握手時,民間音樂家小聿若有所思地望了望黑水河。握手后他義無反顧地往回走。在黑水河上小聿看見了唐代的懸索橋。小聿還看見女巫式的老婦。老婦提著收錢的黑包,其實橋上一個人影也沒有,無錢可收。浮板鋪在懸索上,懸索固定在兩岸。浮板一塊也沒有沖走,穩穩地鋪在懸索上,一個人影也沒有。懸索橋反映在水里,很美麗。這里沒有悲音。老婦坐著一動不動。黑水河流動像沒有流動。一切都靜止不動,像沒有什么事發生一樣。偶爾有一群鳥雀飛過,一會便消失不見。小聿的臉色好像很難看。往回走他打了一個寒噤。有少許的可能的藥丸在不可測定的距離里集結。小聿從來不認識注射器,他只認識樂器。中藥是他近處的草木蟲魚經過遙遠的過程變化而來的一種物質。小聿好像看見草動蕩。不過,中藥不在這里,它們的性質很溫和。豸不是中藥,他不在這里。那么隱在草叢里的是誰呢?不得而知。小聿感到要大便,他模模糊糊感到那個寒噤可能是大便帶來的。小聿摸索著向茅廁走去。他看見來歷不明的血光,他走在血光里。走出茅廁,小聿仿佛有了滄桑之感,猶如平空獲得一種閱歷。他剛走進茅廁鈴聲就響了。走出茅廁鈴聲依然響著。鈴聲追蹤、監視并纏繞著他。小聿知道司鈴的是舐。記得舐的左眼底有一叢黑毛。小聿不大認識這種黑毛。舐很容易與豸打成一片,喜歡在學校的菜地上打滾。因此學校蔬菜經常發生恐慌。豸說玩兒玩兒不要緊。從茅廁出來,小聿感到肚子空了,或者說空曠了。空得冤枉。他開始痛惜大便,并對它有了一點留念。他非常饑餓,可是鈴聲當當當地響了。他便堅定不移地向教室里走。還沒上樓,汗水已浸透了衣衫。他發現自己越來越虛且越來越薄,輕飄飄有如一張可以飛動的紙。但他還是最后掃視了一下操場,他恍惚中發現操場那邊的草坪上有兩個失落的學生。他們很眼熟很遙遠地坐在那片草坪上。他們沉迷地撕著一種名日“回頭青”的草,聽見鈴聲仿佛沒有聽見一樣。一聲或者二聲很難將他們叫醒。雖然他們在草坪上,但小聿看出他們的距離或者說年代很遙遠。再者,叫喊一聲是要糧食的,此時小聿的肚里已沒有了叫喊的糧食。早晨的南瓜飯已變化成了另外一種物質。所以小聿只是無力地看了他們一眼。
“喊不應了!”小聿低語著。
“喊不應了。”小聿自言自語地反復地說。小聿的臉上仿佛遙遠地涌起回憶的淺潮。
一連八節課下來伙房才搖搖晃晃地浮現出來。
伙房是用1972年間的一堆青磚碼成的。那時小聿尚未有過赴“芷”求學。“芷”是少年小聿的一個遙遠的夢。有點像春秋時期晉國的伯牙向往的東海蓬萊山。芷是一個不斷地產生音樂而且產生大音樂家的地方。在幅員遼闊的地圖上小聿望見了好像蕩漾在海邊的“芷”。那時小聿其實已脫離了艮地的這所小學——艮小,到艮地的一所中學去讀書。伙房碼成之后白胖的伙夫卮穩穩地屹立在伙房的中間是發生在小聿身后的一種現象。一直等到80年代小聿因故到母校執教,卮好像沒有變換姿勢地立在那個伙房里。一盤永遠的榨菜條和一盤永遠的南瓜一直等待著負籍歸來的學士小聿。
現在伙房開始搖搖晃晃。小聿哆哆嗦嗦向伙房走去。當他走近伙房他聽見里面已有人在說話,卮的聲音很熟悉,另一個人的聲音更是耳熟能詳。
——吃飯吧?飯早已吃光了。
——你怎么不給留飯呢?
——哪個叫你吃飯都趕不上?
……
——以后告訴你一個乖,天大的事都放下,吃飯第一重要!
另一個人怎么是自己的聲音呢,小聿很納悶。
小聿開始往回走。他開始爬堤坡。他走在堤上。這時西沉的太陽又回到天上。處于晌午的小聿仿佛遠離了饑餓。這時,有一群鳥飛過,投下一片影,然后消失了。小聿叉開雙腿立在下午的青草堤上,他考察了周圍的地理。他知道鑄造編鐘、顧曲知音、能歌善舞的楚人很可能就沉睡在眼前的黑水河下的某處地層中的某一個年代的棺槨里……這時,突然就聽見有幼獸囚水的聲音發生在黑水河的河面上。從小就善辨五音的小聿感覺聲音的形象有如一只小肥豬在不遠處偷吃稀粥。小聿也不懂為什么要感覺成“偷吃稀粥”。順著聲音的方向在正午的陽光下,小聿果然看見了黑水河上出現的這只小肥豬。這只小肥豬正腳不沾水地奔小聿而來,一會小肥豬就出現在小聿鼻尖前的視線下。小肥豬留著壺蓋小辮且系著紅紅的小肚兜。更令小聿驚奇的是這只黑水河上誕生的小肥豬突然猝不及防地喊出兩個音符一“爸爸”。小聿感到又驚喜又害怕。“爸爸”的喊聲像樂音一樣襲擊了民樂家小聿的身體,迫使一個沉睡在生命中二十二年的詞語突然蘇醒。他就覺得應該義務地盡到這個詞語定義中的責任。于是,他彎腰小胖就乖覺地順著父親筆直的脊梁向上爬。小聿感到他越爬越像自己的兒子,直到一雙小手繞住自己的脖子,他的五心便定了四心:是我的兒子!在頂著小胖回家的路上忽然下起雨來。一會就大雨滂沱,小聿的路就走得很艱難。……天空整個黑了下來。小胖的夢涎滴進小聿的如夢般的烏發。虛弱的小聿汗流浹背。這時有一群去向不明的鳥嘰嘰喳喳地飛過。小聿還是感到饑餓。他無緣無故地恨這群鳥雀,他感到有可能的糧食被它們吃光了。一些奇怪地原因使小聿變成了艮地的一個民辦教師。音樂學院的幾顆安穩的糧食便開始移動。
——你既然在艮地采風又熱愛艮地,干脆當一名兼職音樂教師吧。我們還可以解決你父母的水利工。
——父母?
——啊!你的父母,忘記了你的泥腳的父母啦?
——工作一段時間,我還要返校。
——當然當然,那是當然!
小聿后來才感到了一個陰謀。因為上班不久,豸使從“芷”提來了他的檔案。初來,小聿就感到艮小的地形復雜。七彎八拐地跟著豸走了好一會兒才抵達了學校中心。一路上小聿看到學校到處是走不出的“回”字小區,“回”字小區彼此之間相互遮蔽。下課之后學生便樂此不疲地彌漫在這些小區內。學校的最高層是豸的辦公室,在這里可以洞察全局。可是小聿自始自終沒有找到“回”字的出口。所以,每次回去總要找向導。向導可以是一名小學生,也可以是一名教師。因此向導的面目模糊不清。向導一般由學校值日教師臨時安排。所以向導突然出現在面前,小聿才能看清他(她)的五官。
現在是初到艮小的小聿。小聿爬上了最高第四樓,他看見了牽著小胖慢騰騰地在遠時空中晚歸的小聿。一大一小飄忽不定的兩個黑點。哦,看見的還有黑水河,刻骨銘心的黑水河。黑水河現在沒有漲水、漫溢。浮板穩穩地擱在懸索上。懸索被固定在兩岸。小聿父親說,傳說這是產生過唐明皇的朝代留下的懸索。不多不少,五根。那個兒時就守在橋頭的老婦,現在仍然姿勢未變地守住橋頭。有關懸索橋的傳說及故事使部分艮地人走出了懸索橋,成為了比懸索橋更有名氣的民間藝人、民間故事家和民俗學家。部分走出艮地又回到艮地的人拿出了《艮地建筑風水初探》、《黑水河民間傳說》、《黑水河古代浮橋新考》、《生生不息的黑河》、《艮地神秘文化淺析》等一本本的厚書。所以,迄今仍然處于日常實用中的懸索橋更多的參與著艮地人的精神生活。
現在是小聿牽著小胖往回走。艮地的幾日游使小聿萌生了懨倦的情緒。突如其來的定居打算給小聿浪漫的音樂前程蒙上了陰影。小聿已是攜兒晚歸。他走出了學校,走出了難走的“回”字小區。兒子小胖無意中念出一道迷語。謎面是“銅錢大塊布,中間褶無數”。小聿沒有予以理會。小聿往前走沒有看見懸索橋。懸索橋懸在半小時之后。右邊的這條并不黑的黑水河隱隱傳來了源源不斷的囚水聲。他想這兇水的人已上了岸怎么還有囚水的聲音呢?他想這可能不是一般意義上的囚水,這條河也不是一般意義上的那種河。
過河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他經常處于無幣的日子。他有時非常想誠懇,可他的手在衣袋里掏了半天,除了布,還是布。布貼布。在這個“公大”的國度里,誰叫他成了民辦教師呢?誰叫他一年只有500元的工資?他曾經多么想買一把小提琴,癡心的拉上一回。可是他用一天只有一元三毛錢的目光看了當時最低價也要60元的小提琴一眼,他也就啞巴了。可是,校長豸說,這500元除舐、氘外,沒有一個可以得全工資的。拿小聿來說,一年的過橋費和向導費就不少(別人不能白為你服務啊!)另外還有生活費,考勤也要扣除不少的錢。
——考勤。
——是的,你經常遲到。
——我離學校那么遠,而且要過一道河,我能飛過來嗎?有時洪水將橋板沖走,我只好攀緣懸索過來上學啊!
——這是紀律,對事不對人。再說你有你的客觀,他有他的客觀,這學校還辦不辦?你遲到沒追究你的責任就算不錯了,你還有什么話要說的!
——那,那過河費,我每次都給了。
——誰叫你給的?我們不是說承包嗎?
——你怎么不早說!
——早就宣布了,怪你耳朵不管事!
——這樣一算,我不沒有錢過年了?
——過年?你哪有什么錢過年?你還要倒找呢!
想起往事,小聿肺都氣炸。他恨不得縱身一躍,跳進這滔滔的黑水河。——可是,這肩上的孩子,這還在夢鄉的孩子,他是無罪的。
吵歸吵,火歸火,這條河,這眼鼻底下的現實該怎樣度過呢?現在是天上濕淋淋,地上濕淋淋,大人孩子濕淋淋,難道就在這濕淋淋的野渡過夜嗎?這個聽聲音很熟的黑婦小聿是所領教的。
——要過河,沒錢?不行!
——哪有堂堂的人民教師不給錢的,學生過河都給錢你不給錢?
——承包?這流氓(豸)從來沒有放過這個屁!
這個女巫式的面目不清的黑婦的聲音,就像在哪里聽到過……極像學校那個眼皮下有一撮黑毛的舐。會不會就是舐搗的鬼呢?莫非她頂著青布化了裝便偷偷地潛到了這里?另外,她為什么恨豸,難道這里面另有隱衷嗎?
現在小聿不得不忍住饑餓長久在橋頭的一處蔽眼的地方徘徊。有時他甚至像敵占區的偵察員那樣埋伏在草叢里,觀察著橋上的動靜和“女巫”的神態。徘徊久了觀察久了他也生出一些機智。他看出“女巫”打盹他便走上懸索橋。走了一半剛好五分鐘。五分鐘他就往回走。五分鐘一過“女巫”醒了。
——又是你,回去回去!
于是,他就真的回去了。
小聿的家在黑水河對岸。家在一個漂泊不定的人的眼里,那絕對是一個產生溫暖的地方。小聿的家在河的這一邊,是一個與艮小絕然分開的地方。尤其是家中的兩件樂器,比憑空得來的兒子更讓他高興。畢業前夕他曾攜著他的洞簫,隨著學校管樂隊,吹遍了祖國的大江南北、長城內外。就是憑著這股音樂的氣概,他才斗膽爬上河堤,在與艮小的對峙中奏響黑水河這邊的屬于自己的世界。在這里,他把別人對他的那些就是納入六月也寒冷的傷害完全化入了月下琴弦的振動。在器樂的奏鳴中,他完全領悟了“伯牙鼓琴,而六馬仰秣”這個成語所指涉的音樂世界。也只有在器樂的演奏中,他的個性才像一個溺水者一樣慢慢地浮出水面。
小聿說他回到艮地并不是官方所謂的熱愛故鄉……把你的全部生命放在這里就算熱愛了嗎?也不是因為艮地有什么音樂上的曠世奇才。需要發現需要重點培養,他們沒有小聿不是照樣地茁壯成長嗎……小聿此次來是為了一首曲子,一首早已失傳的古代名曲。傳說是春秋時期晉國的掌樂太師師曠留下來的。另一個誘因,便是懸索橋。懸索橋是一個懸而未斷的謎語的謎面……如果把它推為世界上最宏偉的樂器,那么,這個彈奏這件樂器的人又消逝在歷史的哪一重謎霧里了呢?另外,曾經被彈奏的樂譜又飄落到了哪朝哪代哪一個人的手上呢?基于這方面的考慮,小聿看出自己的艮地之行的意義重大。憑借自己得天獨厚的條件,小聿準備著手這方面的搜尋、考證。
豸聽說“芷”大音樂系畢業的小聿回到了故里,便盛情地邀請小聿到艮小去玩,并游說他兼任艮小的音樂教師。剛剛返鄉的小聿由于不諳世故,再者感情的沖動,便看也未看便在一份表上草率地簽上了自己的大名。這樣他便一腳誤入了豸早就設置好的“回”字小區,以致令他今后的日子痛苦不堪悔不該當初。最后小聿把責任推到小說作者黑豐的身上。他說千錯萬錯是黑豐的錯。小聿曾經在南方的椰樹下一扇臨海的小窗前拜讀了黑豐的中篇小說《人在羋地》。在那篇小說中他把少不更事的尹引入了險象環生的羋地,以致告老歸土,遺恨終生。在這篇小說《第6種昏暗》中他讓我年紀輕輕就攜帶孩子,實在是可恨。想必妻子也是早已欽定好了,一切都在他的操縱之中。比豸更可恨。
小聿好不容易濕淋淋地摸回家。一路上家的概念像水上的浮橋不斷地動蕩。油燈的昏黃使這個近在咫尺的家猶如遠隔了一道越不過的重洋一樣緲茫。小聿試著用食指第二關節敲了敲這個聽說是自己家的家門。敲了半天他就開始發虛。推開本來就虛掩著的大門進去一看,那邊床上打呼嚕的好像是自己的妻子。此刻她腳也未洗便在東廂房里死豬般地睡去。揭開紗罩一看,桌上是今天吃過的幾個空碗。有兩只蚊子沖天而起。昨天,乃至前天吃過的飯碗還咕嘟咕嘟地泡在水里……缸里盛著一些水,淺淺的發著臭。臭水不斷繁衍,變化成無數蚊子充塞其間。鐵鍋是親切的,可是鐵鍋能吃嗎?鍋鏟懶洋洋地掛在墻上。缸里的米,還是米。米是不會自己跳出來煮熟的。屋里的蚊子可能很饑餓,比小聿更饑餓。它們匍匐在小聿的肉體上,手輕輕一拍,地上就掉下好幾只。掉下就掉下,一動不動,忘記了死的痛苦。又一群蚊子撲上來,伏在小聿肉上,一動不動;“啪——”的又是一巴掌,掉在地上,一動不動。它們看見了肉,它們忘記了痛苦——可憐的蚊子!
——爸爸,我餓!
——好,爸爸就去挑水做飯!
小聿操起扁擔就去挑水。小聿來到黑水河邊。小聿要去舀水,他發現扁擔鉤子上沒有水桶。鉤子是空鉤子。桶遺忘在家里。
小聿折騰了半天,飯弄熟了。兒子已經帶著路途上的泥土睡熟了。女人醒來了,她一骨碌地爬起來就去搶碗。她比小聿好像還要餓得厲害。吃了一會,女人開口說話。
——你怎么才回家?
——你在學校里沒吃飯嗎?
——豸他們……
小聿不看她也不張她。他在考慮:這種肥女人如果把她送進花果山那火葬場的爐子該要燒多長時間?又想:她怎么認識豸,莫非他們早就很熟。小聿忽然覺得口中涌出一粒小石子,用手接住,看見是一枚牙齒。小聿漱了口,便去搬孩子,孩子說我困我要睡覺。小聿回到桌上繼續吃飯。他餓了,他要吃飽。往往是飯碗剛丟就餓了。那食物好像沒有經過胃脘便在回腸里七彎八拐地轉了一遭就變成另一種物質被送到下水道去了。
小聿起身去自己的居室。他點燃一支蠟燭。他讓它把他的房間照亮。他便開始像打量遺物一樣打量他的房間。他不僅看見了他的書柜,他還看見了他的二胡和他的洞簫。樂器都蒙上了灰塵,他感到了它們的親切,但他更感到了它們的遙遠。他開始落淚。他用最臟最不堪入耳的話咒了狗日的校長豸。他感到自己過去的一部分生命在準備燃燒成火的時候轉化成了煙,消彌于空曠無際的天空,無影無蹤。他感到生命中那個原先恒定不變的,可測的基音開始發生動搖,開始沒有信心,開始不可測定。他開始懷疑他這雙被污染的手,它們還能像過去那樣圣潔地碰響這些樂器嗎……啊,疲倦涌上來了。疲倦一直在非常遙遠的路途上一波連一波地奔涌著。最初是腿子發軟,呵欠一個連一個,最后是一個呵欠便栽倒在床上。
一切都遠了。
二胡、洞簫與浪渣一起被水卷到遙遠的岸邊。
后來,女人來了。
女人滴著清涎。女人看見屋里點著燈。女人沒有看見小聿。在小聿的居室居然沒有看見小聿。本來就看不見樂器的女人根本無法看見樂器。
樂器藏得很深。
女人看見書案上有一張看不懂的字條。字條寫著:
遠涉重洋的一只雨燕
壓住
房檐
空房失眠
夜色
無邊
女人剛一進來,小聿就看見了。他不僅看見了這個臉上坑坑洼洼蓄著陰影的女人。讓他感到可怕的是他在女人的眼睛里看見了舐。舐隱蔽在艮小的“回”字小區內的一叢草里。雖然隱得深,但黑毛昭著。豸從側門進來……他們便開始打滾。小聿感到眼睛晦氣,便提著樂器側身踱出屋外。
雨早住了,月已升起來。
月是剛剛擦拭的,就放在一塊布上,那是一方淺藍,而且上面撒滿閃亮的米粒。
莊稼人都睡了。植物與小蟲們開始存在。小聿躡手躡腳地走進這放下了工具的夜晚的世界。
他向前走。 他無泥地向前走。 他要到純凈的花蕊中去呼吸。 他要前去與一棵大樹交流氣息,到滴滴噠噠的樹葉下領略生命的傳奇。 這是午夜。在這個時候,枝葉交錯,光亮微弱幽邃;正是在這種時候,人從上到下、從外到內的蘇醒。一切都遠去……病氣與藥丸遠去。他不要大便。他沒有看見那種不詳的紅光。他像植物一樣,矗立在這里。永遠地在這里,哪怕成為一件物。小聿欣喜地相信,在這活性的空間,肯定有某些根本性的因素在暗中發生著無窮的變化……小聿專一地聽著。——不是看,是聽,諦聽。起初是一些蕪雜的聲響,遠處正在消失的馬蹄,偶爾是狗吠,田鼠咕嚕咕嚕,蟬兒受驚。小雛鳥在幽幽的巢里嘰嘰以及黑水河那邊船板的敲擊聲和咕咚咕咚魚兒跳水的聲音,后來這些聲音漸漸遠去……替代的是一種明朗、光亮、舒緩、遼闊、浩瀚的樂音,仿佛無,仿佛緲不可及又無處不在,不見所來,不見所去,不見中心,不見邊緣,一種充盈,一種洋溢。物質的形式消失,全部化人(仿佛是)一種高頂平流。小聿感到了,感到了!小聿感到有一種東西在周身蕩漾。——小聿狂喜!他終于呼出了它:
啊,和聲!
在這里,就在這里!
小聿看見了從來沒有看見過的世界。小聿仿佛第一次看見了世界的白天。——人類的新生正是從這里,從午夜的和聲中開始誕生。小聿想,我也許不是一個純粹的音樂家——但我發現了自然界的和聲,也許這在現代音樂藝術史上是永遠不會認可為音樂事實的事實。可是,這是曾經為我生命所經歷過的事實。我不能否認。——在這里,在午夜,我才真正地發現我們的曾經蒙穢的樂思與曾經昏暗的樂魂……哦,師曠,你一致語焉不詳的與未及昭白天下的是什么呢,你的佚失民間的光彩照人的名曲一直難以發現的原故又是什么呢?莫非一切都像我的樂魂一樣蒙受另一種昏暗嗎
小聿往回走,他有了一種從來沒有過的沖動,他要創作一首期待已久的器樂曲……腳好像忽的被一支腿絆了一下,他就醒了。就在這時,黑水河對岸的高音喇叭響了。豸龐大的立在這個巨大的聲音里。
——喂,緊急通知,緊急通知,艮小的教師們請注意——,艮小的教師們請注意——,請教師們馬上趕到學校,核實文化戶口冊。這次誰出錯誰負責!……這個聲音,在午夜里反反復復地響了五遍,小聿就徹底地醒了。這個聲音強大得無法拒絕。小小的村子里,一些不長葉的“樹”上,這里那里,到處掛滿了黑窩般的高音喇叭;這里那里,響聲不斷,連成一片。一會兒,鄰村的也響了。這一夜黑水河兩岸的人全醒了。
小聿沒有理由不去學校。他就走了。
八天早過了,還不見兒子回來。聿老聿教授盤算起來。這八天之外不好確定。小聿去的是聿老的家鄉,這應該是一個中音區。—莫非他在這里遇了險,出了事,滑到了一度低音區?聿教授便打點行裝,從他所在的這所海邊音樂學院“芷”風塵仆仆地來到了故鄉艮地。
聿教授抵達艮地的時候已是午夜時分。他看見一個人獨自躺在浮板上。他看見懸索橋的橋板丟失了一塊。走上懸索橋他感到害怕。后來他說橋頭有一只紅眼睛黑蜘蛛。
奇怪,小時候在橋上跳水時怎么就沒有發現呢?
走了好遠,聿教授還在想:這孩子多可憐,躺在一塊浮板上漂走了。
電線上有一群鳥雀。聿教授剛一走近就飛走了,歇在前面的電線上,不遠也不近。聿教授感到腳被什么硌了一下。他拾起來。放在手上,吹了吹。是一枚算盤珠子。聿教授覺得很好玩便拿在手上。突然,他閉上一只眼,用另一只看了看,聿教授發現通過算盤珠兒的孔看世界是另一個樣子。于是他就通過算盤珠兒的孔上下左右看來看去。他看見了艮小的帳房先生氘,氘正在一盞昏暗的油燈下撥著算盤珠子。氘說,見一無除作九一。聿教授不明白他反反復復叨念這句口訣的意思。打了一會,氘忽然停止念誦口訣,端著燈盞在地上尋找著什么。
——見一……無除……作九一……聿教授邊念邊想“作九一”。
——對,我找的就是這枚算盤珠子,原來被你拿去了!
聿教授取下算盤珠子。不知從哪里冒出來的氘已走到跟前。氘手一揚從聿教授手里搶走了珠子,迅速地推進算盤上的一根柱子上,像一個熟練的槍手。
——見一無除作九一,氘唱出一句口訣。
聿教授見他這樣橫蠻無禮便逕直向前走了。走了不久,影影綽綽前面來了一個陰影很重的人,這人走得很輕,輕得像一匹干枯了的樹葉貼著地皮徐徐地飄。他牽著一個孩子。
——爸爸,我餓!我要吃肉!
—兒子,快到家了,到了家我們吃吧,好嗎?
一陣小風。一股濃重的藥味,他們就走了。并且一會兒那邊就開始下雨。走了好遠,聿教授還在想:這孩子多可憐!這時他們該淋雨了!
雖然是很久沒有返鄉,但老馬識途,他還是轉彎摸角地找到了艮小。他想到艮小去打聽一下兒子的下落。
艮小好像跟他過去讀書的格局大不一樣。過去是一所莊院式的小學,房子分列在四周,房上蓋著薄薄的手工制作的小瓦(瓦的一種)。現在卻是一座拔地而起的教學樓矗立在學校中央,四周是一道高高的圍墻。此刻教學大樓燈火通明,人影幢幢。
——大不一樣了!
聿教授沿著圍墻繞了一周,他感到有些蹊蹺。
沒有門,四方都沒有門。
這正是聿教授弄不懂的地方,好端端的一座現代建筑竟沒有門。聿教授從來沒有進過進出沒有門的學校。這種學校師生們是怎么進去的呢?莫非他們從云梯上爬進去的嗎?那么,這進出的云梯又隱在何處呢?這是一;另外,使他弄不懂的是這午夜時分的夜,這燈火通明的夜,教師們不去休息,養足精神,準備第二天上課,都集中在這里干些什么呢?這是二。正在他邊發愣邊在墻上這里敲敲那里敲敲的時候,一個聲音出現了。
——別動!放老實點!
聿教授這下可真的被鎮住了。聿教授到過敵占區,槍和呼嘯的子彈他是認識的,它們從不開玩笑。所以,戰戰兢兢的聿教授慢慢地舉起了雙手,悄悄地拿眼睛四周察看。四周空蕩蕩的只有此刻不發生任何內容的一片月色。
——這人在哪里說話呢?
哧溜哧溜,從旁邊的一棵高大的白楊樹上哈哈大笑地掉下一個人來。這人掀了掀樹枝帽說,
老鬼,你鬼鬼祟祟在這里干什么?我早就看出你動機不純。
——我要到學校打聽一個姓聿的人。
——放他進來吧。墻里有一個人說。
聿教授聽出戴樹枝帽的就是在路上唱“見一無除作九一”口訣的那個人。氘見豸在墻里發話,就隨手在一個什么地方一按,門開了。
仿墻門!
聿教授就跟著豸往里走。氘回到身后的一棵樹上。聿教授感到前進緩慢墻的形式復雜。折的橫的豎的曲里拐彎的,過了一重又一重,結構相似相關相同。每一個大層次內又有相似的小層次,每一個小層次里又有大小方正相近相同的“回”字小區。每一“回”字都很難找到進口(進去是不自覺的),更無法尋覓它的出口(走出“回”字是艱難的。甚至是漫長的)。每到一處,都是一種歷險;每一次走出,都是一次絕處逢生。聿教授感到不知經過了多少重墻歷了多少次險,才抵達學校正中心這所謂光明地帶。聿教授坐在一把椅子上直喘氣。
——哈哈哈哈,怎么樣?豸早就等在那里。
——真不簡單啊!
——這不過是我隨便構思,跟世界上那些杰出的建筑大師比起來,我差多了。
——您怎么想到把一個簡單的學校弄得如此復雜呢?
——點也不復雜,你是剛來乍到不知道,慢慢你就會習慣的!
——這樣,孩子們受得了嗎?
——聿教授,你不懂,我在進行超常教育。任何一個人,一旦進入我校舍,經過一段時間的特殊訓練便與眾不同。我們學校歷來重視校園內部環境的投資和建設。曾多次受到上級教育行政部門的肯定和表彰。我們的口號是,寧可窮老師,也不能窮學校,苦學生。老師像蠟燭,為別人發光,把自已燒光嘛這是天經地義的事。所以說,生活上艱苦樸素是老師的光榮傳統。中華民族的傳統美德不能丟!古人云,餓死事小,失節事大啊!
——我感到越聽越湖涂了。聿教授心想,這是什么狗屁!
——來來來來,不談政事,我們來做一個游戲,輕輕松松。
——小聿……
——小聿沒事,他在這里。你只管做游戲。不會?不會我教你。
豸邊說邊在地上坐下來,聿教授見豸坐下來也坐了下來。地面很干凈。豸摸出二把小刀,遞給教授一把。豸在地上劃一直線。線的一頭指向聿教授,另一頭指向豸。豸說明游戲規則。
——這根直線的一頭是你,另一頭是我。這刀在地上殺一下,發展一條弧線,然后是包圍與突圍。包圍也好突圍也好,刀子都必須殺在敵方的弧線上,方能突破防線,殺出重圍。當然,突圍出去的線段也可以反包圍。聽懂了嗎?
——聽懂了。
堂堂的音樂教授聿老竟然像剛剛啟蒙的小學生,規規矩矩地坐在地上,馬上進入了角色。豸校長邊殺邊說,你兒子殺得不錯!
現在地面上兩個端點兩人各發展了一條線。下一刀歸豸殺。豸馬上一刀殺中了聿教授跑出來的那條線,然后將自己的線引過來,很快將聿教授圍困在里面。歸聿教授殺,聿教授一刀殺下去,刀子沒有殺中豸的圍困線,卻飄到了線外,無效。歸豸殺,豸一刀殺中了圍困線(圍困線圍困他人也圍困自己),打開了突破口。歸聿教授殺,聿教授卻一刀殺在圍困線里面,只是把線內的線延長了一點。歸豸殺,豸隨便殺了一個地方將自己的線引到安全地帶。歸聿教授殺,聿教授又殺飄了。歸豸殺,豸的刀下又發展出第二道圍困線。歸聿教授殺,聿教授又殺飄了。……就這樣,聿教授總是殺飄,豸殺進殺出又發展了第三道圍困線,不一會,豸就發展了第四道、第五道、乃至第六道、第七道圍困線。豸的線層層纏繞,不留縫隙,沒有進口,也沒有出口。聿教授的刀子總是殺飄,不是飄里,就是飄外。不是殺中第二道線,就是殺中第三道線,總是殺不中第一道圍困線,這時聿教授有點沉不住氣,有點慌亂。豸點燃一支煙,升起一朵云。豸就隱遁了。聿教授感到危險,趕快跳起來,抓住頭頂一根樹枝。這時氘出現在這根樹枝上面,手起刀落。聿教授連人帶枝落在網內。聿教授拼命掙扎、掙扎……一切都無濟于事。網動蕩、收縮……舐冷靜地出現在網的一角。舐嘿嘿嘿嘿地笑著……忽然吹來一陣風就跳出一只黑蜘蛛……聿教授看見它的眼睛紅亮,細腿多毛……黑蜘蛛突然凌空,吹了一口氣,聿教授嗅到一股奇異的香,來不及“哎呀”就暈過去了……
小聿空著衣袋來到了醫院。
小聿記得昨晚打了一個夜工,早晨吃了幾塊糊鍋巴,上了一趟茅廁便來到了醫院。
小聿昨晚遲到了,豸說扣除本年度工資10元。早晨誤了三節課,扣除本年度工資30元。
小聿昨晚去學校,他看見了箐姐。箐姐總是在這種陰涼的時候,出現在田界上。箐姐的手很迷人,無法抗拒。箐姐只把手在空中搖一下,他就去了。月光下箐姐的臉兒看不清。箐姐隨手拿起一棵草(那其實是一棵“回頭青”)就與小聿一道撕太陽。箐姐從這頭撕,小聿從那頭撕,撕了一個又一個,撕了一個又一個,不知撕了多少個。
——哎,全是陰天。箐姐說。
忽然一陣風,就來了一陣雨。箐姐手一丟。不撕了。
——我要結婚去了。
——結婚?十三歲就結婚?
——你聽,那邊的鑼鼓都響了。
一陣風,箐姐就消失了。撕破的草梗散了一地。小聿這才想到箐姐早死了。小聿才想到要上學去。小聿就遲到了。小聿真不愿去學校,他感到這野地里很舒服,他沒有感到有什么傷害。
在校門口,小聿看見了在樹上望風的氘。他一邊值勤一邊在樹上撥算盤。他說,我見一無除作九一。
氘說,你遲到了。
小聿說,我遲到了。
在校內的一條甬路上,他看見舐。
舐說,你遲到了。
小聿說,我遲到了。
小聿就看見舐在一個本子上劃了一個“0”。小聿又看見她放進黑提包,接著小聿看見舐的眼中飛快地掠過“女巫”和懸索橋倒映在黑水河上的影子。
小聿開始害怕。
小聿疾快后退。
小聿絆倒在一個人的身上。小聿爬起來就向樓上跑。
豸校長說,你遲到了。
小聿說,我,我,我……
——“我”什么,趕快坐好。
——好,小聿趕到,我們繼續講。我們必須在天亮前完成上級交給我們的任務。迎接省地縣三級領導的驗收檢查,確保艮鎮成為無盲鎮。首先明確我們的任務。我們的任務是:一、造好文化戶口冊,力爭做到縣、鎮、學校三冊對口;二、完成上級規定的掃盲指標數。現在,我們全體教師要處于一級警戒狀態。
——舐!
——到。
——把我的警棍電筒拿來!
——是!
——現在一部分教師已經和村干部一道下生產隊堵口。氘在樹上值勤,主要是注意鎮那邊的大路上的動向,一旦發現驗收團的小車,要立即鳴號。
——是!氘下去了。
——小聿與在座的一部分教師任務是造冊。有些地方還要進行技術處理。
——技術處理?
——對,比如小聿父親的現齡62,如果從表冊的實際情況出發,必須改成26,那就得改成26。
——把我的父親改成26,那不成了我的兄弟?
——成了兄弟也沒辦法(豸一臉嚴肅)。因為那個母表已經造錯了,而且呈報上去不能更動,所以只好將錯就錯。而且,有一部分人要改變性別。
——改變性別?
——對,比如小聿的父親必須是女性……不笑,嚴肅點,這是個政治問題!這是上級根據艮地全鎮的情況平衡過來的指標數。今兄弟村的女性多造了,無法更動,便給我們村撥過來六十一個婦女。注意,是帳面上的婦女。而我們村的男性公民又超飽和,這正好將一部分男性改為女性,改不完的部分,就分別加到各家各戶。但要注意她們的年齡(老、中、青、小)和她們進入家庭的角色。有的家庭只能加婆婆就不能加妹妹,有的加成妻子就絕不能加成母親。聽到沒有?
——聽到了。
——這個冊絕不能出半點差錯,一定要與縣鎮兩級領導手上的戶口冊保持高度一致,誰出錯誰負責?是公辦教師的要調到偏遠的地方工作,是民辦教師的,要就地解聘,返鄉務農。我們之所以派教師同村干部一道去堵口,主要是怕村民們亂說。——另外,這次對付省驗收檢查的脫盲人員我們已經定好了。絕大部分是初高中生,只有小聿一人是大學生。
——我是文盲?小聿說。
——對,不準把這個事捅出去。要知道,真正的文盲是不能讓他們來參加脫盲考試的。所以我們在他們的學歷欄上一律填了初高中畢業,免得出問題,另外,這次參考的“脫盲”學員,字是一律不準寫好,要歪歪倒倒,卷子不能答滿分……
堂堂的音樂大學作曲系畢業的大學生小聿竟然越聽越糊涂,就這樣,小聿在糊涂中昏頭昏腦地忙到天亮。
天亮后,忙了一夜的小聿才搖搖晃晃地走出教室,他手搭涼棚往遠方看了看,就說天亮了。小聿看見操場那邊的草坪上有兩個背影親切的學生在撕太陽。
這兩個孩子好像很專一,好像忘記了一切。
后來,小聿走下樓去,兩個孩子就不見了,不知跑到哪里去。
小聿走下樓來就感到身體有些不適。疲倦。疲倦的枯手又尖又細又長,疲倦像按洞簫一樣按住小聿的七個孔。死死地按住。盈滿七孔的水正向洞內看不見的地方下墜。沒有回音的下墜。身體薄抵一張紙。不知是一些什么鳥悄悄地一不注意就滑進了小聿疲倦的視野,它們成群結隊地飛。如此之小,像是一些蜂鳥。……記得分課那天,小聿隨便去看課程表:音樂(小聿)、語文(小聿)、數學(小聿)、自然(小聿)、體育(小聿)、美術(小聿)、班會(小聿)……領導分工:考勤兼司鈴(舐)、值勤兼財會(氘)、全面負責(豸)。看之前的小聿與看之后的小聿不一樣。看之后的小聿用小聿的話說,叫麻雀子吃酒精——暈頭甩腦。
——這些鳥暈頭甩腦,小聿想。
——小聿。看了這分工,你不肺都氣炸嗎?有人問。
——讓豬肺去炸吧!
小聿覺得有一只“豬”的肺是快氣炸。
小聿往樓下走。
小聿輕飄飄地往樓下走。
樓下的操場圍了一圈人。下隊堵口的教師已經回來了。一些到得早的學生也已經七彎八拐地摸到了學校。圈子內仿佛在做著一種游戲,喝彩的聲音一浪高過一浪。小聿感到這股浪潮要把自己掀翻。他急快地從地上抓起幾塊卵石裝在衣袋,人才趨于平穩。
——下一個,下一個……豸高喊下一個,下一個誰來耕田?
——我。氘答應。
豸拾起氘的右腿,左手揚鞭,駕!氘便挺著“龜頭”向前爬。過——來!轉彎!一圈、二圈、三圈……
——下一個,下一個……豸又高喊著下一個。
——校長,都耕了……哦,小聿來了!
——小聿,快來耕田!
豸笑笑嘻嘻地來抓小聿的右腿……豸一個趔趄抓住了一只腳。豸拿到近處看了看,是一只鞋子。空的。那只穿鞋子的腳跑出去了。
——好,好……有你的,小聿!
小聿赤著一只腳跑進伙房。卮穩坐釣魚臺。
——吃飯吧?飯早吃光了。
——你怎么不給我留飯呢?!
——哪個叫你吃飯都趕不上?
——……
——還有幾塊煳鍋巴,你去吃吧!
——糊鍋巴?!
肚子空得疼,小聿就去吃煳鍋巴。
——不識抬舉的東西!吃煳鍋巴是便宜了你,像你這樣的呆子,煳鍋巴都不配吃!領導叫你耕田,是看得起你,我們想耕田都耕不到……
這時,有血光從茅廁那邊照過來,映紅了整個伙房。小聿從血光中站起來,搖搖晃晃地向茅廁走。伙房里放著半碗吃剩的煳鍋巴與伙夫卮的喊聲。
茅廁被人為地排斥的學校生活區的外圍,隸屬于“臟”的范疇。可是,小聿說茅廁里有一種“凈”。他說,吃飯是一種臟,屙屎是一種凈。
小聿映著血光走進茅廁,他看見一個人在那里解手,一本書遮住了他的臉。他的血把茅廁滴紅了,而他還在津津有味地看書。小聿看出這本書的封面很熟,好像是自己在大學里讀過的那本奧地利音樂美學家愛德華·漢斯立克的著作《論音樂的美》。如果沒有弄錯的話,就在這本書的封二有小聿隨手輯錄的貝多芬的一句話。
——音樂是比一切智慧,一切哲學更高的啟示……誰能滲透音樂的意義,便能超脫常人無以振拔的苦難。
——貝多芬
那么,如此熱愛音樂的人是誰呢,蹲在茅廁里也看音樂書?
突然,鈴聲響了。其實鈴聲早在小聿走向茅廁的時候就響了,只是由于他當時走在血光之中便沒有聽到。走進茅廁,是那個看書的人對鈴聲作出的反應本身把敲鈴的信息傳給了小聿。那看書的人撕了一頁紙,他說,血!他又撕一頁,血!他就這樣把整整一部音樂美學名著,一頁一頁地撕光了。他用血把它們一頁頁染紅,然后丟進了茅廁。最后提著一張音樂名著的空書皮走出了茅廁。
小聿提著褲子走出茅廁,便不見了那看書人;小聿提著褲子走出茅廁,就感到肚子肌餓,他甚至有點留戀大便;小聿提著褲子走出茅廁,感到自己的肛門好疼。小聿倏忽之間想起了兒子的那個謎語,銅錢大塊布,中間褶無數。小聿說,說不定是我的銅錢大那塊布撕破了,怎么這么疼呢?蹲過的腿子像木頭,人空得像那張書皮。小聿感到支撐不住,說,得看一下醫生。可是身上早已沒有了錢,摸來摸去,衣袋里只有幾塊鎮風的卵石。他便去找豸,他想借錢。卵石是不能當錢用的,但也不能丟掉,沒有了卵石人是要被大風吹跑的。
到哪兒找豸呢?
校園一個人影也不見。到處是一些走不出去的“回”字小區,豸究竟藏在哪個小區里呢?
小聿便在一些“回”字小區踅來踅去,他忽然聽得一個小區有豸的聲音,且聲音仿佛是隔著草叢又翻了一道短墻才傳到小聿的耳朵。
——我給你吃泥鰍!
——我給你改良土壤!
——這叫泥鰍拱豆腐!
然后是舐的一串圓鼓鼓的淫笑。
泥鰍可以改良一個人的土壤?小聿想……忽然,他被一個什么東西絆了一跤,撲在地上。小聿還在想泥鰍怎么可以改一個人的土壤他就爬了起來。剛剛爬起來的小聿正準備思考這泥鰍如何能拱豆腐,他又被什么絆了一下,他這才有些蹊蹺地往上看,他看見了正在值勤的氘。氘戴著紅袖章,一副趾高氣揚的樣子。氘說你找誰?
——我找豸校長。
——找校長不在校長辦公室找,怎么找到這娛樂場來了呢?
——我,我怕校長也在這里娛樂。
——胡說!
奇怪,明明聽見了豸,怎么說胡說呢?小聿想。小聿在衣袋摸了摸,他摸到了卵石,他放心了,卵石沒摔出去。他的手還在摸,最后摸出了一張報條,他就將條子遞給氘,氘正弓著背打“見一無除作九一”。氘慢騰騰地接過條子,翻來覆去地看著。那條子正面有字,反面沒有字,這有什么看的?小聿想。氘的眼睛寒光閃閃,目光里仿佛有一卷鐵皮尺,小聿的報條便在鐵皮尺下瑟瑟發抖。
——不報?這必須由領導簽字!
——這是豸原來簽過字的一張條子,是不是讓他再簽一道呢?
——拿我再看看。
氘又翻來覆去地看了一遍。
——我手里今天沒錢。
——不多,只有伍元。你給想點辦法吧!我要去看病。
——伍元也沒有。條子你先拿起吧。
小聿往回走,走了不多一會,在另一條甬道上遇見了迎面而來的豸。豸一本正經地問:小聿,你不去上課,跑來跑去在干什么。
——我,我想借錢。我生病了。
——吃的飯,屙的屎哪來的病?只聽你喊有病,一搞工作病就來了。
——我真的病了,你給我借幾個錢吧!
——你想借錢?我告訴你,你的工資早沒有了。條子都在氘那里,到時你拿去算,你看有沒有?昨天造冊,別人不遲到你遲到了,就要扣10元。今天你又誤課,整整三節你蹲在茅廁里。舐鈴都打破了,就是把你打不出。你想想屙一泡屎要屙三節課?小聿同志,我們不能只要組織照顧,不要組織紀律啊!——去,寫份檢討,深刻地認識一下,到時我們開個老師會,大隊干部和鎮教育組領導都要參加,你在會上念一下,這是給你的一個痛改前非的機會……你去吧!
錢沒借到,小聿借到一個“痛改前非的機會”。
這天早上,聿教授從醫院出來,他感到好受多了。他已經買好中午的車票,準備馬上回到他的音樂學院——芷。艮地已沒有什么值得留念。只是小聿這孩子也太任性,他說走就走,至今還沒有找到。聿教授想趁現在這個空檔在街上轉一轉,,只是隨便轉一轉,并不想買什么東西。他在這曲曲彎彎的擺滿籃子的菜場走了一程。突然他的眼睛被兩件東西所吸引。在這個專賣菜蔬的地方,音樂教授發現了賣樂器的小聿。其情狀倒好像不是在賣樂器,而是成心將樂器藏住。“賣樂器”三個字好像很不情愿地、很小心地隱在一塊紙牌上,稍縱即逝。
當地人是看不見樂器的,(樂器能吃嗎?能用嗎?)所以更談不上買了。他們稍微地放慢腳步,是因為他們感到奇怪,這個人是不是得了神經官能癥,怎么把樂器弄到菜場來了呢?有的甚至不屑一顧,連像征性的駐足也沒有便走了……小聿感到有酸水要涌上來,最終,沒有到達口里便吞進了肚里。
聿教授看見了這塊紙牌,就奔了過來,他不能看清小聿,由于時間的距離,彼此都看不清。聿教授看見的只能是樂器,其時,小聿的臉上早已草長鶯飛。聿教授看見二胡與洞簫便不再移動。他感到這些樂器特別的眼熟。尤其是洞簫。
兒子就是攜著這兩件樂器出門的。他若有所思地望了望天空,他仿佛努力地尋找著什么。他望見了天上一朵布雨的烏云。
——這樂器是從哪兒來的?
——我自己的。
——你莫非是小聿……
——我不認識小聿……先生,請你買樂器吧!
——爸爸,我餓!我要吃肉!
聿教授看了看,看見了先前沒有看見的一個孩子。
——好吧,我買洞簫。
——10元。
——這么賤,給你20吧。
——不,只要10元。
——那,兩件樂器,我都買了。
聿教授付了錢,接過兩件樂器,他拿起洞簫,吹了吹,吹不響。聿教授察看洞簫,他看見里面塞滿了廢紙。他把廢紙一團團地掏出來,他看見里面還有一個紙卷,他從簫內取出,展開一看,是一首器樂曲。題目是《第6種昏暗》。再看姓名:小聿。聿教授馬上收起曲子和樂器,找小聿。小聿和他的兒子早已消失不見了……這時,風暴就來了。街上到處是逃避風暴的人們,像失去了窩的馬蜂。
——茫茫人海,到哪里去找呢。
從艮地回來,聿教授一病不起。感到房子空空蕩蕩。高燒。惡夢。囈語。他的學生日夜守護著他。他總是喊著黑蜘蛛。他說艮地那橋板搖搖晃晃一直不穩。他說他夢見那黑蜘蛛像妖怪一樣就藏在懸索橋一端的某個扁平的縫隙里,它的毛足又長又細。他說他的兒子已是在劫難逃。
忽一日,太陽把世界照得美麗。人在這一天根本就沒有理由想到要死去。聿教授說,我要到海邊去看看,我兒子坐“船”回來了。
學生們就攙扶著聿教授,來到海邊。
——多么好,就把他(小聿)葬在這里。瓦雷里說,這片平靜的房頂上有白鴿蕩漾,它透過松林和墳叢,悸動而閃亮。
學生們聽不懂。
……一會兒,從黑水河上漂來一塊橋板,橋板一漂到聿教授的面前便不動。學生們見了啊呀喊出一聲。
——這不是小聿嗎?
順水漂來的不是別人,的確是聿老聿教授日夜思念的兒子小聿(民間音樂家)。小聿仿佛疲倦極了,睡得很深沉。他的嘴唇雖然凍得發青。
小聿睡在一塊橋板上。
橋板的后面是一首古曲。這便是小聿找了很久也沒有找到的佚失幾千年的那首名曲。
善于識別遠古曲譜的聿教授發現這正是出自古音樂大師師曠之手的一首曲子。且是一首喪葬曲。調子低回、深沉、悲哀。是漢代《薤露》無可比擬。
小聿的手上緊緊地捏著一個記譜的本子。聿教授拿過來,看了看,這個本子一個樂句也沒有,盡是一些空白紙頁。但聿教授還是專注地一頁頁地翻著,一頁頁檢視。在本子的最后一頁,聿教授讀到了小聿用零亂的筆跡寫下的歪歪倒倒的遺言:
——爸爸,請不要把我運回故鄉,也不要把兒子葬在墳塋最多的地方,讓我成為孤墳野鬼……讓我的靈魂飛升吧,離開痛苦的土地,離開昏暗的人們……
你的兒子:小聿
即日
小聿記得去艮地他似乎踩著許多晶亮的水柱,一路上按著洞簫。他的從城市里長出來的烏發,他的草率而不失大度的衣著不知牽住了多少少女的目光。他的臉上蕩漾著淺淺的紅潮,他幽谷般的神秘的眼睛總是彌漫著薄霧……還在“芷”大念書時他就參觀了有關艮地古代懸索橋的影展(橋的雄姿深深地打動了他),還在車上他就聽見了黑水河的鳴響(這生生不息的黑水河)。他就是踩著這些晶亮的水柱來到艮地的。他矗立在一張黑水河的影像前,他深情地注視著這藍幽幽的河水,他想到了河底的楚人……
他不認識豸,更不認識草叢中慢慢顯露的“回”字小區。他要尋找一首民間古曲,他衣著xisuo輕逸著音樂的浪漫。他的全部財產除了樂器、音樂書,就是筆和記譜本。他一個箭步蹬上唐代懸索橋,他瀟灑地丟給黑婦一枚價值一元的國幣。他發現一塊橋板開始松動且搖搖晃晃。他白日在民間采風,黃昏在黑水河上漫步。晚上在艮小投宿。他先來了兒子,后來了妻子,岳母隨后趕到,岳母一直住在他家里吃飯,直到住得長出一撇胡子才走了。岳母走后,岳父就來了。岳父大口大口地在他家里吐痰。
在艮小,豸閑得無聊常找小聿殺鏟。小聿覺得這所學校很奇怪,于是他就迷上了這所學校也就迷上了這個游戲。他看出這用刀子殺出的一道弧線總的看來形似一張網,蜘蛛是一種可以結網的動物。他雖然也覺得艮小的管理有點非人性,但他還是爽快地答應了豸絮絮叨叨的請求。小聿便成了艮小的一名業余的兼職音樂教師。后來的課程及事情是一生二、二生三,以致無窮。他深陷其中便感到后悔不迭。病氣是慢慢染上的,鳥雀是可以飛來的(先前天空中根本不見這些鳥雀,后來就一只一只……)。血光開始升起。黑蜘蛛的足跡在小聿的生活區到處爬動。箐姐“嫁”了。太陽一個一個地撕破。小聿撕了音樂書,后來就變賣了樂器。
現在小聿應該往回走。他聽見了水響。附近可能有一些囚水且逃遁快得驚人的幼獸,它們肆無忌憚地在黑水河上活動,不易捕捉。天是要黑的,雨是要在他回家的半途中下下來的,小胖注定要爬上他的肩背。
所有的經歷都有了,孩提的回憶也有了。
賣了樂器吃了肉。——啊,太餓了……肉實在是香!
賣了樂器天就黑了。醫生在那邊招手,又扯他的袖子。他摸了摸衣袋,他說我沒錢了我們吃肉了,衣袋里只有卵石。陰涼的風是要來的,卵石是要鎮風的。那些草木蟲魚變化而來的中藥可能很美麗。但我注定辜負了中藥。
樂器我賣了。岳父的棺木便一日比一日親切。病是要大好的。當最后一盞燈吹滅之后,毋庸彈奏樂器。天國的音樂就自動奏響了。那是一支什么樣的音樂隊啊!
小聿上了堤坡,他望了望艮小方向,他想起了豸。豸在這里讀過私塾。私塾先生教他:
先生說,先生我,后生你
豸說,先生你。后生我。
先生說,先生你,后生我。
豸說,先生我,后生先生。
先生說,混帳東西!
豸說,混帳東西!
這個“混帳東西”竟成了艮小的校長。
現在那里仍是一片輝煌,他們是在“造冊呢”?還是在“耕田”呢?告別的鳥雀飛來了,小聿可能不在那里屙血了。但止不住的血光一直從那邊鋪過來,一直到達遙遠的天際。
——鬼麻雀,我射一只!小胖說。
小聿看見有一種光源從血光消逝的盡頭升起。這光源雖然稀薄、微弱,雖然是遙遠之光,但它勾畫出大地之上昏暗的輪廓,劃出了天界與冥界之間的界線,指明了混濁之軀趨向這種光明的方向。
——射中了!爸爸,射中了!掉到河里去了。
——彈弓您給拿著,還有一發石子。
小聿看了看,說,這是我用來鎮風的卵石,什么時候給他偷來了。
小胖到黑水河上去找鳥,很久沒有回來。
小聿立在岸上,很久地捏著一發石子—一發沒有來得及射出去的石子。黑水河越來越響。他說我下去看看。一會,他消失在看不見的黑水河里。接著他啊呀一聲……他就死了。
我們不知道他見到了什么。
民間音樂家小聿肯定是要死的,他的一句名言也反應了這種死的趨勢,或者說這種向往。
——死是一種凈,生是一種臟,他說。
但小聿的死很復雜,有多種猜測,似乎都能成立。
另一種情況是,小胖沒有下到黑水河去撿那只鳥。他繼續向前走。小聿的腳被什么硌了一下。兒子拾起來,吹了吹,是一枚算盤珠子。小聿知道是誰在尋找這枚算盤珠子,他一伸手奪了過來,隨手扔到黑水河,接著是黑水河里“哎喲——”一聲。
——有一滴水可能要升騰為一朵云了。小聿說。
——快走吧!小胖,雨要來了。
兒子就爬上了小聿的脊背。他們向懸索橋疾步過去。小聿沒有去看箐姐迷人的手。驚雷不可能在這次死亡之中發生。五根懸索不可能在這次回家的途中震斷,小聿還沒有到拋尸黑水河的地步。他在故事中還有很長一段時間要括著。兩岸黑鴉鴉的人群此刻還沉睡在昏暗的屋子里。他們不能看見第二種光芒。他們從容地放棄了白天的工具就躺倒在床上。房子與房子靜悄悄的像白晝的遺物。房子的屋脊高聳,遮住天外的微光。
小聿走上懸索橋。小聿欣賞著天外的微光。小聿一腳踩翻了橋板。小聿說完了就止不住地往下掉。
小聿很久就預言過一只隱而不見的黑蜘蛛。黑蜘蛛在小聿的預感中日益壯大。它曾經無處不在地實習了自己的生存方式。致使路途上許多匆匆的“客人”無聲無息地銷匿。黑蜘蛛隸屬于夜,但它可以延伸到紅日之中坑坑洼洼的每一處背陽的陰影里。你甚至感到延伸的陰影很可能是黑蜘蛛的一部分,抑或延伸的陰影就是黑蜘蛛的一支多毛的長足。小聿有時感到自己的汗毛無緣無故地產生一張小小的蜘蛛網。六七根經線的絲網完全可以托住一只小型的黑蜘蛛。黑蜘蛛的饞涎很久就可能在小聿的汗毛上滴嗒著。這種過早的親昵與玩味促進了小聿迅速趨向物化的過程。他的最后一次向懸索橋方向前進很可能將這個距離縮小。黑蜘蛛的從生到死,黑蜘蛛的一切演習,一切“客人”的可惜的葬送都是為了親近(或親熱)小聿。——天邊的微光注定要化作穿透黑蜘蛛的閃電。一滴水注定要升騰為一朵云,一朵云注定要化作一場曠世的暴風雨。古代五根懸索注定要在這無邊的無際的自然廣場完成最初也是最后一次壯烈的演奏。最初也是最后一次奏鳴注定缺失所有的聽眾(或者根本毋庸聽眾)。佚失的古代名曲注定隨一人悄然而去。
小聿最后說,空前絕后的音樂應該是把人從存在引向虛無,從見引向不見,從坦途引向絕境(虛無并不意味著空,絕境并不意味著絕望),是讓神性的東西蒞臨和新的生存升起……
……啊,黑蜘蛛就要出現了,黑蜘蛛就要撲向它最后的獵物了。
這醞釀已久的黑蜘蛛!
小聿英勇地走向懸索橋(他沒有感到悲壯,更沒有悲哀,沒有就義感,他只有浩瀚無際的明澈),他剛剛走到懸索橋的中央,他剛剛來得及想,在這里是最適合的。就忽聽得橋頭的一個孔隙里卷起一陣狂風。一只披頭散發的黑蜘蛛,一只比自己不知要龐大多少倍的黑蜘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自己輕輕地卷起,輕輕的……在黑蜘蛛的強暴中,他看見它的眼睛又紅又亮,它的多毛腿風流、瀟灑、強勁,它緊緊地將自己挾住。它的從天而降,它的從容不迫,它的干凈利索,一切,都說明它的多次演習是成功的。它終于得到了小聿。它遺露了他的兒子。
這是小聿的第三種死。
樂器賣了。太陽落了。黑夜堅定不移地涌上來,它最終要掩蓋一切。那些代表白晝的事物隕落了。那個洞簫吹遍了祖國的大江南北,長城內外的小伙子在天黑之前走了。
第二天,第二天的事情該是什么樣子小聿不知道。
小聿走近家門。他聽見兩個人在菜園里打滾(樣子像打架),他看見一個人在伙房里煮著瓷器。小聿剛準備拿扁擔去擔水,可是他進了書房,他坐在南窗。小聿借著天邊的一縷柔曼的微光,他打開記譜本,他翻到記譜本的最后幾頁寫了幾行字,可是那些黑字剛剛哈成便迫不及待地游弋到昏暗的夜空中去了,茫茫然而無所知。
誰也阻止不了它們滑人昏暗。
閃電會重新將它們照亮嗎?
雷聲似乎響了。那個烹煮瓷器的人好像失去了知覺。屋旁的菜地似乎隱隱有人低低的私語。
——我給你吃泥鰍。
——我給你改良土壤。
小聿續上第三句,這叫泥鰍拱豆腐。小聿笑了。
伙房里的這個人一切都仿佛沒有聽到。他睜著一雙如夢的眼睛。一任鍋里的水沸騰。他不知燒了多少小聿從溝畔砍來的干枯的青藤。熱氣全部從沒蓋鍋蓋的鍋里跑了。他就這樣煮著瓷器。青藤燃燒的瓷器發出了一陣陣很有節奏的響聲。
這是最后的表達。
這也是小聿最后一次諦聽。
他聽出瓷器像他兒子一樣純潔。
小聿忽然懷念那個滴落了的午夜,它就那樣匆匆地過去了,永遠地過去了。在那個夜里,他聽見了自然的和聲……已經逝去,便不可重度。
現在他離開了房子,他放下了如泥的兒子和兒子的彈弓。他向黑水河走去。他帶著不可能盛水的空鉤。盛水之物在什么也不盛的時候便盛它自己。
瓷器在他身后清潔。瓷器在他身后的沸水中輕歌曼舞。瓷器脫離了俗物的負載(空出了器中之物的瓷器便在沸水中施洗)——瓷器從內部的吟唱,終于化作了瓷器的狂歡。
風來了。
風正在頭頂布云。
一切聲音停止,蟲鳴停止。
一滴升騰到空中的水就要化作午夜的雷霆。
小聿久久地孤立無援地默立在黑水河畔。……第一滴雨是那樣的冰涼。他絕望地看了看周圍的世界,所有的亮都吹熄,那曾經勾勒出了天界與冥界的微弱的光芒也看不見了……還有什么可留戀的。沒有!一切都空了。不如死掉!死了干凈。在死中,我可以得到一種力量。只有在不斷地簇涌過來的死的根須中,獲得新生。
——楚人是幸福的,也是精明的,他們把音樂帶到土里,豁免了塵世的所有不潔,從而獲得了一種干凈。他們頭枕著樂器,一任頭頂人類戰爭的風云、朝代的更替、世紀的流水。他們瀟灑地穿著嶄新的絲綢,擁著積淀的厚土,沉沉地睡去。
天國的鐘聲敲響了,天國的鐘聲早已一遍又一遍地敲響了,它催促并召喚著超脫凡俗的亡靈。
天父與地母正悄悄地為這遠行的兒子籌備著一場規模空前的特殊的葬禮。風,正搬運著一塊塊笨重的道具般的烏云。夜黑黑的,靜悄悄的,什么也看不見。天幕現在沒有拉開,幕后的內容沒有顯現出來。一切都不能看見,一切都莫名其妙,一切都好像在變異,一切都仿佛沒有變異……沒有變異的變異是嚇人的,一切都隱去,吞聲的抽泣隱去,令人頭疼的鳥雀隱去……從黑暗到黑暗之后又是什么……
突然一道閃電唱亮(仿佛從歷史黃色的頁叢里),突然一陣濃黑的空前的狂風卷來,突然一個落地雷震響(仿佛響到了地獄)……最初的這陣狂風攝走了懸索橋的第一塊橋板,這塊橋板馬上飄到小聿的跟前,這塊橋板將把他送過苦難的地獄之門,抵達純潔、寧靜、溫暖之境(那里一定被另一種光源照亮,奇幻無比)。
無根的風暴突如其來地吹翻了所有的橋板,猶如揭開了琴蓋。十幾個世紀,懸索橋的沉默終于在一聲驚雷中化作了午夜時分的千古絕響。所有的橋板突然興奮,在空中狂歡,很久很久地狂歡。沉睡的黑水河奔瀉、乖張、咆哮,終于蕩滌了幾千年的沉垢,由潺潺之水蘇醒成齊天的狂暴……
小聿為自己流下了最后一滴淚水,突然他像黑箭一樣,射進了冰涼的狂濤。
暴雨下了整整一夜。
第二天,當太陽映紅了雨后的世界,夢沉沉的艮地人起來,近視的艮地人終于發現失去了一直沒有被發現的懸索橋。其實剛剛開門的艮地人就隱約感到不同尋常的昨夜的黑水河上可能發生了千古以來從未發生過的“驚奇”。此刻兩岸的目光在惶恐中無法對接。嗚咽的黑水河承載著永遠無法承受的河面上空空的黑鴉鴉的疼痛。他們從小喝著橋下的水,看著水上的橋,橋、岸、水仿佛渾然天成。在他們出世之前,就存在著這橋,從爺爺的爺爺那里就流傳著橋的傳說。它們怎么會突然繃斷呢?太不可思議了。
怎么會繃斷……
所有的思考匯成了腳下的思考。
后來,人們發現了一只碩大的黑蜘蛛。有人說,雷公要打的就是這個孽障。
后來,人們清理打撈上來的橋板,人們按照懸索橋過去的排序排列橋板,發現丟失了一塊。人們找遍了所有的地方,仍然沒有找到丟失的那塊橋板。
——哎,那塊橋板丟失了。
后來,有人說,小聿死了!
天父和地母說,死了。
一只鳥說,沒有死!
作者簡介:黑豐,1960年生于湖北公安。華中師范大學畢業。80年代發表作品。曾在《文藝報》《青年文學》《創世紀》《天涯》《芙蓉》等刊發表作品。著有詩集《空孕》。現居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