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晉南北朝時期行臺性質的演變

內容提要

魏晉南北朝時期主要存在過四種不同性質的行臺，作為臨時中央政府的行臺、作為尚書省分支機構的行臺、處于過渡形態中的行臺和作為最高一級地方行政機構的行臺。行臺之所以能夠在魏末北齊演變為最高一級地方行政機構，與北魏前期的分部尚書制有著直接的淵源關系，承八部制而來的八道制構成了行臺制度的行政地理基礎，尚書管理地方事務的行政習慣構成了行臺制度的行政機制基礎。進而揭示，分區制是中國古代地方行政機構演化過程中的一個關鍵因素。

關鍵詞 行臺 尚書 行政

〔中圖分類號〕K23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0447-662X(2008)03-0144-07

關于魏晉南北朝時期的行臺制度，學界已有一系列的研究成果，（注：青山公亮：《歷代行臺考》，臺北帝國大學文政學部史學科研年報第2輯，1935年；嚴耕望：《魏晉南北朝地方行政制度》（下冊）第十二章，學生書局，1997年；蔡學?！侗背信_制度》，《臺灣師范大學歷史學報》第5期；牟發松：《魏晉南朝的行臺》，《魏晉南北朝隋唐史資料》第9、10輯，1988年；《六鎮起義之前的北魏行臺》，《魏晉南北朝隋唐史資料》第11期，1991年；《北朝行臺地方官化考略》，《文史》第33輯，1990年；《北魏末以降的大行臺與權臣專政》，《鄴城暨北朝史研究》，河北人民出版社，1991年；《東魏北齊的地方行臺》，《魏晉南北朝隋唐史資料》第9、10輯，1988年；祝總斌：《關于北魏行臺的兩個問題》，《周一良先生八十生日紀念論文集》，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3年。）特別是牟發松先生的系列文章代表了魏晉南北朝時期行臺性質演變過程研究的最高成就。不過，由于牟先生所論涉及面較廣，且主要側重于行臺官與地方官的結合，對于行臺官員的構成、來源及升遷雖有涉及，但較為分散，從而使得這條演進線索晦暗不明，特別是對行臺官員的來源與升遷未有申論，本文擬以行臺官員的構成、來源及升遷為主線來補論這一時期行臺性質的演變，兼及此期地方行臺制度的淵源，以收拾遺補闕之效。

一、四種性質的行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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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晉南北朝時期主要存在過四種性質的行臺，作為臨時中央政府的行臺、作為尚書省分支機構的行臺、過渡形態中的行臺與作為最高一級地方軍政機構的行臺。

（一）作為臨時中央政府的行臺

這種性質的行臺與京師的留臺相對，主要存在于魏晉南朝與北魏前期，其表現形式有三。

其一，由皇帝親自率領，一大臣總署，成員來自中央各部門。如甘露二年（257年），司馬昭脅持高貴鄉公曹髦與皇太后親征叛臣諸葛誕，“散騎常侍裴秀、尚書仆射陳泰、黃門侍郎鐘會等以行臺從”，陳泰“總署行臺”（注：《通典》卷22《職官四》，中華書局，1988年，第611頁；《三國志》卷22《陳群傳附子泰傳》，第641頁。）。北魏太武帝“西巡，詔浩與尚書、順陽公蘭延都督行臺中外諸軍事”；獻文帝時，陸定國“遷侍中、儀曹尚書，轉殿中尚書。前后大駕征巡，每擢為行臺錄都曹事”。（注：分見：《魏書》卷35《崔浩傳》，第824頁；卷40《陸定國傳》，第908頁。）

其二，在皇帝被俘的情況下，由大臣擁立皇室成員建立行臺。這種形式主要出現在西晉末年，永嘉之亂中懷帝被俘，茍晞與王讚等率群官擁立豫章王司馬端在倉垣建立行臺；司空荀藩、司隸校尉荀祖、中領軍華恒、河南尹華薈等擁立懷帝兄子秦王司馬鄴在密縣建立行臺；之后，司馬鄴被挾往長安，雍州刺史賈疋、京兆太守閻鼎又擁立其在長安建立行臺；（注：分見：《晉書》卷61《茍晞傳》、卷60《閻鼎傳》，《魏書》卷1《序紀#8226;穆帝紀》。）幽州刺史王浚也“設壇告類，建立皇太子，備置眾官……自領尚書令”（注：《晉書》卷39《王浚傳》，第1148頁。此條“雖史籍不載其為行臺，但他既以荀藩為‘留臺太尉’，則自當為行臺無疑?！保舶l松：《魏晉南朝的行臺》，《魏晉南北朝隋唐史資料》第9、10輯，1988年，第95頁。））。

其三，在皇帝缺位的情況下，由大臣組建行臺。這種形式出現在東晉及宋初，東晉咸和二年（327年），豫州刺史祖約、歷陽太守蘇峻反，攻陷臺城，劫持成帝，平南將軍江州都督刺史溫嶠為組織義軍，營救成帝，乃“立行臺，布告天下，凡故吏二千石、臺郎御史以下，皆令赴臺。于是至者云集”。元興中，桓玄篡位，劫持安帝至尋陽。劉裕乃于建康“置留臺，具百官?！保ㄗⅲ悍忠姡骸稌x書》卷67《溫嶠傳》，第1794頁；《晉書》卷10《安帝紀》，第256頁。）《晉書》卷99《桓玄傳》稱“立行臺，總百官?！彼纬?，輔政大臣傅亮廢少劉義隆，欲立荊州都督刺史宜陽王劉義隆為帝。景平二年（424年）七月，傅亮“率行臺至江陵奉迎”（注：《宋書》卷43《傅亮傳》，第1337頁。）。

這些行臺，或由皇帝親自率領、或擁立皇太子立、或由大臣組建，無論那種形式，皇帝（或者說皇權）都是行臺的核心或凝聚力量。由皇帝親自率領的行臺自不必說；西晉末年由各種勢力擁立的皇太子，在皇帝被俘生死不明的情況下，就是皇權的化身；東晉溫嶠和劉裕為勤王而建行臺，是為了借助皇權將各方力量組織起來；宋初傅亮率領的行臺顯然是為新君劉義隆所備。

再看行臺官員的構成。甘露二年（257年）高貴鄉公曹髦親征所隨行臺的主要成員有尚書仆射陳泰、散騎常侍裴秀和給事黃門侍郎鐘會。永嘉之亂中茍晞擁豫章王司馬端所立行臺中，茍晞為太子太傅、都督中外諸軍、錄尚書，另一重要成員傅祗為司徒。荀藩等人擁秦王鄴所立行臺中，荀藩為司空、荀祖為司隸校尉，還有中領軍華恒、河南尹華薈。后秦王鄴又被挾持到長安，由雍州刺史賈疋、京兆太守閻鼎擁立建行臺。溫嶠、劉欲所立行臺的主要成員無疑是一些重要的都督刺史等領兵者。對于傅亮所率行臺成員，《宋書》卷5《文帝紀》有詳細記載：“侍中臣琇、散騎常侍臣嶷之、中書監尚書令護軍將軍建城縣公臣亮、左衛將軍臣景仁、給事中游擊將軍龍鄉縣侯臣隆、越騎校尉都亭侯臣綱、給事黃門侍郎臣孔璩之、散騎侍郎臣劉思考、員外散騎侍郎臣潘盛、中書侍郎臣何尚之、羽林監封陽縣開國侯臣蕭思話、長兼尚書左丞德陽縣侯臣孫康、吏部郎中騎都尉臣張茂度、儀曹郎中臣徐長琳、倉部郎中臣庾俊之、都官郎中臣袁洵等”。這些行臺成員包括三公、尚書中書門下集書諸省、御史臺、禁衛、都督刺史太守等中央與地方官員，幾乎涵蓋了王朝的各個機關與部門。

皇帝代表著國家的最高權力，以皇帝（或皇權）為核心、由各部門官員組成的臨時發揮中央政府職能的機構就是臨時的中央政府。一般情況下，這種性質的行臺具有唯一性。

（二）作為尚書省的分支機構的行臺

十六國時期出現了與此性質不同的行臺。為了討論方便，我們將這幾個行臺臚列如下。

后趙：（石）勒以成周土中，漢晉舊京，復欲有移都之意，乃命洛陽為南都，置行臺治書侍御史于洛陽。（《晉書》卷105《石勒載記下》）

前燕：（公元352年）（慕容）儁即皇帝位……改司州為中州，建留臺于龍都，以玄菟太守乙逸為尚書，專委留務。（《資治通鑒》卷99《晉紀二十一》）

后燕：（公元389年）建留臺于龍城，以（慕容）隆錄留臺尚書事。又以護軍將軍平幼為征北長史，散騎常侍封孚為司馬，并兼留臺尚書。（《資治通鑒》卷107《晉紀二十九》）

后燕：（公元391年）燕置行臺于薊，加長樂公（慕容）盛錄行臺尚書事。（《資治通鑒》卷107《晉紀二十九》）

和作為臨時中央政府的行臺相比：一、這些行臺（留臺）的核心不再是皇帝，因而不再具有臨時中央政府的性質。二、設置時間較長。后趙洛陽行臺罷于何時不得而知。前燕龍城留臺自352年慕容儁稱帝設置至357年尚書乙逸被征（注：《資治通鑒》卷100《晉紀二十二》，第3160頁。），至少存在了五年時間。后燕龍城留臺設于389年，薊行臺設于391年，直到395年因與魏戰爭的需要才以清河（慕容）公會代高陽王（慕容）隆鎮龍城、以陽城王蘭汗代長樂公（慕容）盛鎮薊。（注：《資治通鑒》卷108《晉紀三十》，第3425頁。）可能終后燕之世，這兩個行臺（留臺）一直存在。三、行臺官員的構成比較單一。除后趙洛陽行臺以治書侍御史為長官外，前燕、后燕行臺的官員皆為尚書官。前燕龍城留臺長官乙逸為尚書；后燕龍城留臺長官慕容隆為錄尚書事，其兩位屬佐平幼、封孚皆為尚書；薊行臺長官慕容盛亦錄行臺尚書事。四、行臺官員多兼地方官。前燕龍城留臺尚書乙逸兼幽州刺史，后燕龍城留臺慕容盛為都督幽平二州諸軍事、征北大將軍、幽州牧，兩位尚書分別為其府長史、司馬（注：分見：《資治通鑒》卷100《晉紀二十二》，第3160頁；卷107《晉紀二十九》，第3387頁。）。

這些行臺不再具有臨時中央政府的性質，且長期設置，行臺官員多兼地方官，是否就可以認為這些行臺已經地方化了呢？不能。因為這些行臺的設置地有一個引人注目的共同之處，即皆設于“都”，或于舊都，如燕之龍城、薊，或為欲遷之都，如后趙之洛陽（注：與之相同的還有赫連勃勃設于長安的南臺。宋永初中，赫連勃勃趕走鎮守長安的劉義真，稱帝。群臣勸其定都長安，赫連勃勃說：“朕豈不知長安累帝舊都，有山河四塞之固。但荊吳僻遠，勢不能為人之患。東魏與我同壤境，去北京裁數百余里，若都長安，北京恐有不守之憂。朕在統萬，彼終不敢濟河，諸卿適未見此耳?！庇谑且允雷雍者B璝領大將軍、雍州牧、錄南臺尚書事。（《晉書》卷130《赫連勃勃載記》，第3210頁）赫連勃勃并非不想定都長安，而是認為時機還未成熟，所以先于長安設南臺作為過渡，與石勒的洛陽行臺異曲同工。）。表明這些行臺仍然沒有擺脫中央機構的性質，其所處理的事務當超出地方官的工作范疇，是中央設于特殊地方的分支機構。由于其成員皆被命以尚書省官，所以這類行臺可以稱為尚書省的分支機構。

北魏道武帝天興年間所置的鄴、中山行臺性質與此相同?！暗壑拎挘驳桥_榭，遍覽宮城，將有定都之意。乃置行臺，以龍驤將軍日南公和跋為尚書，與左丞賈彝率郎吏及兵五千人鎮鄴?！蹜]還后山東有變，乃置行臺于中山，詔左丞相、守尚書令、衛王儀鎮中山，撫軍大將軍、略陽公元遵鎮勃海之合口?！保ㄗⅲ骸段簳肪?《太祖道武帝紀》，第31頁。）中山為后燕都城、鄴為道武帝欲遷之都。行臺官員皆命以尚書官。天興三、四年（400、401年），中山、鄴行臺相繼被罷，（注：《魏書》卷2《太祖道武帝紀》，第38頁。）這類行臺銷聲匿跡。

（三）過渡形態中的行臺

所謂過渡形態中的行臺，是指由作為中央使者的行臺到作為最高一級地方行政機構的行臺之間的過渡狀態。北魏六鎮起義之前，中央常常抽調一部分官員組成行臺，派往各地巡察或處理地方軍政事務。牟發松先生稱之為使者行臺、出巡行臺或統軍監軍行臺。（注：牟發松：《六鎮起義之前的北魏行臺》，《魏晉南北朝隋唐史資料》第11期，1991年。）這些行臺官員多從尚書省中選調，在有記載的景明至正光四年（523年）的20例行臺中，長官來自尚書省的有14人次，比例高達70％。

（注：其他6例，來自于中央其他部門的3例，由地方官充任的3例，各占15％。）行臺屬佐也多來自尚書省，如“頻為左仆射源懷引為行臺郎”的宋世景本官為尚書祠部郎，（注：《魏書》卷88《宋世景傳》，第1902頁。）熙平元年跟隨李平節度討硤石諸軍的兩位行臺郎，劉懋本官為員外常侍領考功郎中，陽固本官為尚書考功郎。（注：分見：《魏書》卷55《劉懋傳》，第1230頁；《魏書》卷72《陽固傳》，第1611頁。）這些行臺因事而設，事畢即罷，存在時間長不足半年，短則月余；行臺官員事后則還任本官，不具穩定性與獨立性?？梢哉f只是尚書省的一個臨時派出機構。

正光五年（524年）至武泰年間，以六鎮為首，各地的叛亂風起云涌，南朝蕭梁也趁機入侵，行臺被大量地派往各地進行軍事節度。尚書省作為中央的一個部門，已經沒有能力承擔起行臺的全部人力資源，于是行臺官員的來源便發生了結構性變化。這一時期，行臺長官有明確來源記載的有35例，其中來自尚書省的9例，來自中央其他部門的16例，來自地方官員的9例，其他的1例。這些數據表明，行臺長官由主要來源于尚書省轉變為以中央其他部門官員為主，由原來的70％降到了27％；由地方官充任行臺長官則呈上升趨勢，由原來的15％升到27％。由中央官任長官的行臺也表現出地方化的趨勢，這些行臺或因軍事行動的曠日持久，或即使戰爭結束，統治仍不穩定，不得不常設于地方，在一些軍事重鎮，行臺區的形成已經初露端倪。（注：參見：祝總斌：《關于北魏行臺的兩個問題》，《周一良先生八十生日紀念論文集》，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3年；牟發松：《北朝行臺地方官化考略》，《文史》第33輯，1990年。）

行臺屬佐的來源也呈現出同樣的變化趨勢。在蕭寶夤的西道行臺中，行臺郎封偉伯本官為太學博士、蘇湛本官為員外散騎侍郎、高道穆本官為太尉鎧曹參軍；（注：《魏書》卷32《封偉伯傳》，第766頁；《魏書》卷45《蘇湛傳》，第1017頁；《魏書》卷77《高道穆傳》，第1714頁。）魏子建的山南行臺中，郎中李苗本官為員外散騎侍郎；（注：《魏書》卷71《李苗傳》，第1596頁。）裴延儁的西北道行臺中，行臺郎酈惲本官為奉朝請；（注：《魏書》卷42《酈惲傳》，第952頁。）元延明的東道行臺中，臺郎鄭伯猷本官為太學博士領殿中御史；（注：《魏書》卷56《鄭伯猷傳》，第1244頁。）長孫承業的行臺中，郎中裴伯茂本官亦為奉朝請。（注：《魏書》卷85《裴伯茂傳》，第1872頁。）在行臺長官兼任地方官的行臺中，一些行臺屬官則直接來自于地方府佐。如孝昌中，在蕭寶夤的西道行臺中，行臺左丞崔士和原為蕭寶夤督府長史；（注：《魏書》卷9《肅宗孝明帝紀》，第245頁；《魏書》卷66《崔亮列傳》，第1481頁。）魏子建山南行臺中的郎中辛俊原為東益州征虜府外兵參軍；（注：《魏書》卷77《辛悠傳》，第1701頁。）常景的幽州行臺中，臺郎崔忻原為荊州平南府外兵參軍；（注：《魏書》卷49《崔秉傳》，第1105頁。）長孫稚的西道行臺中，左丞楊侃原為雍州府錄事參軍。（注：《魏書》卷58《楊侃傳》，第1282頁。）

雖然此一時期行臺表現出明顯的地方化趨勢，但行臺仍不具獨立性。我們先看下面一段材料：

（正光六年十月）賊帥宿勤明達、叱干騏驎等寇亂豳華諸州，乃復（元）顥王爵（北海王，二千戶），以本將軍（撫軍將軍）加使持節、假征西將軍、都督華豳東秦諸軍事、兼左仆射、西道行臺，以討明達。顥轉戰而前，頻破賊眾，解豳華之圍。以功增封八百戶，進號征西將軍。又除尚書右仆射，持節、行臺、都督如故。尋遷車騎大將軍、儀同三司，余如故。值蕭寶夤等大敗于平涼，顥亦奔還京師。（《魏書》卷21上《北海王詳傳附子顥傳》，5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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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顥先被御史彈劾除名。后莫折念生部下宿勤明達寇豳華等州，才恢復北海王爵、撫軍將軍，另假征西將軍、都督華豳東秦諸軍事、兼左仆射西道行臺討明達。捷報頻傳，元顥也增封進號，軍號與封爵是附屬于個人的，無論在什么職位上升降都不受影響。值得我們注意的是“又除尚書右仆射”這句話，元顥的行臺職是尚書左仆射，而此時又是因功除授，應為升遷，右仆射職低于左仆射職，且其行臺官如故，所以此尚書右仆射職當為中央尚書省職。這表明行臺職仍不是一個正式的職位，行臺仍是一個臨時性的機構。

無獨有偶，《魏書》卷42《酈惲傳》：“又舉秀才，射策高第，為奉朝請。后延儁為討胡行臺尚書，引為行臺郎。以招撫有稱，除尚書外兵郎，仍行臺郎。”酈惲以奉朝請為裴延俊討胡行臺郎，后因招撫得力，除尚書外兵郎，當為因功升遷。（注：《后職令》：奉朝請，從七品下；尚書外兵郎，第六品下。（《魏書》卷113《官氏志》，第3001、2999頁。））“仍行臺郎”表明酈惲所遷的外兵郎不為行臺職，而為中央尚書省職。

（四）作為最高一級地方行政機構的行臺

莊帝建義初至魏末，行臺繼續沿著地方化的方向發展，來自尚書省的行臺長官仍在減少，由地方官任行臺的仍呈上升趨勢。在來源有稽可查的49例中，來自尚書省的僅有5例，所占比例只有10％，來自地方官的有18例，占37％。且此期行臺多兼任地方官，在筆者統計的76例行臺中，有32例兼任地方官，已近一半。行臺區已經比較穩定，據嚴耕望先生考證，北魏末期有關西行臺、并州北道行臺、晉州行臺、冀相定等州河北行臺、荊州行臺、豫州行臺、徐州行臺七個固定的行臺區。（注：嚴耕望：《北魏末年行臺區》，《魏晉南北朝地方行政制度》，中研院歷史語言研究所，1997年，第806-810頁。）牟發松先生進行了更加細微的考證與統計，認為除此之外，還有梁益山南行臺區，并按時間先后列出了各行臺區行臺長官的名字。（注：牟發松：《北朝行臺地方官化考略》，《文史》第33輯，1990年。）

行臺官員的遷升已經可以在行臺內部進行，而不必轉道經由中央官。爾朱仲遠由行臺尚書左仆射遷行臺尚書令。（注：《魏書》卷75《爾朱仲遠傳》，第1666頁。）在高歡的東道大行臺中，敬顯俊由行臺倉部郎中轉都官尚書，楊愔由行臺郎中轉行臺右丞。（注：《北齊書》卷26《敬顯俊傳》，第371頁；《北齊書》卷34《楊愔傳》，第455頁。）行臺之間也可以互相遷轉，《魏書》卷36《李希宗傳》：“尋為東南道行臺邸珍右丞，與諸軍討賊于彭沛，克之，轉齊獻武王大行臺郎中?！豹?/p>

行臺也具有了一定的人事權，《魏書》卷75《爾朱仲遠傳》：

（爾朱仲遠）轉使持節、本將軍、徐州刺史、兼尚書左仆射、三徐州大行臺。尋進督三徐州諸軍事，余如故。仲遠上言曰：“將統參佐，人數不足，事須在道更仆以充其員。竊見比來行臺采募者皆得權立中正，在軍定第，斟酌授官。今求兼置，權濟軍要?！痹t從之。于是隨情補授，肆意聚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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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臺采募者皆得權立中正”表明行臺立中正的現象已經非常普遍。但一個“權”字又透露出行臺立中正并非定制，權臣如爾朱仲遠者亦須經中央批準才能置。

行臺屬佐不隨行臺長官的調離而廢罷，也表明了行臺作為一個獨立機構的穩定性?！段簳肪?3《王翔傳》：“上黨王天穆以（王翔）為北道行臺郎中。爾朱榮代天穆為大行臺，仍為吏部郎?！豹?/p>

如果說北魏末行臺內部的升遷還只局限于權臣行臺中的話，東魏北齊時行臺內部的升遷則成為一種普遍現象。茲舉幾例：

獨孤永業：乾明初，出為河陽行臺右丞，遷洛州刺史，又轉左丞，刺史如故，加散騎常侍?！芜吷跤型?，遷行臺尚書。（《北齊書》卷41《獨孤永業傳》，544）

元景安：（天統）四年（568年），除豫州道行臺仆射、豫州刺史，加開府儀同三司。武平三年（572年），進授行臺尚書令，刺史如故，封歷陽郡王。（《北齊書》卷41《元景安傳》，542）

盧潛：肅宗作相，以潛為揚州道行臺左丞?！w合州刺史，左丞如故，又除行臺尚書，尋授儀同三司。（《北齊書》卷42《盧潛傳》，555）

高潤：除河陽道行臺尚書令……就拜司空公，行臺如故。俄遷司徒、錄尚書事，仍拜太尉公，頃之，遷大司馬，入為司州牧。（注：磁縣文化館：《河北磁縣北齊高潤墓》，《考古》，1979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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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懿“累遷行臺右仆射”（注：《北齊書》卷16《段韶傳》，第214頁。）表明行臺已經成為正式的職位，可以成為官員遷轉中的一個環節。

北魏末期的行臺區由軍事重鎮自然演變而成，并未遍布全境，東魏北齊的行臺區則除都城鄴附近及青齊一帶，基本上覆蓋全境。各行臺區有比較穩定的轄區，行臺長官亦例兼駐治州刺史，有些人連續出任某地行臺近十年甚至十多年。行臺兼治軍民的權力得到了法律肯定，已經完全取代都督諸州軍事而成為州郡之上的最高一級地方行政機構。（注：嚴耕望：《東魏北齊行臺區》，《魏晉南北朝地方行政制度》，中研院歷史語言研究所，1997年，第810-815頁。牟發松：《東魏北齊的地方行臺》，《魏晉南北朝隋唐史資料》第9、10輯，1988年；《北朝行臺地方官化考略》，《文史》第33輯，1990年。）

二、地方行臺制度的淵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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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臺之所以能夠在魏齊演變為最高一級地方行政機構，與北魏前期的行政體制和行政傳統有著十分密切的淵源關系。首先我們可以看到，北魏末年所形成的八個相對固定行臺區的命名分別是：雍州西道行臺、并州北道行臺、晉汾西北道行臺、冀相定等州河北行臺（又稱北道行臺）、荊州南道行臺、梁益山南道行臺、豫州東南道行臺、徐兗東道行臺，這些行臺區以京城洛陽為中心，以四方四維的地理方位自然形成。其中山南道處于京城的西南方向，實際上是西南道行臺；東北道行臺在北魏末年雖然沒有出現，但在東魏時期出現了以幽州為中心的東北道行臺。

其實不只是行臺區，北魏中后期經常以道為單位派出使者巡行風俗或監督地方官員，世宗時“遣使巡行四方，以（薛）曇寶持節、兼散騎常侍、龍驤將軍、南道大使”；“正始二年秋，詔（于）忠以本官使持節、兼侍中，為西道大使，刺史、鎮將贓罪顯暴者，以狀申聞，守令已下，便即行決”；“以（李）崇為使持節、兼侍中、東道大使，黜陟能否，著賞罰之稱”；“（李遵）轉步兵校尉，兼散騎侍郎副盧昶東北道使”；“是時蕭衍遣將寇逼徐揚，除（元）端撫軍將軍、金紫光祿大夫、使持節、東南道大使，處分軍機”；孝莊世“詔（李）苗為通直散騎常侍、冠軍將軍、西南道慰勞大使”；中興元年，“詔征東將軍、吏部尚書封隆之為使持節、北道大使，隨方處分?！保ㄗⅲ悍忠姡骸段簳肪?4《薛野》，第999頁；卷49《李遵傳》，第1099頁；卷66《李崇列傳》，第1467頁；卷31《于忠傳》，第742頁；卷71《高陽王雍傳附子端傳》，第558頁；卷71《李苗傳》，第1596頁；卷11《后廢帝紀》，第279頁。）

與八道相對應的京師地區稱畿內，《魏書》卷8《世宗宣武帝紀》載，正始二年秋，“詔尚書李崇、太府卿于忠、散騎常侍游肇、諫議大夫鄧羨，崇、忠使持節并兼侍中，羨兼黃門，俱為大使，糾斷外州畿內”；同書《游肇傳》載游肇“兼侍中，為畿內大使，黜陟善惡，賞罰分明”，《鄧羨傳》載鄧羨“除諫議大夫，兼給事黃門侍郎，副侍中游肇為畿內大使”?？芍?，游肇、鄧羨為畿內大使與李崇、于忠分別為東道大使和西道大使為同時。這樣的畿內與外州八道的劃分與北魏前期的六部與八部之分似乎有著某種淵源關系。

分部制在拓拔鮮卑的政治社會中有著悠久的傳統，在其形成與擴張的過程中曾經有過三部、五部等之分。公元398年，道武帝拓拔珪定都平城，將本部民與被征服民分別分為六部與八部，《魏書》卷110《食貨志》載：“天興初，制定京邑，東至代郡，西及善無，南極陰館，北盡參合，為畿內之田。其外四方四維置八部帥以監之，勸課農耕，量校收入，以為殿最。”居住在“東至代郡，西及善無，南極陰館，北盡參合”畿內的是“以拓拔氏為核心、包括宗室、勛臣、內入諸姓組成的鮮卑集團”，居住在“四方四維”的“都是一些歸附者”，以及“定都平城后，四面八方遷來的‘新民’”。（注：嚴耀中：《北魏前期的政治制度》，吉林教育出版社，1990年，第38頁。）畿內分為“天部、地部、東、西、南、北部”六部⑤⑥《魏書》卷113《官氏志》，第2975、2972、2975頁。），畿外依方位分為東、西、南、北、前、后、左、右八部。北魏中后期的畿內與八道劃分在民眾組成上雖然沒有征服者與被征服者的區別，但以京城為中心，以四方四維為自然行政單位的行政分區模式實際上是前期六部與八部的行政地理劃分模式在新歷史時期的延續，這構成了北魏末期行臺區的行政地理基礎。

對于畿內與畿外、或六部與八部，北魏前期的統治者分別設內行官與外朝官、六部大人與八部大人來分別進行管理。內行官系統與六部大人共同構成畿內六部的管理機構，八部大人與外朝官系統共同構成畿外八部的管理機構。道武帝拓拔珪仿漢晉舊制“建臺省，置百官”、實行尚書制度時，八部大人改稱八部尚書，按胡三省的說法是“魏初，四方四維置八部大人，分東、西、南、北、左、右、前、后，后又置八部尚書?！薄顿Y治通鑒》卷117，晉安帝義熙十一年魏遣左部尚書代人周畿帥眾鎮魯口條注，第3681頁。）其實早在改尚書制度之前，拓拔珪就已經以八部大人“擬八座”⑤。明元帝拓拔嗣曾廢尚書制度，“神瑞元年春，置八大人官，大人下置三屬官，總理萬機”。⑥太武帝拓拔燾又恢復尚書制度，八大人又轉換為八部尚書。大人與尚書身份的同等置換表明了二者實際上是二而一的關系。其實質都是總理一部事務的最高行政首腦。

太武帝時期，隨著國家結構的變化，八部逐漸被省為四部、二部，最后固定為南、北兩部尚書，“南部尚書知南邊州郡，北部尚書知北邊州郡”《南齊書》卷57《魏虜傳》，第985頁。）。在南、北兩部尚書之下是以大夫、長、令、主書郎為序列的屬官系統，另有內行官系統派往各部的給事中，（注：嚴耕望：《北魏尚書制度考》，《史語所集刊》第18本。）他們與南、北尚書共同管理南、北部的一切軍政事務。王嶷“稍遷南部大夫。高祖初，出使巡察青、徐、兗、豫，撫慰新附，觀省風俗?！保ㄗⅲ骸段簳肪?3《王嶷傳》，第775頁。）太和十一年，“詔南部尚書公孫文慶、上谷張伏千率眾南討舞陰。”（注：《魏書》卷7下《高祖孝文帝紀》，第162頁。）鄧宗慶“稍遷尚書……轉典南部。宗慶在南部積年，多所敷奏，州鎮憚之”（注：《魏書》卷24《鄧宗慶傳》，第636頁。）太和中，楊播“進北部給事中。詔播巡行北邊。”（注：《魏書》卷58《楊播列傳》，第1279頁。）

更為重要的是，在八部尚書被省為二部的同時，南北尚書由原來與尚書機構平行的機構變成了尚書省的隸屬部分，從而與以三省制為主體的外朝官系統合為一體。在合并之前，對八部的管理以八部尚書為主，拓拔珪天興年間曾經在每個尚書之下設36曹，（注：嚴耀中：《北魏前期的政治制度》，吉林教育出版社，1990年，第35頁。）每部尚書負責一部。合并之后，吸納了南、北二部尚書的尚書省成為畿外的主要管理機構。也就是說，在北魏前期，有以尚書或尚書省管理地方事務的行政傳統。這一點在地方官的選派上也有所體現。道武帝天賜三年，正式設置地方官，“諸州置三刺史……郡置三太守……縣置三令長”（注：《魏書》卷113《官氏志》，第2794頁。）；這三位并置的地方官，其一來自本地豪強或降官；其二來自外朝官系統的漢人官員，其三來自內行官系統的鮮卑族人。來自外朝的官員以尚書省為主，如北魏攻占三齊時，曾在尚書省擔任東曹尚書的韓麒麟就壽命與降官“房法壽對為冀州刺史”（注：《魏書》卷60《韓麒麟列傳》，第1331頁。）；這三官共設的統治方式體現了以內制外的行政思維模式。以尚書官員管理地方事務的行政傳統和以內制外的行政思維模式構成了行臺制度的行政機制基礎。

太和十八年（494年），孝文帝遷都洛陽、實行漢化改革之后，原分部制的基礎消失，原六部民被安置在洛陽的六坊之內，稱為代遷戶；原來為管理六部民而設的具有拓拔鮮卑民族特色的內行官系統失去了存在的理由，以三省制為主體的外朝官系統經過改制后成為北魏中央行政機構的中樞，以尚書官員管理地方事務的行政習慣也被保留下來。中央除了和南朝一樣，派監察官員監察地方、門下官員巡行地方之外，尚書省官員也經常被派往地方處理地方事務、特別是軍政事務，并且和改制之前一樣，尚書省官員在處理地方事務時擁有凌駕于地方官員之上的權力、以及其他中央官員一般不具有的隨機處分的權力。

承八部制而來的八道制構成了行臺制度的行政地理基礎，尚書管理地方事務的行政習慣構成了行臺制度的行政機制基礎。但是，這兩個因素加在一起并不足以促使地方行臺制度的產生。北魏末年的六鎮起義，使中原大地再一次陷入戰火之中，行臺經常、長期地被派往地方，久而久之，便形成了高于原地方最高行政機構之上的最高一級地方行政機構。

三、余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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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于這樣的分析，我們認為，在北魏末年至東魏北齊所形成的地方行臺，其制度淵源是北魏前期的分部尚書制，是北魏早期行政傳統歷史影響的結果，而和作為臨時中央政府的行臺沒有直接的淵源關系，也不是其線性發展的結果。也許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杜佑說：“江左無行臺”。（注：《通典》卷22《職官四》，第611頁。）進而我們聯想到，自郡縣制確立以來，最高一級地方行政機構不斷發生變化，漢代的刺史、魏晉南北朝的都督行臺、唐代的節度使、明清時期的總督，它們都是由最初的中央使者演變而來，以往的研究告訴我們，其演變的關鍵環節主要有固定治所的獲得、軍事需要因素的促發、行政與軍政權力的獲得。但有一個非常基礎而又非常重要、常常被提起而又被忽略的一個因素，就是行政分區這個前提。刺史是因分部制的存在、都督是因分區制的存在、行臺是因分道制的存在、節度使也是因分道制的存在、總督是因分區制的存在。無論分區的形式是依自然地理結構來劃分，還是依行政需要來劃分，都構成了固定治所與軍政權力獲得的重要前提。

魏晉南朝，也有作為中央使者的行臺，如晉元帝太興年間，太山太守徐龕反叛，“復求降。元帝惡其反覆，不納，敕（蔡）豹、（羊）鑒以時進討。鑒及劉遐等并疑憚不相聽從，互有表聞，故豹久不得進……于是遣治書御史郝嘏為行臺，催攝令進討?！蹦淆R世蕭子良曾在奏疏中說：“前臺使督逋切調，恒聞相望于道?！日肮常泔w下嚴符，但稱行臺，未顯所督。先訶彊寺，卻攝群曹，開亭正榻，便振荊革。”（注：分見：《晉書》卷81《蔡豹傳》，第2111頁；《南齊書》卷40《竟陵王子良傳》，第692頁。）這些行臺所督之事亦涉及軍事與民事，但卻沒有像北魏的使者行臺那樣演化為地方機構，因素很多，沒有行政區域的劃分當是其中的一個重要因素。

因此，我們說，分區制（或分部制、分道制等）也是地方行政機構演化過程中的一個關鍵因素。

作者單位：河南大學社會學研究所

責任編輯：黃曉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