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油又稱瀝青,有機化合物的混合物,黑色或棕黑色,呈膠狀,有天然的,也有分餾石油或煤焦油得到的。用來鋪路面,也用做防水材料、防腐材料等。內含苯、蒽、萘等有毒物質,加熱時會散發出特殊的難聞氣體……
一
蘇大妹的災難是從一小塊柏油開始的。
此刻,這么一小塊柏油就拿在兒子大樓的手上。大樓兩只手的食指、拇指——四根手指頭緊緊地捏著柏油一點一點往嘴里塞,一點一點往嘴里嚼,一副香甜的樣子,像是吃著一塊巧克力。一塊柏油的顏色是棕黑色的,一塊巧克力的顏色也是棕黑色的。蘇大妹看見了,一雙眼睛睜多大,照著大樓的兩只手就上去一巴掌,“啪”一聲就把柏油塊從大樓手里打掉了。蘇大妹說,你傻呀,這種東西也能往嘴里塞?大樓看一眼飛落遠處的柏油塊,看一眼空出來的兩只手,“哇啦”一聲哭起來。大樓的哭,實際上就是干嚎,干吼,干叫。沒有眼淚,哭出來的聲音殺豬似的筆溜直,一點彎子不會拐。王國剛在平房頂上忙著澆柏油,停下手中的活從房頂往下探著頭腦問,你打我兒子干什么?又問,大樓你媽怎么打你啦?王國剛嘴里一連問出兩個大問號。后一個大問號是問兒子的,大樓一直干嚎著一點反應都沒有;前一個大問號是問老婆的,蘇大妹說,你下來看看你家兒子,他拿著一塊柏油往嘴里吃。這時候,蘇大妹心想大樓往嘴里塞柏油塊是假吃,不會是真吃,更是沒想到這是一場災難的預示與征兆。王國剛也是這樣想事情的,站在房頂上,兩手卡著腰,哈哈笑起來。
王國剛快活地說,大樓是我的種,喜歡柏油在情理上!
蘇大妹說,就你會慣著他。
大樓是個兩歲半的男孩子,分不清什么東西能吃、什么東西不能吃也屬正常的。常常這樣子,尿過一泡尿,能把一團尿泥塞嘴里;屙過一泡屎,能把里邊的豆子撿嘴里。至于吃進嘴里一只小蟲子,一塊坷垃頭,更是家常便飯了。大樓哭嚎幾聲停下來,安靜安靜去玩其他的了。
王國剛在平房頂上催著蘇大妹說,快提一桶柏油上來干活吧。
蘇大妹趕緊提著一鐵桶柏油走上去。
這是頭一次察覺大樓吃柏油。
王國剛、蘇大妹兩口子在這座城市所干的營生就是一年到頭、走街串巷替人家修補房屋漏水。他倆吃飯的家當也簡單:一輛破舊的三輪車,一口大鐵鍋,一堆爛劈柴,幾個柏油塊,一把鐵锨,一把掃帚,一把拖把等。這些家當裝在這輛破舊的三輪車上,王國剛一路騎著,一路吆喝著。
——專修房屋漏水!
——修補工藝先進,修一回包十年。
王國剛是哪里的房屋破舊往哪里去,哪里的住戶密集往哪里鉆。要是遇見一戶需要修補房屋漏水的人家喊他站下來,他就站下來,看好修補面積,談好修補價錢,“丁丁當當”一堆吃飯家伙就從三輪車上一件一件拿下來。首先要做的活是從路邊找三塊石頭支起一口大鐵鍋,鍋內放上柏油塊,鍋下燃著劈柴。熬柏油費時問,也最關鍵。王國剛做好這件活,一邊抽煙看著鐵鍋使勁地熬柏油,一邊掏出小靈通往家打電話把蘇大妹喊過來做幫手。時常里都這樣,王國剛騎著三輪車外出找活,蘇大妹留在家里帶著大樓做其他事。王國剛騎著三輪車跑不遠,一旦找見活,就會打電話把蘇大妹喊過來,說某條路某條街某巷子,你帶著大樓趕快過來吧。要是上午找見的活,王國剛還會吩咐蘇大妹買點吃的一并帶過來。活一接上手,晌午蘇大妹沒時間回去燒飯,王國剛也沒時間回去吃飯。要是下午攬著的活,早一點晚一點都是回去燒、回去吃,居家過日子能省一點省一點。
王國剛修補房屋漏水的“先進修補工藝”就是澆柏油——把房頂漏水的縫隙清掃出來,拖把拖干凈,再一桶桶柏油澆上去。這么一種修補房屋漏水的方法顯然是最原始的,也是最蠢笨的,與“先進修補工藝”一點粘不上邊,純是瞎吹牛。好在維修房屋的人家不去追究這一點,你吹你的牛皮,我修我的房屋。你瞎吹牛是王國剛為了好攬活。人家找他修補房屋漏水是為了圖便宜。便宜才是王國剛修補房屋漏水的最大特點。一問平房頂漏水,找王國剛花個三二百塊錢就能修補好。同樣的一間房屋找個“先進修補工藝”的,沒個千把八百拿不下來。至于“修一回包十年”當然更是瞎吹牛。時下到處拆、拆、拆,扒、扒、扒。一處破舊的房屋,說一聲哪天拆遷就拆遷,能保證眼前不漏水就不錯了,誰能想到十年八年過后的事情。不過這樣的一種情況倒是常常會發生,一處房屋漏水剛修好,待一場雨水落下來,該漏的地方照樣漏,不漏水的地方也漏水了。修補房屋漏水都是在晴好的天氣里進行的。修好一處房屋,王國剛要丟給房屋主人兩樣東西,一樣是他的小靈通號碼,一樣是他的一句話一房屋漏水打電話找我。
一場大雨過后,會有不少修過房屋的人家打電話找王國剛麻煩,說房屋漏水比原先還厲害。
王國剛在小靈通里回話說,你說房屋個別地方漏水是有可能的,你說比原先漏水還厲害就說不過去了。
房主說,不信你就過來看一看?
王國剛說。我手里活干完就過去。
王國剛不怕麻煩事,很樂意去,去了就能掙著錢。
王國剛替人家修補房屋分兩部分收錢,一部分是材料錢,另一部分是手工錢。所謂材料錢,就是柏油錢。王國剛指著包裝柏油的紙箱子說,你看好了,這可是目前世界上最好的特種防水材料,是綠色環保產品,符合國際質量標準的。包裝柏油的紙箱上果真印著特種防水材料的字樣,印著綠色環保的字樣,印著ISO9001國際質量管理體系認證的字樣,還印著廣東某某特種防水材料廠的字樣。王國剛手里有購買這種特種防水材料的發票,說我是好多錢從市場上進來,好多錢賣給你們,一分錢不會賺。王國剛說他掙錢是掙手工錢,澆一塊柏油好多錢。澆得越多,掙得越多。雨后天,王國剛干二遍活,少收手工錢,或不收手工錢。按照發票上的材料錢是一分不能少的。
王國剛說,要是材料錢克扣我,你們說我吃什么呢?我怎么養活老婆孩子一家子呢?
房主聽王國剛這么說話有道理,少付手工錢也還是要付的。房主要是真的一分錢手工不愿付,王國別也不多爭究。
王國剛說,好好好,算我學雷鋒做好事。
其實,王國剛掙最多的還是柏油錢。
紙箱是假的,找一家小印刷廠訂做的。購買所謂特種防水材料的發票是假的,買一張假發票自己寫上的。紙箱內裝的所謂特種防水材料也是假的——就是一般柏油熬成一塊塊裝進訂做的紙箱內。要是王國剛單獨一個人騎車出門去找活,蘇大妹常常帶著大樓在家熬柏油——把零散的柏油融化開,澆鑄木頭模子里,而后把凝固的柏油從模子里一塊塊掏出來,裝進紙箱里。
蘇大妹說,我在家里熬出一塊柏油就是一塊特種防水材料。
王國剛說,我在外面澆掉一塊柏油,不說掙一份手工錢,一塊特種防水材料錢是少不掉的。
蘇大妹第二次察覺大樓吃柏油塊的這一天就是在家里熬柏油。
這一次,蘇大妹多長出一個心眼子,遠遠地躲閃一旁,看大樓是真往肚子里吃,還是假往肚子里吃。蘇大妹看清大樓手里拿著一小塊柏油,餅干似的“喀嚓、喀嚓”津津有味地大口大口地吃著,一副貪吃的神態像是拱進她懷里吃奶差不多。大樓是真吃柏油塊,一小塊柏油眼見著吃進嘴里,咽進肚子里。蘇大妹大叫一聲說,你怎么能真吃柏油呢?大樓見著蘇大妹走過來,不害怕,趕緊把手里剩下的柏油塊塞嘴里。蘇大妹左手的食指、拇指掐著大樓的脖子,右手的食指、拇指伸進大樓的嘴里,不讓大樓繼續吃柏油,阻止大樓把嘴里的柏油繼續往肚子里咽。大樓憋得喘不過氣來,兩只眼珠瞪多大,困獸一般惡狠狠地看著蘇大妹。
蘇大妹命令大樓說,吐,吐,把嘴里的柏油吐出來。
蘇大妹警告大樓說,柏油吃肚子里藥死你。
大樓對付蘇大妹有辦法,“哼哧”咬上一口。蘇大妹的手指一疼,一松,大樓就勢把嘴里殘留的柏油咽下去。大樓滿足地咂著嘴,笑瞇瞇地看著蘇大妹。這一回輪著蘇大妹兩只眼珠驚恐地瞪多大。
蘇大妹趕緊打王國剛的小靈通說,你快點回家來。
王國剛問,家里出什么事情啦?
蘇大妹說,你家兒子吃柏油,我看見他把一小塊柏油吃進肚子里,沒看見的他吃好多誰能知道呢?
王國剛這回沒有快活地笑出聲,蘇大妹也沒給他這種機會。
蘇大妹趕緊說,你快點回來家,我倆送他去醫院,我怕萬一有個什么閃失。
王國剛趕緊說一聲,好,你先帶著他去醫院,我隨后就到。
蘇大妹帶著大樓去了一家大醫院,去一般醫院不放心,害怕耽誤孩子。
一路上,蘇大妹沒見著大樓吃過柏油有什么異常反應,跟平常的神情差不多,蘇大妹稍微放下一點心。
醫生說,孩子吃下少量柏油沒有事。這是一位老醫生,一頭白發飄在蘇大妹眼前,無形地在她的心目中多出一分依靠,多出一分信賴。這位老醫生解釋說,柏油這種東西腸胃消化不了,吸收不了,很快就會排泄出來的。不要說是你家這樣的孩子,就是一個智力正常的孩子誤食柏油也是常見的。只是你家這樣的孩子越來越大,當心的地方也就越來越多。
“你家這樣的孩子”是一種什么樣的孩子,蘇大妹聽出醫生話里有話。
蘇大妹問,難道我家的孩子有什么其他毛病嗎?
醫生說,這是一個智障兒童,你不會說不知道吧?
蘇大妹問,什么叫智障兒童?
老醫生說,就是天生的傻孩子。
蘇大妹腳下就是這種時候突然陷出一個大窟窿,一個閃晃掉下去,無窮無盡地往下墜落著、往下墜落著。
王國剛趕來醫院的時候,看見蘇大妹一個人坐在醫院大門前面哭泣著。
王國剛驚恐地問,你這是怎么啦?
蘇大妹哭著不說話。
大樓在不遠處自己玩自己的。這說明大樓好好的。王國剛奇怪地看一看大樓,看一看蘇大妹,一副疑惑不解的神態里,像是吃柏油中毒的是蘇大妹。
王國剛問,到底是怎么啦?
蘇大妹依舊哭著不說話。
大樓跑過來喊一聲“爸爸爸爸”,喊一聲“媽媽媽媽”。
二
蘇大妹頭一次見著王國剛是在十年前的縣城醫院里。兩人的父親在同一個病房里,得的是同一種病——鉛中毒。
那一年,蘇大妹十六歲,王國剛十七歲,都在上初中。山里孩子上學晚,蘇大妹十六歲上初中二年級、王國剛十七歲上初中一年級,兩人在各自班級年齡還不算最大的。正好放寒假,蘇大妹在醫院里照顧她生病的父親,王國剛在醫院里照顧他生病的父親,兩人前后在醫院呆一個多禮拜時間。正是青澀的年齡,他多看她一眼,她會臉紅。同樣地,她多看他一眼,他也會臉紅。沒想到多年后兩人會再次相遇,更是沒想到多年后兩人會做夫妻。
縣里招商引資一家鉛冶煉廠,偷偷地建在這片偏僻的大山里。把含鉛的礦石從山外運過來,冶煉出鉛塊再運出去。幾年過去,先是冶煉廠四周山上的樹木青草漸漸地枯死,再是四周田地里的莊稼怎么長也長不起來,后是冶煉廠附近村里的家禽牲畜莫名其妙地一群一群地死去,接著不少冶煉廠工人得一種稀奇古怪的毛病,不能吃飯,身上沒有力氣,一點一點消瘦下去,最后不明不白地一個個死去。這些事情明擺著都跟鉛冶煉廠有關聯,鉛冶煉廠卻不承認,縣里有關部門也不承認。鉛冶煉廠工人得的這種稀奇古怪的病,縣醫院醫生都說沒見過,更是莫說鄉里、鎮子上的醫生了。一個個死不瞑目也得瞑目呀。不知道怎么的,這件事被電視臺記者知道了,一追蹤,一拍攝,一報道,鉛冶煉廠的這件事敗露出去。中央、省里很重視,關停鉛冶煉廠,派出調查組徹底追查這件事。上面派醫生檢查冶煉廠工人身體內的含鉛量,結果是人人超標,說那些死去的工人都是重度鉛中毒造成的。鉛冶煉廠附近的村里也有不少村人體內含鉛量超標。這是鉛冶煉廠污染四周水土造成的。專家監測水土里的含鉛指標,說鉛冶煉廠方圓五里路內不宜再住人。治療鉛中毒沒有好辦法,唯一的治療方法就是排出體內的鉛。一次排出不掉,要得不定期地多次排出。第一次在縣醫院的治療費用由鉛冶煉廠承擔。鉛冶煉廠一倒閉,治療費用就沒人承擔了。誰家有錢誰治療,誰家沒錢就拖著。鉛冶煉廠四周村人拿著一點搬遷賠償款,也是各做各的一番打算。有的不怕水土含鉛超標,依舊住在村子里。有的舍棄原先住房,搬往其他村子里。有的一家老小一齊前往城市打工,從此走上一條不歸路。蘇大妹、王國剛兩家屬于最后一種情況,父母帶著他們離開大山,一年年漂泊在不同的城市里。在城市上初中、上高中哪能上得起,蘇大妹干脆初中二年級停下來,在城市里找一份活掙一份錢,開始打工了;王國剛干脆初中一年級停下來,也是在城市里找一份活掙一份錢,開始打工了。
兩人再次相遇又是幾年過后。王國剛說,我爸鉛中毒死了,我媽改嫁,現在我一個人過生活。蘇大妹說,我也是,我爸鉛中毒死了,我媽改嫁,現在我一個人過生活。兩個家庭發生太多的相似悲劇,兩個同命相連的人走在一起也是最自然不過的事情。這時候,兩人同在一家建筑公司里打工。蘇大妹手上缺技術只能干雜活,王國剛手上缺技術也只能干雜活。在建筑公司里干雜活,活最累,錢最少,還一天到晚不歇閑。要不是兩人相互安慰著、相互愛撫著,這么苦累的日子怕是一天都很難支撐得下去。兩人不在一個工地。大白天各干各的雜活,兩人很少能見著面。傍晚里下班后,兩人才能聚一塊,見一見。
這天收工后,王國剛跟蘇大妹說,今天晚上我帶你去上望淮樓。
蘇大妹驚訝地問,我倆怎么進得去?
王國剛說,我有辦法進,你跟著我就是了。
蘇大妹依舊不相信地問,你說的是真話?
王國剛點頭說,是真話。
望淮樓是這座城市最高的一座大樓,坐落在淮河南岸,集住宿、餐飲、娛樂、商務、購物于一身,同時也是一座景觀樓。白天里,站在最高層,這座城市的大致全貌一覽無余地盡收眼底,往北能看見一條彎彎曲曲的淮河,往南能看見一溜蔥蔥郁郁的山脈。夜晚里,大樓上下人影綽約,一片燈火輝煌,本身就是一道亮麗的景觀,更莫說登上頂端去欣賞四周城市的夜景了。按照道理說,這么一處奢華的地方只與達官貴人相干,只與有錢人相干,與農民工有什么相干呢?可他們的建筑公司偏偏就參與過這座大樓的建設,包工頭幾經轉手爭取到這座大樓安全樓梯上的鋪大理石工程,因此有不少施工人員從安全樓梯直接上去過樓頂,一時間成為他們炫耀的資本。上去過的農民工說,城市人再有錢,官當得再大,他們上過樓頂上嗎?他們有我站得高、看得遠嗎?望淮樓竣工投入使用過后,整座大樓的大門有保安把守,各個樓層的小門也有保安把守,不是說農民工進不去這座大樓,你要是花錢購物能進去,你要是花錢吃飯能進去,你要是花錢住宿能進去,你要是花錢談生意、娛樂也能進去,只是這些高消費項目是一個農民工能消費起的嗎?再說大樓最高兩層,更是一擲千金的地方,恐怕就更不是一個農民工該去的地方了,甚至連做夢都不該想一想。可有不少農民工還是偷偷摸摸地走進去,從安全門樓梯爬上樓頂上。有保安把守著,他們就穿著一身工作服假裝成各種干雜活的。比如說是檢查線路的電工,比如說是維修電梯的維修工等等。
王國剛領著蘇大妹假裝干活的雜工就輕易進去了,把守大門的保安看他倆一眼連問都沒有問一聲。
安全樓梯沒有照明燈,一團漆黑,看不見,靠著王國剛手里的一把手電筒,照著前面一梯一梯地往上爬。望淮樓一共有好多層,沒人說得清。有人說33層,有人說35層,也有人說38層。大樓層數不能確定是地下有好多層,沒人說清楚,有人說2層,有人說3層,也有人說5層。還有不能確定的層數是一樓這么高的地方算一層,還是算二層、三層?不管望淮樓確切的樓層數是33、35,還是38,從安全樓梯一層一層往上爬都像是登天梯這么漫長、這么艱難。手電筒的亮光始終照亮在前面,就像日子中的一縷希望,始終引導著兩人一梯一梯往上登。兩人的氣喘了,兩人的腿酸了,汗水順著額頭一串一串地往下滴落。
王國剛手電往上照一照,看見一扇小鐵門說,快到了。
蘇大妹說,我覺得差不多快到了月宮里。
小鐵門是連接安全樓梯與樓頂的唯一通道,王國剛從別人嘴里聽說它不上鎖。這扇小鐵門“吱呀”一開,“吱呀”一關,望淮樓的樓頂真到了。蘇大妹、王國剛兩個人站住腳,睜大眼,四周張望著。眼前一下敞亮開,像是置身天上,像是整個天上只有他們兩個人。
蘇大妹氣喘吁吁地說,我覺得頭腦發虛,有一種眩暈感。
王國剛氣喘吁吁地說,我覺得腳下發虛,有一種搖晃感。
兩人低頭瞧,望淮樓四周一片燈火閃爍,流動的車輛像是一只只飄飛人間的螢火蟲。
王國剛說,我倆就是要呆在這座城市里。
蘇大妹說,我倆就是要把家安插在這座城市里。
就是在這天晚上、就是在望淮樓的樓頂上,蘇大妹把自己身子頭一次交給王國剛。兩人相擁相抱纏綿在一起。身子一點點地飛翔起來。靈魂一點點地飛翔起來。
蘇大妹說,我覺得你抱著我一直往天上飄飛著。
王國剛說,我覺得我倆越飛越高,都快挨著了星星,都快挨著了月亮。
蘇大妹說,你再抱緊我一點。
王國剛說,我整個晚上都不想松開你。
兩個月后,蘇大妹察覺自己懷上孩子。蘇大妹身上該來的東西到時間不來,很恐慌地去醫院做檢查,很恐慌地等候著檢查結果。醫生說,你懷孕啦。當天晚上蘇大妹把王國剛拉出建筑工地,一連氣問三個,我該怎么辦?王國剛開心地哈哈哈笑起來。這之前蘇大妹很少能見著王國剛這么開心地大笑。
蘇大妹心里沒有底地問,你笑什么呀?
王國剛猛一下煞住笑說,我倆結婚吧?
蘇大妹說,你睡了我的身子,還想娶我做老婆,天下哪有這么便宜的事情。
王國剛說,生米已經煮成熟飯你說怎么辦?
蘇大妹說,我知道怎么辦還會來找你嗎?
王國剛說,我看你只有做我老婆這么一路可走?
蘇大妹一副不情愿的樣子說,我看我也只有走這么一條路。
蘇大妹在建筑工地上重新見著王國剛的時候,心里就謀劃好要做他的老婆了。要不也不會夜晚里跟著他一起爬望淮樓樓頂,更不會輕易地把褲子脫下來,懷上他的孩子。現在可以說如愿以償了。兩人家里沒有別的親人,從建筑工地請三天假,放一盤炮仗,請幾個工友吃一頓飯,算是結過婚。新婚生活是幸福的。三天里,兩個人是吃過睡、睡過吃,別的什么事情也不做。
蘇大妹說,這么些年從來沒睡過安穩覺。
王國剛說,現在你就踏踏實實地睡一覺。
這些年,王國剛先后下過小煤礦,修過高速公路,干過瓦工、水暖工。王國剛跟蘇大妹結婚后才離開建筑公司干上修補房屋水漏這一行。這活看著不起眼,掙起錢來不比做別的差。王國剛是個能累的男人,活多活少,活松活緊。活臟活重,全部承攬自己身上,很少去請小工子。蘇大妹懷著孩子,干不動重活,只是幫一幫手。請一個小工子忙一天少說要付三十塊錢工錢。有這三十塊錢,能頂兩三天的油鹽花銷吧?好不容易攬到手的活,絕不許別的人搶去一分錢。支架鐵鍋熬柏油算是輕巧活,一般都是蘇大妹干。一鍋柏油熬出來,房屋低矮的,拴繩子把柏油一桶一桶往上吊。高樓頂上,繩子沒這么長,人手一桶一桶往上提。這活也是王國剛干,蘇大妹哪能提得動。
一塊柏油你要不熬它,它黑不溜秋的也沒什么味道。架上劈柴一燒一烤,一塊柏油軟化了,一股股藍煙冒出來,一股股刺激人的奇怪味道冒出來。這股怪味沒人喜歡,鉆進人的頭腦里出不來——走離開像是依舊能聞見刺激鼻子的柏油氣味;鉆進人的衣服里出不來——衣服洗一遍聞一聞有柏油氣味,再洗一遍聞一聞還是有柏油氣味;鉆進人的皮膚里出不來——像是泡在柏油里睡了三天三夜覺。蘇大妹說不上喜歡聞這種奇怪的味道,也不敢說討厭這種奇怪的味道。畢竟一家人的生活是由這種奇怪的味道支撐著,自己將來的幸福也要靠這種奇怪的味道支撐著。
結婚大半年,蘇大妹生下一個男孩。
王國剛說,這個孩子是我在望淮樓上做的種,我看就叫他大樓吧。
蘇大妹說,好,這個名字旺興。
大樓一生下來不少鼻子,不少眼睛,跟別的孩子沒什么區別。換句話說,看不出是個天生的傻孩子。大樓是個男孩,是蘇大妹、王國剛兩口子將來的希望所在。兩人有了大樓,干活更加起早貪黑。王國剛說,將來我們不蓋大樓,也要帶著兒子住進大樓里。蘇大妹說,我倆現在多累一點,將來一定能住進大樓里。
大山里失去兩人的家。他倆希望自己的后代永遠把根扎在城市里。
別人家的孩子一周歲多一點就會走路,大樓一周歲半走路走不穩。
蘇大妹跟別人說,我們兩口子忙,孩子少經管,走路遲。
王國剛說,我家兒子隨我,小時候我走路晚。
別人家的孩子一周歲左右會說話,大樓兩周歲才把爸爸、媽媽喊出來,還是含含糊糊的。別的孩子喊爸爸、媽媽是兩個字,大樓喊爸爸、媽媽是四個字,含含糊糊的“爸爸爸爸、媽媽媽媽”。
一種早該察覺的病灶,兩口子遮遮掩掩馬虎過去。
一場災難最終還是必然地降臨了——大樓是個天生的傻孩子。
三
蘇大妹不怕天塌下來。要是天真的塌下來,支撐不住,一下子壓扁、碾碎、死掉,也就算了。這是地陷,一下子陷出一個很大黑窟窿,蘇大妹一直沿著這個無底的黑窟窿往下墜落著、往下墜落著。
蘇大妹害怕了。
蘇大妹問過那家大醫院里的老醫生,你不做檢查,怎么看上一眼就知道我家的孩子是個傻孩子呢?醫生說,你看他兩眼之間的距離,你看他兩只眼睛的眼神,還不就知道了。大樓長相隨王國剛,和王國剛像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只不過小一套罷了。王國剛的兩眼不寬,王國剛的眼神也不呆。可經醫生這么一說,蘇大妹看出來,大樓的兩只眼睛真的離鼻梁骨很遠,一副眼神真的是呆呆的、愣愣的。蘇大妹問,治這種病,吃什么藥,打什么針呢?那時候,蘇大妹還不知道大樓的傻是絕癥,是一個看不好的病。醫生說,這種智障兒童是天生的,沒有特效針,沒有特效藥,根本醫治不好。蘇大妹依舊不死心,問醫生,孩子怎么會天生是一個傻瓜呢?醫生說,原因是各種各樣的,有遺傳性的,有胎兒發育過程中基因突變造成的。蘇大妹問,這就是說,我要是再生一個有可能還是一個傻瓜孩子?醫生說,這可保不準,不過懷孕期間可以定期到醫院檢查,發現胎兒異常及時做人工流產。
蘇大妹絕望了。
轉眼一個月過去。蘇大妹帶著大樓跑遍這座城市里的每一家醫院。正規醫院看不好,蘇大妹不死心,帶著大樓去找江湖上的野醫生,吃偏方藥,花冤枉錢。一種花錢治不好的病,王國剛一分錢都不愿意花。為這件事,蘇大妹開始跟王國剛吵架。
王國剛說,正規醫生看不好的病,烏七八糟的野醫生能看好嗎?
蘇大妹說,人家說偏方治大病,野醫生治好的病多著呢。
王國剛說,你這是拿錢往水里打水漂漂。
蘇大妹說,打漂漂我愿意。
從道理上來說,王國剛說的沒有錯。可從情感上來說,蘇大妹不帶著孩子看病心里過不去。蘇大妹也知道找江湖野醫生花錢冤枉,可不花一花冤枉錢不安心。
轉眼又過去一個月。家里積攢的那么一點錢花光了,蘇大妹的一顆心漸漸地平靜下來,漸漸地承認這么一個鐵定的事實,誰也更改不了的事實——大樓的傻病真的是沒辦法看好了。
在這兩個月的時間里,蘇大妹整天帶著大樓去看病,沒時間也沒精力去幫著王國剛干活。王國剛騎著一輛破舊的三輪車,一個人去找活,一個人去干活,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像是一條蔫黃瓜。一個好模好生的家庭說一聲災難來了就來了。災難來之前,誰也沒辦法去預測;災難來之后,誰也沒辦法去抵擋。在王國剛的眼里,往后的日子也像是一個深不見底的黑窟窿,往里隨便地瞅一眼都害怕。白天,蘇大妹、王國剛兩個人各忙各的。晚上,兩個人在家里相視無言,各自嘆氣。這兩個月,蘇大妹哭啞嗓子,哭干眼淚。王國剛從來不流眼淚,眼里一片血汪汪的,像是要吃人。倒是大樓跟從前一樣,該吃的吃,該玩的玩。蘇大妹帶著大樓去哪家醫院,他都是一副樂呵呵的像走親戚的樣子。
日子就這樣不正常了。
日子就這樣亂掉了。
蘇大妹說,明天不去醫院了。
沒有醫院可跑了,沒有醫生可瞧了。
王國剛說,我明天剩下一點活,不用你做幫手,你在家歇歇吧。
蘇大妹說,我在家熬柏油。
王國剛說,晌午我回家來吃飯。
兩人開始想把日子往正常里恢復,往有序里恢復。
蘇大妹在家門前支起熬柏油的鐵鍋,在鐵鍋里放進零散的柏油,在鐵鍋下面燃燒起劈柴,“噼里啪啦”的,鐵鍋里的柏油一小會軟化開來,冒出一股股刺激鼻子的藍煙。大樓跑過去,專一站在下風口。西風刮過來,一股藍煙搖曳著往東飄,大樓肯定站在下風口的東邊里。反過來說,天若轉向刮東風,一股藍煙搖曳著往西飄,大樓肯定站在下風口的西邊里。風向不定,藍煙不定,大樓站著的位置也不定。藍煙是一只只飄舞不定的蝴蝶,大樓就像一個捕捉蝴蝶的人。藍煙是一個個旋轉不定的漩渦,大樓就像一個不能自己的溺水人。一件往常忽視的事情,現在蘇大妹注意了,看清了,確定了——大樓喜歡聞見這種奇怪的柏油味道。
緊接著蘇大妹覺察出大樓的另一種反常的舉動。這也是大樓以前常有的,被蘇大妹大意忽略的。
大樓兩周歲半還吃著她的奶,真真假假戒幾次戒不掉。大樓奶癮一上來,嘴里不斷地喊著媽媽媽媽,兩只手就朝著褂襟扯上來。大樓嘴里的“媽媽媽媽”不是喊蘇大妹,是要吃蘇大妹的奶,要是蘇大妹理解上產生誤解,把大樓吃奶誤為喊她,大樓手上的動作就會明確無誤了,會硬往她的兩只奶子上抓,會硬往她的兩只奶子上撓。蘇大妹要是不依允,大樓干嚎、干吼、干叫就會適時地爆發出來。大樓非鬧到蘇大妹依允的時候,什么時候蘇大妹解開衣褂扣子,什么時候大樓嘴里吃上奶,什么時候大樓才能安靜下來,什么時候蘇大妹才能安寧下來。大樓吃奶也不真的要吃出蘇大妹的奶水。生下大樓兩年半了,蘇大妹兩只奶子癟塌塌的空落落的哪里還有一滴奶水呀?大樓把蘇大妹的奶子含進嘴里嗍一嗍,頭臉往蘇大妹懷里拱一拱,鼻子在蘇大妹身子聞一聞,積攢的奶癮就算過去了,或者說吃奶這件事就算過去了。
這一天,大樓圍著柏油鍋聞過柏油的氣味,趕過來糾纏著蘇大妹要吃奶,嘴里喊著“媽、媽、媽、媽”,兩只手就朝著她的褂襟扯上來。大樓的嘴里流著一縷閃亮的口水,大樓的眼里流著一絲恐怖的兇光。
蘇大妹很恐懼。
在蘇大妹的眼睛里,大樓不再是一個可親可愛的孩子,而是一個糾纏不休的惡魔,是一個吃人不吐骨頭的鬼怪。蘇大妹兩腿發軟,身子一陣陣顫抖不止。蘇大妹想拒絕大樓,已經沒了力氣,一下子癱在地上。在蘇大妹癱倒在地的那一刻里,大樓猛然地撲上她的身子,扒開她的衣褂襟子,朝著她的一只奶子咬過去。蘇大妹輕聲地說一句“我的個媽呀”,就沒了知覺,暈了過去。
王國剛晌午回家吃飯,看見蘇大妹呆呆愣愣地衣服不整地坐在家門前,一鍋柏油沒熬好扔在那里,灶臺上更是冷鍋冷碗的。大樓也是坐在不遠處,手里拿著柏油塊一口一口地吞嚼著。王國剛顧不上大樓吃柏油,問蘇大妹,你這是怎么啦?蘇大妹依舊呆愣愣地不說話。王國剛心里害怕起來,不知道家里又發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情,急忙抓住蘇大妹的肩膀搖晃著問,你在家里遇見歹徒啦?你在家里遇見流氓啦?蘇大妹搖搖頭,眼淚汪汪地說,這種日子我一天都過不下去啦。這種日子再往下過我會瘋掉的。
這一天,王國剛說出一件令蘇大妹意想不到的事情——扔掉大樓。
王國剛說,拖著大樓一天,我倆就累贅一天,我倆就一天不會過上好日子。
蘇大妹舍不得說,大樓畢竟是自己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呀,畢竟是我倆生的孩子呀。
王國剛說,扔掉大樓,我倆再生一個孩子,我倆把日子好好地過下去?
最終把大樓扔在了火車站。
蘇大妹、王國剛兩人一塊去扔的。主意是王國剛出的,真叫他一個人去火車站怕是也下不去手。要是把這件事單獨交給蘇大妹一個人去辦,更是連想都不敢想一下。蘇大妹燒一頓可口的飯菜,讓大樓吃得飽飽的。蘇大妹上街買一套新衣服,讓大樓穿得漂漂亮亮的。大樓在吃的方面不傻,有好吃的擺面前,一個勁地往肚子里塞;大樓在穿的方面也不傻,身上穿一套新衣服也是上上下下瞅不夠。天黑后,兩人領著大樓走出家門。大樓很少在晚上出家門,看見天上的月亮,看見天上的星星,看見路旁的路燈,都會一陣陣莫名其妙地興奮,眼里生出一種更加呆滯的光芒。大樓一會歪頭看著王國剛,喊一聲“爸爸爸爸”,一會歪頭看著蘇大妹,喊一聲“媽媽媽媽”。王國剛的眼睛不敢正視大樓,心里虛慌著。蘇大妹的一雙眼睛更是躲閃著大樓,也不敢多看一眼,心里虛慌著。火車站離家十里路,換乘兩趟車,總算趕到了。臨分手,王國剛、蘇大妹心里一軟一軟的,一疼一疼的,都覺得心里有好多話要跟大樓說一說。
蘇大妹說,你不要抱怨做娘的心狠,這樣做娘也是沒有辦法呀。
王國剛說,要抱怨也只能抱怨自己的命不好,抱怨自己天生是一個傻孩子。
真是想不到,在夜晚的火車站扔一個孩子是這么輕而易舉的一件事情。
火車站人多人雜,一團一團人群走過來、走過去,像是一個巨大的人流漩渦。兩人把大樓往這里一扯拉,一撒手,像是把一粒石子丟進河水里,一眨眼就不見了。蘇大妹先是兩眼直直地盯著大樓消失的地方,后來眼睛就被眼淚糊住了。蘇大妹驚恐地喊叫一聲,我的兒子呀!蘇大妹的一張嘴就被王國剛緊緊地捂住了。王國剛硬從火車站把蘇大妹拽出來的。回到家,蘇大妹蒙上被子猛哭一陣子。王國剛是個硬心腸的男人,始終站旁邊,沒有去勸蘇大妹,也沒有流出一滴眼淚來。
四
這一天,蘇大妹很巧地從電視上知道大樓傻瓜的真正原因了。
這之前蘇大妹一直懷疑大樓天生的傻瓜跟自己體內的含鉛量超標有關系。那一年,蘇大妹在縣醫院做過檢查,醫生說她的體內含鉛量不超標。初中學校在鎮子上,學生大多離家遠,住在這里一個星期回一趟家。正是這樣子,不少學生避開鉛冶煉廠的污染,體內的含鉛量不超標。蘇大妹是一個住校的學生,王國剛也是一個住校的學生,兩人都很幸運。后來還是有謠言風言風語地鬧騰起來說,學生體內鉛超標醫生不敢說,醫生不敢說的原因是上級調查組不讓說,要是把這么多學生體內含鉛量的事實說出去,不只是在國內影響不好,有可能都影響到國際上。有人神秘地說,當時有好多個國家的情報人員都已經從國外圍擁過來。說他們收集這些情報還不是為了在聯合國大會上說中國人權有問題。也有人說,人體含鉛過量,一代一代往下傳,不會有一個好,不會長出六個手指頭,也會長出六個腳指頭,少說也是歪鼻子、斜眼睛。謠言越說越邪乎。是真是假?山里人哪里有能耐分出一個真偽來。
好多年過去,蘇大妹因為大樓傻瓜想起這些謠言。蘇大妹跟醫生把自己的懷疑說出來,醫生說給孩子做一個含鉛量檢查就知道了。醫生開出一張單子,一化驗,大樓體內含鉛量不超標。
這么一來,蘇大妹的懷疑并沒有被打消,反倒更加懷疑全國所有醫生都在執行一個不可違抗的命令,都在保守一個真實存在的秘密——那就是鉛冶煉廠沒有污染著學生,更不會影響下一代人。
蘇大妹在家里看見的是一檔科技節目,說是一家小柏油廠,專門從煤焦油的廢渣中提煉柏油。在這里工作的一群女職工先后生下好多個弱智兒童。經醫學專家鑒定,是女工在懷孕期間,吸入大量有毒性的柏油氣體導致的。另外,這群孩子喜歡聞柏油氣體的味道,有的甚至喜歡吞食塊狀柏油。電視畫面上出現的弱智傻瓜,有男孩有女孩,小的剛出生不足一周歲,大的卻長到二、三十歲。他們在電視上出現的時候,要么把柏油塊塞進嘴里,大口大口香甜地吃著,要么把柏油塊捂在鼻子上,一下一下貪婪地嗅著。有個孩子年齡跟大樓差不多,長相也跟大樓差不多,見著母親從工廠回家來,一頭撲進懷里,喊叫著要吃奶奶。專家解釋說,這種孩子很難戒奶,已經產生嚴重的戀奶癥。
這時候,蘇大妹才恍然明白大樓天生傻瓜的真正原因。
這時候,蘇大妹才知道大樓吃奶是依戀她身上的一股柏油氣味。
明白大樓天生傻瓜的原因,有益處,也有弊處。弊處是,趕快要丟下修補房屋漏水的活路。不丟下這件活路,兩人接觸柏油,避免不掉還生一個傻瓜孩子。益處是,知道大樓天生傻子的原因,兩人丟掉修補房屋的活路,不受柏油毒害就能生一個健康的孩子,就能過上好日子。
王國剛就去了一家小煤窯做扒煤工。蘇大妹就去了一家小飯館做雜工。王國剛做小煤窯的扒煤工早、中、晚三班倒,干活的時間比修補房屋長,還累人。蘇大妹在小飯店干雜活也是時間長,還累人。最關鍵的一點是一個月干下來,兩人工資加一塊沒有修補房屋掙的錢一半多。
蘇大妹腰酸背疼地說,我倆這樣子累情愿。
王國剛齜牙咧嘴地說,我倆這樣子累值得。
蘇大妹說,一切從頭開始。
王國剛說,一切重新開始。
兩人做著進一步努力,想快點生一個孩子,生一個聰明的孩子,生一個漂亮的孩子。想生孩子的努力得從床上開始,得從睡覺開始。蘇大妹吃過晚飯,洗漱好,平躺在床上,喊王國剛說,你洗一洗上來吧。王國剛看見蘇大妹光裸著身子等在那里,干勁一下子高漲起來,一副興沖沖的樣子,一副大干快上的樣子。自從知道大樓是個傻瓜孩子的這幾個月來,蘇大妹就一直很恐懼跟王國剛睡覺。就是兩人勉強地睡一睡,也是一副潦潦草草的樣子,也是一副敷衍了事的樣子。安全措施卻一點不敢馬虎,蘇大妹決不能讓王國剛留下一顆能夠生出根、長出牙的種子來。大樓長到兩周歲的時候,兩人原本是準備再要一個孩子的。王國剛想再要一個兒子,說趕明我老了,老大指望不上,我還能指望老二養活我呢。蘇大妹則想要一個閨女,說我要做一個兒女雙全的人,再說兒子哪有閨女貼心,兒子哪有閨女靠得住。哪里會想到大樓是一個傻孩子呢?又不知道大樓在娘胎里就傻的原因,蘇大妹只能收斂起自己的肚子,哪里還敢要下一個孩子?現在大樓扔掉了,大樓傻的原因也清楚了。蘇大妹這才敢把緊揪的一顆心放開來,這才敢把緊夾的兩只腿松開來。蘇大妹婆娑著一雙淚眼說,我現在什么都不去想,就是想懷上一個健康的孩子,就是想生下一個健康的孩子。
蘇大妹跟王國剛頭一次睡覺是在望淮樓的樓頂上。
那一次,王國剛是主動的,蘇大妹是被動的。王國剛帶著蘇大妹一直往天空里飛翔,愈飛愈高,愈飛愈輕。蘇大妹覺得自己的靈魂漂浮在空中,蘇大妹覺得自己的身子漂浮在空中。蘇大妹緊緊地抱著王國剛說,你抱緊我,你莫松手。蘇大妹害怕王國剛松開手,自己會一下子從半空中摔下來。生活中有太多的不可預測的災難,蘇大妹站著的腳下原本是看不見一絲縫隙的,猝不及防地還是陷出一口無底的黑窟窿,而后她沿著這口無底的黑窟窿一直往下墜落著,一直往下墜落著。這天晚上,蘇大妹想阻止這種無休無止的墜落,想讓身心重新飛翔起來。蘇大妹變得很主動,變得很狂浪,變得不能自己,緊緊地貼著王國剛,緊緊地抱著王國剛。蘇大妹開始覺得自己的靈魂一點一點往上飄,自己的身子一點一點往上飄,離開床板,穿越房頂,很快飄進浩瀚無垠的天空里。蘇大妹的身心舒展了,蘇大妹的靈魂自由了,蘇大妹想流淚,蘇大妹想喊叫……就是這種時候,蘇大妹聽見一聲“媽媽媽媽”的喊叫聲。
——媽媽媽媽。
是大樓的叫喊聲?
——媽媽媽媽。
是大樓的叫喊聲。
蘇大妹制止了,蘇大妹凝固了。蘇大妹像一只斷線的風箏,急速地從半空中墜落下來。蘇大妹身子蜷縮一團,簌簌發抖,驚恐不已。
王國剛不明原由地問,你這是怎么啦?
蘇大妹說,大樓回來了。
王國剛說,怎么可能呢?
蘇大妹睜大眼睛問,我聽見大樓喊“媽媽媽媽”的聲音。
王國剛說,你這是瞎疑乎。
蘇大妹問,難道你聽不見?
王國剛搖搖頭說,沒聽見。
蘇大妹說,不信你去門外看一看,他一準在門外。
王國剛不愿出門,還是走出房門,房前屋后找兩遍,沒見著一個人影子。
王國剛松出一口長氣說,這下你該放心了吧。
蘇大妹松出一口長氣說,或許是我耳朵聽岔了。
隔天下午大樓真的摸回家來了。
這天王國剛趕著上早班,清早四點上班,晌午十二點下班。回到家吃過晌午飯,王國剛就關門睡覺了。大樓回家來的時間應該在王國剛睡覺過后,王國剛一點動靜沒聽見。大樓不敲門,不進屋,安安靜靜地坐在門檻上,看樣子像是專一等候著蘇大妹。蘇大妹半晌午九點鐘去小飯店上班,下午二點半回來,遠遠地見著門檻上多出一大團黑影子,心想是王國剛下班扛回家的半袋煤,或是一截坑木樁。王國剛常常干這么兩件事,都是為著家里有柴火燒。蘇大妹走近家門,門檻上這團黑影子晃動一下子。蘇大妹站住腳步,不敢上前,害怕是一條臥在門檻上的野狗。“野狗”說話了,露出一嘴白牙,喊一句“媽媽媽媽”,又喊一句“媽媽媽媽”。
蘇大妹“媽呀”一聲的尖叫就是這種時候猛然爆發出來的。
蘇大妹尖叫一聲不敢上前,拼命地往后退,拼命地喊叫王國剛。
蘇大妹說,王國剛,你快起來!
蘇大妹說,王國剛,你快開門!
蘇大妹說,王國剛,大樓回來了!
大樓黑乎乎的一身灰,一身臟,光著身子,一件衣服沒有穿,不知道從哪里找著一塊柏油塞進嘴里,“嘎嘎吱”吞食著。大樓見著王國剛,不喊“爸爸爸爸”,咧嘴沖著他笑一笑,像是清楚把自己扔在火車站的主意是他出出來的。王國剛不讓大樓進門,也不讓蘇大妹給大樓洗澡,穿衣服。王國剛一不做二不休,想把大樓帶到一處更遠的地方扔掉他。
王國剛說,我不信去一處幾百里路遠的地方你還能認得家。
大樓像是能聽懂王國剛說的話,一雙眼睛驚恐地看著王國剛,一副身子“嘩啦、嘩啦”一陣陣顫抖著。
蘇大妹緊緊地抱著大樓,死死地護著大樓說,要扔你就連著我一塊扔掉吧?
蘇大妹實在不忍心把大樓再扔掉第二回。
王國剛說,你說不扔掉怎么養活他?
蘇大妹說,我一個人養活他。
王國剛說,你說這話是什么意思?
蘇大妹說,我倆離婚。
這是蘇大妹突然之間想到的。
王國剛說,你不是跟我說笑話吧?
蘇大妹說,這個孽障是我生出來的,我一個人養著他,不想連著你一起受拖累。
王國剛看著蘇大妹說話的一副認真勁頭相信她說的是心里話。
蘇大妹說,我倆離婚后,你找一個女人重新過日子吧。
王國剛不說話。
蘇大妹說,你快一點忘掉我們娘倆吧。
五
蘇大妹跟王國剛離婚了。
家是兩間破舊的房屋,在這座城市的城鄉結合處,租金很便宜。蘇大妹問,是我帶著大樓搬出去,還是你搬出去?王國剛慌亂地一連說出三個“我、我、我”,我、我、我搬出去方便一點。一個窮家,離婚也沒什么好離的,沒有存錢,也沒有債務,幾件單衣、棉衣往一只包里一塞,就能離開家門了。
王國剛說,我按月給你們娘倆五百塊錢生活費。
蘇大妹說,不用給那么多,二百塊錢足夠了。
王國剛遲遲疑疑地說,那我給三百塊錢吧。
蘇大妹說,隨你便,多少給一點,算我倆沒白夫妻一場,算你知道還有一個傻兒子。
王國剛走出家門的時候,有一種劫后余生的感覺,有一種慌不擇路的感覺,有兩次腳下一閃晃差點跌地上。看見王國剛這樣子,蘇大妹不去埋怨王國剛,要埋怨只能埋怨自己命不好,生出這么一個傻兒子。
蘇大妹在小飯館每天上班的時間是上午九點到下午二點,下午五點到晚上九點。按照道理說,在飯館里上班有時間,下班沒時間。什么時間飯館里一個吃客沒有了,干雜活的小工子才能離開。蘇大妹單獨帶著一個傻孩子過日子,情況有一點特殊,也是飯館老板特許的。飯館老板找蘇大妹專門談過一次話。
飯館老板說,你的遭遇我很同情,你到點上班、到點下班,別人我不照顧,你多少還是要照顧一點的。
飯館老板也是個女人。女人與女人在某些方面容易溝通。蘇大妹一顆心感激得不得了。
蘇大妹說,我上班時間會拼命干活的。
女老板點頭笑一笑。
女老板說,不過有一點你給我記住了,不管什么時間,不管什么情況下,你的傻孩子都不能帶進飯館里。
蘇大妹知道這才是女老板找她談話的關鍵。
蘇大妹通紅一張臉說,我會的。
大樓是個傻孩子,上班時間,大樓不能帶進飯館里,也不好送進幼兒園,只能一根繩子拴在家里邊。這種事,在不知道大樓傻以前也做過,蘇大妹臨時出個家門,帶著大樓不便當,就把他關家里。家里的一扇門,閃開好大一條門縫,大樓能夠輕易地爬出去。蘇大妹害怕大樓萬一爬出門走丟掉,就拿一根布帶子臨時地拴一拴。現在這種臨時性變為永久性,變為必要性。蘇大妹不這樣做怎么能脫開手去上班呢?布帶的一頭拴在大樓腰上,另一頭拴在床腿上。床很矮,大樓能夠隨便地爬上爬下,扔點吃的東西在床上,不耽誤吃,不耽誤玩,不耽誤睡。地面鋪上一層爐渣灰,大樓尿尿在爐渣灰上尿,大樓屙屎也在爐渣灰上屙。
大樓就這么一條狗似的整天拴家里,喂養著,看似沒什么,蘇大妹卻時刻擔著心,害怕會出什么大事情。
這一天,蘇大妹下班回到家,見著大樓朝她傻笑著,嘴里喊著“媽媽媽媽”。自從知道大樓吃奶不是吃奶,是聞她身上的柏油味道,蘇大妹就堅決地把大樓奶戒掉了,一次不給大樓吃。大樓嘴里這么“媽媽媽媽”地一喊叫,蘇大妹不由得往后縮著身子,不敢靠近床,不敢靠近大樓,生怕他往身上撲,纏著要吃奶。大樓朝她笑著不動彈,沒有撲過來的舉動,沒有要吃奶的舉動,像是大樓的奶癮真的戒掉了。蘇大妹正糊涂著,一落眼看見地上有不少零星的柏油碎渣。
蘇大妹倒吸嘴里一口涼氣,知道時刻擔心的大事情發生了。
地上哪里來的柏油?只有一個可能,那就是大樓偷偷地自己從床腿上解開布帶,爬出家門,拿著柏油,返回房屋,偷偷地重新把布帶拴在床腿上。大樓會做這么一件可怕的事情嗎?
蘇大妹心里接連打出好幾個激靈。
蘇大妹注意了,第二天再拴布帶時做上一個記號,第二天回家做檢查時,哪里還有記號呢?蘇大妹驚呆了,大樓是一個傻孩子嗎?一個傻孩子知道怎樣去解開布帶、怎么會去拴上布帶?蘇大妹恐懼了,不知道大樓接下來還會做出什么意想不到的可怕舉動來。蘇大妹小心了,把大樓身上的布帶拴出一個死疙瘩,把床腿上的布帶拴出一個死疙瘩。有了這么兩個死疙瘩做保證,蘇大妹一顆慌張的心稍微安一些。
蘇大妹跟大樓說,我看你還能把布帶解開來?
蘇大妹跟大樓說,我看你還能吃著柏油塊?
大樓不會說話,始終朝著她笑。
這一次,大樓沒能把布帶解開來,也就沒能偷著柏油吃。大樓靠著床腿,坐在地上,耷拉著眼皮,好像睡著一樣。大樓的兩只手放在布帶的死結上,做出一副不甘心的樣子,做出一副無奈的樣子。蘇大妹嘴丫彎出一絲笑,心里樂滋滋地跟大樓說,你怎么不去解開布帶呀?你怎么不去偷吃柏油呀?然而,蘇大妹臉上的笑容很快地僵固住。蘇大妹看見大樓在床上撒了一泡尿,又屙上一泡屎。這是大樓過去從來沒有過的,這是大樓有意做出的報復。
蘇大妹大聲問,你是真傻還是裝傻?
大樓一臉傻笑地望著蘇大妹。
蘇大妹一個巴掌打過去說,你說我這日子還怎么往下過?
大樓不哭,依舊笑瞇瞇地望著蘇大妹。
蘇大妹從門前抱回一大抱柏油塊,點心似的堆放在床上說,你吃吧,吃死你就省心了?
大樓不客氣,抓起一塊柏油就往嘴里塞。
六
蘇大妹想把發生在大樓身上的這些事跟王國剛說一說。蘇大妹與王國剛離婚,王國剛依舊是大樓的父親,蘇大妹不跟他說大樓的事情,跟誰去說呢?可兩人離婚后,蘇大妹就一直沒見著王國剛的面。王國剛說離婚后,十天半個月的要過來看一次她們娘倆。轉臉半個多月過去,一次面也沒露過。王國剛說離婚后,一個月要過來給她們娘倆送一次生活費。轉臉一個多月過去,一次錢也沒送過。王國剛跟蘇大妹還說過這么一句話,離婚后,你還是我的女人。王國剛這句話說得蘇大妹眼淚汪汪的。蘇大妹說,我不要你記著我。蘇大妹囑咐王國剛說,遇見適合的女人你就娶,你一定要過好日子。
蘇大妹真心想讓王國剛過上好日子。
轉眼三個月過去,王國剛還是沒露一回面。蘇大妹不去埋怨王國剛,不去記恨王國剛,反倒擔心起王國剛,擔心王國剛在小煤窯上班不要出什么事情。小煤窯是一處閻王爺經常光顧的地方,說一聲出事就出事,輕者腿斷胳膊缺,重者性命保不住。說到底,蘇大妹在心里還是把王國剛當作自己的男人看待的。
這一天,蘇大妹專門從小飯館請半天假,說我要去小煤窯看一看。
蘇大妹一天見不著王國剛,一天自己的日子沒辦法往下過。也就是從這種時候起蘇大妹開始思念王國剛,開始尋找王國剛。
王國剛所在的小煤窯,蘇大妹知道它的名字,卻從來沒去過。蘇大妹找過去一打聽,王國剛果真出了事故。蘇大妹沒顧得把話問清楚,兩腿一軟,癱坐在地上哭起來說,你個短命的死鬼呀,我怎么覺得你有事情你就有事情了呢?小煤窯上人看著這個女人沒有緣由地哭,站在一旁里發笑說,王國剛手里的窯斧砍偏,傷在自己的腳面上,誰說他死啦?蘇大妹“咯噔”一下不哭了,爬起身就往小煤窯外面跑,跑一段路停下又跑回頭,大聲問,你們說他住在哪家醫院里,我去看看他。小煤窯人說,他哪家醫院也不用住,這么一點傷在小煤窯上是常見的事情。
蘇大妹冷靜下來。王國剛沒死,只受點小傷有什么可擔心的呢?
蘇大妹問,你們說他下班還有多長時間,我在這里等著。
小煤窯人說,你不用在這里等他,他不在小煤窯上班了。
小煤窯人解釋說王國剛腳面受傷回家過后就沒回來過,他這人在井下干活經常呆愣神,像是裝滿一肚子的糟心事。小煤窯人反問蘇大妹說,你說這種人在井下不出事故誰出事故?蘇大妹知道王國剛離婚后的日子過得也不輕松。
小煤窯上的一條線索斷掉了。蘇大妹不知道去哪里找王國剛。
蘇大妹心疼王國剛,也埋怨王國剛。蘇大妹面對虛無的王國剛說,你沒錢也該來看一看我們娘倆呀?你離開小煤窯去了哪里、干了些什么事也該跟我們娘倆說一聲吧?
蘇大妹、王國剛都不是本地人。在這座城市里,蘇大妹認識的人很少,她認識的人中能認識王國剛的人更少。蘇小妹東查聽、西查聽,查聽好長一段時間也沒能查聽出王國剛的下落,像是他已經離開這座城市,又像是從人世間消失了。直到有一天,蘇大妹在打工的小飯館里遇見一個不怎么熟悉的王國剛老鄉,才知道王國剛的新情況。
這人驚奇地問,你還不知道他的事情呀?
蘇大妹搖頭說,我不知道。
這人遲遲疑疑地不想說。
蘇大妹擔心地問,什么事情你說吧?
這人小聲地說,他找個女人結婚啦。
蘇大妹松出一口長氣說,這下我放心啦,我一直擔心他沒女人照顧呢。
這人不相信地看著蘇大妹問,你真沒事吧?
蘇大妹問,這個女人比我年輕嗎?這個女人比我漂亮嗎?
這人說,算我多嘴,不該跟你說這件事情。
這人害怕蘇大妹受刺激。
蘇大妹重復把話問一遍說,我問你,這個女人比我年輕嗎?這個女人比我漂亮嗎?
這人說,還是你自己去看吧。
這人逃跑似的走出小飯館門。
現在王國剛住在一處偏僻的地方,沒離開這座城市,卻盡可能地躲避開蘇大妹娘倆個。大約有三十里的路程,蘇大妹坐上車一大早就趕過去。蘇大妹心想不好找,不想一找就找著了。確切地說,蘇大妹是被一股熬柏油的氣味牽扯著找到王國剛家門口的。蘇大妹對這種氣味太熟悉了。她與王國剛共同生活的幾年中,幾乎每天都與柏油打交道。一輛三輪車載著她們娘倆以及一些必須的材料在這座城市的每個大街小巷穿梭著,尋找需要修補房屋漏水的人家。——這是一段消逝過去的幸福夢境,也是一段消逝過去的痛苦夢境。蘇大妹聞著這股柏油的氣味找過去,在一戶人家的門前看見一個女人架起一口大鐵鍋熬柏油。鍋下面的劈柴“劈里啪啦”地燃燒著,女人手里拿著一根棍子站在一股股藍煙中使勁地攪拌著鍋里黏稠的柏油。這個女人干著蘇大妹從前常干的一份活。看來王國剛現在重操了舊業,重新拾起修補房屋漏水的活計。蘇大妹現在卻十分厭惡這種氣味,一聞見這種氣味就頭昏腦脹,就犯惡心,就想嘔吐。一句話,這種氣味里融有太多不堪回首的往事與記憶。
蘇大妹繞到上風口問,這是王國剛家嗎?
女人停下手中棍子的攪拌,看一眼蘇大妹。女人憑直覺輕易地就知道來者是個什么人。蘇大妹顯得很鎮靜,像是一個隨便串門的閑人。女人倒是一下顯出一副心慌意亂的樣子。
女人說,他出門干活去了,不在家。
蘇大妹說,肯定騎著原先的那輛破舊的三輪車。
說不上這個女人是否比自己年輕,也說不上這個女人是否比自己漂亮。女人身上穿著不知道什么顏色的臟衣服,手上、臉上都是柴灰,都是黑道子。
女人倒是一個通情達理的人,進屋搬出一只板凳說,你坐這歇一歇,我去倒茶。
蘇大妹說,我不坐,也不渴,你去把王國剛喊回來。
女人說,他今天干活的地點遠。
蘇大妹說,你打他的小靈通,就說我找他有點事。
王國剛身上有一個小靈通,機子沒變,號碼卻變了。
女人遲遲疑疑地說,我家沒安電話。
蘇大妹說,前面小店里有電話,你要是不想打,把號碼給我,我去打。
女人伸手去撤鐵鍋下面的柴火。熬柏油也有個火候問題。熬過頭,一鍋柏油就廢掉了。
蘇大妹說,我替你看著火,你去吧。
女人進屋里去,屋里“嘩啦、嘩啦”傳出一陣撩水聲。蘇大妹從虛掩的門縫里,看不見女人,只能看見一間房屋的大致擺設——凌亂的,擁擠的,破舊的,一屋破舊家具,沒見著一件像樣子的。蘇大妹心里一吃驚,莫不她也是個離過婚的女人,這里就是她以前的家?一間房屋是石棉瓦搭出來的,比蘇大妹住著的房屋好不到哪里去。一個修補房屋的人家不能保證這么樣的一間房屋下雨天不漏雨。真是想不到,女人把手洗干凈,把頭臉洗干凈,換上一條顏色鮮亮的裙子,脖頸掛著一條黃金項鏈。一時間,蘇大妹猜不透女人的心事了,是顯諞自己富有,還是顯諞自己漂亮?女人不會富有的,王國剛修補房屋漏水能掙好多錢,蘇大妹還能不清楚?要是女人原本就是一個有錢人,就不會跟王國剛,也不會住在這么一間破舊的房屋里。同樣,女人也不漂亮,整天熬柏油、曬太陽黑得像個非洲人似的。俗話說,一白三分俊,一黑三分丑。黑不溜秋的一個女人哪里還漂亮呢?女人的個頭倒是比蘇大妹高半頭。女人還故意換上一雙高跟皮鞋,一扭一扭從蘇大妹眼前走過去。女人走過的是上風口,蘇大妹從女人身上聞見的是一股柏油味。一個女人一旦沾染上熬柏油這種氣味,就跟沾染上牛皮癬差不多,身上有洗不干凈的柏油味,就是沒了女人味。
一轉眼半年過去。蘇大妹半年沒見著王國剛,只想見一見王國剛,只想知道王國剛現在的日子過得怎么樣。
女人出去打過電話回頭說,他說他這一會正忙著,回不來家。這種回答是蘇大妹預料到的。蘇大妹一屁股坐在板凳上說,我等著,不急。女人說,他說你不用等他,今早明晚他去找你,把錢送過去。這種說法也是蘇大妹預料到的。蘇大妹說,王國剛忙他的,我等一會省他的事。蘇大妹這么一說話,女人就不好說其他的了。女人心想你愿意等著你就等著吧。女人知道王國剛今天不會回來家,蘇大妹也知道。蘇大妹知道還在這里等,是想跟女人說說話。女人進屋脫下干凈的裙子,換上剛才穿過的那套臟衣服,接著熬柏油。
蘇大妹問,你怎么不跟著王國剛去干活?
女人說,這些天他不讓我去干活。
女人說話間的一副幸福神色,蘇大妹看見心里不疼,反倒暖暖和和的。有一個知道疼女人的男人,居家過日子才能過得好。
蘇大妹問,王國剛單獨一個人沒有幫手怎么干活呢?
女人說,雇傭一個小工子。
有一個小工子,王國剛更是掙不著錢。這么一點錢一個家過日子不松朗。蘇大妹心里明白,不是王國剛心狠不給她們娘倆錢,而是王國剛手里騰不出閑錢。突然地,女人丟下手里的棍子,跑一旁犯惡心。
蘇大妹驚訝地問,你懷孩子啦?
女人幸福地笑一笑說,三個多月了。
蘇大妹控制不住大聲吼叫起來說,你懷孩子,王國剛還讓你在家熬柏油?
女人不明白蘇大妹怎么會一下這樣子。
蘇大妹說,王國剛沒跟你說過我們家的孩子是怎么傻掉的?
女人緊張地搖搖頭說,不知道。
蘇大妹說,傲柏油的氣體有毒你知道不知道?
女人說,我熬柏油,不是吃柏油,害怕什么呀?
蘇大妹知道跟這么一個女人說不出一個道理來。蘇大妹像一頭發怒的倔驢,眼睛帶著身子轉圈圈,找著一塊大石頭,伸手搬起來,“哐當”一聲,把熬柏油的鐵鍋砸碎掉。柏油鍋里的柏油,湯湯水水流一地。
女人害怕地問,你砸我們家的柏油鍋干什么?
蘇大妹說,王國剛回頭你跟他說,從今往后我不會問他要一分錢。
挨近晌午,太陽毒辣。蘇大妹回頭時卻感覺到心里一陣陣發冷。在蘇大妹的心里,王國剛今天算是徹底死掉了。就像烈日下一棵拔出土的莊稼,蘇大妹能夠看得見一點一點地發蔫,一點一點地枯死。
烈日下面,蘇大妹一步一步往回走。
七
天一煞黑,蘇大妹帶著大樓一起走出家門。
蘇大妹剪開拴在大樓身上布帶子上的死疙瘩,剪開拴在床腿上布帶子上的死疙瘩。兩個死疙瘩,蘇大妹一個也解不開。一把剪刀,“咔嚓”剪開一個死疙瘩“咔嚓”又剪開一個死疙瘩。蘇大妹替大樓換上一套干凈的衣服,換上一雙干凈的鞋子,又重新把布帶子拴大樓的身上,依舊拴出一個解不開的死疙瘩。就這么,蘇大妹拉著大樓身上布帶子走出家門的時候,像是牽著一條寵物狗。
蘇大妹牽著大樓直接走進望淮樓的安全樓梯口。
蘇大妹想領著大樓從這里爬上望淮樓的樓頂上。
蘇大妹這是第二次從安全門爬上望淮樓的樓頂上。頭一次是王國剛領著她一起爬上去的。也就是在第一次爬上望淮樓的樓頂上,蘇大妹把身子交給了王國剛,懷上大樓,兩人結婚的。一轉眼,四年過去,真的世間滄桑,物是人非了。前后兩次爬樓,時間不相同,心境也不相同。蘇大妹手里照著電筒,一個樓梯一個樓梯往上攀爬著。安全樓梯跟正常樓梯不一樣,四周緊緊地封閉著。大白天樓道里也是黑咕隆咚的,再一個是安全樓梯的拐彎多,一層樓要拐上四道彎子,三十多層高的大樓爬上去,要拐一百多道彎子。這樣上樓實際上就像在一個黑色的漩渦里一直旋轉著、旋轉著。第一次爬樓,蘇大妹覺得這種旋轉是一直往上的,有一種漂浮的感覺,有一種飛翔的感覺。這一次爬樓,蘇大妹覺得是往下墜落的,有一種壓迫的感覺,有一種窒息的感覺。蘇大妹覺得一梯一梯通往的不像是望淮樓的樓頂上,不像是天堂上,而是通往地下面的地獄里。大樓不說話,也不違抗,始終是一副溫順的樣子。蘇大妹前面走著,大樓后面跟著。蘇大妹去哪里,大樓跟哪里。蘇大妹步子邁得大,大樓步子邁得快。聯結兩人中間的一根布帶子像是虛設的。大樓從來沒用蘇大妹真的像一條狗似的拉緊布帶子牽著走。行走在這么一處漆黑的安全樓梯里,大樓的眼睛變得像貓眼似的能發出亮光,是兩道綠森森的亮光,不用蘇大妹領著他走,不用蘇大妹的手電筒照著他走,像是靠著這么一雙貓眼就能把樓梯看得清清楚楚的,就能無阻無攔地爬上望淮樓的樓頂上。只剩下最后兩層樓的時候,蘇大妹的體力漸漸地不支了,腳手上漸漸地沒了力氣。大樓的腳步反倒快起來,從蘇大妹身后超過去,走到蘇大妹的前面去。蘇大妹想歇一歇、喘一喘氣,再爬上樓頂上。大樓不讓蘇大妹把腳步停下來,一根布帶子撈得緊緊的,命令著蘇大妹慢不下腳步,更停不下腳步。大樓不說話,布帶子上卻傳過來一股神秘的力量,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蘇大妹看見樓頂上的那扇小門透露出來的一絲亮光,愈來愈亮。愈來愈近。
這是一縷地獄之光。
這是一縷死亡之光。
蘇大妹沒容遲疑,不再多想人世間的事情,而是把大樓死死地拴在樓頂上,飛身從樓頂上便跳了下去。蘇大妹結結實實地摔在望淮樓的大樓前面,摔出一灘鮮血,摔成一灘肉醬。圍觀過來的人們聞見的不是血腥氣,而是一股刺激鼻子的柏油味道。人們撥打110報警。趕過來的警察看見蘇大妹的手心里攥著一張紙條,上面寫著。
警察:
我是自己跳樓自殺的,不關別人的事。樓頂上拴著一個孩子,他的名字叫大樓,是一個傻孩子。我死后,你們可把他交給他爸爸。他爸爸名叫王國剛,住在牛街巷的一個胡同里,是個騎著三輪車替人家修補房屋漏水的。你們去那里聞著一股柏油的氣味就能找得見。
拜托了。
蘇大妹
某年某月某日
警察趕快上樓頂找孩子。坐電梯上最高一層樓,打開邊門,走進安全門。再從那扇小鐵門爬上望淮樓的樓頂上。警察只見著一條松散開的布帶子,整個樓頂上沒見著一個名叫大樓的傻孩子。是不是真有這么一個傻孩子?真有這么一個傻孩子又去了哪里?警察一邊派人在望淮樓里尋找孩子的蹤跡,一邊查看望淮樓的監控錄像。在錄像里,警察看見這個名叫蘇大妹的女人帶著一個孩子畏畏縮縮地走進大門,也看見一個孩子大搖大擺地走出大門。從錄像上的方位看得清楚,女人帶著孩子上望淮樓的樓頂上走的是安全門樓梯,孩子從望淮樓的樓頂上下來走的依舊是安全門樓梯。警察連夜一邊去尋找走失的孩子,一邊去尋找王國剛。孩子沒找著,王國剛找著了。警察簡單地詢問一下他與死者之間的關系,便斷定死者確實是自殺的。
警察交給王國剛兩件必需辦理的事情。頭一件事情是負責辦理蘇大妹的后事,第二件事情是負責繼續尋找丟失的傻孩子。王國剛前后化去兩天時間,火化掉蘇大妹,埋掉蘇大妹。蘇大妹在老家的大山里沒有家,沒有親戚。王國剛也就沒有送蘇大妹回大山里的老家去,就近找一處地方草草地埋上了。警察交給的第二件事情,王國剛沒有去辦理,一是大樓一個傻孩子不知道往哪里跑去了,二是王國剛也不愿花時間去尋找。尋找一個傻孩子干什么?尋找一活累贅干什么?大約過去半個月,一個烏云低垂的夜晚,一個夜深人靜的時刻,王國剛家的房屋門“咚咚咚”地響起來。
王國剛不敢去開門,不敢說出一句話;王國剛女人不敢去開門,不敢說出一句話。兩人的眼睛驚恐地睜得老大。
“咚咚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