雞叫頭遍,安大娘準(zhǔn)時起床。水樣兒的幽暗里,安大娘像條濕漉漉的魚,走這里摸摸,走那里摸摸。幾乎把什么都摸遍了,天才蒙蒙亮。安大娘停在兒子小安的臥室,影綽看著睡在床上的小安,聽他徐緩的氣息。
老安在隔壁咳嗽起來。老安身體很好的。老安咳嗽只是一個信號,告訴安大娘自己起來了。安大娘幫老安穿好衣服,又幫老安洗洗漱漱。老安擦臉的當(dāng)兒,安大娘就先替他拿出一把劍,立在旁邊等著了。老安照例要去龍?zhí)逗珗@晨練,這也不是說老安對晨練有多大熱情。跟安大娘一樣,最主要的是準(zhǔn)時。
老安晨練回來,安大娘就把早飯準(zhǔn)備好了。
老安不急。回來得不急,吃得也不急。急的是小安。
其實(shí)小安也用不著急的,上班的地方不遠(yuǎn),出了小區(qū),步行也就十來分鐘。就是因?yàn)橛猩习噙@碼事兒,小安才顯得很急。
小安吃起早餐就急匆匆的,像是有什么非常重要的事情等著他做。待到吃完了,卻又像什么事情也沒有了。坐在那里,嘬著牙花子,眼睛看著墻上的鐘表。看不看的唄,注意力并不真的就在鐘表上。但不看鐘表看什么呢?爸爸、媽媽,熟頭熟臉的。
小安終于走出家門。安大娘和老安的耳朵里那個靜啊。
老安慢慢用著早餐,當(dāng)然,老兩口也要交談。但說什么,不說什么,基本上不用多想。
天氣總是非常的明亮。當(dāng)然這是老安的感覺。但是,老安自己也感覺得到,一天的悠閑中,其實(shí)隱含著一種緊張。他讓自己保持松弛,其實(shí)是在等待。
等待黃昏。就像突然睜開了眼睛,老安看到安大娘很忙。老安也會綰綰袖子,跟著忙起來。煎,炸,烹,炒,老安也樣樣來得。老安跟著安大娘忙,也是跟著玩。又幫了安大娘,也跟著玩了,這是一舉兩得。
每天來家吃晚飯的,最少得有四個人,多的時候是七個人,多的是大安的兒子,安大姑的丈夫和女兒。
晚飯后,就是老安所等待的時刻。老安要帶領(lǐng)自己的兒女、兒媳,去戶外散步。老安精神抖擻,從他的步伐上看,也就只有四十七八。出了門好遠(yuǎn),安大娘和留在家里的人還能聽到老安響亮的聲音:
“吃了!你也吃了?”
單個人兒適合奔跑,談情說愛適合遛達(dá),一家人適合競走。老安一家人不知從哪里得到的這幾條經(jīng)驗(yàn),而且信之鑿鑿。有看過老安一家人在戶外散步的都知道,用體育術(shù)語講,他們是在競走。但他們嘴上還是講晚飯后去散步。
老安在前,大安隨后,其次是安大姑,再后是大安妻子凌淑紅。小安壓陣。隊(duì)形沒變過。場地也沒變過。
彈指一揮,就是多少多少年。老安一家晚飯后競走的習(xí)慣,已經(jīng)可以跟中華民族古老的優(yōu)秀傳統(tǒng)對等了。
但是,大事不好!
先說場地。
老安跟安大娘結(jié)婚,沒房子。廠子里有間工房,塌了半邊。老安想方設(shè)法把這工房弄到手,在那里生下了大安。生安大姑是在兩間平房里。生小安時,條件好多了。他們分了套35平米的樓房。誰也沒想到,老安臨退休前一年,他們住上了更高級的房子,三室一廳,面積不大不小,樓層不高不低。總的說來,老安家的住房分為四步走。從一丑陋的不起眼的小蝸牛,爬過來爬過去,長成了端正漂亮的大蝸牛。但場地沒變。這是說老安家競走的場地,位置就在那兒,像塊面餅,烀在鏊子上,燒糊了,燒成了灰,也還在鏊子上。
以前那里也就是塊空地,地面沒鋪,荒草野棵這里一撮子那里一簇,但不妨礙老安一家人競走。北京城里扒路軍橫行,這里開道溝,那里刨個坑,都沒影響到老安家的競走。遇到坑洼,跳著來。增加了難度,也增加了趣味。住宅小區(qū)的建筑,終于告一段落,那空地也便成了專門的健身場地。鋪了花磚,安上了形形色色的健身器材。
看看,這才叫場地!平整,寬敞,又有規(guī)則,邊是邊,棱是棱。一走到這個場地上來,老安就覺得腳步輕快。他連力氣都不用使了。他連看都不用看路徑,就像在他前面專門有人指引。
這一天,他過了好久才聽到一陣奇怪的笑聲。繞著場地走了十圈,沒發(fā)覺。在走第十一圈時目光朝旁邊一瞄,就看見了一個陌生人,立在扭腰器上,笑得前仰后合。
老安性格中并不缺乏堅(jiān)定,他想不管他,就不管了。雖然耳邊還有笑聲,但目不斜視。在走第十三圈的時候,就聽不到笑聲了。走第十四圈的時候留意了一下,沒看見那個人。心想,他是自己覺得無聊,走了。
事情沒這么簡單。
老安不朝后看當(dāng)然不知道了,那個陌生人跟在了小安后面。小安也不朝后看,但小安的背上像長了眼睛,小安看見那人在拙劣地模仿他們。那人搖頭晃腦,竭力克制著自己的笑聲。小安不想讓自己再看到他,卻怎么也閉不上背后的眼睛。那人沒跟半圈,小安的心頭就顫成了一個。很快,他的腿也顫了。健身場地上還有許多人。大多數(shù)是這個住宅小區(qū)的。大多數(shù)都認(rèn)識。大多數(shù)也發(fā)覺了出現(xiàn)在眼前的異常現(xiàn)象。小安就更不能讓人看到自己心底的不自在了。
他們是從場地入口開始散步的,離入口還有十來步,就是第十七圈。
突然,又一陣奇怪的笑聲爆發(fā)出來。小安看到那人再也克制不住了。那人笑彎了腰,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向地面低下去。他還像個農(nóng)村婦女一樣,在大笑的時候一下一下有力地拍打著巴掌。
小安背后的眼睛緊緊盯著他。在他們走了第十九圈的時候,那個人就不笑了,可能笑累了,或者笑岔了氣。他慢慢地直起腰來,走到花池子邊上,坐下了。
完成了約定俗成中的二十圈運(yùn)動,老安一家走出場所入口。像往常一樣,他們不會在外面耽擱。這是炎熱的夏季,天色尚早。晚風(fēng)吹到人身上,出奇的爽快。他們疲憊而愜意地走回家里,可以喝到安大娘沏好的釅茶。
從表面看上去他們跟過去沒什么不同。微笑的神態(tài),行姿,一如既往。他們自己也覺得在回家的路上,跟很多人打了招呼,相互致意。他們發(fā)出的都是心滿意足的聲音。
可是,等他們依次在客廳里坐下來,面對安大娘斟滿的茶碗,他們發(fā)現(xiàn)誰也沒有說話。不僅如此,小安還帶回來一雙眼睛。
那雙眼睛仿佛一架攝像機(jī),此時在小安溫暖舒適的家里,一遍遍播放著在那健身場地上不幸攝下的映像。他直直地坐著,跟他爸爸一起,像往常一樣聚在茶幾周圍,說來說去,說個不停,但每個人也都覺得其實(shí)自己什么也沒說。
現(xiàn)在卻是真的什么也沒說。如果不是他們抬頭看見凌淑紅推門進(jìn)來,他們還不知道把她落下了呢。凌淑紅臉蛋兒紅紅,身體豐滿、健康,卻因走路過急而氣喘吁吁。
“是個瘋子!”凌淑紅說,“我打聽過了,可能是從浙江來的。王大線兒伯伯告訴我,是廣西來的。就住咱小區(qū)的防空洞。爸爸,你說的對,不是瘋子也是神經(jīng)病。”
凌淑紅給老安續(xù)了茶,自己才端起茶碗喝了一口。她用非常純潔的目光看著她的公公。
“瘋子么。”老安淡淡地說,目光看著茶碗。
一片綠油油的茶葉,隨意漂浮在琥珀色的茶水中,仿佛還綴在江南茶樹上一般。
有必要做個聲明,老安并沒有特意像兒媳婦凌淑紅那樣跑去調(diào)查,但他還是了解清楚了。
凌淑紅信息有誤,那是個才來小區(qū)防空洞租住下的門頭溝人,自由撰稿人。住宅小區(qū)的一些居民,常在一起談?wù)摲揽斩矗揽斩匆渤=o他們提供話題。
這種談話老安沒參與。老安卻把人們說的每句話都記心里了。凌淑紅昨晚說的話是不對的,老安并沒有對誰講這人是瘋子或神經(jīng)病,但她對小章的認(rèn)識絕對正確。
老安不會把一個瘋子放在心上。
帶領(lǐng)家人散步的時刻又來臨了。老安想都沒想,就朝外走。大安、安大姑、凌淑紅緊緊跟上。只是小安略微遲疑了一霎。小安晚飯吃得特別多。大白饅頭啃了倆,綠豆稀飯喝了三碗,雞頭、雞脖子、雞爪子都讓他吃了,安大姑從外面捎來自己要吃的一份涼皮,他一筷子一筷子地夾,給吃了大半。
遠(yuǎn)遠(yuǎn)就看見了那個章作家。老安沒覺得自己心里格登一下,或者說他沒讓自己心里格登一下。他從從容容地、一如既往地率家人走進(jìn)場地入口,目光向前,好像看到遠(yuǎn)大目標(biāo)似的,開步就走。
那章作家顯然是在等他們。但這一回他沒笑。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的,老安他們走了兩圈了,也沒聽他笑一聲。他只是看著。他們走了三圈了,他還只是看著。他們走五圈的時候,他跟了上來。他跟在小安的身后。老安沒回頭,老安怎么知道的?但老安就知道。
這也沒什么。往日也有人跟他們一塊散步,大安的兒子、安大姑的丈夫,連安大娘,也跟他們走過,全盛時期有十幾人之多。這些人插到他們的隊(duì)伍中來,看上去就頗具規(guī)模了。遺憾的是很少有人像他們一樣堅(jiān)持下來。
可不知怎么回事,怪人跟著就讓人覺得怪。
怪人怎么個怪法呢?這得從小安背后的那雙眼來看。小安看到,那怪人走路的姿態(tài),簡直就是他們安家的人。頭高高昂著,目光直視遠(yuǎn)大目標(biāo)。從脖子往下,截至尾巴骨,一溜兒上下筆直,仿佛一根天安門廣場上聳入云天的旗桿。雙臂、雙腿前后擺動的頻率,也與安家人無二。沒有良好的悟性,絕對不可能只用短短兩天的觀察就做得如此出色。而關(guān)鍵在于,他并不是情發(fā)于自然。他是模仿。
怪人在模仿他們。小安越看越受不了,越想越受不了。那怪人也已不僅是怪人,而是個超大怪物。小安卻又不能離開隊(duì)列,他只能在那怪物前邊,合著安家的節(jié)拍,一邊昂首挺胸、滿懷信心和希望地走,一邊看著怪物緊緊跟在自己后面。
走過多少圈了?小安覺得走了幾百圈了,但還有幾百圈沒有走完。
直到小安撞到了凌淑紅的身上。小安不知道凌淑紅停下來了,可見他臉上的那對眼睛不管用了。小安剎不住腳,像根木棍子撞到凌淑紅起伏有致的后背,就聽場地上哄堂大笑。小安也是被羞得,拔腿就朝家跑。
“瞧這小叔子。”人們說。
小安一口氣跑到家里,坐在沙發(fā)上呼呼直喘。安大娘從廚房走過來,想問他發(fā)生了什么事,他騰地站起來,去了自己臥室,把自己關(guān)在里面。
其他的人也回來了。安大娘細(xì)心看了,什么也沒發(fā)生。老安,大安,安大姑,凌淑紅,一個個喜氣洋洋。特別是凌淑紅,臉色更紅潤了。她哈哈大笑著,大聲說東道西。
可是突然,凌淑紅不說了。
凌淑紅突然就沉靜了下來,嘴巴緊閉著,像是焊上了。她的家也沉靜下來。因?yàn)閬淼锰蝗唬拖駨拿髁恋母呖眨擦镆宦暎菜賶嬄涞搅擞纳畹墓鹊住?/p>
一時間,大家沒能立刻反應(yīng)過來。可是,她又說話了,只是聲音很小。她看著大安說,那樣子十分像個淑女,對丈夫百依百順。“回去吧。”她并沒有說得那樣肯定。丈夫卻站起來了,就像她說什么,他就聽什么。
大安夫婦回去了,安大姑也不耽擱。安大姑顯得很急。不管怎么說,大安夫婦是從從容容地走的。安大姑就像是往外沖了。安大姑咕噔噔跑下了樓梯。
接著,就只有老安和安大娘兩個了。——嗯。還有小安。
小安二十二歲大學(xué)畢業(yè),過了四年,才朝家領(lǐng)過一個女人。老安和安大娘第一眼就覺得那女人不大好,模樣不大周整,但沒說出來。以后小安就沒再朝家領(lǐng)女人。是他再沒找到呢,還是他不想朝家領(lǐng),老安和安大娘沒問,覺得問了小安也不會說。安大姑、凌淑紅,還有街坊鄰居,都給小安介紹過對象。都沒成。街坊鄰居還非常關(guān)心,不時問到老安和安大娘,小安的婚事怎么樣了。老安和安大娘回答的話,出奇的一致:“談著呢。”實(shí)際上,有時是聽說談著呢,有時并沒談。
“談著呢。”說來說去,小安就二十八了。二十八了還光棍一條,還住父母家里,天熱了穿著條寬松無比的大花褲頭,晃里晃蕩的。就跟光著腚差不多。他既不慌,又不忙。本來人又不次,個頭兒不高不矮,有文化,還有福相,說他找不上對象,誰都不信。說他談著呢,誰都信。
就這樣,談著呢,談著呢,喏,三十五了。
老安似乎這才注意到一樁事實(shí),自己的兒子小安,三十五了。他嫂子肉乎乎的大屁股,在他面前扭來扭去,得有十幾年了。老安想象得出他所受的煎熬。但老安不愿再想了,再想就像扒灰。老安果斷地嘆息了一聲,集中精力看電視。
耳邊只有電視劇上的人在不合常情地大吵大鬧,老安百看不厭,其實(shí)只是看上去老安像是百看不厭,如果突然讓他說電視上演的什么,他保準(zhǔn)說不上來。有時候小安會故意逗他:“爸爸,演的什么?”他說不上來,不想瞎說,又不想讓人看破,就說:“自己看唄,好著哩。”
小安臥室里有動靜了。小安出來了。穿著大花褲頭子,去衛(wèi)生間了,拉拉撒撒,洗洗漱漱。沒回臥室,向老安湊過來了。老安誤以為他會問自己電視上演的什么,就緊著看兩眼,準(zhǔn)備換句話回答。他沒問,坐在沙發(fā)上,揪了一陣腮幫子,就走開了。在這一刻,老安心里空落落的。
老安有什么能耐啊!老安能讓自己三十五歲的兒子,獨(dú)自呆在臥室里干什么啊!
老安看的是言情劇。一時間,凡是男的,不論老少丑俊,老安都看成了小安。小安在電視屏幕上,痛苦歡樂,沉思吵鬧,高尚偉大,卑鄙下流。老安看小安跟女人打情罵俏,親嘴做愛,也不用扭過臉去,做麻木狀。老安把眼睛都看直勾了。光光的電視屏幕上,終于大大地只剩下兩個鐵青色的漢字:心事。
再也繞不過去了,老安是有心事的。而且那心事還不小。
這第二天,一切看上去好像依舊按部就班,其實(shí)已經(jīng)變了。變的是老安的內(nèi)心。老安的內(nèi)心怎么變,老安有能力不讓別人看出來。
可是日近黃昏,老安就覺得心臟受不住了。撲咚咚猛跳了兩跳,像被刀子捅了一樣,不由呻喚一聲就跌在沙發(fā)上了。可嚇壞了安大娘!忙問:“老頭子你這是怎么了?”
老安強(qiáng)掙著,臉還是那個顏色,一個健康的滿足的老人的臉色,但嘴唇卻在顫抖。老安說:“沒沒沒沒沒……沒什么。”管不住了,結(jié)巴著,連說了五六個“沒”。很夸張。
安大娘又不是木頭,他瞞不住安大娘的眼睛。安大娘說:“你是不是心臟里不舒服?”
恰巧這時,來電話了。安大娘先去接電話。是凌淑紅打來的。凌淑紅嗓門大,老安聽得見。凌淑紅說:“媽媽,去家里吃飯,牛牛想吃您那回做的魚肉雪菜團(tuán)子。您老也別太忙活了。我隨便從七十六必捎些小點(diǎn)心。”
這才放電話,安大姑又打來了。安大姑的丈夫和女兒也要來家里吃晚飯。
她們在電話上說的話,老安都聽到了。老安很想哭。
家里似乎從來沒有這么熱鬧過。兒女們都來了。家里有九口人吃飯,并不是只有今天。但老安今天就覺得人多得不得了。人挨著人,人擠著人,我的筷子戳著了你,你的勺子碰了我。你說我笑,你推我讓。有時也搶。搶著吃。老安覺得搶著吃最好。安大娘的聲音還會傳出來:“別急別急,又不是五八年,鍋里還有呢。”木頭人也聽得出來,她的潛臺詞就是,“搶吧,搶吧,綰袖子搶,下手抓,我才高興!”安大娘沒那么直露。
安大娘不像凌淑紅。凌淑紅夸飯菜,“這些菜都對我胃口。”好像在拍安大娘馬屁。又像安大娘這是專門給她做的一樣。但老安看著也喜歡。他甚至對凌淑紅心懷感激。凌淑紅是他的好兒媳婦。
其實(shí)老安并沒有想太多,今天后代能夠都來家里,就讓老安感到非常安慰了。安慰之巨大,使他忘了吃飯。你看他舉著筷子,這里戳一下,那里戳一下,卻什么也沒吃進(jìn)肚子。也喝酒。端起酒杯,吱一聲,喝的卻常常是空氣。老安的嘴巴,變成了所有人的嘴。兒女、兒媳婦、女婿、孫子、外孫女,把所有的飯菜,都吃進(jìn)老安的肚子里去了。老安基本上不用動嘴,老安就可以騰出工夫看著別人。
小安不能不讓老安生疑。大安、凌淑紅、安大姑都不提昨天的事情,他們的表現(xiàn),也說明昨天根本沒發(fā)生什么。小安呢?小安像個沒心的孩子。一舉一動,都在表明昨天真的沒發(fā)生什么。
瞧,他還跟他嫂子逗樂呢!他笑瞇瞇地說:“哎,嫂子,有空咱比試撂個子好不好?”
他嫂子爽快,狠狠白他一眼說:“我撂你還不跟拎只小雞兒一樣!”
“那就求你了,嫂子,”小安說,“撂倒了我,可別一屁股墩我臉上。我怕呀!”說著扮了個怪相。
這下子讓老安、大安、安大姑警惕起來。三個人不約而同,全都聯(lián)想到了一只肥大的屁股。三個人又不約而同意識到不該讓人看出他們的警惕來,就都呵呵笑了。比不知內(nèi)情的別人笑得晚了些,但畢竟笑了出來。“臭臭臭臭!”安大姑還捂著鼻子,跟凌淑紅一起說。
小安很得意。他吃飽了,打了個嗝。他的樣子是要去鍛煉了。他比別人還急迫似的。這是今天跟以往的不同,小安先于老安出門。
“走啊,走啊,走啊,”小安催促著,“飯后百步走,活到九百九。依我說,我們一家人,謙虛著說也能活到一千九百九十九。”
“活一萬歲。”大安的兒子說。
“對,萬歲!”小安說,“萬歲,萬歲,萬萬歲!人民江山萬年長,幸福生活萬萬歲!”
“別理他,你叔叔沒正經(jīng),”凌淑紅一臉鄭重地對兒子說。
小安沒能掩飾住自己的失望。他沒在場地上看到那個瘋子。小安昨晚經(jīng)過緊張激烈的思考,已經(jīng)想出了對付那瘋子的辦法。小安是文明的北京人,他要紳士風(fēng)度地轉(zhuǎn)過身,禮貌十足地對那瘋子說,歡迎你加入我們的行列,請你走到我的前面來。瘋子從此遠(yuǎn)遠(yuǎn)走開,銷聲匿跡,或者聽從他的提議,自然而然,小安背后的眼睛也就沒有了。
等小安確信那瘋子不在的時候,他背后的那雙眼睛果真就沒有了。他清晰地看到了眼前的一切,甚至目光銳利地依次穿透了他大嫂、他姐姐、他大哥、他爸爸的身體。不光看到了實(shí)實(shí)在在的現(xiàn)實(shí)世界,還能看到虛幻飄渺的心理。他們一家的心理就是這樣的:
一列烏油油的小火車,穿過一團(tuán)灰蒙蒙的迷霧,又重新馳上了正軌。
但好景不長,也就是走了三圈半的工夫,那瘋子就來了。這回是兩個人,他們邊走邊談,好像對周圍的一切一點(diǎn)也不關(guān)心。老安一家卻管不住自己,陡然把心提到了嗓子眼。
那瘋子一撅屁股,在步調(diào)一致健身器的橫梁上坐下來,就跟他的朋友一起望著老安率領(lǐng)的那支小小的隊(duì)伍。當(dāng)他們把目光投來時,老安覺得自己那顆心一下子被人殘忍地攫出來,狠狠摜到了地上。老安看得出,自己一家成了別人觀察的對象。那瘋子自己觀察還不夠,他還叫來了他的狗屁朋友。從他們冷靜而專注的神態(tài)來看,老安一家仿佛已被他們裝進(jìn)了玻璃瓶子。老安一家就是沿著瓶壁狂奔不息的蜥蜴、壁虎,或者灰溜溜的小老鼠。
老安強(qiáng)作鎮(zhèn)定,原速向那瘋子走過去。老安的耳朵好使,路過步調(diào)一致的時候,就聽那瘋子深深感嘆道:“啊,令人難忘的2007年祖國首都北京的夏天!景山、北海、太廟,天壇、地壇、頤和園,處處回蕩著激昂嘹亮的革命歌曲。”
瘋子那話跟自己一家無關(guān),老安輕易就丟開了。等到再次路過步調(diào)一致的時候,聽那瘋子又嘆道:“我想起了一首歌。”他朋友問:“什么歌?”老安率兒女走過去了,沒聽到他答什么。
再走過來的時候,聽那瘋子用他臟兮兮的爪子打著手勢,半說半唱道,“我們走——在大——路——上,意氣風(fēng)——發(fā),斗志昂揚(yáng)!”
他朋友就笑了:“是這樣是這樣。還真是這樣!”
可把老安氣得!他們來這里,就是為了專門談?wù)撍患遥艺務(wù)摰拿恳痪湓挘枷胱屗患乙痪洳宦涞厝悸牭健?/p>
老安走過去了。小安背后的眼睛,又長了出來。小安看見那瘋子跳下步調(diào)一致的橫梁,原地意氣風(fēng)發(fā)斗志昂揚(yáng)地模仿起他們列隊(duì)競走的姿態(tài)來了。小安只覺身上一陣虛脫。他斷定自己再也不會有紳士風(fēng)度了。他就等著路過步調(diào)一致時,哐哧給那家伙胸口來一拳。
不過剛從場地東頭繞過來,就見那瘋子停下了,靠在橫梁上,又只是跟他朋友一起朝老安他們望著。
“你想到了什么?”那瘋子問他朋友。看著老安家的隊(duì)列,眼神就像談?wù)搫e人。
他朋友反問:“你說呢?”眼睛也看著老安家的隊(duì)列,但就像什么也沒看見。
就連老安都覺得,這種情景真他媽太微妙太微妙了。老安覺得自己有氣也撒不出來。
下一次走過的時候,老安就聽到了那瘋子的回答。“看到他們,”那瘋子說,“你就覺得這世上還真有人活不夠似的。這個世界值得你活上三百年,還要掙扎著再活一千八百年。”
老安氣得差點(diǎn)倒仰,兩腿不由得打了個磕絆。這是什么話!什么叫活夠活不夠!老安活了七十六年,老安活夠了么?老安活夠了,老安這就去死么?你明白,你說說,老安到底怎么死?前面有棵老柳樹,一根根樹梢子全枯了,可這老柳樹年年都綠一回。你說,你說,老安該不該一閉眼,朝這棵老柳樹撞過去?撞老柳樹撞不死。這左一個右一個健身器,都是鐵玩意兒,老安一頭就能撞個頭破血流。老安是不是就該撞死在這上面?老安撞死了,他身后的兒子、女兒、兒媳,是不是也該撞死?你紅口白牙說的是人話,老安沒去撞死自己,那老安活了大半輩子了,還是不是人哪?老安,我只問你,你還是不是人哪!你沒臉回答是不是?你哪有臉啊?你活了七八十歲了,還他媽活不夠。你個老不死!你老不要臉啊,你老不要臉啊,你哪!呸,呸,我叫你不要臉!我叫你不要臉!我給你倆大嘴巴!我打死你打死你!
老安的兒女們都看不到的,老安眼里充滿了絕望的眼神。老安看不見路徑了。老安就想著撞死了。但老安把路走熟了,不看路徑也撞不到什么東西上,而且一旦不用眼睛看路,路就變得更加寬廣和平坦。
小安也沒看路。小安的眼睛看到那瘋子想要尾隨他們。小安已沒那么好的脾氣了,他轉(zhuǎn)過身去就會給那瘋子一拳。但是,那瘋子的朋友把瘋子拉住了。那瘋子的朋友說,有這工夫,不如到湘菜館喝一壺,趕巧了還能碰上北京的著名編輯。
小安又一次失望了。
老安這輩子從來沒這樣不舒服過。老安心里真的疙瘩死了。什么叫活不夠啊!老安絞盡腦汁也找不到答案。老安不想問天,不想問地,就想問問那小作家,老安在世為人七十六年,老安活夠了嗎?設(shè)若老安活夠了,這是說老安活得不好嗎?他有兒有孫,有房產(chǎn)有退休工資,兒女輩也沒有一個下崗的,孫子輩的學(xué)習(xí)在班上也都是上游,這還不好?這還不該滿足?為什么他偏生就該尋死?
可那小作家不在跟前,老安白白地瞪著眼睛。一聲聲百般不解地質(zhì)問他。在老安看來,那小作家分明垂手站在他面前。瞧他長的那個熊色。不用問也知道是門頭溝的。
老安坐在那里發(fā)愣,出神,可就心疼了兒女了。大安呼地站起來,嚷一聲:“他奶奶的,我揍跑他!”就朝門口沖。
老安又愣了一下。他像清醒過來。
“站住!”他厲聲叫。
“大爺揍死他,保準(zhǔn)連個收尸的都沒有。”大安還在嘀咕。顯然不大服氣。
老安眼珠一動,覷見了安大娘和大安兒子起疑的目光。他女婿和外孫女已回自己家了。
老安迅速恢復(fù)了正常。什么事情也沒發(fā)生。老安以自己從容不迫、平靜如水的神態(tài),給大安做出了極富說服力的解釋。大安不再嘀咕,慢慢回轉(zhuǎn)身,坐下了。大安、安大姑、凌淑紅、小安的樣子都像什么也沒發(fā)生。除了小安,他們都在看電視。都像看得很入迷,對每一個畫面都有準(zhǔn)確的理解。
大安的兒子也看得很入迷。他的爸爸媽媽也不想走了,好像今夜要睡在爺爺家了。姑姑走了,沒言聲,悄悄走了。爸爸媽媽渾然忘了自己的家。
爸爸偶爾跟爺爺說句話。“沙發(fā)該換了,”爸爸說,“樣子不時興了。”
“坐著舒服,坐習(xí)慣了,換什么?”老安一邊看電視一邊不以為然地說。
“爸爸,你觀念不行了,”大安說,“現(xiàn)在講究超前消費(fèi)。”
“你要我花錢買罪受是不是?”老安淡淡地看了大安一眼。“我坐不舒服了,我再找舊沙發(fā)去?”
“爸爸,住八道彎胡同的老牛伯伯你還記得吧?”大安又說,“趕巧了,前幾天在街上碰到他,還問起你呢。”
“怎么不記得他!我還騎過他。”老安哈哈笑了兩聲。“他打賭輸了,讓我騎著在車間轉(zhuǎn)了兩圈。”
“老牛伯伯剛從國外回來,穿得像個印尼華僑。”大安說。
“他去國外干什么?他考上博士了嗎?國外就一定比中國好?”
“他外孫移民澳洲了。”
老安不由得看了看身邊的孫子。“他外孫有這么大么?”老安說著,在孫子頭上輕輕拍了一巴掌。“該回家睡覺了,看你困得。”
“我們安大鵬將來移民美國,”大安說,就伸胳膊拉兒子起來。“可我琢磨著,等鵬鵬長大,該美國人爭著移民中國了吧。到時候中國人還是總想往國外跑,中國的發(fā)展也太說不過去了吧。”
老安目光一瞥,看到凌淑紅坐在馬札上動都不動,那兒子不是她兒子似的。隨后老安就注意到了凌淑紅的手。凌淑紅兩只手在膝蓋上無力地耷拉著,十根手指上有八根留有長長的指甲。老安心中凜了一下。老安用響亮愉快而又不可違抗的聲音說:“孫子啊,回去睡覺吧,記住,明天跟爺爺一起去散步!”
話音未落,老安已確信無疑,自己家庭最危險的時期馬上就要來臨。
大安帶他兒子和凌淑紅離開了。老安啪噠關(guān)上了電視機(jī),也不管安大娘想不想看到電視劇的結(jié)尾。他要的是安靜。其實(shí)他要的是內(nèi)心狂風(fēng)暴雨般的激昂。他要讓四周的安靜,來襯托這份激昂。
老安有充分的理由相信,兒子、女兒、兒媳明天不會再來跟他一起飯后散步了。他向?qū)O子發(fā)出的命令,也是基于這種擔(dān)憂。現(xiàn)在,老安就想,萬一他們果然不來,自己還去不去?答案是肯定的,去!老安還會像往常一樣,吃了晚飯就往外跑,風(fēng)雨無阻。他做得到。雖然他很老了,他也相信自己的強(qiáng)大。對,他要堅(jiān)定地挺立著。而且讓自己相信,孤獨(dú)的挺立才更有意義。
不過,老安又似乎覺得自己也并沒有被人逼到死角。他想到了小安。別人不來,小安是談不上來不來的,小安就在他的家里,就在他的生活中。他要小安跟他去散步,小安不敢不去。
老安忽然就很想看到小安了。他要看看小安在干什么。他向小安的臥室走過去,輕輕推開房門。電腦屏幕關(guān)閉的聲音挾雷帶電,撲面而來。
小安頭戴耳機(jī),背對電腦,鎮(zhèn)靜地看著老安。
“天不早了,睡吧。”老安慈愛地小聲說。
老安的目光沒在小安流汗的臉上停留。他替小安掩上門,也準(zhǔn)備去睡了。
老安還是像往常一樣準(zhǔn)時起床、晨練,悠閑地看小安吃早飯。惟一不同的是,上午看老李、老邱下棋只看了半局。回到家里,老安就不想再出去了。他的世界說小也不小,但說大還真是不大。他住在龐大的北京城,可他的世界幾乎只是由龍?zhí)逗退诘淖≌^(qū)組成。就是這么小的范圍,也難免受到別人的侵?jǐn)_。要他不去捍衛(wèi)自己這小小的地盤,也太說不過去了。他已經(jīng)到了年老力衰的年紀(jì),若不是有常年堅(jiān)持鍛煉的習(xí)慣支撐著,很難說現(xiàn)在不會纏綿病榻,或者命喪黃泉了。……太容易,那太容易了。不過是拆掉一根柱子,整個房屋就會轟然坍塌。老安要做的,就是說什么也要扶穩(wěn)、扶牢這根柱子。
不過,盡管老安不悲觀,沒看見到結(jié)果,誰也不能擔(dān)保就能扶得住。老安看上去跟往日沒什么兩樣,實(shí)際上卻六神無主。一直到晚飯時間,老安才松口氣。
兒女們又都來了。老安對自己的家庭滿懷感激。忽然,他覺得自己最感激的還是女婿。這個精瘦的男人,據(jù)說從來不喜歡運(yùn)動,但他連著兩次隨安大姑來家里吃晚飯。
老安不由得對女婿多看了兩眼。隨后老安就注意到了,女婿的心思全在他女兒身上。兩個人是父女,但更像兄妹。他們緊挨著。他們小聲地說話,仿佛不想讓別人聽見。他們也笑,低低的,因?yàn)閾碛兄挥袃扇瞬胖赖拿孛堋8赣H不停給女兒搛菜,仿佛這菜是他親手給女兒做的。每一樣女兒都覺得十分可口,并為自己父親的手藝自豪。他們沒有妻子和母親。
女婿從來不朝安大姑看一眼,這是事實(shí)。可能是老安早就注意到的事實(shí),但老安忽略過去了。老安重新注意到了。女婿的目光一遇到安大姑,就像風(fēng)一樣,輕輕飄過去了。
老安全身都涼了。他還要去看安大姑嗎?不,他不忍心看了。
如實(shí)說來,老安從未感受到如此深重的失敗感。過去,幾天前,他心情那么滿足,神態(tài)那么悠閑,因?yàn)樯蠲篮谩?墒牵F(xiàn)在,不美了。顏色再艷麗,也不美了。聲音再動聽,也不美了。兒孫再英俊,也不美了。一大堆的問題,就是一大堆丑陋。遍地的枯枝敗葉,破磚爛瓦。
老安一伸手就觸到了一樣?xùn)|西。冰冷徹骨,光溜打滑。那是事物的本質(zhì),世界的核心,圣人的箴言:活夠了。
非常之容易,老安在飯桌前突然就死挺了。
“散步去!散步去!”孫子不等吃飽,就在他耳邊叫起來。“散步去!散步去!”
老安沒有動靜。
孫子跑到了門外,還在喊:“散步去!散步去!”
“急什么急什么?”大安嘴里嚼著口饅頭,追他兒子去了。
“你表哥去了,何星星你去不去?”安大姑問她女兒。
她女兒何星星文文靜靜地?fù)u搖頭。
安大姑起身去了。凌淑紅也起身去了。凌淑紅臨出門回頭叫了聲:“爸爸。”
老安緩緩蘇醒。他沉穩(wěn)地站起來,沉穩(wěn)地邁開腳步。出門看到,孫子在前打頭陣,其他人不自覺地尾隨著他,排成了小小的隊(duì)列。
老安沒能追上他們。他孤獨(dú)地停下腳步。
“吃了嗎?”
“吃過了。您也吃了?”
小安走來了。在老安面前,小安杌隉不安。老安知道小安心里有鬼,老安表面上好像什么也沒看出來。就連從小安褲兜里顯現(xiàn)出來的一條堅(jiān)硬的楞線,老安也像沒看到。老安只是鄭重地說:“不要動那小作家一小指頭。”他用一位老人飽經(jīng)滄桑的眼睛,緊緊看著他。
小安倒顯得有些釋然了。小安咽口唾沫,移開視線,說:“那小癟三是浙江的。在北京混了七八年了,也沒混出名堂,北京話倒學(xué)得挺像。揍他一頓,也叫人長點(diǎn)見識。”他拍拍褲兜,里面嘩啦一響。
老安繼續(xù)看著他。老安說:“兒子,你是不是想讓全北京乃至全國人民都知道我們?全國人民不大聲地說,也會小聲說,你們這一窩活不夠的北京傻逼!”
小安疑惑了。這番話在他小安聽來,很不像他爸爸說的,但的確出自他爸爸之口。他爸爸不像個老人,倒像一棵枝繁葉茂的智慧樹。他爸爸轉(zhuǎn)身前頭去了,小安惟一要做的,只有緊緊跟上。
那支小小的隊(duì)列,已經(jīng)開始行走。老安追過去,不推不讓站到孫子前面,還對孫子說了句:“跟著爺爺走!”過去是什么隊(duì)形,現(xiàn)在基本上還是什么隊(duì)形。老安要的就是這個。
老安沒回頭,但他知道小安一如既往地跟在隊(duì)列后面了。小安就喜歡后面嘛。小安在后面感覺更神氣。
小安今天打譜快刀斬亂麻,卻遭到老安的阻止。他相信問題一定會得到解決的,本來該今天解決的卻只得推遲了。原因是老安,還有一個原因是那浙江人。浙江人沒出現(xiàn)。
這一天,他們散步很愉快,有大安的兒子跟著鬧,大家想發(fā)愁也不可能,都有晴空萬里的感覺。但小安看到了預(yù)兆,那個討厭的小癟三明天還會再來搗亂。小安的責(zé)任心很強(qiáng),對父母也很孝順,他認(rèn)為搞掂這件事的重?fù)?dān)理所當(dāng)然地落在了自己肩上。
既然老安叮囑了,不能對那小子動粗,還會有更好的辦法么?小安想來想去,又想到兩天前自己想對那小子說的話。可是,小安壓根兒不想在他面前做個文明禮貌的北京人。小安把那小子膩煩透了。
這就難為了小安,他躺在床上翻來覆去,折騰到雞叫頭遍才剛睡著。那時候他媽媽已經(jīng)起來了。等他起來,雙眼就織了張紅紅的血絲網(wǎng)。
老安不動聲色地看著他的目光中,依然暗含著異常嚴(yán)厲的警告。
傍晚,小安下班回家,一進(jìn)門,就像又聽到了老安的厲聲呵斥。
散步時間到了,小安跟著大伙兒走出家門,感覺自己就像一只等待束手就擒的老母雞。
那家伙在步調(diào)一致健身器上坐著呢,一看見他們走過來,就跳到地上。老安家的隊(duì)列剛剛開步走,他就跟上了,還差點(diǎn)撞著了小安。他沒有笑,也沒有故意模仿。但還是讓老安一家人感到別扭。冥冥之中,老安一家人得到一聲命令,他們最好的辦法,就是視那人為烏有。他們是一列烏油油的小火車,從來未曾偏離過既定的軌道。
老安這樣做到了,大安、安大姑、凌叔紅也做到了,但是小安做不到。小安怎么也做不到。小安背后有對眼睛。小安的眼睛緊盯著那個可惡的小作家,像一束鐵絲扎進(jìn)小作家的身體。換另一個人,也受不住如此銳利的目光。但他不光受得住,還毫不在意。小安的目光中,甚至都有了哀求的意思。小安的關(guān)節(jié)都開始顫抖了。小安眼看就要嚎啕大哭了。
小安又咬緊了牙。小安的手悄悄進(jìn)了褲兜。他灼熱的手觸到了一種冰涼的堅(jiān)硬。那也是事物的本質(zhì),世界的核心,圣人的箴言:殺掉他!
在他褲兜里裝了快兩天的匕首,眼看就要嘯叫著朝那家伙飛過去了。但小安對自己說,且慢,君子之人,網(wǎng)開三面。只要那家伙能夠再快走幾步,插到他和凌淑紅之間,他就當(dāng)什么事情也沒發(fā)生。他絕對擁有這種大度。他還會克制住自己內(nèi)心的嫌惡,對這家伙客氣地說,歡迎你再次加入我們的行列。
小安果真把腳步放慢了些,可是,那家伙也跟著放慢了腳步。他試了試,再快一些。那家伙又跟著快了一些。他又慢一些,那家伙也又慢了。
小安簡直陷入了絕望的黑漆漆的深淵。他明白了,那家伙不會走到自己前面去。那家伙不會想到一個人長有兩對眼睛的感受,也不會想到一個人不能在后壓陣的感受。
小安即刻聽到自己在立眉豎眼地說:“我叫你要么到前面來,要么走開!”
“我不走開,我也不到前面去!”那家伙回答。
“你不能逮我后面。”
“我就要跟在你后面!”那家伙絲毫不相讓。
“你再逮我后面跟著,我就對你不客氣了!”
“你對我不客氣又怎么樣?你對我不客氣,我也要堅(jiān)決跟在你后面!”
小安就聽匕首在他褲兜里啊呀呀呼叫了一聲,好像早就等不及了。
“我捅死你!”小安也叫了一聲。
像是山谷里的回聲似的,小安聽到那家伙也叫了一聲:“有種的你就捅死我吧!”
小安被逼到墻角了。小安再不出手可就是北京王八蛋了。冥冥之中,小安卻又聽到另一種似乎非常熟悉的聲音,很像他父親發(fā)出來的。定睛一望,卻發(fā)現(xiàn)場地中央,立著一個身材高大挺拔的體育教練,英姿颯爽,意氣風(fēng)發(fā),穿一身帶白條的海藍(lán)色秋衣秋褲,脖子上掛著個鐵哨子,顛動著雙腳,在大聲發(fā)號施令:
“一,一,一二一!一,一,一二一!”
老安快步跑了起來,大安、安大姑、凌淑紅也跟著跑起來。那號令有著出人意表的魔力,小安也止不住拔腿就跑。
“一,一,一二一!一,一,一二一!”
那體育教練喊得越來越快,老安他們也就合著節(jié)奏,跑得越快。小安背后的眼睛看見,那小作家開始還跟得上,沒跑二三十步,距離就越拉越大了。小作家奮力追趕,但他顯然高估了自己的體質(zhì),而又低估了老安一家人的強(qiáng)壯。他很快就累得上氣不接下氣,又勉強(qiáng)追了不到十來步吧,只得低低彎下身去,主動收了步子,搖晃著,再也挪不動了。
小安只覺得一串清脆的歡笑從內(nèi)心沖出。隨著他的奔跑,那對脊背上的眼睛,也漸漸地瞇縫起來,越瞇越小,終于消失了。
很顯然,老安帶領(lǐng)子女,轉(zhuǎn)瞬間把那個該死的小癟三遠(yuǎn)遠(yuǎn)地甩到了身后。
“一,一,一二一!”
小安做夢都能感到自己正像一枚利箭飛射而去。一個體育教練洪亮的聲音也清晰可聞,小安確信這是他七十六歲的老爸爸發(fā)出的。小安還隱約聽到了頭遍雞叫,但他睡夢尚酣,不曉得他老媽媽已經(jīng)起床了。
——悄悄說件事兒(可別讓居委會劉大媽聽到嘍),安家養(yǎng)了一只雞!是一只唯一屬于安大娘的老母雞。安大娘嫁給老安那年從保定鄉(xiāng)下帶來的。
一只蒼老而憂傷的母雞。整個天地,不過是一只藏匿在三樓陽臺上的雞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