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劉勰對駢文理論的貢獻

摘要：齊梁時代，駢文創作風盛，但還沒有一種普遍遵守的寫作規范。作為駢語高手的理論家，而且又懷有“正文救弊”、指導時人寫作的明確目的和強烈使命感，劉勰《文心雕龍》“言為文之用心”，其中，《麗辭》、《事類》、《情采》、《聲律》等篇具體論述了裁對、隸事、敷藻以及調聲等與駢文關系緊密的理論。盡管其言并不是專就駢文而發，但事實上其于駢文理論的創建之功是不可否認的。它對后世駢文理論的影響也是不可否認的，可謂之“駢文論家之祖”。

關鍵詞：劉勰；《文心雕龍》；駢文理論；貢獻

中圖分類號：1206.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854X(2008)03-0104-06

王國維曾言“凡一代有一代之文學”，并將“駢語”視為六朝“一代之文學”(《宋元戲曲史·序》)，于此可見駢文在六朝文學中的地位。劉勰《文心雕龍》“言為文之用心”，而且正是完成于駢文創作熾盛的齊梁之際，因此，《文心雕龍》所論述的文學理論自然也包含著駢文理論。基于這樣的認識，本文擬從《文心雕龍》的寫作意圖出發。來討論劉勰對駢文理論的貢獻。

一

劉勰對魏晉以來的文壇表現出一定程度的不滿。《序志》篇所謂：“去圣久遠，文體解散，辭人愛奇，言貴浮詭，飾羽尚畫，文繡鞶悅，離本彌甚，將遂訛濫。……于是搦筆和墨，乃始論文。”從中可見劉勰對當時“辭人愛奇，言貴浮詭”的現狀表示出明顯的憂慮，也正是這種憂慮促使他“搦筆和墨。乃始論文”。換言之，劉勰撰寫《文心雕龍》有其明確的“正文救弊”之目的。

那么，劉勰所要矯正的文壇弊端究竟有哪些?我們認為，其內容主要包括兩個方面：一是文學理論上的，一是文學創作上的。

在文學理論方面，劉勰認為，魏晉以來的論文者雖多，但各有其嚴重的缺失。對此，《序志》篇有大段的論述：“詳觀近代之論文者多矣：至如魏文述典，陳思序書，應埸文論，陸機《文賦》，仲治《流別》，弘范《翰林》，各照隅隙，鮮觀衢路。……并未能振葉以尋根，觀瀾而索源。不述先哲之誥。無益后生之慮。”劉勰列舉曹丕兄弟以來諸多文論家的是非功過。謂其“各照隅隙，鮮觀衢路”、“未能振葉以尋根，觀瀾而索源”。在他看來“不述先哲之誥。無益后生之慮”，為了“有益于后生之慮”，就得“征圣宗經”，為文學“尋根”“索源”。于是，在《文心雕龍》中，劉勰從“原道”出發，經“征圣”“宗經”、“正緯”“辯騷”，而“論文敘筆”，然后“剖情析采，籠圈條貫”，全面而深刻地論述了文學的產生、發展流變以及文學創作中的一些規律、方法、技巧等等。客觀地講，《文心雕龍》確實“體大而思精”，構建了一整套嚴密的文學理論體系，與魏晉以來的文論著作相比，無疑有了巨大的超越。

當然，理論上的“救弊”最終目的還在于規范創作。在《定勢》篇中，劉勰對“辭人愛奇。言貴浮詭”的不良現象作了更為具體的剖析。他說：“自近代辭人，率好詭巧，原其為體，訛勢所變，厭黷舊式，故穿鑿取新，察其訛意，似難而實無他術也，反正而已。故文反正為乏，辭反正為奇。效奇之法，必顛倒文句，上字而抑下，中辭而出外，回互不常，則新色耳。”劉勰認為，魏晉以來，文人創作表現出“率好詭巧”、追求新奇的傾向。具體表現在兩個方面：一是文章體勢上的“厭黷舊式”；二是語言表達上的“顛倒文句”。

所謂“厭黷舊式”，就是在文章體勢上的“反正”或“反常”現象。在劉勰看來，“凡詩賦書記，名理相因”，各種文體“名理有常”，故在具體寫作過程中“體必資于故實” (《通變》篇)，而不能“厭黷舊式”；做到了“體必資于故實”，可稱為“得體”，否則就成了“變體”，更嚴重的是“訛體”。他認為，“訛體”在魏晉以來的文章中并不少見，即便如曹植、陸機等文學大家亦難免(見《文心雕龍·頌贊》篇)。那么，如何矯正文體訛濫之弊?《通變》篇謂：“練青濯絳，必歸藍蓓，矯訛翻淺，還宗經誥”。就是要學習圣人的經典。

然而，提及“征圣”“宗經”，人們就想到劉勰的復古與保守。實際上，這不能說不是個誤會。因為，一方面，“征圣”“宗經”既非劉勰文學思想的終極目的，也不能簡單地將它等同于復古，它只是劉勰追求“道之文”的一種途徑(筆者將有另文專門討論此一問題)。另一方面，劉勰的文學思想中也包含明顯的創新觀念，《通變》篇在講“名理有常，體必資于故實”的同時，也講到“通變無方，數必酌于新聲”，要求文學創作應“憑情以會通，負氣以適變”。所以，僅僅因為“征圣”“宗經”而斷言劉勰的文學思想是復古的、是保守的，恐怕不符合劉勰文學思想的實際。

再說，劉勰曾自稱“《文心》之作也，本乎道，師乎圣，體乎經”(《序志》篇)，按其“文能宗經，體有六義”之說，則《文心雕龍》即具備“六義”。合乎“自然之道”了。這就頗有意味了。我們據此可以這樣理解：撇開其理論意義，《文心雕龍》的寫作另有意圖，那就是劉勰欲以自己的寫作實踐為時人樹立可以師法的文章典范。就《文心雕龍》的行文特征講，完全是用當時流行的駢語寫成的，這在當時的文壇亦不多見。因為“在齊梁時代，不但敘事之文如史書和志怪小說等仍然用散文來寫，而且說理的文章，也多半用散文。……唯一的例外恐怕是劉勰的《文心雕龍》，這部書全用駢文來寫……”試想。一個思想保守、對“時文”持否定或排斥態度的人能成為這“唯一的例外”嗎?顯然，劉勰非但不排斥“時文”。而且還真正做到“負氣以適變”，立于時代文學潮流的最前沿。

不過，劉勰同時作為一個理論家，其識見又明顯地高于同時代的作家，他能洞察出時人創作中的流弊，并想在理論上予以及時地矯正。除上文所述文人“厭黷舊式”外，劉勰還指出，由于“率好詭巧”，辭人在語言表達上“必顛倒文句”：“上字而抑下，中辭而出外，回互不常”，其結果是“失體成怪”，令人費解。譬如江淹《別賦》中“孤臣危涕，孽子墜心”，《恨賦》中“意奪神駭，心折骨驚”等句子，就是“顛倒文句”的典型案例。我們認為，像這樣的弊端才是劉勰所要批評和否定的。

要之，劉勰是一個立于時代文學潮流最前沿的寫作實踐者，同時更是一個極具責任感的文學理論家，他洞察到魏晉以來文學新變過程中所出現的種種弊端，并力求矯正之：一方面，他以《文心雕龍》之成功的寫作實踐為世人樹立可以師法的文章典范；另一方面，更在理論上“言為文之用心”，制定寫作規范。

二

駢散之別主要是就語言表達上的不同特征而言的。近人駱鴻凱曾言：“駢文之成，先之以調整句度，是曰裁對；繼之以鋪張典故，是曰隸事；進之以渲染色澤，是曰敷藻；終之以協諧音律，是曰調聲。”裁對、隸事、敷藻和調聲，基本上概括了駢文的主要特征。《文心雕龍》不但論及這些內容，而且其規范文壇的用意亦見諸筆端。

先看裁對。劉勰對裁對的論述主要集中在《麗辭》篇中。范注曰：“此云麗辭，猶言駢儷之辭耳。”通觀全篇，其內容主要有三：

第一，“高下相須，自然成對”。眾所周知，“本乎道”是劉勰論“文”的思維定勢，“麗辭”篇也是如此。劉勰開篇就由天地間“造化賦形，支體必雙。神理為用，事不孤立”的自然現象聯想到“心生文辭，運裁百慮，高下相須，自然成對”的寫作現象，意在“明對偶之文依于天理，非由人力矯揉而成也”。這種觀點對后世駢文理論產生了深遠影響，《文鏡秘府論·論對屬》所謂“凡為文章，皆須對屬；誠以事不孤立，必有配疋而成”。袁枚曾言：“文之駢。即數之偶也。而獨不近取諸身乎?……此豈人為之哉!”(《胡稚威駢體文序》)阮元謂：“凡偶，皆文也。”(《文言說》)數說雖意有不同，但其中都可以看到劉勰“自然成對”之說的痕跡。

既然是“自然成對”，那么自古以來的文章。尤其是在圣人經典中早就存在“麗辭”，而且劉勰還特別強調，經典中的“麗辭”均是“率然對爾”、“不勞經營”的：

唐虞之世，辭未極文，而皋陶贊云：

“罪疑惟輕。功疑惟重。”益陳謨云：“滿招

損，謙受益。”豈營麗辭，率然對爾。《易》

之《文》、《系》，圣人之妙思也。序《乾》

四德，則句句相銜；龍虎類感，則字字相儷；

乾坤易簡，則宛轉相承；日月往來，則隔行

懸合；雖句字或殊，而偶意一也。至于詩人

偶章，大夫聯辭，奇偶適變，不勞經營。“率然對爾”、“不勞經營”也就是“自然成對”。可是，漢魏以來。文人開始有意識地“崇盛麗辭”：“自揚馬張蔡，崇盛麗辭，如宋畫吳冶，刻形鏤法。麗句與深采并流，偶意共逸韻俱發。至魏晉群才，析句彌密，聯字合趣，剖毫析厘。”這已與圣人經典“率然對爾”大相異趣。其結果是“契機者人巧，浮假者無功”。那么。為什么會有“人巧”與“無功”的分別?當然與作者自身的素質直接相關。劉勰認為。“文場筆苑，有術有門”、“才之能通，必資曉術”(《總術》篇)。具體到“麗辭”上也是如此。所以，接下來，劉勰就圍繞“麗辭之術”展開論述。

第二，“麗辭之體，凡有四對”。劉勰認為，有四種對仗方式：言對、事對、正對和反對，并且舉出前代名家作品中的實例加以解釋。他說：

故麗辭之體，凡有四對：言對為易，事

對為難；反對為優，正對為劣。言對者，雙

比空辭者也；事對者，并舉人驗者也；反對

者，理殊趣合者也；正對者，事異義同者也。

長卿《上林賦》云：“修容乎禮園，翱翔乎

書圃。”此言對之類也。宋玉《神女賦》云：

“毛嬙鄣袂，不足程式；西施掩面，比之無

色。”此事對之類也。仲宣《登樓》云：“鐘

儀幽而楚奏，莊舄顯而越吟。”此反對之類

也。孟陽《七哀》云：“漢祖想扮榆，光武

思白水。”此正對之類也。

范注引程杲《識孫梅四六叢話》曰：“四六主對，對不可以不工，《雕龍》所論言對、事對、反對、正對。盡之矣。”也就是說，劉勰所謂“四對”涵蓋了所有的最基本的對仗之法。后來理論，無出此囿，《文鏡秘府論》“二十九種對”實際上是在此基礎上進一步細化而已。

在劉勰看來，“四對”之中。又有優劣難易之分，為此，他又作了具體的說明：“凡偶辭胸臆，言對所以為易也；征人資學，事對所以為難也；幽顯同志，反對所以為優也；并貴共心，正對所以為劣也。”也就是說，“言對”直抒胸臆，發言成對即可，所以相對容易；而“事對”是借典故以表意。須資諸學識，若無學問則是為無米之炊。所以較難；“反對”理殊趣合，相反相成。所以為優；而“正對”同義相類，就顯得比較平庸。

第三，對“麗辭”的規范。劉勰以“四對”概括“麗辭”之術后，又對“麗辭”于寫作中的具體運用作了進一步的要求，他說：

張華詩稱：“游雁比翼翔，歸鴻知接

翮。”劉琨詩言：“宣尼悲獲麟，西狩泣孔

丘。”若斯重出，即對句之駢枝也。是以言

對為美，貴在精巧；事對所先，務在允當。

若兩言相配。而優劣不均，是驥在左驂，駑

為右服也。若夫事或孤立，莫與相偶，是夔

之一足。跨踔而行也。若氣無奇類，文乏異

采。碌碌麗辭，則昏睡耳目。必使理圓事密，

聯璧其章。迭用奇偶，節以雜佩，乃其貴耳。

類此而思。理斯見也。

劉勰認為“麗辭”以“精巧”、“允當”為貴，否則就易犯四病：一是上下旬重復。劉勰稱之“對句之駢枝”。《熔裁》篇也論及這種現象：“駢拇枝指，由侈于性；附贅懸骯，實侈于形。一意兩出，義之駢枝也；同辭重句，文之骯贅也。”二是上下句優劣不均，猶如左驥而右駑；三是上下旬中只有一句用典，猶如夔之一足，趻踔而行，難以平衡；四是缺乏奇氣異采，平平庸庸。除此之外，劉勰還強調在“理圓事密，聯璧其章”的基礎上“迭用奇偶，節以雜佩”，也就是在“麗辭”中雜以散句的形式來調節文章。以避免板滯僵化。

以上三點可以看出。劉勰論裁對全面而深刻，所以黃侃稱之曰：“文之有駢儷，因于自然，不以一時一人之言而遂廢。然奇偶之用，變化無方，文質之宜，所施各別。或鑒于對偶之末流，遂謂駢文為下格；或懲于俗流之恣肆，遂謂非駢體不得名文；斯皆拘滯于一隅，非閎通之論也。惟彥和此篇所言。最合中道。”黃氏所言，亦見劉勰此篇于駢文理論上的價值。

三

再看隸事。上文所述“四對”中的“事對”，與隸事直接相關，只是《麗辭》著重論裁對，而《事類》則專論“隸事”。范注曾指出二篇在邏輯上的從屬關系說：“《事類》屬于《麗辭》，以《麗辭》所重在于事對也。”此說自有其事實依據。因為，“隸事”是晉宋以來詩文創作的時代風氣，而且這種風氣愈演愈烈，發展到齊梁甚至出現“詞不貴奇，競須新事”(鐘嶸語)的流弊。面對這樣的流弊，一些理論家提出尖銳的批評。而劉勰又是如何看待“隸事”的呢?

劉勰以經典為例。說明“隸事”于文章寫作的必要性。他說：

昔文王繇《易》，剖判爻位。《既濟》九

三，遠引高宗之伐，《明夷》六五，近書箕

子之貞：斯略舉人事，以征義者也。至若胤

征羲和，陳《政典》之訓；盤庚誥民，敘遲

任之言：此全引成辭以明理者也。然則明理

引乎成辭，征義舉乎人事，乃圣賢之鴻謨，

經籍之通矩也。《大畜》之象，“君子以多

識前言往行”。亦有包于文矣。

在這里，劉勰以《易》、《書》中的具體內容為例。說明“明理引乎成辭，征義舉乎人事，乃圣賢之鴻謨，經籍之通矩也”。而且還特別強調《大畜》之“象辭”所謂“君子以多識前言往行”之言，“亦有包于文矣”，也就是說，除了修身蓄德要“多識前言往行”，文章寫作也同樣須多識前哲先賢之言行。

所以，劉勰非常重視博學于文章寫作中的作用，認為“博見為饋貧之糧”，“將贍才力，務在博見”，因而提倡“積學以儲寶”(《神思》篇)當然，學識淵博不一定就能寫出好文章來，還必須懂得如何合情合理地在文中運用所學的知識，實現“因書立功”。為此，劉勰又具體論述了用事用典的基本原則，主要包括三個方面：

一是“綜學在博。取事貴約”，也就是說，寫文章實際上是一種厚積薄發的現象，它要求作者有廣博的學識，但在文中用事用典時卻又以簡約為貴，不可堆垛典故，導致“句無虛語，語無虛字”、“殆同書抄”之結果。

二是“校練務精，捃理須核”，也就是用事用典必須準確。可以從兩個方面理解：一方面，用事用典要恰到好處。要合乎文章之情理，要精當。劉勰舉劉劭《趙都賦》中“公子之客，叱勁楚令歃盟；管庫隸臣，呵強秦使鼓缶”為例，稱其“用事如斯，可稱理得而義要矣”。若用事不精當，或無關緊要，劉勰謂為“綴金翠于足脛，靚粉黛于胸臆也”。另一方面，所用的事典本身要準確無誤。劉勰認為，“引事乖謬，雖千載而為瑕”，并舉曹植《報孔璋書》中“葛天氏之樂，千人唱，萬人和，聽者因以蔑《韶》、《夏》矣”，謂“此引事之實謬也”，因為“葛天之歌，唱和三人而已”，故“推三成萬者，信賦妄書，致斯謬也”。而陸機《園葵》詩中“庇足同一智，生理合異端”一聯。在劉勰看來也有“引事為謬”或“改事失真”之嫌。

三是“用人若己”，“不啻自其口出”，也就是要求用事用典要自然。無論是在情理還是在文辭上都要與自己的文章相切合、成為一體而不露痕跡。

可見，在“隸事”風行的創作環境下，劉勰的態度是明確的：一方面，他十分重視學識對于文章寫作的重要性，在他看來，“事義淺深。未聞乖其學”(《體性》篇)，所以主張博學、博見：他充分肯定用事用典于文章寫作中的必要性，并將之與圣人經典相聯系，以示經典在用事用典方面的垂范意義。另一方面。他又看到人們在用事用典上的各種失誤與不當現象，并冷靜地開出藥方，對文壇隸事進行規范與指導，確實承擔起一個時代理論家的職責。

四

再看敷藻。此所謂敷藻。主要是指字詞方面的藻飾。文語藻飾是駢文的重要特征。也是南朝文人追求文章審美價值的具體表現。《文心雕龍》之《情采》篇集中論述了文章“情理”與“辭采”的辯證關系。

劉勰首先充分肯定藻飾對于文章的重要性。他說：“圣賢書辭，總稱文章，非采而何?”換言之，若無采，則不成文章。他在《序志》篇亦謂：“古來文章，以雕縟成體。”于是，他便習慣地從自然現象出發，推演出文章寫作中的文質關系：

夫水性虛而淪漪結。木體實而花萼振。

文附質也。虎豹無文，則鞟同犬羊；犀兕有

皮，而色資丹漆，質待文也。若乃綜述性靈。

敷寫器象，鏤心鳥跡之中，織辭魚網之上。

其為彪炳縟采名矣。

在這里，劉勰用波紋依附于水、花萼依附于樹來說明“文附質”之理；又以虎豹須美麗的皮毛才能區別于犬羊、犀兕皮制成的護甲須涂上丹漆才堅韌威武，說明“質待文”之理。同樣，以文章來“綜述性靈，敷寫器象”。也需要“彪炳”、“縟采”。

文辭藻飾之于文章固不可少，但在劉勰看來，文章之“情理”與“文辭”尚有經緯本末之別。他說：

夫鉛黛所以飾容，而盼倩生于淑姿；文

采所以飾言，而辯麗本于情性。故情者文之

經，辭者理之緯：經正而后緯成，理定而后

辭暢：此立文之本源也。

在這段文字里，劉勰將鉛黛飾容比諸文采飾言，認為女人的美固然需要外在的修飾。但天生之淑姿才是美的根本；同樣，文章之美本于內在的“情性”。所以，他將文章“情理”比作“經”，將“文辭”比作“緯”，謂“經正而后緯成。理定而后辭暢”，也就是說，寫文章應該先注重“情理”而后修飾“文辭”。下文所謂“心定而后結音，理正而后摛藻”亦即此意：

是以聯辭結采，將欲明理，采濫辭詭，

則心理愈翳。固知翠綸桂餌，反所以失魚。

“言隱榮華”，殆謂此也。是以“衣錦襞衣”，

惡文太章；賁象窮白。貴乎反本。夫能設模

以位理，擬地以置心。心定而后結音。理正

而后搞藻，使文不滅質，博不溺心，正采耀

乎朱藍，間色屏于紅紫，乃可謂雕琢其章。

彬彬君子矣。

劉勰認為，如果過分地追求文辭藻飾，勢必會影響到情理的表達，就如同“翠綸桂餌，反所以失魚”。他將這種舍本逐末的現象稱為“為文而造情”，并指出其違背“為情而造文”之常理。本來，寫文章是“情動而辭發”，“志思蓄憤，而吟詠情性”，可是“為文者”卻“心非郁陶，茍馳夸飾，鬻聲釣世”，其文必然是“采濫忽真”、“真宰弗存”。劉勰對這種本末倒置的創作態度當然持否定態度，他認為“繁采寡情，味之必厭”。

紀昀曾曰：“因情以敷采，故曰情采。齊梁文勝而質亡，故彥和痛陳其弊。”黃侃亦言：“舍人處齊梁之世，其時文體方趨于縟麗，以藻飾相高，文勝質衰，是以不得無救正之術。此篇憎歸，即在挽爾日之頹風，令循其本，故所譏獨在采溢于情……”二賢均看出彥和此文“正文救弊”之旨意。

五

最后看調聲。自永明以來，“協諧音律”是文人于詩文創作中著力追求的目標之一，而且，關于聲律的討論，也成為當時理論界的一個熱門話題。作為一個著意于文的理論家，劉勰自然也會關注這一理論熱點，于是，他在《文心雕龍》中專設《聲律》一篇，集中論述了聲律問題。概而言之，其要有三：

第一，高度重視詩文創作中的“協諧音律”。在《附會》篇中，他曾經說過：“夫才童學文，宜正體制：必以情志為神明，事義為骨髓。辭采為肌膚，宮商為聲氣；然后品藻玄黃，捕振金玉，獻可替否，以裁厥中：斯綴思之恒數也。”其中就以人之“聲氣”為喻，說明“協諧音律”對于文章寫作的重要性，因為人失“聲氣”則不能言語，故詩文創作中“協諧音律”亦不可缺少。所以，《聲律》篇言：“古之佩玉，左宮右征，以節其步，聲不失序。音以律文，其可忽哉!”古之君子必配玉，“無故玉不去身”，除了“于玉比德焉”(《禮記·玉藻》)外，用玉的撞擊聲來調整步履節奏。使“聲不失序”、步履從容也是一個重要原因。那么。在劉勰看來，“音以律文”與古之君子“玉以節步”同等重要，不容忽視。

第二。認為詩文創作中的“協諧音律”應以自然為原則。他說：“夫音律所始，本于人聲者也。聲合官商，肇自血氣，先王因之，以制樂歌。故知器寫人聲，聲非學器者也。故言語者，文章關鍵，神明樞機，吐納律呂，唇吻而已。”在這里，劉勰強調的是音律“本于人聲”、“肇自血氣”，因此主張“吐納律呂，唇吻而已”，亦即以自然為本。

第三，具體論述詩文創作中的聲律技巧。首先，在劉勰看來，“夫宮商響高，徵羽聲下；抗喉矯舌之差，攢唇激齒之異，廉肉相準，皎然可分”。也就是說，人的發音與喉、舌、唇、齒各個器官部位直接相關，是有規律可循的。但是，與音樂相比，詩文創作中的“協諧音律”有更大的難度，故曰：“今操琴不調，必知改張，搞文乖張，而不識所調。響在彼弦，乃得克諧，聲萌我心，更失和律，其故何哉?良由外聽易為察，內聽難為聰也。故外聽之易，弦以手定，內聽之難，聲與心紛；可以數求。難以辭逐。”在此，劉勰將琴聲音樂稱作“外聽”，認為“響在彼弦”，以手控弦，即可定音；而詩文創作中聲韻屬于“內聽”，“聲萌我心”，必然要靠“心”來感受的，所以，盡管人的喉、舌、唇、齒各個器官部位發聲有規律可循，卻“難以辭逐”，因此，知曉聲律技巧就顯得尤為重要。

劉勰所論聲律技巧之一，就是關于“雙疊飛沉”及其在具體運用中所出現的聲病問題。他說：

凡聲有飛沉，響有雙疊。雙聲隔字而每

舛，迭韻雜句而必睽；沉則響發而斷，飛則

聲飏不還，并轆轤交往，逆鱗相比，迕其際

會，則往蹇來連，其為疾病，亦文家之吃也。

這里的“飛沉”，頗類于沈約所謂“浮聲”與“切響”。黃侃在解釋這段文字時就與沈氏之說聯系起來：“此即隱侯所云‘前有浮聲，后須切響，兩句之中，輕重悉異’者也。飛謂平清，沈謂仄濁。雙聲者二字同紐。疊韻者二字同韻。一句之內，如雜用兩同聲之字，或用二同韻之字，則讀時不便。所謂‘雙聲隔字而每舛，疊韻雜句而必暌’也。一句純用仄濁，或一句純用平清，則讀時亦不便，所謂‘沈則響發而斷，飛則聲飚不還’也。”又說：“‘轆轤交往’二語，言聲勢不順。”劉勰將這種聲病現象稱之為“文家之吃”，認為它“生于好詭”，“逐新趣異，故喉唇糾紛”。那么，如何解決這一問題呢?劉勰說：“將欲解結，務在剛斷。左礙而尋右，末滯而討前，則聲轉于吻，玲玲如振玉；辭靡于耳，累累如貫珠矣。”提出“左礙而尋右，末滯而討前”的具體挽救方法。

劉勰所論聲律技巧之二，是提出“和”與“韻”之說，并認為“作韻甚易”而“選和至難”。他說：

是以聲畫妍蚩，寄在吟詠，滋味流于下

旬，風力窮于和韻。異音相從謂之和，同聲

相應謂之韻。韻氣一定，則余聲易遣；和體

抑揚，故遺響難契。屬筆易巧，選和至難；

綴文難精，而作韻甚易。雖纖意曲變，非可

縷言，然振其大綱，不出茲論。

范注曰：“‘異音相從謂之和’，指句內雙聲疊韻及平仄之和調；‘同聲相應謂之韻’，指句末所用之韻；‘韻氣一定，故余聲易遣’，謂擇韻既定，則余韻從之；如用東韻，凡與同韻之字皆得選用；‘和體抑揚，故遺響難契’，謂一句之中，音須調順，上下四句間，亦求和適。此調聲之術，所以不可忽略也。”

此外，劉勰還論及關于文章轉韻的問題。他在《章句》篇中說：“若乃改韻從調，所以節文辭氣。賈誼、枚乘，兩韻輒易；劉歆、桓譚，百句不遷：亦各有其志也。昔魏武論賦，嫌于積韻，而善于資代。陸云亦稱‘四言轉句，以四句為佳’。觀彼制韻，志同枚、賈。然兩韻輒易，則聲韻微躁；百句不遷，則唇吻告勞。妙才激揚，雖觸思利貞，曷若折之中和，庶保無咎。”顯然，在劉勰看來，“改韻從調”可以調節文章的節奏，但如何換韻，也須講究一定的技巧。他認為，二句換韻，顯得急促；而一韻到底，“百句不遷”，則又因為單調而致“唇吻告勞”，所以，應該折中處理。

上述三點，是劉勰聲律論的主要內容。曾有學者評曰：“自魏有李登《聲類》之說出，則文章聲律之說乃宏：自梁沈約以后，則文章聲律之說乃精；自彥和此篇(即《聲律》篇)之說出，則文章聲律之說始大定。”此亦見劉勰聲律論的理論價值與影響。

有學者指出：“駢文諸形式因素在宋齊都已具備，但在總的創作實際中。卻似乎還未成為一種普遍遵守的規范。”這一判斷是正確的。那么，在駢文風行卻又缺失普遍遵守的規范的創作背景下，理論上的支持和規范就顯得比較迫切了。作為駢語高手的理論家，而且又懷有“正文救弊”、指導時人寫作的明確目的和強烈使命感。劉勰當然不會放棄其理論職責，而事實上，《文心雕龍》“言為文之用心”就是要制定寫作規范。從以上幾節與駢文密切相關的理論問題中，也可以具體而清晰地看出劉勰此一用心。盡管其言并不是專就駢文而發，但事實上其于駢文理論的創建之功是不可否認的，它對后世駢文理論的影響也是不可否認的，故謂之“駢文論家之祖”，似不為過。

(責任編輯 劉保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