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域文化視野下市民世界的展現

摘要：老舍和池莉都以表現市民世界聞名于文壇，兩個人在創作伊始都把自己歸入市民行列，堅持運用現實主義的創作方法，以自己所熟悉的文化為背景，展現市民世界，在民族化大眾化方面做出了重要的貢獻。老舍和池莉在創作上有很多相似的地方，但二人基于不同地域文化的影響，如在女性形象的塑造、對待享樂的態度、商業活動的描寫等方面，展現二人受地域文化的影響造成的作品創作上的差異。

關鍵詞：地域文化；市民世界；老舍；池莉

中圖分類號：1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854X(2008)03-0117-04

老舍和池莉分別是生活于不同時代的文壇名家，他們二人在創作伊始，就把自己表現的對象定位在市民世界上。而且成為現當代文學史上市民世界最強有力的表現者。這兩位生于不同時代的作家，始終懷著世俗關懷的情愫，孜孜不倦的耕耘于市民世界，先后在文壇上引起強烈的反響。而且極為有趣的是，二人都對地域文化的發展做出了重要貢獻。老舍的作品基本上都是以北京市民生活為題材，池莉的作品幾乎都在表現武漢的市民生活。雖然二人在創作上有很多相似的地方。但由于地域的差異，二人的市民世界呈現出完全不同的審美效應。

一、地域差異形成的文化差異

中國的地域差異的形成由來已久，早在春秋戰國時期，七國爭雄，各個諸侯國各據一方，地域的割據影響了文化的統一。伴隨著諸侯割據，學術上也諸家并起，出現了百家爭鳴的局面。文化也因地域的影響，有了地域文化色彩。

老舍出生于北京西城小羊圈胡同一個滿族家庭，直到1924年經伊萬斯教授的推薦去倫敦大學東方學院任教為止，一直生活在北京。北京對老舍的影響極深。老舍對北京太熟悉了。

北京自元代以來便成了京都。成了全國的政治中心。同時也是封建文化的核心。北京文化充滿了貴族氣。滿清建立之后，在北京形成貴族消費群體。大量的滿族旗人進駐北京。按清制，居住北京的旗人不準開戲院。不準開旅店，不準從事工農業生產，不準經商，更無遷移自由。旗人只準吃糧當兵，每月領取俸祿。這種衣食無憂的生活造就了一批純消費群體。吃皇糧食俸祿的旗人不再奮斗，原來的剛健剽悍的民族，性格逐漸退化。成為專事享樂，過寄生生活的特權階層。養花、玩鳥、喝茶、溜彎兒成為他們生活中的必備內容。他們優雅、閑適，從從容容舒舒服服地享受著生活，濃厚的消費空氣和享樂要求，刺激著文化藝術的繁榮，由此形成北京帶有貴族氣的舒適、優雅、享樂、頹靡的文化氛圍。

池莉生于武漢，長于武漢，她的小說幾乎都是取材于武漢。所以池莉成為武漢文化的代言人。

武漢的地理位置是得天獨厚的。武漢地處國中，素有“九省通衢”之稱。京廣線、京九線縱貫南北，長江水運橫貫東西，是我國重要的交通樞紐之一。這種得天獨厚的條件，使之很快發展為現代城市。武漢雖古屬楚文化，但由于交通發達，人口多遷移，因而形成五方雜處的局面，形成現代市民文化。武漢是絕沒有北京的貴族氣的。

常言說：“天上九頭鳥，地上湖北佬。”這主要說的是武漢人的精明，主要是由江浙一帶帶來的風氣。武漢是有名的商埠，所以武漢人是非常重商的。這就形成他們講求實際的文化。同時夏日酷熱，冬日寒冷，嚴酷的自然條件，形成了武漢人潑辣、暴躁的脾氣。

武漢的地理位置和氣候的影響，形成了武漢人“雜揉”的特色，形成了既精明又粗鄙，既潑辣又瑣碎的多重性格。

二、女性形象的塑造：配角和主角

地域不同形成的不同地域文化影響著作家們的創作。同樣是致力于表現市民世界的老舍和池莉呈現出各自不同的個性特點。

生活在京都的老舍在營構作品時，不管是揭露也好，批判也罷，著眼點更多的放在了家庭倫理關系上。中國的家庭倫理關系是以儒家思想為基礎的，封建的儒家道德宣揚“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等級觀念，以及“君臣如父子”的家國共構觀念。使家庭倫理上升到社會政治高度。為了處理父子、兄弟之間的關系，儒家還擺出孝悌觀念。在這些儒家思想的影響下，中國的男子、長子被賦予了無限重要的地位，但同時也受到無限的束縛。這就使得《四世同堂》中的祁瑞宣有了特別耐人尋味的意義。祁瑞宣知書達禮，受過良好的教育。孝敬爺爺，尊重父母，攜妻帶子。盡其所能。在傳統的倫理觀念中是難得的長房長孫。但日本帝國主義的入侵卻打破了他們平靜的美夢。長房長孫成了他的桎梏。他恨透了日本人。他深知只有起來反抗參加抗戰才能使民族新生。但他又不能離開家庭，只得因家而茍且偷生。他痛恨那些被征服者缺乏民族意識和氣節，自己卻又不得不陪在祁老人身邊強顏歡笑。在“父為子綱”的束縛下。祁瑞宣的痛苦是別人難以想象的。

生活在傳統文化氛圍淡泊的武漢的池莉。她作品的著眼點更多的是夫妻關系。夫妻的聚合關系代替了家庭的倫理，展現了現代人現實的生活。《煩惱人生》中的印家厚在一天的奔波與偶然的外遇之后，又回到自己破亂不堪的家。眼前出現的是有著雞窩般頭發的女人。雖然她不漂亮，不是自己心目中的理想妻子。但她使印家厚感到的是溫暖，這里沒有封建倫理道德的束縛，有的是家庭的溫暖，這里是男人們的避風港，是勞累奔波后的棲息地。池莉作品中的夫妻沒有“夫為妻綱”的束縛，他們是平等的，是生活中相互扶持走完人生之路的伴侶。

在家庭倫理的影響下，老舍作品中的女性形象總是放在配角的地位。“老舍使你看到，這種以父子關系為主軸的家庭，為了家族生命的延續。必然以其成員犧牲個性，個人需求為代價。”所以在老舍的筆下出現了傳統觀念影響下的相夫教子型女性。

《四世同堂》中的韻梅和天佑太太就是作者塑造的傳統社會中的優秀人物的代表。她們都是傳統道德衡量下的賢妻良母。韻梅“沒有受過教育。但從治家與教養小孩來說，她比那受過學校教育，反對作賢妻良母，又不幸作了妻與母，而把家與孩子一齊活糟蹋了的婦女，高明得多了。她不準小孩子有壞的習慣，從來不溺愛他們”。她孝敬老人。體貼丈夫，善待兄弟，關心孩子。在戰爭中千方百計維持家里的生活。她用自己的勤勞支撐著祁家。她是祁家不可或缺的人物。但她始終是作為祁家兒媳婦、孫媳婦、“小順兒的媽”出現的，她不是一個獨立的完整的人，始終處于配角地位，始終是依附于別人而出現的。《正紅旗下》的大姐，也是一個溫柔賢淑、善良敦厚的傳統女性。嫁到婆家后就像林黛玉進賈府，不敢多說一句話，不敢多走一步路，整天小心謹慎，畢恭畢敬。起床后頭還沒梳好，就趕緊去給婆婆請安。這樣的辛勤勞作并沒有換來她應得的地位，她始終是“大姐婆婆的兒媳婦”被呼來喚去，像奴仆一樣，沒有自己獨立的人格。

在武漢地域文化影響下的池莉，沒有那么多的傳統倫理的束縛，她更多的是看到女性的強悍與潑辣。所以在她的作品中總是把女性放在主角地位。在池莉的作品中不管是受過高等教育的知識分子女性還是沒有受過教育出身于市民階層的女性，她們共同的性格就是勇敢、潑辣。在瑣屑、平庸的生活中追求個性。追求個人存在的權利，靠個人的努力為自己贏得幸福。

出身于花樓街的吉玲，僅受過不多的教育。用她自己的話說就是“對。咱是地道的漢口小市民”。雖然吉玲的出身使她無法改變，她卻沒有因此而沉淪，而自暴自棄，降低自己對人生的追求。為了走出自己粗俗破落的家，為了找一個社會地位較高的丈夫，她把自己打扮成純樸而又優雅的女孩子。在一次偶然的機遇，“在武漢大學的櫻花樹下，她的小包給撞掉了，里面的一本弗洛伊德的《少女杜拉的故事》跌在地上。同時跌在書上的還有手帕包的櫻花花瓣，零花錢和一管‘香海’香水”。她以樸實可愛，溫順柔情，贏得了為自己選定的男人。她實現了自己的愿望，沖出了粗卑的花樓街，進入了有身份有地位的知識分子家庭。但婚后她卻驚奇的發現，不僅公婆瞧不起自己，就連自己的丈夫也不拿自己當回事。她的自尊心受到了嚴重的傷害，她和丈夫大吵后回到了娘家并提出離婚。她認為“她嫁給了莊家，第一：莊家必須認可她，把她當回事。第二。莊建非必須把她當回事”。“不把她當一回事的男人。即便是皇親國戚。海外富翁她也不稀罕。”在這里尊重之于吉玲超過了任何現實的利益。吉玲的自尊和堅決使她再一次為自己贏回做人的權利。迫使莊建非和他知識分子的父母重新評價吉玲。吉玲和韻梅、大姐相比有了更為成熟的女性主體位置的自覺。

三、對待享樂的態度：追求享樂和講求實際

滿清王朝統治北京后，旗人們過著衣食無憂的生活。旗人的特權地位使他們不用為生活所奔波，他們把大量的閑暇時間都用在了吃喝玩樂等享受方面。北京的小吃之精細、名目之繁多，玩的技藝的特別，是任何地方所不能比的。

清朝滅亡后，大量的旗人流向民間與漢人雜居，他們把“吃”的藝術也帶到民間。《正紅旗下》寫到大姐的婆婆“她愛吃”，但她沒錢。她口口聲聲地說：“父親是子爵，丈夫是佐領，兒子是驍騎將。這都不假；可是她的箱子底兒并沒有什么沉重的東西。”為了能夠達到吃的目的：“沒錢。她會以子爵女兒，佐領太太的名義去賒。”當實在沒錢買，又真想吃的時候，“她會買些冒充櫻桃的‘山豆子’。大把大把地往嘴里塞。既便宜又過癮”。他們對吃的講究深入骨髓。已成為他們生命中的一部分。

除了“吃”，北平人的“玩”更是花樣百出。“‘玩’。本是人們處理閑暇的一種方式，但北平人的玩，卻與上海人、香港人絕不相同。他們似乎是用整個生命去玩，甚至不考慮什么閑暇不閑暇。”

對于北平人“玩”的藝術。老舍是有著復雜的心態的。北平“玩”的文化是由旗人創造的。300年前，滿清旗人以武力征服中原，定都北京。旗人因其作為征服者民族的優越感和不作謀食之慮的優厚待遇。使旗人的英勇善戰迅速消失。而追求享樂的心態則迅速膨脹。把享樂作為了人生的全部內容。他們種花、玩鳥、養狗，把有意義的人生都消磨在無意義的享樂中。對此老舍是又沉痛又憐惜。北京文化豢養了一群廢物，除了吃和玩，他們一無是處。雖然老舍本身就是北平文化的產物，比如他的愛花木、愛清潔、愛溜彎和對曲藝藝術的精通等等。老舍畢竟是一位擁有現代理性的文化人。傳統的生活趣味并沒有使他沉溺于北平藝術生活中不能自拔。他超越了北平文化。并站在全新的角度反觀自身，獲得了全新的視角。

五方雜處。商業味濃的武漢市民更注重實際。他們對享樂沒有過多的奢望，這是池莉筆下武漢市民和老舍筆下賒債也要“吃”和“玩”的北平市民完全不同的地方。

《煩惱人生》中的印家厚在經過一天的奔波和偶然的外遇之后又回到了他那個不足二十平方米的破爛不堪的家。等待他的是“燙了雞窩般”頭發的老婆“遞過的一杯溫開水”。這里沒有甜言，沒有蜜語。有的卻是溫暖和幸福，這就是實實在在的生活。這份實在只有生活其中的人才能參透其中之味，別人是理解不了的。正如印家厚所說：

“雅麗怎么能夠懂得他和他老婆是分不開的呢?普通人的老婆就得粗粗糙糙，潑潑辣辣，沒有半點身份架子，盡管做丈夫的不無遺憾，可那又怎么樣呢?”

池莉作品中的人物都很現實，為了生活他們可以放棄一切。《你是一條河》中的辣辣在生存底線上掙扎。三十多歲就守寡的辣辣為了養活七個孩子，為了能夠使自己和孩子們活下去甚至出賣肉體換取糧食。辣辣的人生理想就是能夠活下去。

《生活秀》中的來雙揚為了養育弟妹，十六歲就在吉慶街用小煤爐子炸臭干子賣。為了能夠繼承祖上的房產。她低聲下氣去求不顧她們弟兄三人死活而再婚的父親，主動和繼母和好。為了解救中毒太深的弟弟來雙久，她違背法律往戒毒所偷送毒品。為了替不爭氣的哥撫養侄子，她拼命的在吉慶街賣鴨頸。她聰明，她狡猾，她精于算計，她敢于抗爭。她也想放松自己，她也想過享樂的生活。她也不喜歡那種長期黑白顛倒、孤軍奮戰的生活。但她比老舍筆下的大姐公公，大姐夫之流現實的多。

老舍筆下的北平市民在吃喝玩樂追求享受中迷失自己，池莉筆下的武漢市民在艱難困苦不斷掙扎中走向覺醒。老舍帶著悲憫的情懷揭示了北平走向衰微的原因。池莉則帶著贊賞的口吻展示了武漢市民生的毅力和堅決。池莉筆下的市民沒有老舍筆下市民對生活的講究，他們對生活沒有過多的幻想。但他們都能勇敢地面對生活，靠自己的雙手，靠自己的努力為自己開辟新的生之環境。

四、商業活動的隱與顯

中國是一個以農業為主的國家。作為政治中心的北京。商業活動不太繁榮。北京的商業一直處于隱逸狀態。再加上北京傳統文化的影響，北京的商業更注重商業文化的展示而忽略對商業利潤的追逐。

在老舍的作品中長于寫舊北京“老字號”的商人。他不大關心這些商業活動的結果。即是否營利，商業的規模。他更多的是把目光注視在商業活動過程中由人物及商業所傳達的文化風貌，由這些“老字號”所體現的特有的老北京商業文化。

老舍作品中涉及商業活動的作品很多。在這些商業活動中吸引人的自然不是那些店鋪招牌。而是滿載著北平文化的經營方式。老北京商販給人印象深刻的，是禮儀文明與十足的人情味。所以老北京的商業對金錢利潤的追求是隱的，而商業所顯現的文化才是更吸引人的。

首先和氣生財是老北京人深信不疑的。

《離婚》中的老李在安排好妻子和孩子后，到市場上買燒餅：“賣燒餅的好像應該是姓‘和’名‘氣’，老李痛快得都有點發顫，世界還沒有看到末日!拿出一塊錢惟恐人家嫌找錢麻煩；一點也沒有，客客氣氣地找回銅子與錢票兩樣，還用紙包好，還說：‘兩攙兒，花著方便。’使因安排妻子孩子非常勞累的老李心里頓時舒坦了許多，“心比剛出屜的包子還熱了”。和氣的商人，是足增人間暖意的。“一家三間門面的布鋪掌柜——祁天佑，有一張典型的商人面孔：作慣了生意，他的臉上永遠是一團和氣，鼻子上幾乎老擰起一旋笑紋。”《茶館》老板王利發一生信奉的準則就是“在街面上混飯吃，人緣兒頂要緊”。“多說好話，多請安，討人人的喜歡。”和氣和耐心是一種經營藝術，也是北京市民的修養。即使是買賣不成，憑著“北平小販應有的修養”，他們會“把失望都嚴嚴的封在心里。不準走漏出半點味兒來”。

以儒家為正統的中國傳統價值觀一直強調義利之辨，貴義賤利。從而形成國人羞于談利的心理。“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在這種觀念的影響下，老北京的商人們拼命用和氣、信義、人情、格調等手段來包裝自己的鋪面，以此掩蓋以贏利為目的的商業活動。

與老舍筆下的商業不同，池莉筆下的武漢市民毫不掩飾他們對金錢的向往與追求。武漢交通四通八達。封建思想在此被四處而來的移民沖擊得蕩然無存。武漢市民都非常現實，他們知道只有經濟發達才能適應這個社會。

池莉筆下的武漢市民很現實，也很會抓住機遇，他們運用智慧不失時機地去抓住每一張鈔票。《有了快感你就喊》中的女主人黃新蕾當發現自己所在的新華書店效益不好，她“不等別人分流她，她主動請纓承包了一個圖書批銷中心”。她刻苦肯干，并且運用優惠和打折的手段。使自己的收入成倍的增長。

老北京的禮儀人情在池莉的武漢市民世界是不存在的。他們追求的是赤裸裸的金錢關系。在武漢的吉慶街“只要五元錢，階級關系就可以調整。戴足金項鏈的漂亮小姐，可以很樂意地為一個臉色黢黑的民工演唱。二十元錢就可以買哭，漂亮小姐開腔就哭”。生活在此的人每夜都在努力的“掙一把油膩膩的鈔票”。和老舍相比，池莉對商人沒有更多的描述，她更長于寫工薪階層。她的工薪階層的人際交往也是以商業規則來進行的。人與人之間是赤裸裸的利益關系。

老舍筆下商業的隱很難適應社會經濟的發展，最終都被歷史所淘汰，但那種文化韻味實在令人回味。池莉筆下的顯卻過于直露。讓人讀了不禁毛骨悚然。老舍和池莉雖然都是表現市民世界，老舍用的是知識分子的眼光觀照商業，而池莉用平民的視角演繹商業，這就出現兩種不同的觀照視角。

(責任編輯 陳 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