚后改名為施文韻,夫妻倆組建了春韻社,請父親施竹亭領銜。社員除妹妹施春娥外,還邀請了夏福麟、張冬聲等名角加盟。春韻社首演于虹口新市場,深受歡迎。施春軒藝事日進,影響漸大。1929年在先施樂園演出時,他將春韻社改名為施家班,自任班主,施家班成為當時最具號召力的申曲班社之一。

在游樂場演戲,面對的是諸多劇種的競爭。施春軒感到,如果繼續原封不動地演老灘簧戲,已無法滿足觀眾的要求了。他立志改革,很早就打出了“改良申曲”的旗號;施家班成立后,他又將自己演的戲稱作“東方歌劇”。經他鋪排翻新的《新庵堂相會》在“大世界”整整演了8個夜場,臺詞作了較大改動——陳宰廷出場原本唱的“蘇州府該管昆山城”,他改唱為“松江該管上海城”,還加了一句“老西門橋堍住登身”,自然引起熱烈反響。施春軒還以同樣方式將人們熟悉的長篇評彈搬上申曲舞臺,如《珍珠塔》、《楊乃武》、《描金鳳》、《雙珠鳳》、《玉蜻蜓》、《白羅山》、《顧鼎臣》、《落金扇》和《秦雪梅》等,這類劇目被觀眾稱為“彈詞戲”。在施春軒倡導下,“彈詞戲”逐漸走紅申曲舞臺,各家班社爭相競演,一時蔚然成風。
施春軒的“施派”唱腔,源于施蘭亭,但他根據自身條件對其作了很大發展。“施派”的唱講究字正腔圓、剛柔相濟、節奏明快;白工注重抑揚頓挫、字字清晰、聲聲入耳。與以糯見長的“文派”相比,“施派”顯得節奏明快、清脆爽朗。很多觀眾喜愛“施派”,覺得聽“施派”像是在吃檀香橄欖,刮辣松脆,越吃越有味。
施春軒戲路寬廣,他不僅擅演小生、老生,且丑行功夫也很深,演苦戲催人淚下,演喜劇令人捧腹,被同行譽為全才。在揭示人物個性方面,施春軒常有獨特創造。陸雅臣賭輸回家那場戲,歷來的演法都是演員在腰間系根草繩以顯示窮愁潦倒。施春軒的表演卻從不系草繩,他覺得大戶人家出身的陸雅臣即使再窮,也不肯丟這個面子。戲里原來有句唱“稻柴園里簌生能”,意思是陸雅臣在稻草窩中躺了一夜。施春軒認為這句有損人物形象,改為“那旁來了陸雅臣”,同時擺出一付傲慢架勢,讓人看到破長衫里的陸大少爺的昔日氣派。接著他更以在妻子面前的頤指氣使,活脫脫地表現出這個敗家子的色厲內荏。
由于方言的阻隔,滬劇的演出范圍很少有超越長江三角洲一帶的。施蘭亭首開本灘北上的先河,1918年,這位已屆不惑的藝人率先帶班遠赴天津演出,獲得成功。那時的施春軒年紀尚輕,未能參與。3年后,他曾隨師兄丁少蘭去天津演唱,但上座平平。
1930年初冬,天津勸業場來人盛邀施家班北上演出。施春軒認為,這些年去北方的南方人日益增多,思鄉情重,他們一定很想看家鄉戲。當然,上座盛衰畢竟還得靠好戲。他最終決定帶一支強大人馬去闖北方碼頭。
不料,施家班剛到天津就遭干擾。每場演出時,當局都派了軍警占席監視。原來,當局惟恐南來班社在演唱中議論北方時政,又擔心南方戲夾帶淫猥情節和臺詞,“有傷風化”。幾場演出下來,當局發現施家班的申曲非常正宗,唱詞白口均很文雅,也就放下了心,再沒有派人來干預。

勸業場地處天津最繁華的區域,是一個擁有十來個演出場地的大型游樂場,演出的劇種、曲種有京劇、梆子、蹦蹦戲、山東快書、京韻大鼓和相聲等,風格大多粗獷豪放。施家班的申曲委婉細膩,與其他劇種完全不同,不僅南方人愛看,北方人也被紛紛吸引。勸業場老板十分高興,有心幫襯,特請當地各家游樂場和戲院的同行看戲。那天演的劇目是《秦雪梅吊孝》,施春軒扮演男主角商琳,在發現丫頭愛玉冒名與自己同宿一床時,大發雷霆,當父母講明此系愛玉為救你病的真相后,他的表演真切動人,先是激動得兩眼發楞,講不出話來;接著熱淚奪眶而出,渾身顫抖,雙膝跪地;最后吐出一句“我害了你了!”這樣真實細膩的表演,在當時的戲曲舞臺上是十分罕見的,連同臺演出的演員也被其感動,掉下淚來。看到這里,觀眾席上掌聲四起,叫好連連。勸業場老板請來的客人都是內行,他們雖聽不懂上海話,卻對施春軒的演技贊不絕口。此后,邀請施家班演出的場所絡繹不絕,觀眾們自發向施家班贈送了“文化申曲”錦旗。北平的戲院聞訊,也派人邀請,促成了施家班北平之行。
施家班在平津的演出,影響很大,許多大戶人家均以請施家班申曲堂會為榮。有一次,施春軒夫婦應邀去軍閥張宗昌府上唱堂會。正唱得熱鬧,突然進來一隊持槍衛兵,演員都嚇呆了。只見一位英氣勃勃的青年軍官步入大廳,與大家略打招呼,便入席聽唱,原來他就是少帥張學良。張學良對施春軒、施文韻的演唱十分欣賞,不住點頭,并說江南雅韻,果然名不虛傳。
施春軒的第三次北上,同樣風光。1934年底,天津的戲院貼出預告“將特邀上海申曲名家施春軒、施文韻來津獻演《楊乃武》、《陸雅臣》”。海報一出,對施春軒夫婦精彩表演記憶猶新的當地觀眾奔走相告,十天20場的戲票很快爭購一空。京劇名丑馬富祿聽說施春軒把丑角戲演絕了,將信將疑,特地趕來看他演的《賣妹成親》。只見施春軒扮演的阿牛三出場時,頭戴草帽,一手拿扇,一手夾把紙傘。打開扇子時,居然只有扇骨沒有扇面,他卻還在那里扇個不停;一會天下雨了,他急忙摘下頭上草帽,草帽卻穿過頸項落到肩上——原來草帽是沒有頂的;再張開傘,也是把只有半邊的破傘。臺下觀眾笑得合不攏嘴,臺上的施春軒卻若無其事,一本正經照演不誤。馬富祿看了,心悅誠服,演出結束后跑到后臺,對施春軒連伸大拇指,兩人從此成了好友。在這次演出期間,施春軒和北方戲劇界人士有了不少交往。馬連良、張君秋合畫一幅蘭花扇面相贈,馬連良還在扇面上題了《林沖夜奔》中的詩句。
施春軒此后再也沒有北上,而是將主要精力放在了“大世界”的演出上。施家班與文月社、新雅社和子云社同場競演,號稱四大申曲班社,共同營造了申曲的鼎盛期。不久,筱文濱的文月社改名文濱劇團,施家班改名施家劇團,形成雙峰對峙、長期競爭的局面。難能可貴的是,筱文濱和施春軒在臺上競爭激烈,在臺下卻從未惡言相侵、互相拆臺。不但如此,他們還多次舉行聯合演出,甚至義結金蘭,成了兄弟。施春軒生于1901年,長筱文濱三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