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從宏觀的社會制度結構角度看,社區是一種與市場、政府和企業等不同而并列的元制度類型,內含情感上相互依賴、經濟上互惠互助、政治上權威自治的制度理念,是一種以相對封閉的關系網絡為基礎,以互助、互惠、合作、信任等為主要內容的社會資本規范,并以網絡治理為主要的運行機制。社區建設的關鍵在于社區社會資本的形成,而社區社會資本主要產生于社區成員的日?;?,但政府的引導、企業的支持可以加快社區社會資本的形成。
關鍵詞:社區制度理念;社會資本;培育
中圖分類號:C912.8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1502(2008)06-0096-05
一、新一輪社區建設的時代背景:社會宏觀制度結構的轉型
眾所周知,在以結構和功能的不斷分化為特征的現代化過程中,人們的交換方式日益市場化、生產方式日益工業化、生活方式日益城市化、管理方式日益科層化和政治生活日益民主化,彼此分離的活動場域不斷出現,在這些不同領域中人們的行動往往有著相對不同的制度邏輯;與此同時,作為經濟、社會以及政治生活共同體的傳統社區則日益衰落或解組了。
但是,在現代化過程中,工具理性的過度擴張,導致人們日益物化,非人格化的科層制日益成為禁錮人性的鐵籠;原子化的、完全人為化的市場交易方式盡管使交易范圍大大拓展,卻由于失去了傳統社會規范的支持而機會主義盛行、交易成本大增;非人格化的科層制組織使效率提高,但并不能滿足人們的心理、情感與本體性安全等需要;而更為重要的是,現代自由市場的資源配置與收入分配方式,導致了日益嚴重的經濟分化和社會矛盾。
為了應對這些矛盾,進入20世紀后,西方各國政府紛紛建立福利國家制度,加強了經濟干預和政府社會支出;而社會主義國家則相繼實行計劃經濟,建立起了安德魯·瓦爾德所謂的“單位制”社會?,F代政府的介入或干預,在短期內緩和了經濟、社會矛盾,緩和了原來的社會不平等狀態;但是,這種不可持續性發展的模式最終導致了經濟的普遍停滯,政府理性的擴張更導致了國家與社會邊界的日益消失,進而導致了傳統社區的進一步衰落。
因此,1980年以來,又出現了全球性的經濟結構調整和改革浪潮,政府社會功能壓縮、市場重新擴張、企業社會功能外移,社區普遍被重新賦予了重要的經濟、政治和社會功能。此外,由于全球化的加速發展對民族—國家的社會文化基礎產生了嚴重的侵蝕,也凸顯了作為民族—國家之文化基礎的社區文化的重要性。在這樣一種制度結構調整和變遷的大背景下,各國政府都強調加強社區建設,希望社區能夠逐漸承擔政府和企業外移的相關功能,彌補市場的某些缺失,滿足人們日常生活的情感需要,為市場經濟、民主政治、文化安全與大眾福利提供基礎性支持,進而實現基層社會生活秩序的整合。
二、社區:從“失落”到一種社會元制度
人們通常認為,我們現在所說的“社區”(又譯為共同體)概念是1881年德國社會學家斐迪南·滕尼斯在《社區與社會》一書中最早引入社會學的。此時的現代化已歷經數個世紀,典型的現代社會已經形成,這使得滕尼斯能夠把社區與社會作為兩種不同的人們的組織或存在形式來進行對比研究。他認為,在社區中成員的行動方式是以“本質意志”而非“選擇意志”為基礎的;從經濟層面看,社區是一種互惠性的經濟共同體,內部存在經濟分化但程度有限,資源配置和收益分配受著家庭和鄰里、族群等關系的調節;從政治層面看,社區還是一種政治生活共同體,不同成員之間存在基于年齡或智慧差異而形成的非正式權威與服從關系;就文化和制度層面看,社區有著基于共同意志的語言、家庭精神和自然法,是一種“禮俗社會”。而他所說的社會(又譯為社團),則以個人選擇意志為基礎,進行精細的勞動分工和市場交換活動,普世道德、慣例、正式組織控制著成員的活動并實現群體的整合。因此,他認為社區與社會是兩種彼此不同的人們的組織和存在形式。不過值得注意的是,他曾指出上述區分只是為了理論上分析的方便,而在實際生活中二者之間并非是截然相分的,社區與社會相互滲透交叉,可以并存于同一時空中。他還認為,社區并不一定要以地域性為前提,因此一種宗教也可以視為一個社區,有的社區具有抽象符號性。這些都是十分寶貴的思想萌芽,其后的學者對于社區的看法則不斷地變化。
在20世紀前半葉,以羅伯特·帕克、路易斯·沃思為代表的美國芝加哥城市生態學派,對社區進行了專門的研究。他們總體上認為,傳統的社區與現代化進程是對立的,隨著現代化特別是城市化的進行,傳統的社區將會逐漸失落或解組,城市社會是一種陌生人社會,在城市中將再也找不到傳統意義上的社區的存在。二戰前的一些西方人類學家,盡管對殖民地的社區部落中的社會關系網絡結構、制度文化進行了觀察研究,但總體上堅持一種西方中心論,認為社區是一種落后的社會組織形式,會逐漸被打破而向現代社會過渡。因此,二戰前的這些學者往往持有一種社區失落論。
二戰后1950~1960年代,以奧斯卡·劉易斯和赫伯特·甘斯為代表的人類學家,開始對西方自身社會特別是城市中的社區進行研究,發現在現代城市中仍然存在傳統的社區,如“唐人街”、“日本城”、“猶太人區”、波士頓西區、意大利移民族群社區等等。芝加哥學派后期的一些學者也認為在城市中仍然存在傳統意義上的社區如貧民區等,并發現其內部實際上有著很強的內聚與信任,有著復雜的社會組織和制度安排,認為對于弱勢群體而言,這是一種相對自然和合理的選擇。他們認為社區并沒有走向消失,其存在有其必然性。
到了1970年代,一些學者對社區的看法又有了新的變化。如克勞德·費舍爾等人認為,城市人口的增多并不會導致人與人之間的疏離,相反,人們之間會形成亞文化群體,其成員之間會形成相對持久的關系網絡,并在互動中滿足成員的諸多需要。這種作為亞文化群體的社區,通常不具有地域性特征。以克利福德·格爾茨等人為代表的后殖民主義文化人類學家,開始對所謂的落后地區的部落社區進行深度描寫與內在理解,從西方中心主義轉向地方主義、文化多元主義和相對主義,認為這種社區并不必然為現代社會所取代,其本身是一種高度有序的意義世界。因此,這一階段的學者更多地是從文化的角度出發,認為社區是現代社會的一個必可不少的部分,有助于滿足人們的情感和精神需要,以及身份認同和社會整合。
進入1980年代,社區概念進一步發生演變。隨著全球化的加速發展,一些跨越主權國家邊界的區群組織出現了,并由此出現了世界主義的社區觀;隨著電腦互聯網的普及,又出現了網上“虛擬社區”概念。因此,一些學者進一步強調社區的非地域特征和抽象符號特征。如齊格蒙特·鮑曼認為,現代社會是由“脫域的共同體”組成的社會;社會人類學家安東尼·科恩認為,社區的核心特征就是一種非實體性的抽象符號結構,一種文化價值觀念、一種制度場域。社群主義者阿米泰·埃奇奧尼認為,現代的社區有兩個關鍵的特征,其一是由個體相互交叉和強化的情感關系網絡,其二是共同的價值觀、規范和意義、歷史和身份。更為重要的是,隨著意大利、東亞各國有別于西方現代主流的經濟模式(即嵌入社群的經濟模式)所取得的成功,以及產業集群在國民經濟中的地位日益凸顯,使很多經濟社會學家進一步認識到,純粹的原子化市場與完全科層化的現代大型企業等級組織,并非理想的經濟生產與交換模式,而市場經濟本身是由相對封閉的社會關系網絡構成的,科層制企業離不開非正式群體和網絡的支持。另外,社區及其治理還被一些學者視為公民社會的重要微觀基礎,并對整個政治生活產生重要影響??梢?,自滕尼斯以來,人們關于社區的看法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從地域共同體概念轉向脫域的共同體概念,從實在的、有形的實體概念轉向抽象符號結構概念,從與現代經濟、政治過程對立的概念轉向是現代經濟、政治活動的重要社會基礎的概念。一些學者認為,社區是市場、政府、經理人之外的又一只調節社會生活的“看不見的手”。也正因為如此,經濟學家青木昌彥、法團主義者菲利普·施米特等很多學者認為,社區是現代社會宏觀制度結構中的一種必不可少的元制度類型,并在元制度的意義上把社區與政府、市場、企業以及法團并列,進而對它們之間的差異與關聯進行了詳盡的分析。
元制度是指某一社會領域內最根本、最深層次的制度形式,往往表現為一種意識形態、價值觀或理念,并在無形中影響社會成員在相應領域中的行動;一個社會往往包括由不同元制度支配的數個領域,而從宏觀層次看,協調整個社會的往往是一種制度結構。社區作為一種元制度是整個宏觀社會制度結構中的一個基本類型,有著自己獨特的意識形態、文化價值觀和制度理念。市場理念就是不考慮出身、情感、社會習俗等,以價值規律為基礎進行等價交換;科層制理念就是進行正式的、理性的分工和協作,生產產品并獲取相應的收益;政府制度的理念就是向公眾提供公共產品,并由此獲得合法性基礎;法團制度理念就是通過利益群體或集團之間相互協商而實現利益分配、政治發展與社會秩序。而作為一種元制度的社區,其核心的制度理念就是成員之間情感上相互依賴、經濟上彼此互惠、政治上權威自治等。社區是一種文化共同體,成員有著共同的身份認同和道德規范、習俗慣例等,并免于“本體性焦慮”滿足情感需要。社區是一種經濟共同體,成員之間經濟活動具有互惠性,減少了資源獲得、經濟交易與管理協調的成本;更重要的是其跨越社區中各個階層的關系網絡使資源實現跨階層流動,從而防止經濟過度分化。社區是一種政治共同體,非正式權威支配與成員自治參與相結合,以共同的認知性規范而非強制為基礎??傊鐓^制度場域中的行動者,有著與現代理性行動不同的行動邏輯,并因此而顯示出其獨特的制度優勢。
三、社區的主要制度規范:社區社會資本
一種制度理念總是要表現為相對具體的制度規范,而社區的主要制度規范就是社區社會資本。這里所說的社區社會資本主要是指社區內部社會資本,它是處于一定制度、文化背景中的社區成員,以日常生活中的重復、持續的互動關系網絡為基礎而形成的互惠、合作與信任等規范。
社區社會資本的產生或來源是一個相對復雜的問題。結構功能主義社會學往往堅持一種外在賦予的觀點,如涂爾干認為在機械團結中作為一種“物”而存在的習俗、宗教、道德、規范等,來自于先在的歷史文化結構,對社區成員具有外生性和壓制性。而帕森斯把社區視為現代社會的一種邊緣現象,認為其中個體的行為模式取決于整個社會系統均衡需要,社區中的制度不僅外在于社區成員,更是有著社區之外的根源。這些看法使我們在進行社區建設時,要注意外部制度環境在社區中的體現以及對社區的影響。
但是,我們不應忽視社區內部成員的主體能動性,社區內社會資本主要是由社區內部成員在日常互動中積累起來的。以韋伯為代表的理解社會學,特別強調了共同的意義理解或主觀共同感覺在社區中的核心重要性;社會學強調了日常生活世界是一種共同的認知與意義世界,彼得·伯格與托馬斯·拉克曼關于日常生活實在的社會建構理論,明確地指出了制度是一種共同的認知。不過1980年代以來以皮埃爾·布迪厄、安東尼·吉登斯為代表的西方實踐社會學理論,突出強調了慣習、慣例等制度性因素對社區成員的行為和秩序具有重要的生成和維持作用,認為社區制度是以實踐理性為基礎的,也就是說社區社會資本是演化生成的,在歷史過程中積累下來的。新制度經濟學家如肖特、青木昌彥等人,也認為社區制度是從非結構的演化博弈中產生的,社區內部文化、價值觀與社會資本都是內在地生成的。而布勞的社會交換理論和科爾曼的理性選擇理論,盡管認為社區制度是內在地生成的,但是其邏輯基礎則是成員的理性的、有意識的選擇結合,是以話語理性為基礎的。盡管這些學者對于社區社會資本的生成過程的看法存在分歧,但同時又都認為社區社會資本是成員基于家庭、族群或地緣等關系,在長期的互動過程中內在地生成的,不同的社區其社會資本的具體形式具有獨特性,并且不可輕易復制。綜合起來看,社區社會資本盡管主要是基于成員的互動而演化生成的,但是這種互動肯定會受到外部制度文化環境的支持或制約,因此可以說是一種文化—認知性制度。
社區的功能主要是通過這種社區社會資本來實現的,而社區社會資本之所以具有這些功能,在于其獨特的運行或治理機制,即以熟人網絡為基礎的社會支持與排斥機制。由于社區是由數量相對有限的、相互熟悉的成員構成的,彼此之間存在相對比較強的聯系,彼此了解對方的行為預期。如果一個成員的行為不符合社區的規范,會很快為其他成員們知道,其他成員就會對這個成員采取某種排斥立場,如拒絕與之交往等,使這個成員的身份認同、日常生活需要得不到其他成員的支持而被排斥。面對這種情況,這個成員可能會改變自己的行為,采取一些補救措施,從而恢復社區秩序。在當代開放社會中,這種機制也是有效的,因為盡管一個違背社區規范的成員在受到社區成員排斥的時候,可以選擇退出這個社區,或者放棄其多重社區身份中的某一種身份,但這往往是有成本的。當這種退出成本過高時,社會資本的排斥機制就會起作用。顯然,社區社會資本是一種自我實施的內在強制機制。通過這樣一種機制,社區可以為成員提供情感支持,促進成員心理與精神健康,形成相對固定的身份認同;有助于成員之間交換超越了即時回報的市場行為,從而實現經濟、生活、醫療、就業等的互助;可以促進社區整合,進而促進社區集體動員以獲取共同利益,促進公民社會的誕生和發展等等。總之,作為一種元制度的社區,相對于市場、企業與政府等具有自己的正功能,因此在社會宏觀制度結構中是一種基礎性的制度類型。
值得指出的是,同樣是由于這樣一種機制,使社區社會資本存在壓制社區成員創新,導致精英權力過于集中,可能出現群體對個人的權力壟斷等情況,進而導致馬克斯·韋伯所說的網絡分層和不平等;可能導致機會封閉、地方主義,甚至激化社會磨擦,破壞人們對政府的忠誠,損害地方政府的行動能力等等。因此,社區社會資本也有其功能邊界,有必要引入外部的政治、經濟與法律制度形成一種微觀制度結構,并獲得相關非組織的支持,以克服社會資本的負面影響。不過在社區內部的微觀制度結構中,社區社會資本是支配性制度形式。
四、社區社會資本的培育
新一輪的社會建設的主要內容之一,就是加強社區社會資本的培育,從而促進外部社會宏觀制度結構與社區微觀制度結構的形成、完善和發展。社區社會資本的培育需要多方的參與,其中社區成員是社區社會資本培育的主體,因為社區社會資本是在社區成員之間長期的互動過程中產生的。盡管這種制度內生過程相對緩慢,但作為一種“地方性共同知識”,對于成員行動具有切實的影響,而這種非正式制度,一般是不能從外部植入的,社區外其他組織和個人都不可能是社區社會資本培育的主體。
但是,政府在社區社會資本的培育過程中有著不可忽視的作用。非正式制度需要正式制度的支持才能存在和發揮作用,通過正式的制度建設可以增進社區成員之間的信任,而社區的權力結構和管理體制應得到政府的指導和調節。不過,應防止政府過度干預社區,正確處理政府與社區之間的關系。例如,我們可以借鑒發達國家的經驗,政府對社區的投入,可以通過非營利部門、慈善組織來管理和運作,以防止社區對政府的依賴和造成社區行政化。社區是多樣化的,但應與政府形成一種合作共生的關系。
此外,企業是社區制度建設的一個不可忽視的參與性力量。企業可以進行社區投資,如向社區提供金融和專業人員的支持等,來促進社區社會資本的培育。企業參與社區建設,不能僅僅以一種社會責任觀點來解釋,而應從企業與社區之間的共生關系來解釋。企業所在社區的社會資本狀況,直接為企業的經濟生產與市場交換活動提供社會基礎的支持,從而減少其管理與交易成本。
社區社會資本培育的關鍵之點首先在于促進社區相關行動者及其互動關系網絡、信任與互惠規范的形成。培育社區相關的行動者包括培育積極的成員個體和關鍵的社區組織兩個方面,我們應選擇相對穩定,且其生產與生活與社區最為相關的社區成員,促進他們形成一定的非正式組織并作為最基本的社區行動者,進而促使社區的其他成員廣泛參與社區組織及活動。其次在于促進成員互動,并形成相對穩定的關系網絡,從而為社會資本的培育奠定基礎。最后在于形成信任、互惠與合作等規范,這實質上就是一些學者所強調的社區文化道德建設。當然這三者之間是相互關聯的,對于社區社會資本的培育來說都是不可或缺的,但實現了前兩點,后一點的建設就會更為有效。
此外,社區成員在日常生活世界中進行互動,進而形成關系網絡,形成信任、互惠和合作規范,是一個相對長期的過程。在這種長期的日常生活過程中,通常會出現某些與社區成員共同利益相關的突然性、典型性事件。這種事件在一定條件下是形成有效的社區社會資本的契機,當事件發生時政府或其他相關組織應當引導而不是阻止社區成員進行集體動員,讓社區成員充分參與,形成社區互動的網絡和共同的認知、記憶,從而加速社區社會資本的形成。比起設計或從外部引入某種制度來,通過日常生活互動或事件參與過程形成社區社會資本,肯定需要一個相對長期的歷史過程,但這種制度會更為有效、持久。
責任編輯:懿 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