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張東蓀認為,政府是“不可少的惡”,要求把政府與社會的職能區分開來,讓政府只負責對外、軍事等少數事務,而由社會來執掌經濟、教育、文化等各種職能。他希望社會發達,政府萎縮,認為理想的政府只能充當“守夜人”的角色。張東蓀批判了干涉主義、國家主義與保育政策,堅定地認為社會有自我運行和自我管理的能力。他還呼吁社會與政府對抗,冀此來限制政府,為民主政治奠定扎實的基礎。
關鍵詞:政府;社會;干涉主義;自組織;對抗
中圖分類號:K21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3-854X(2008)06-0086-04
張東蓀(1886—1973)是現代中國著名的哲學家、政論家,在他登上政論舞臺時,辛亥革命的硝煙剛剛散去,袁世凱正蠶食著革命的果實,中國的社會結構、政治制度何去何從、怎么建設等問題相當嚴峻,人們對民主、共和的認識也相當混亂。出于對時局的擔憂,對社會的焦慮,張東蓀積極撰文,努力建言,在不斷的批評和研究中,他闡述了“小政府大社會”的原則,厘清了政府的職能、社會的地位、政府與社會的關系等基本政治問題,在當時發生了較大的影響。張東蓀的這些政治思想,代表了他那一時代的自由主義知識分子的基本政治傾向和思想水平,具有較高的歷史價值和現實意義。
一、論政府的目的與功能
任何國家都存在政府與社會兩大組成部分,但不同的政治學說對政府與社會關系的設計、處理方式是不同的。民主是處理政府與社會關系的新的范式。政府的目的或功能,應有這樣幾點:
其一,保護人的自由權利,為實現人權提供服務。張東蓀引用摩爾的話說,“古代惟爭參與政治之自由,近代乃謀國家不加干涉之自由?!雹?重視私人領域的自由權利是近代國家中人們的特點,近代社會強調的是個人的獨立性和私人空間,追求的是免受外來無端干擾或不合理的限制的自由狀態。基于這樣的自由觀,人們對國家的功能、要求發生了變化,概括而言就是維護人的“天賦權力”。這就要求政府轉變職能,從原來的管理、指導、監督等職能中跳出來,轉換為以服務為主、保護為主,不再凌駕于人們或社會之上,把人們與社會當成弱智的、盲動的、罪惡的存在,日夜管理、指導和防范。張東蓀說:“故近世國家,非使國家如教師,國民如生徒,國家對于國民一切行為,皆干涉之,督策之,率領之,懲責之。”② 而是尊重人民的正當自由,不去干涉不該管的、人民自己能辦好的、不妨礙他人利益的事情。它不再充當社會的警察與人民的救星,而僅僅是守夜人,起著看護作用,維護大的自由環境,并在人民自由受到非法因素的侵害時出來制止侵害,維護公道。
其二,政府限制自己、弱化自己,固守自己與社會的界限,減小對社會的不當的干擾。人們要實現私人生活的自由,必須克服危害這些自由的因素。而在危害私人生活自由的因素中,政府是最大的因素,其他人、團體、勢力等都趕不上政府。所以,要保護自由,最關鍵的是防止政府的侵害——不論是故意的還是無意的、超越權限的還是權限以內的、合法的還是非法的、建設性的還是破壞性的。要防止政府對自由的危害,一則要社會來限制政府,另一方面也要求政府自己限制自己。就是政府通過縮小職能權限、調整內部結構、優化部門的相互監督制衡、嚴格辦事程序等一系列方法措施,弱化自己、限制自己,把對人們的危害的可能性減小到最低程度。張東蓀說:“國民之自由者,其反面卻為國家之制限。易言之亦即政府之制限?!嘀兄葡?,乃近世國家之精髓,近世文明之根本也?!雹?國家限制自己,具體看就是限制活動范圍、功能范圍。張東蓀提出“公善私善”的概念,認為政府只能負責公善,對于私善則不能干預。
其三,促進社會發展,為民造福?!皣抑?,乃專為民之福利計。以國家發展社會,理之至當也”,這就是說,政府功能不在于服務自身,而在于服務社會。服務之好壞不在自己判定,而在于事實的檢驗。根據此義,政府擴大其機構,充實其能力,把政府的功能搞得很大很強,并不能直接當成政府的業績。只有政府的服務性機構發達了,在這些服務性機構的努力下促進社會的工商業發達、人民安居樂業,政府的功能才是積極的正面的;否則,強大的政府可能實現的是負面作用,其功能強大適成社會之累、之敵。政府是社會的手段而非目的,整個政府、機構及其官員,在與社會的整體或局部發生關系時,必須擺正自己的位置,牢固樹立公仆觀念。
其四,消極去惡,積極建善?!叭祟愐韵蛏习l展之故,遂組織國家,用以積極建善,消極去惡,則國家之職務亦限于此”④,政府的職能是作用于社會才實現的,但它的作用有兩種可能,一種是善的、積極的;一種是惡的、有害的。人民對于政府,自然希望它積極為善、消極去惡——去掉社會中的惡和政府自身的惡,把有益的作用發揮到最大,把有害的作用限制到最小。政府為此要有所為、有所不為,尤其要克制有害的為與不為,以公正之目的與手段實現最大程度的功利主義。張東蓀看到,西方在十八、十九世紀自由主義高昂的時代,“對于政府的權限都是主張愈縮小愈好,把政府認為是一個‘無法避免的壞東西’”⑤。他自己也認為,任何最不壞的政府比起無政府的大同理想來,也是一種惡。但是,人類無法拋棄政府,只能盡量地限制它,以此減輕政府之惡。張東蓀在儒家政治占主導地位的中國,在內憂外患嚴重人們企盼政府“為民做主”的近代,提出政府是惡和限制政府的惡的問題是需要勇氣的。
其五,定規則,促公平,當好社會的裁判員。張東蓀說:“國家之天職,惟在使社會上之人民得以自然發展。凡有阻止發展者禁絕之?!笨陀^地看,政府的職能是多方面的,比如舉辦廠礦、制定法規、救濟危困等。但是,這些職能相互比較起來,制定規則、充當裁判員的作用最重要。在良好的制度下,社會自行運轉起來,用不著政府手忙腳亂地去到處救火。一套良好的制度,頂得上無數優秀的官員。制度合理而嚴肅,社會便自動形成秩序、調節矛盾、穩定協調地向前發展。所以,社會對政府的期望,不是出清官、辦實事、定對策,而是制定合乎時代與人心輿情的法律法規,建立完善科學的社會制度,讓這套制度推動、保障社會的進步。
最后,政府要促進社會的自治。張東蓀接受了西方一些思想家如柏格森、耶律芮克等人的思想,認為近代政治的關鍵或其基本的精神,在于達成人民的自治。人民有無自主、自強、自由和自決亦即自治能力是政治中的第一級問題,而如何完善政治等乃是第二級問題。把第一級問題解決了,則第二級問題自然解決。張東蓀說:“……政治之美惡,猶屬第二問題,其第一問題,惟在使人民獨立自強,自求福祉,而不托疵于大力者之下。國民之進步,不由偉人之率導,如牛曳車,乃由人民之自動,如水之推磨。雖然,民之所欲,必為一國之利,一群之福,政治之良,于焉可致。則所謂第二問題,亦于此內解決矣?!雹?在一國之內,這種自治不是自然達到的,需要政府來設計、保證和促進,因此,政府有義務擔負這個使命,為民間的自治、發育制定制度和秩序,有義務放權讓民間去自治,營造出小政府、大社會的國家結構。
二、小政府大社會的國家結構
民主國家的國家結構如何?其中的政府和社會是什么樣的關系?張東蓀的回答可以概括為:小政府、大社會。
張東蓀認為,民主國家應明確政府與社會的界限,強化社會、弱化政府。他說:“必政治與社會分離,使政治之干預范圍愈小,則社會之活動范圍愈大,于是社會得以自由競爭而得自然發展也”⑦,又說:“中國安身立命之道,同時亦在盡力充量排斥官僚而不用,務使官治之范圍愈小,民治之范圍愈張,民有督視官僚之道?!雹嗫梢?,他為中國政治現代化設定的一個重要目標是:減小政府及其干預范圍,繁榮社會及其自治領域。如果中國人民自治的空間越來越大、政府管理的事物越來越少,則說明中國的政治已經邁向現代的軌道,否則,只是移植了一層現代的皮毛而已。
張東蓀分析了政府與社會所應承攬的事務的范圍,認為國內大多數事務人民可以自辦,政府應該放手讓民間去自行處理。只有一些社會中個人、團體辦不了,或涉及整個國家的利益、橫貫全國區域的事情,國家才有必要、有理由去處置。張東蓀在民初時認為,一國之中,“凡經濟、教化、道德、地方事務、學術、技藝、信仰等,均劃出政府管轄之外,政府絕對不與聞,不干涉,而聽人民自由處置之是也。”張東蓀批評民初政府承攬事務太多、放手太少、大包大攬、唯我獨能的態勢,認為像鐵路國有、礦山國有等規定都不合理。政府既然無財力來筑路開礦,就不應限制民間,不能以加重民間承辦這些事業的條件來故意遏制。他堅決反對政府與社會爭奪利益的做法,要求把政府從廣大的民間可以治理的事務中驅趕出去,防止政府成事不足敗事有余。張東蓀認為,大社會小政府是世界文明國家的共同特點,在這類國家,凡人民所能處置的事務,無不留給國民自行處置,民間的事業極其發達,比政府的事業多且興旺。而相形之下,民初的中國政府卻逆潮流而動,除了政府外幾乎沒有社會,社會被政府擠壓到極小的范圍內。國家的事業均由政府包辦,社會自行辦理的事業嚴重缺乏,所以人民都只能仰食于政府、依賴政府、受政府的宰制。
一般而言,政府有對內與對外兩大塊職能。政府的對內職能是管理國內一般性的政治、經濟、文化、教育等事務;對外職能是管理外交、關稅、國防等關涉國家安全、國際合作、國際競爭的事務。他提出,政府應該弱化對內職能,強化對外職能,應該把國內的事務放手交給社會,自己專心處理外交軍事等問題。他說:“須知國際與國內不同,對于國際,則政府之干涉為有用,對于國內,政府之干涉愈少,社會之發達愈速。”政府減少內政上的負責范圍,無為而治,專心對外,職能少了,但政府的能力反而強了。政府在涉外事務上不但很專門很有效率,而且必要時對社會的號召力也加大。這樣,由于有社會辦理內政,有政府籌劃涉外,各司其職,積極有為,整個國家的綜合國力也將大幅度增強,有望躋身到世界強國之列。
為什么要小政府大社會呢?張東蓀認為,社會本有自我發育的能力,它自然向上、向善,“蓋人民如春草,但去其覆于上者,即得自然而茁”,讓“人民休養生息,以自由競爭之,故而各趨于向上之途”。在張東蓀看來,人民皆有自然發展的能力,在外部力量壓制下,這種能力無法實現,所以出現了民智陋、民德敝、民力拙等情況,而一旦去掉壓制,讓人民自由發展,就會蓬蓬勃勃,充滿生機。社會、人群如生命體一樣,可以自組織、自調節、自發展,無外力壓迫時它自然能生長繁榮開花結果,如果有助長之力它可能會長得更好,但就其本身而言,向上長則是無條件的趨勢,“社會有自救自拔之能力 ,無待政府之干涉”。
反過來,政府管理事務過多,對社會干預太多,則產生不良結果,導致各項事業的凋敝。政府搶占社會的事務,使“無論任何事物,未有使社會獨立舉辦者,罔不有政府插足其間,此種插足乃竟使社會活氣根本為之湮沒也。故曰,社會生機為政府遏制盡矣”。更為嚴重的是,政府干涉多,社會本來可以發生的分化、多元化發生不了,政府一枝獨大,在毫無對手的情況下,會日益走向集權專制,變成國家中唯一的勢力,為害極大。
三、批判干涉主義、國家主義與保育政策
在關于政府的職能、與社會的關系等問題上,西方政治學里曾出現過干涉主義、國家主義、保育政策等幾種理論,它們在民國初期頗有影響,張東蓀對這些理論作了評議。
大體上看,張東蓀反對干涉主義,他認為政府干涉害多利少,會摧毀自然的競爭與協調,泯滅社會的發展動力與生機,造成全國各項事業的萎縮與蕭條。但是,他認為完全拒絕政府的干涉也不現實,重要的是對政府干涉的范圍和目的加以限定。張東蓀反對政府對內政作過多干涉,希望政府在內政上無為而治;歡迎政府對外作較多干涉,強化政府的對外職能。
上個世紀初,當張東蓀思考政府問題時,第一次世界大戰已經爆發,戰火不但危及人民的生命財產,也搞亂了人們的政府觀。在西方及中國,都有一股國家主義思潮,在廣大的人群中悄悄蔓延。國家主義就是保育主義、高度集權主義,即國家的代表——政府占有、支配全國的各種資源,在政府與社會的關系上,高度強調政府的優先性絕對性,以政府凌駕社會、統馭社會,在政府與社會發生矛盾時犧牲民權而增長國力。國家主義中的“國家”,實為一借代名詞,準確地說它是政府主義。
張東蓀反對國家主義,認為這是違背文明發展傾向的一種政治逆流。他說:“中央集權乃中世紀之迷夢,今已打破久矣,”“文明國久已不做中央集權之夢也”。政府集權主義在張東蓀眼里已完全過時,喪失了歷史合理性與社會積極性。搞國家主義害國誤民,決不會達到富國強兵的理想效果。中國辛亥革命以后,一些言論家要求建立強有力的集權性的中央政府,認為這對應付內憂外患的復雜局面極為必要。對這種反民主的思潮,張東蓀作了積極的反擊。他認為政府能力的充實提高,并不等于政府干預的事務增多,也不在于政府與社會相比時占有支配性地位。政府能力加強,靠的是自身的賢能、道德性及民主的管理方法,管的事多、攤子很大,把社會資源全抓到手里,政府集權的程度是高了,但行政能力和管理水平卻很可能降低。它像一個因吃得太胖而虛弱的巨人一樣行動笨拙、不堪一擊。30年代,很多人鑒于德日法西斯強權政府帶來的國勢崛起,放棄民主思想提倡搞開明專制甚至法西斯主義。張東蓀在《民主與專制不相容嗎》等文章中批評了這類觀點。他明確指出,法西斯主義雖可求得“大治”,但其治不但不人道,犧牲了社會成員的獨立、幸福與思想自由,而且極其虛弱,靠恐怖方式而得到的天下大治常常在“大治”剛露頭時便開始大亂。
張東蓀也不贊成保育政策。國家保育政策是美國政治家漢彌爾頓的創意。漢氏主張建立強大的行政權力,認為行政權是否強大有力,是行政管理完善與否的主要根據。行政權追求的是正義和人民幸福,它負有保護國家民眾及各項事務之責。因此,政府對于各項社會事業有權予以積極的干預,它可以像保姆一樣地看護社會,既有權做正面的關心愛護,也有權做反面的斥責或懲罰。張東蓀評價說,保護政策在歷史上是有功的,但是,“其背面無不為干涉與遏止,迨夫時機已過,而當日視為保護之制度,轉瞬即為障礙之組織”。張氏認為,對保育政策要具體看待,在不同的國家與時代,它的作用不一樣。此外,政策的名稱與動機往往有差別,號稱保育政策,實則為控制、貪婪、獨霸者,歷史上也是有過的。張東蓀不贊成在內政上行保育政策,認為國內事務應放手交給社會,任民眾自己創辦、自行管理。他說:“國家主義與保育政策皆為對于國際而言,對于國內,則國家之行為,無不有嚴格之制限。如保育工商,惟在設立關稅,使外貨不得入而壓倒內貨,則內貨得自然發展也,反之,以工商不興,凡工商之事皆操之于國家之手,則工商之發達又安有望。故保育政策與國家主義乃國際競爭上之一種方法,而決非對內而施者也?!笨傊瑥垨|蓀從自治的原則出發,批評國家主義與保育政策,這對素有專制傳統的中國而言,其論說意義是積極的。
與國家主義、保育政策相契合,在政治學上,當年還流行一種“國權無限論”。這種觀點認為,政府是國家的主體,它擁有統治權,這種統治權就是國權、主權,它是無限的。對這種觀點,張東蓀從多個角度給予了批評,認為證之事實與學理,它兩無是處。何以言之呢?首先他認為,把國權無限理解成政府統治權之無限是概念混淆。因為國權無限本意是一國在國際社會中,不受外力壓迫,獨立而自決,并非是指政府權力毫無限制。按民主原則,政府對外獨立,對內則受到限制,限制者就是國民的總意。就是說,國民建立政府,是“認為統治之必要是也。若有一事,群以為無受統治之必要,則國家之統治權絕不能強而加之”。而且,就是總意也受限制,它受限于每個公民的意志。其次,他認為國權無限說與現代的把國家當成法人及法制國的觀念相矛盾。按照現代政治觀念,政府是一種法人,它立于公民契約之上;國家行法治,政府也要受法律的約束,它與社會人民交涉也有一定的規則和嚴密的途徑。政府和人民一樣,都要有限制、要服從規則。再次,對于有人說國家無限而國家機關有限的說法,張東蓀也不贊成。因為國家離機關別無存在,兩者是同一事物,故國家機關受限即國家受限,不能認為國家的某些部門是有限的而整個政府是無限的。所以,國權無限說不能成立,或只能理解為政府獨立,在對外意義上不受限制,而非對內或抽象意義上的權力博大無涯、可以不加約束。
四、對調節社會與政府關系方式的設想
從政治學上看,關注政府與社會關系、非議政府權能太大的學說遠非起于近代。但是,找到解決問題的道路與方法——民主卻是近代的事情。民主含義是廣闊的,就解決政府與社會的緊張關系而言,民主的途徑也有多種。張東蓀理解的途徑或方法是:發展多元的社會組織,促進社會各組織與政府之間的對抗。
在張東蓀看來,組織是勢力的代表,通過組織,一種勢力才可以現實地表現出來。在社會中發展起大量的多元化的組織,就是培育各式各樣的社會勢力。每種組織或勢力占有自己的資源,它不會輕易地讓政府把自己的資源搶走或抽空,因此就會同政府發生對抗現象,抵御政府的膨脹與非為,政府由此也才學會尊重民權、適應民主。所以社會中組織發育十分重要,民間組織與政府的對抗意義重大。張東蓀說:文明國家“必使國家為公有,不能有一勢力而獨占據之。所以能至此者,端在有多數勢力與之對抗,相監督耳。此多數互反之勢力,由社會以發生”??梢?,民間的分化、多元化、組織化,是抵御政府的重要途徑。但張東蓀遺憾地看到,中國晚清之后一度比較繁榮的地方自治團體、行業協會、民辦報紙雜志學校等,到了國民黨新軍閥統治時期,隨著中央政府越來越集權,它們日益衰微了。
民間組織發育到一定程度就會組黨。政黨在限制政府權力的集中趨勢上意義很大。張東蓀雖然對民初政黨的政治投機性、私欲性及黨員人格的墮落等多有批評,但他對政黨存在的合理性、限制政府的積極意義是肯定的。他認為,多黨并存便有自由競爭,“自由競爭為一切進化之根源,無自由競爭則無發展,吾民而欲束手待斃也”。
中國的社會為什么弱小呢?張東蓀認為:“中國的社會不發展根本原因有兩種:一是集權的荒廢;二是軍閥的橫梗?!雹?所謂集權的荒廢就是明明是集權制度,卻不行使其權,又不讓人行使。他比喻說就像一個貪吃的人,把好幾桌菜都搶到自己面前,雖則自己吃不下去,卻決不讓別人來吃。所以,要發展社會,就要解決集權和軍閥問題。對這些問題的解決,恐怕是近代中國最大的難題,張東蓀持續思考40年,先后提出多個方案,如施行地方自治削弱中央政權、施行基爾特社會主義發展行業協會、解散常備軍和軍人專業化等,但他的設想只是給國人增加了一些思路,并未見到實際效果。
就中國現實來講,政府過于強大,社會過于弱小,發展社會組織與政黨缺少現實基礎。怎樣解決這個問題呢?張東蓀的建議是政府減少對社會的干預,給社會騰出一塊地盤,讓它自我發育。待它發育出若干組織、政黨、勢力后,自然會同政府對抗,在對抗中爭回更多的地盤,達到政府與社會的良性平衡。他說:“故欲至此,必政府之縮小干涉,減少壓制,先使社會上有充足之生氣,然后以社會活動之地盤,引為政治上之對抗與之調和?!钡?,張東蓀的建議很難實現,中國近代政府集權專橫,“退必以戰,進必固守”,讓政府給社會讓出一片天地,卓有“雅量”地給民間組織一個發育的機會,無疑是與虎謀皮。所以,客觀上只有一條路:革命。但張東蓀不愿看到流血犧牲,他還擔心革命搞不好只是改朝換代,發育社會的問題因而跌入了無法解決的兩難困境。
張東蓀提出,對抗是政治的一條基本原則,按照該原則的要求,各種相異的因素,對另一方面都應有所對抗和監督。社會與政府是相異因素,他們的對抗對于每一方都有促進意義。對于政府來說,社會的對抗是保障它合法、合理、健全的最關鍵因素。沒有社會對抗的政府肯定走向腐敗,腐敗到極為嚴重的程度人民便會把它砸碎;而有了社會對抗,政府會逐步改進自己、優化自己,受到人民的支持和歡迎。所以,為了國家進步、政府發展,都需要保持、壯大社會這種對抗的力量,需要社會組織的獨立和不斷發育。因此,必須讓社會承辦各種事業,組織各種團體,開辦各種報紙雜志,發展各類企業廠礦,乃至訓練民兵,組織對外使團等。
張東蓀認為,民初政府背離了政治文明的大道,它太強大、功能太多、管的面太寬、干涉太劇烈,它仍然是高度集權的,所以,政府扼殺了社會的生機,成為內憂外患的罪魁禍首。張東蓀希望政府改良,從放權開始,從減少干涉開始,逐步地把中國政府變成與廣闊的民間社會并存、與高度有生機的社會兼容的“民有、民治、民享”的現代政府。他鄭重寫道:“中國國運之興也,不在有萬能之政府,而在有健全自由之社會。而健全自由之社會,惟由人民之人格優秀以成之。此優秀之人格,茍政府去其壓制,使社會得以自由競爭,因而自然淘汰,則可養成之也。易言之,中國之存亡,唯在人民人格之充實與健全,而此人格則由撤去干涉而自由競爭,即得之矣?!?/p>
注釋:
①④⑦ 張東蓀:《中國之將來與近世文明國立國之原則》,《正誼》1915年第7期。
②③ 張東蓀:《制治根本論》,《甲寅》第1卷5號,1915年5月。
⑤ 張東蓀:《思想與社會》,遼寧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222-223頁。
⑥ 張東蓀:《行政與政治》,《甲寅》第1卷6號,1915年6月。
⑧ 張東蓀:《吾人之統一的主張》,《正誼》第1卷第8號,1915年4月。
⑨ 張東蓀:《中國政制問題》,《東方雜志》第21號,1924年1月。
(責任編輯 劉保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