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軾,字子瞻,北宋中期著名文學家、書法家和畫家。曾官至龍圖閣大學士。他精通禪學和玄學,心胸曠達,思想開放,敢說敢為,在政治改革和詩文革新運動中占有重要地位。他創作的詩詞,飄逸、恬淡、瀟灑、空靈,充滿了禪玄風味和審美情趣,在北宋詩壇詞苑刮起了一陣清風,引起了巨大的反響。尤其是他那瀟灑玄妙的“二賦一詞”,更是被譽為空前絕后的千古絕唱。
蘇軾從進士及第放任商州推官起,到出守杭州、調任密州、徐州、湖州等地太守,直到烏臺詩案謫貶黃州任團練副使,雖浮浮沉沉,但每到一地,他都參禪拜佛,與寺廟詩僧結下了不解之緣。如他初到商州,便結識了當地開元寺老僧達智,隔三差五都要到開元寺去,與達智品茗賞畫,談詩論禪,十分相契。以致老和尚圓寂之時,將秘不示人的千金方托付于他。他在赴任杭州途經嘉興時,又結識了嘉興名僧佛印,后來佛印長期掛錫杭州靈隱寺,二人你來我往,更是成了睦逆之交。在杭州任上,他與卓錫西湖孤山的惠勤、惠思二位和尚也過從甚密。即使因烏臺詩案所累,謫貶黃州,寓居定惠院,躬耕隴畝,他仍以結交僧友為樂事,與安國寺大和尚繼連,不分汝我,無話不說,交誼甚厚。除了僧人,他還有幾位十分相契的道友,尤其是在廬山修行的四川綿竹武都山道士楊世昌。正在他謫貶黃州寂寥惆悵之時,這個楊道士和佛印和尚還相邀遠道來黃州探望,給了他精神上極大的安慰。在與這些僧朋道友的交往中,他對禪和玄的理解日深,信念日強,他把對社會生活生存斗爭的厭倦,對個人命運不可洞察的迷惑,與禪和玄的理念印證,有意無意地將發生在身邊的生活和創作思維的濡染,寫入詩詞之中,因此他的詩詞作品充滿了禪玄色彩和美學意趣。
且看他在杭州任上所題《飲湖上初晴雨后》
水光瀲艷晴方好,山色空瀠雨亦奇。
若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
此詩初看上去,是寫藏在風簾雨幕中的西湖,青山隱隱,湖水迢迢,雨絲風片,煙波浩渺,就像國色天香的西子一樣,無論是晴天或雨天,無論是濃妝或淡抹,都是一樣的美麗。深讀下去,我們就會從他提出的審美論題,感受到佛家所常說的“自性常凈,日月常明,于自性中,萬法皆見”的禪味和道家所講“天理自然”的玄趣。作者是把對社會人生的理解和對自然景物的看法十分巧妙地融入到了詩中。因了這首充滿禪玄風味和美學追求的詩篇,人們又把西湖稱作西子湖,聲名遠播。
蘇軾因烏臺詩案坐罪,被謫貶黃州,寓居林木蔥蘢的定惠院,與寺廟里的僧人一同生活,禪的凈慮消融了他的沮喪心情,他開始思考生命的真諦。他的《南堂五首》就可窺見他這一時期思想觀念和意識形態。其中有一首寫道:
掃地焚香閉閣眠,簟紋如水帳如煙。
客來夢覺知何處?掛起西窗接浪天。
詩一開頭,就用掃地、焚香、閉閣、隔帳四件事,來抒寫隔絕塵世的喧囂,以淡泊心境求得心底的空靈。接著描述從南堂窗戶望過去水天相接的景致,和一夢醒來不知身在何處的忘我境界。不僅體現了“自樂自得”的玄妙情趣,也飽含了深刻的空寂禪念,還靈乎本無。玄學者有無之學,即本末之學,后人亦謂體用之學,崇尚自然,倡導自樂,最高要求是“獨化于玄冥之境”。后來它與佛學融合,便有漢末以后“佛玄”之產生。蘇軾的詩詞中這種既有玄味又有禪趣的藝術特色,就是他的佛玄思想的自我流露,也是他別于他人的風格獨特之處。
他在黃州東坡躬耕隴畝時,還寫了一首題為《東坡》的七絕:
雨洗東坡月色清,市人行盡野人行。
莫嫌犖確坡頭路,自愛鏗然曳杖聲。
詩以雨后的月色敷灑在新開墾的東坡之上下筆,僅用一個“清”字,就勾畫出了一片清新自然景色,和一片澄明思想境地。美就美在得天公造化而不靠人力點染。這種美,沒有獨具禪心玄眼的人是很難發拙得出來。更巧妙的是,作者隨之筆頭一轉,從“市人”(街人)與“野人”(鄉人)行進中,生發出一股紅塵喧囂、立身無奈的禪念,和守志靜辟、自取其樂的玄趣。下聯則從崎嶇不平的坡頭路上,聽到手杖碰著石頭發出清脆的聲音,點出“我之為我,人之為人,身之為身,境之為境,心隨境遷,因緣移異”的禪學哲理。這是何等的禪悟,何等的玄境!真乃慧根獨具,高妙至極。
以上列舉蘇軾各個時期的幾首詩詞,從表面上看,雖然不著一個“禪”字,一個“玄”字,一個美字,實際上卻是對自然變幻、人生苦樂,通過典型的情節和優美的詞語,無形地化入詠嘆之中,在情趣、韻味、精神、意境上不經意地把禪的風骨和玄的趣旨展現出來。可見,禪玄思想和美學情趣對于蘇軾一生的影響很大。他把這種思想和情趣用在修心養性上,注入到他的詩詞中,成為了他的詩詞靈魂。他的大量詩詞作品,不獨表現于他在詠嘆時的內心靜寂、超然物外,還表現在他的詩詞風格的平淡樸實、空寂自然、清遠飄逸、富于哲理。
蘇軾的另一首《西江月》詞,更是以禪詮理、充滿玄趣的極致之作。詞是這樣寫的:
玉骨那愁瘴霧,冰姿自有仙風。海仙時遺探芳叢,倒掛綠毛么鳳。
素面常嫌紛浣,洗妝不退唇紅。高情已逐曉云空,不與梨花同夢。
此詩的背景是:蘇軾在杭州任上,其夫人王潤之買了一名名叫王朝云的女子作、r環,蘇軾也很喜歡,一直帶在身邊。徐州任上時,他的夫人王潤之見朝云聰慧溫柔,便讓蘇軾將她收為偏房,早晚好照料蘇軾。合巹之日,秦少游夫婦趕來祝賀,寫了一首《南歌子》詞贈給朝云,其中有“靄靄凝春態,溶溶媚曉光……瞥然歸去斷人腸,空使蘭臺公子賦高唐!”句,蘇軾甚是喜愛,一直帶在身邊。后來,王朝云隨他流放到廣東惠州,身染瘟疫去世。蘇軾十分悲痛,在重讀秦少游的《南歌子》后,遂作了這首《西江月》詞。
這首詞表面看來,是借詠梅對死去愛妾美麗姿容的贊頌,抒發情似曉云己空,再也不能共歡同夢的悼念。但細細品味,實是流露佛家對生就是死、生死息息相連的禪思,也表現了道家老子崇尚自然、順其規律、怡然自得的玄趣。要知道,生命既然有個開頭,就必然會有個結局,就樣花木一樣,即使你幻化成仙,一到季節也不可避免要凋謝了。高情既然被曉云掠空而去,也就不必再做梨花夢,牽牽掛掛自尋煩惱了。這種似有非有,似慟非慟的抒臆,是一種特殊的審美境界,使字里行間深含的美學意蘊得到質的升華。
謫貶黃州是蘇軾精神處于最迷亂時期,也是他從以“內在超越”為特點的禪玄義理中,尋求精神上的解脫與自由,故而能處變不驚,處苦不苦,隨緣自娛,隨遇而安。他在《黃州安國寺記》里,談到了他參禪悟道的心境:“盍歸誠佛僧?求一洗之。”、“焚香默坐,深自省察,則物我相忘,身心皆空……”他以這種“焚香默坐,深自省察”的參禪方式,進入到“物我相忘,身心皆空”的境界,來平衡因烏臺冤獄而無法忍受的內心煎熬,尋找和發現了自己心中的一方凈土,唱出了“心困萬緣空,身安一床足”(見《安國寺浴》)、“何處低頭不見我,四方同此水中天”(見《武昌酌菩薩泉送王子立》)、“也無風雨也無晴”(見《定風波》)、“憑君借取法界觀,一洗人間萬事非”(見《和子由四首》),如此等等,俱超脫了世網的羈絆,在審美的燦然一泄中獲得心理上的自由和空靈。
蘇軾的《念奴嬌》赤擘懷古,寫得更是奇特動人:
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亂石穿空,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杰! 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羽扇綸巾,談笑間、強虜灰飛煙滅。故國神游。多情應笑我,早生華發。人生如夢,一樽還酹江月。
這首詞,素被詩詞評論家稱為豪放之作,語句高妙,古今絕唱。其實,詞中涂抹的也是一幅離奇變幻、實實虛虛的空無色彩,極俱禪玄意念和美學氤氳。
作者一開口就高唱“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蓼園詞選》說,作者“嘆浪淘人物,是自己與周郎俱在內也。”元好問《題閑閑書赤壁賦后》也說是“殆戲以周郎自況也。”千古風流人物算得什么呢?赤壁一戰,曹操八十萬大軍“談笑間,強虜灰飛煙滅”了,一切都完了,空了;雄姿英發的周瑜可算是一代豪杰吧,但他也不過是歷史長河中如夢幻泡影的浪花,一轉瞬也消逝了。“人生如夢,一樽還酹江月”。只有那江上的明月才是古今同照,天地永恒的啊!詞中這種濃烈的“自然無窮,人生有盡”的空無色彩,不正是《金剛經》上所云:“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么?
蘇軾的詩詞中雖然充滿了禪玄理念,藝術手法上也表現了他的曠達風格和美學追求,在某種程度上調節了他的心里落差,平衡了他的內心沖突,也體現了他的哲學觀念和審美意識。但是,蘇軾畢竟還是一個血性男兒,他還有一種達則兼濟天下的愿望。事實上,他并沒有被屢屢挫折所壓倒,他是在艱難困苦的逆境中,在痛苦、傷感、憤懣的情緒里,詮釋禪玄理念,探索人生,對前途仍充滿了希望。正如他在《與滕達道》書中所說:“雖廢棄,未忘為國家慮……粗有益世,瞑目無憾也。”我們評析他詩詞中的禪玄風味和美學情趣,只是想傳遞這樣一個信息:正因為詩人深受佛家和道家禪玄融合的思想薰陶,達到了一種身處逆境,心如止水、無常無我的崇高境界,并把這種境界圓融到現實生活中去,圓融到詩詞創作中去,獨辟了一條詩詞藝術的審美境界,故而在中國文學史上,留下了不朽的絕版珍品,也留下了他的人格形象和風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