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匿名告人現象的法律思考

內容提要

盡管匿名告人嚴重違反唐代訴訟程序的相關規定，但告密盛行的政治環境，客觀存在的立法缺陷，以及險惡幽暗的世道人心，是唐代匿告風氣盛行的重要原因。唐代處理匿名投書遵循一般案件即時焚毀；反逆案件聞奏聽裁的基本策略。同時良賤、尊卑等身份因素又是量刑時必須參酌的法定情節。歷代律家為

為禁絕匿告現象雖苦心經營，屢作變通，但唐律技術層面存在的先天不足卻始終無法徹底克服，以致后世立法只能勾勒出回歸唐律的歷史軌跡。

關鍵詞 唐代 匿名告人 違法性 嚴懲投匿 變通規定

〔中圖分類號〕K24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0447-662X(2008)03-0165-07

投書告人，古已有之。自秦漢以降，投匿事例即不絕史書。唐律批判繼受前代立法經驗，嚴厲打擊匿名告訴現象，中國古代懲治匿告的法律規范至此近于完備。宋、元、明、清后世律典奉唐律為圭臬，相關條文皆本此損益而成。學界關于古代投匿問題的研究雖已取得部分成果（注：劉俊文：《唐律疏議箋解》，中華書局，1996年，第1644-1649頁。喬偉：《喬偉文集》卷三《唐律研究》，山東大學出版社，2000年，第483頁。趙凱：《秦漢律中的“投書罪”》，《中國社會科學院院報》，2007年3月6日。閆曉君：《張家山漢簡<告律>考論》，《法學研究》，2007年第6期。王應瑄：《從國淵、王安禮驗字破案看古代的投匿名書告人罪、誣告罪、誹謗罪、投書誹謗罪》，《法學評論》，1987年第3期。李交發：《中國訴訟法史》，中國檢察出版社，2002年，第73-77頁。），惜未見及關于唐代匿名告人現象之專文闡釋，鑒于目前的研究現狀，有必要對此進行深入探討。

一、唐代匿名告人行為違法性分析

（一）違反如實具狀的法定原則

中國舊時之訴訟傳統，原則上采用“私的訴追”主義（注：戴炎輝：《中國法制史》，三民書局，1967年，第164頁。），至唐代，私人控告仍是啟動訴訟程序的基本途徑，但原告呈訴須依法定程式進行。據開元七年（719年）《獄官令》記載，告言人罪者當以書面形式起訴，“應受辭牒官司并具曉示虛得反坐之狀。……不解書者，典為書之。”（注：《天一閣藏明鈔本天圣令校證》，中華書局，2006年，第646頁。）凡告言人罪，訴狀需明確具陳原告姓名、訴求，“明注年月，指陳實事，不得稱疑。違者應笞五十。”（注：《唐律疏議》卷二十一《斗訟》。）敦煌、吐魯番文書保留了大量唐代訴訟案卷原始資料，從中可窺知唐代訴狀格式的基本要求，茲舉二例略作疏解。

法藏敦煌文獻（伯二八二五號背面）載《唐景福二年（893年）九月盧忠達狀》，案件屬于地產侵權糾紛性質，訴牒首陳起訴時間及原告姓名，并依次寫明事件經由和訴訟請求，末尾由原告簽名。

1 百姓盧忠達狀

2盧忠達本戶于城東小第一渠地一段

3廿畝，今被押衙高再晟侵

4將，不敢取近，伏望

5常侍仁恩照察，乞賜公憑 伏請

6處分

7牒件如前，謹牒。

8景福二年九月 日押衙兼侍御史盧忠達狀。

（注：黃永武：《敦煌寶藏》（第124冊），臺北新文豐出版公司，1986年，第358頁。）

又據吐魯番出土文書《寶應元年（762年）六月高昌縣勘問康失芬行車傷人案卷》（73TAM509:8/1(a)）記載，訴牒末尾原告姓名一項亦可承前省略。該卷并列史拂郍、曹沒冒二人訴辭，書寫格式略有差異。法司受理該案后，承審法官直接在訴狀上批示案件處理意見。

（前缺）

1男金兒八歲。— — —

2牒：拂郍上件男在張游鶴店門前坐，乃被行客

3靳嗔奴家生活人將車輾損，腰以下骨并碎破。

4今見困重，恐性命不存，請處分。謹牒。

5元年建未月 日，百姓史拂郍牒。

6 追 問 錚 示。

7 四日

————錚————

8元年建未月日，百姓曹沒冒辭。

9女子想子八歲。— — —

10縣司：沒冒前件女在張游鶴店門前坐，乃

11被行客靳嗔奴快車人將車輾損，腰骨

12損折，恐性命不存，請乞處分。謹辭。

13付本案錚（注：唐長孺：《吐魯番文書》（第四冊），文物出版社，1996年，第329-330頁。）

（后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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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實具狀是唐代刑事、民事訴訟共有的程序要件，后漢乾祐三年（950年），刑部侍郎邊歸讜曾言官府受納獄訟詞狀之要：“其直須顯有披論，具陳名姓，即據理詳按，無縱舞文。其無名文書及風聞訪聞，并望止絕，不得施行。”（注：《冊府元龜》卷四百七十六《臺省部#8226;奏議第七》。）此時去唐未遠，唐代獄訟辭牒的程式規定仍具影響。匿名文書捕風捉影，隱棄名姓，案件來源不明，事實真偽莫辨，故而無法正常啟動訴訟程序。

（二）原被告雙方訴訟地位失衡

早在西周時期，刑事訴訟即已確立“以兩劑禁民獄”（注：《周禮注疏》卷三十四《秋官司宼》，北京大學出版社（十三經注疏整理本），2000年，第1063頁。）的審判原則，原、被告訴訟地位平等，法官令雙方各具辭狀，陳述理由，供司法機關斷案參酌。《唐律》（注：日本學者仁井田陞、牧野巽曾撰《故〈唐律疏議〉制作年代考》，認為《唐律疏議》為開元二十五年頒布的開元律的疏文。楊廷福先生在《〈唐律疏議〉制作年代考》一文中從文獻著錄、避諱、地名、職官、版本等七方面論明《唐律疏議》即為《永徽律疏》。參見楊廷福：《唐律初探》，天津人民出版社，1982年。本文使用之《唐律》、《唐律疏議》、《永徽律疏》均為同一概念。）明確規定，法官審判各類案件應當“先備五聽，又驗諸證信”⑦⑧《唐律疏議》卷二十九《斷獄》。），然后“依所告狀鞫之”⑦。整個訴訟程序應當包括告劾、申辯、舉證、質證、判決等若干環節。法官審理案件須兩造齊備，依狀問按。若反復鞠問被告仍無法獲取供詞，則需“反拷原告”⑧。據《朝野僉載》記載，武周時張鷟曾任陽縣尉，呂元偽作倉督馮忱書狀，盜糶倉糧粟。“忱不認書，元乃堅執，不能定。”張鷟遂取呂元告牒文書，隱去兩端，要求原告辨認注押。原告呂元無法識別，以非為是，以是為非，其作詐書誣告事跡明驗，其后“元連項赤，叩頭伏罪。”張鷟：《朝野僉載》卷五。）可見，原告出庭指控、舉證對于法官查明案情具有關鍵作用。

在匿名告訴的情況下，被告完全喪失與原告對質詰難的機會，尤其是在匿告謀反案件中，雙方當庭辯論的程序已被取消，被告隨時可能因匿名書狀牽涉官司，其訴訟權利根本無法維護。長安三年（703年），魏元忠遭貶外放，太子仆崔貞慎等八人餞行于郊外，張易之“詐為告密人柴明狀”（11）《資治通鑒》卷二百七。），誣告元忠等人謀反，武后命監察御史馬懷素鞫問，懷素請求與舉告人柴明對質未果。在此案審判過程中，武后多次委派中使催促結案，要求馬懷素“但據狀鞫之”（11），根本無須知悉告者。后經馬懷素據理力爭，魏元忠等人方才得以保全，匿名控告對原告權利之嚴重侵害由此可見一斑。

（三）違反起訴程序和審級規定

從橫向而言，唐律設置告訴（自訴）、舉告、自首、糾彈和糾問五類起訟方式。投遞匿名書告言人罪亦屬于告發形式之一，但為律所禁。匿告者有意規避正常的訴訟途徑，“隱匿己名，或假人姓字，潛投犯狀，以告人罪”

（13）《唐律疏議》卷二十四《斗訟》。）。投遞匿名信的具體方式則有棄于街衢，置于衙府，懸于旌表三類。匿告者或將被告“罪行”隱私布之于眾，或向官府匿名揭舉，“皆為‘投匿’之坐。”（13）

對于假借他人姓名，將書狀自送官府，后經官司判入的情形，唐律不認定為投匿罪，從違令科斷，依律當笞五十《唐律疏議》卷二十七《雜律》。）。

唐代司法實踐中，投遞匿名書的形式又有以下三種：其一，捏造假名，誣告事主罪狀。如前長安三年，張易之詐為告密人柴明狀告發魏元忠等謀反。其二，隱棄真名，投遞無頭文書。長安四年（704年），張昌宗私引術士李弘泰觀占吉兇，弘泰言昌宗有天子相，“為飛書所告”（注：《舊唐書》卷九十六《宋璟傳》。）。其三，匿名妄言，羅織構陷他人。神龍二年（706年），武三思為剪除異己，“令人陰疏韋后穢行，牓于天津橋，請行廢黜。”（11）劉肅：《大唐新語》卷十二《酷忍》。）其后嫁禍于張柬之、王仁皎等人。

從縱向而言，唐代民、刑案件的級別管轄分為縣、州府、尚書省、三司等四級，并另設撾登聞鼓、立肺石和投匭等三種直訴方式。對于經過各級審判機關審理的案件，若當事人稱怨，可逐級上訴。上述完備的審級制度完全可以適應各類案件的申告要求，而犯罪人直接向街衢、衙府、朝堂等地投遞匿名文書，惑亂視聽，制造事端，其現實危害則遠在“越訴”之上。《唐律疏議》規定：“諸投匿名書告人罪者，流二千里。”⑦

《唐律疏議》卷二十四《斗訟》。）并禁止司法機關受理匿名告訴案件，對于將匿名書送交官府、司法官受理匿名告訴，或將匿名書致送朝廷的行為，分別科以一年、二年或三年徒刑。同時，被告不應承擔匿名書舉劾之罪責，此正與漢律“毋敢以投書者言系治人”《張家山漢墓竹簡#8226;具律》，文物出版社，2001年，第150頁。）規定相合。

二、唐代匿名告人現象猖獗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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投遞匿名信舉告人罪是唐代司法實踐中長期存在之痼疾，雖國有常禁，律有嚴刑，匿名告人現象卻屢禁不止，特定階段幾成風尚，其中緣由，頗費思量。劉俊文先生認為：唐代投遞匿名文書告言人罪現象猖獗的原因之一是“官府違律受匿，而不能依律禁匿也。”（注：劉俊文：《唐律疏議箋解》，中華書局，1996年，第1649頁。）致使法律規定成為具文，這種觀點似乎值得商榷。

唐律嚴厲打擊投匿行為的目的在于“塞誣告之源，以杜奸欺之路。”⑦司法機關一般不得受理匿名書狀，亦不得依據匿名告訴所指陳的內容追究被告人責任。官吏若擅自受理匿名書狀，應處以徒兩年的刑罰。對于匿名告發謀反大逆的案件，御史臺等司法機關奉詔方可受理，鞫問被告。前述匿告魏元忠謀反案，“太后使監察御史丹徒馬懷素鞫之。”⑩《資治通鑒》卷二百七。）張昌宗私引術士占相案，朝廷啟動“三司推事”司法實踐中“三司推事”的具體運作模式與兩唐書及《通典》的記載略有出入，所謂“三司推事”的人員配置僅屬于原則規定，案件的實際審判過程存在較大變數。參與“三司推事”的人員并非必須出自大理寺、刑部和御史臺，中書、門下官員亦經常參加“三司推事”。本案中韋承慶時任鳳閣侍郎。參見拙作：《唐代司法三司制度考論》，載《云南大學學報》（法學版），2007年第4期。）程序，由“韋承慶及司刑卿崔神慶、御史中丞宋璟鞫之。”⑩武三思嫁禍張柬之等謀反案，中宗命“御史大夫李承嘉深竟其事。”（11）

為了明確案件的舉告內容，司法機關應當對書狀進行初步審查，告發一般案件則將書狀焚毀；告發反逆重罪則需上奏聽裁。劉俊文關于投匿現象猖獗的原因分析于史無據，與理不合。事實上，告密盛行的政治環境，客觀存在的立法缺陷，以及險惡幽暗的世道人心，當是唐代匿告風氣盛行的重要原因。

（一）政治環境因素：告密盛行對匿名告訴的刺激作用

唐代匿名告人現象盛行與特定時期朝廷鼓勵告密的政治氣候直接相關。垂拱二年（686年），武后“欲周知人間事”《資治通鑒》卷二百三。），于朝堂置銅匭，確保鼓勵告奸政策的落實。與法律禁止的匿名告訴不同，投匭實行實名告訴制度，是國家認可的直訴渠道之一，但在告密盛行的社會氛圍之中，投書匿告的惡劣風氣對投匭制度造成嚴重侵擾。開成五年（840年）四月，文宗針對匿名投匭發布敕令：“近者所投文狀，頗甚煩碎，極言不諱，豈假匿名。……實真冤屈，有司不為申明者，任投匭進狀，所由畫時引進，其余并不在投匭之限。”（14）《唐會要》卷五十五《匭》。）大中四年（850年）七月，朝廷明令禁止更易姓名，反復投匭：“潛易姓名，依前進擾公廷，近日頗甚。自今以后，宜令知匭使及閣門使，如有此色，不得收狀與進狀，如故違與進者，必重書罰。”（14）

安史亂后，朝廷人心離散，匿告之風愈盛，嚴重削弱了唐代官僚系統的運行效率。“卿大夫無進思盡忠之誠，多退有后言之謗，士庶人無切磋琢磨之益，多銷鑠浸潤之讒，進則諛言諂笑以相求，退則群居雜處以相議。”（注：《冊府元龜》卷一百五十八《帝王部#8226;誡勵三》。）朝臣士人之間結交朋黨、發人隱私的現象比比皆是，長慶元年（821年）四月，穆宗曾專門就此降詔勸導臣下。至中晚唐，投匭舉劾與匿名告發已演變成為各股政治勢力黨同伐異、讒毀羅織的重要途徑。

（二）立法技術因素：重懲反逆與禁止匿告的矛盾

謀反、大逆“虧損名教，毀裂冠冕”（注：《唐律疏議》卷一《名例》。），對封建政權之穩固構成嚴重威脅。《唐律》在制度設計方面貫徹儒家綱常名教，律條首列謀反、大逆等“十惡”重罪。三綱之要，首在尊君，反逆行為觸及統治者根本利益，其危害絕非匿名告人所能比擬，而匿名告發又是司法機關偵查、理問謀反案件的重要信息來源。因此，唐代立法者設計了“匿告反逆上請聞奏”的例外規定，若投書人通過匿名書狀告發反逆大罪，書信不得燔毀，必須呈送朝廷處理。如所訴屬實，應當上請裁決，并豁免匿告者的相關罪責；所告若是虛妄，“理依誣告之法。”（注：《唐律疏議》卷二十四《斗訟》。）即按照“誣告謀反及大逆”（注：《唐律疏議》卷二十三《斗訟》。）的罰則，主犯處斬，從者絞刑。

但是，上述例外規定也為專司匿告誣陷之徒留下可乘之機。由于匿告具有打壓政治對手的特殊功效，凡告發反逆大罪，朝廷均需差官鞫問，因此，“匿告反逆”成為唐代官場傾軋構陷的常見伎倆。匿告反逆案件經皇帝圣裁后轉化為詔獄性質，而最終審判結果則完全取決于君主個人意志和特定的政治環境。前述武三思為了鏟除五王勢力嫁禍張柬之一案，中宗后以危謀君上為由，“遽令法司結罪。”（注：劉肅：《大唐新語》卷十二《酷忍》。）同為匿告謀反案件，長安二年張易之私引占相，反跡彰顯，為飛書所告。御史中丞宋璟“奏請窮究其狀”（注：《舊唐書》卷九十六《宋璟傳》。），武后卻一再回護，最終“特敕赦之。”（12）《資治通鑒》卷二百七。）開元十七年（729年）十月，有飛狀舉告宇文融贓賄事，依律本不在官司受理之列，而宇文融卻因此“貶平樂尉”《資治通鑒》卷二百十三。）。

梁啟超先生評價我國成文法典編纂得失時曾言：“我國前此之法典，其編纂太無意識，去取之間，絕無一貫的條理以為之衡。故一法典中而其文意相矛盾者，指不勝屈。使用法者無所適從，而法典之效力以相消，而不復存在。此不得不謂編纂方法拙劣之所致也。”（注：梁啟超：《飲冰室合集》（第二冊）《論中國成文法編制之沿革得失》，中華書局，1989年，第58頁。）此誠可謂切中唐律“匿名告人”條設計之弊病。立法者既欲禁絕投匿，澄清司法秩序；又欲根除反逆，確保政權穩固。但于二者發生沖突之際，卻只能避輕就重，自亂其例。受理匿告反逆文書的制度設計，正是封建法制先天不足的無奈選擇。“反逆大罪”與“匿名告人”在立法、司法層面的矛盾抵觸現象，在凸顯唐律制度缺陷的同時，更反映出封建君主對于維系統治的憂懼心理。

（三）人性劣質因素：陷人罪責與脫身事外的陰暗心理

匿名告發屢禁不止的現象還與封建時代部分告言者陰惡的心理特質有關。宋人謝維新曾言：“古者厚德君子，隱人之惡，揚人之善，……后世風俗薄惡，而后發伏之風作矣。”（注：謝維新：《古今合璧事類備要#8226;外集》卷二十六《法令門》，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1983年，第941冊587頁。）投書匿告者攻訐陰私，既欲陷人于刑網，又欲脫身于事外，“貪吏狡吏，蓄私憾以仇人。讒夫佞夫，扇狂言而害物。”（注：《冊府元龜》卷四百七十六《臺省部#8226;奏議七》。）匿告案件多由嫌隙過節所生，投書者多因報復心理舉告他人罪責，卻又不愿承擔相關的法定責任。心理陰惡，品德敗壞，所告罪行多屬虛妄，其意旨在發泄仇怨。但在特定歷史時期，投遞匿名書狀告發也是時世所迫的無奈選擇。長安四年，張昌宗等因太后疾篤，唯恐禍及已身，因而“引用黨援，陰為之備。”由于張氏兄弟權傾一時，實名舉告非但不能清除奸佞，更可能自招其禍，因此“屢有人為飛書及牓其書，于通衢云易之兄弟謀反。”（12）

但總體而言，投書者制造事端、隔岸觀火的惡劣行徑在侵害被告人權益的同時，無端增加了司法機關的負擔，并可能引發社會動蕩，大獄迭興，按照儒家品評人物的傳統觀念，此類勾當絕非“古人忠厚意耳”《明公書判清明集》卷十四《匿名榜連粘曉諭》，中華書局，1987年，第550-551頁。），故為時人詬病。

三、唐律嚴懲匿告的制度設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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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律敕并用，嚴懲投匿

除前述永徽四年《唐律疏議》“投匿名書告人罪”之規定以外，唐代帝王多次發布詔敕重申律條精神。與《永徽律疏》頒布相隔僅兩年，高宗即發布詔令，要求司法官吏按照律文規定，嚴厲打擊投遞匿名書告言人罪現象，這正說明唐律禁止匿告的規定在當時執行過程中存在嚴重障礙。

永徽六年十一月（癸巳）詔曰：……又挾匿名書，國有常禁。凡厥寮庶，咸應具悉。近遂有人向朝廷之側，投書于地，隱其姓名，誣人之罪。朕察其所陳，皆極虛妄，此風若扇，為蠹方深。自今以后，內外法司，及別敕推事宜，并依律文，勿更別為酷法。其匿名書，亦宜準律處分。（注：《唐大詔令集》卷八十二《法司及別敕推事并依律文詔》，臺灣華文書局，1968年，第1887頁。）

寶應二年（763年）正月十八日，朝廷第二次發布禁絕匿名告訴文書，該詔令具體內容由于史籍缺載，難于考證。

宣宗大中二年（848年），朝廷第三次就投匿告人問題發布敕令。此詔不再要求法官檢閱匿名文狀的具體內容，投書一律就地焚毀，不得聞奏。

大中二年九月詔曰：比來多有無良之徒，妄于街衢投置無名文狀，及箭上并旗幡上，肆為奸言，欲以惑聽。自今已后，如有此色，宜準寶應二年正月十八日敕令，所在地界，于當處焚毀埋藏，不要聞奏。（注：《冊府元龜》卷六十五《帝王部#8226;發號令四》。）

朝廷屢降詔令禁止匿名告人的事實充分證明唐律設定的嚴刑峻罰在司法實踐中并未發揮應有功效，除卻政治因素以外，唐律制度設計本身的固有缺陷可謂暴露無遺。

（二）依律焚毀，官不為理

焚毀匿名書狀是中國古代司法機關處理投匿案件的基本原則，但司法實踐中并非一律見輒燔之。秦律即已開始區分“投書”的不同類型，能否擒獲投書者則是決定案件發展進程的關鍵因素。《法律答問》記載了秦代處置匿名文書的一般原則：“有投書，勿發，見輒燔之；能捕者購臣妾二人，系投書者鞠審讞之。所謂者，見書而投者不得，燔書，勿發；投者（得），書不燔，鞠審讞之謂殹。”（注：《睡虎地秦墓竹簡#8226;法律答問》，文物出版社，1990年，第106頁。）在投書人不明的情況下，匿名書應當焚毀，以防事態擴大，牽涉無辜；如有人能捕獲投書者，官府獎勵男女奴隸二人。若已將犯罪人擒獲，則案件性質從匿名告訴轉化為有名告訴，此時匿名文書無須焚毀，而應呈送公堂，作為司法機關審理案件的重要證據。

在大多數情況下，匿名舉告之罪狀或實或虛，難于認定，因此，《唐律》原則規定“匿名之書，不合檢校”，得到之后應立即焚毀，“以絕欺詭之路”。對于告發反逆大罪匿名文書，則“理須聞奏”（注：《唐律疏議》卷二十四《斗訟》。）。實踐中，亦有官吏貌似嚴明，利用焚毀匿名書的法律規定查稽投狀人，《舊唐書》言王鍔為人刻薄，“明習簿領，善小數以持下吏”，曾有人于府衙置匿名文狀，左右將其上交，鍔將匿名書與鞾內其他文書混雜，并探取他書焚毀。后告者“異日乃以他微事連其所告者，固窮按驗之，以譎眾下吏，以為神明。”（注：《舊唐書》卷一百五十一《王鍔傳》。）

（三）尊卑良賤，量刑有差

“中國的禮教，是建立于‘五倫’基礎上的，所以人與人的關系在法律方面上，全受雙方相對身份之支配。”（注：徐道臨：《中國法制史論略》，臺北正中書局，1954年，第40頁。）宗法等級制度是中國古代社會秩序賴以存續之基石，法律的作用亦主要定位于倫理觀念的維護和禮法原則的踐行。唐律尊奉封建名教之身份觀念，強調尊卑有序，良賤有別，嚴禁卑幼告發尊長，奴婢、部曲告發主人和良民。

宗法親倫觀念在儒家學說中集中體現為家族主義，唐律沿襲晉律“峻禮教之防，準五服以制罪”（注：《晉書》卷三十《刑法志》。）的傳統，對于各類匿名告發案件，依匿名告訴本罪“流二千里”的處罰為基準，參酌《斗訟律》相關條款的規定，依親疏遠近、貴賤高下設定不同檔次量刑有差。若匿名告訴服內親屬，遵循“服近則罪重”的原則量刑處斷：凡投匿告祖父母、父母者，絞；告期親卑幼減凡人罪二等，徒二年半；告大功卑幼減凡人罪一等，徒三年；告小功緦麻卑幼同凡人罪，流二千里；告子孫、外孫、子孫之婦妾及己妾，免予處罰。另一方面，奴婢、部曲等賤民作為權利主體和訴訟主體的資格受到嚴格限制，奴婢“律比畜產”（注：《唐律疏議》卷六《名例》。），部曲地位略高于奴婢。若匿告親屬奴婢、部曲，視同侵害親屬財產權利論斷，遵循“服近則罪輕”原則量刑處罰。告期親之部曲、奴婢者，免予處罰；告大功之部曲者減凡人四等，徒一年半，奴婢減五等，徒一年；告小功緦麻之部曲減凡人三等，徒二年，奴婢減四等，徒一年半。但匿告他人部曲、奴婢，則等同匿告常人，流二千里，此處并非認可他人部曲、奴婢之獨立訴訟主體資格，只是二者與匿告人之間不存在身份因素之關聯，故依常人法處斷。

儒家的家族主義觀念在漢代以后吸收法家國家本位思想，君主權威逐漸凌駕于父權之上。因此，唐律貫徹之封建綱常名教，尤重君權之維護。家族與國，忠與孝，在并行不悖或相成時，兩皆維持；當尊君與尊親發生沖突，無法忠孝兩全時，則國為重，君為重。（注：瞿同祖：《中國法律與中國社會》，中華書局，2003年，第66頁。）因此，若匿名告訴內容涉及反逆罪狀，則上述身份因素的制約效力立即終結，知情人負有告發反逆的法定義務，即使匿名舉告親屬反逆罪狀，官司亦當依律受理，上請奏聞。

四、唐律懲治匿告立法對后世之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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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律嚴懲投匿舉告的法律規定，上承秦漢魏晉律典之精神，并對后世立法產生深刻影響。后代懲治匿告的法律規定與唐律本罪之關系可謂沿革并行，多有變通。其根本目的在于禁絕匿告現象的滋生蔓延，具體措施包括以下四個方面。

其一、恢復獎勵舉告投匿者的規定。宋太宗太平興國七年（982年）恢復秦時獎勵舉告投匿的規定，“禁投匿名書告人罪，及作妖言誹謗惑眾者，嚴捕之，置于法，其書所在焚之，有告者賞以緡錢。”（注：李燾：《續資治通鑒長編》卷二十三，太平興國七年五月庚申。）宋神宗熙寧五年（1072年）七月，對于拿獲投匿名文字扇惑保甲者，“給賞錢五百千。”（注：李燾：《續資治通鑒長編》卷二百三十五，熙寧五年秋七月己亥。）元大德七年（1303年）春正月乙卯，元成宗在世祖朝確立的標準上大幅提高舉告賞額，并開始以罪犯家貲充賞，“首告人賞鈔有差，皆籍沒其妻子充賞。”（注：《元典章》對此詔所謂輕重和賞額標準有更為詳盡的說明，賞銀數額由世祖時期的十定（錠）、二十定調整為五十定和一百定。見《元典章》卷五十三《刑部十五#8226;訴訟#8226;禁例》“禁寫無頭圓狀”條，臺北故宮博物院1972年影印元刻本。）明清時期，舉告投匿的賞賜改由官府撥付，“若能連文書捉獲解官者，官給銀一十兩充賞。”（注：《大明律》卷第二十二《刑律》，法律出版社，1999年，第174-175頁。）清人薛允升在比較唐明律關于懲治匿告人罪律文差異時說：“（明律）以銀充賞，唐律亦無此層。”（注：薛允升：《唐明律合編》，法律出版社，1999年，第639-640頁。）其實，明清時期以銀充賞的規定非無所本，宋元時期發布的相關詔敕、條格均可為明證。清嘉慶六年（1801年），朝廷更以授官、開戶方式刺激舉告，打擊投匿。“旁人出首者，授以官職，奴仆出首者，開戶。”（注：《大清律例匯輯便覽》，臺北：成文出版有限公司據光緒二十九年刊本影印本，第4210-4211頁。）上述諸多舉措的根本目的在于構建社會聯防監督機制，從制度層面遏制投匿現象。

其二、加重對投匿者的處罰力度。唐代匿名告人處流刑，宋神宗元豐七年（1084年），密州民苖茂誣告板橋鎮監官張獻臣謀反，“詔特杖脊二十，刺配沙門島。”（注：李燾：《續資治通鑒長編》卷三百四十五，元豐七年夏四月乙未。）元代開始對投匿犯罪適用死刑，世祖至元五年（1268年）八月乙酉，“程思彬以投匿名書言斥乗輿，伏誅。”（注：《元史》卷六《世祖本紀三》。）至元二十年（1283年）春正月乙丑又詔：“自今應訴事者，必須實書其事，赴省臺陳告。其敢以匿名書告事，重者處死，輕者流遠方，發其事者給犯人妻子，仍以鈔賞之。”（注：《元史》卷十二《世祖本紀九》。）上述規定在成宗大德七年（1303年）發布的詔令得到再次重申（注：大德七年春正月乙卯詔：“凡為匿名書，辭語重者誅之，輕者流配，首告人賞鈔有差，皆籍沒其妻子充賞。”《元史》卷二十一《成宗本紀四》。）。對于匿名文書的處分，“非隨時敗獲者，即與燒毀，輒以聞官者，減犯人二等論罪。”（注：《元史》卷一百五《刑法四#8226;禁令》。）明律除繼承唐律規定的投匿情形以外，還新增“空紙用印虛捏他人文書買囑鋪兵遞送”和“詐以他人姓名注附木牌進入內府不銷名字陷人得罪者”（注：《大明律直引》卷六，楊一凡編：《中國律學文獻》，第三輯第三冊，黑龍江人民出版社，2004年影印明嘉靖五年刻本，第467頁。）等投匿情形，二者皆準律處絞刑，上述規定為清律所承襲。明洪武年間，對匿告犯罪的處罰曾一度升格，處州松陽縣民楊均育詭名葉惟宗告劾葉允明案，楊犯擬凌遲處死。（注：朱元璋：《御制大誥三編》三十二《詭名告狀》，續修四庫全書（八六二冊），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明洪武內府刻本，2002年，第341頁。）

其三、對匿告行為定罪量刑規則之細化。明清時期立法、司法實踐對匿告罪和誹謗詈罵、投匿恐嚇取財等相似罪名進行明確區分（注：乾隆五年《大清律例》律注規定：“其或系泛常罵詈之語，及雖有匿名文書，尚無投官確據者，不坐此律。”田濤、鄭秦點校：《大清律例》，法律出版社，1999年，第477頁。嘉慶二十年，奉天舉人王璋捏寫書信，赴州投遞匿名書信呈告，希圖恐嚇取財，因“所捏信內并無臚列罪款，與告言人罪不同。”依匿告罪減等，擬滿流。祝慶祺等編：《刑案匯覽》（三），北京古籍出版社，2004年，第1684頁。），匿告案件的審理亦從案件主、客觀方面綜合考量，悉心裁酌。案件終審結論多以流刑、發遣、發配為奴等刑罰代替法定絞刑。明崇禎年間鐘象功、郭道行借名誣告，二人依律當絞，最終對主犯鐘象功“加責三十板，序發腰古欣樂驛，照限擺站滿放。庫收收管繳。”（注：顧俊彥：《盟水齋存牘》，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2年，第504頁。）乾隆二十三年（1758年）發生旗人董老九與匪類商謀，捏造匿名揭帖誣陷案。朝廷后依“造意為首，依律斷擬。隨從者，減一等。”（注：田濤、鄭秦點校：《大清律例》，法律出版社，1999年，第118頁。）之處斷原則，增修附例，區分首從，量刑有差：“（為首旗人）擬絞立決；為從民人，杖一百，流三千里。如民人起意為首，仍照律擬絞監候；為從旗人，發遣黑龍江等處當差。”（注：吳坤修：《大清律例根源》，刑律三十九《訴訟》，同治十年，安徽敷文書局活字本。）對于匿名告發他人謀反、大逆、謀叛等重罪，則依“二罪俱發以重論”（注：田濤、鄭秦點校：《大清律例》，法律出版社，1999年，第115頁。）原則，按照誣告叛逆未決例，擬斬監侯從重處斷。嘉慶二十一年（1816年），崔江匿告李芳茂謀逆一案，即以“誣告人叛逆斬罪”（注：祝慶祺、潘文舫、何維楷編：《刑案匯覽》（三），北京古籍出版社，2004年，第1687頁。）為基礎量刑，減等擬滿流。清代對有自首、中止情節之投匿者從輕發落。嘉慶二十四年（1819年），營書陳致中因遭都司斥革，心懷憤恨，捏造款跡匿名誣告，后聞拿投首，本當減等擬流。后因該犯“捏造多款，羅織多人”（注：祝慶祺、潘文舫、何維楷編：《刑案匯覽》（三），北京古籍出版社，2004年，第1684頁。），改發新疆給兵丁為奴。道光十年（1830年），王亞三投匿案，因“該犯尚未張貼，旋即悔懼中止，與已貼者有間”（注：祝慶祺、潘文舫、何維楷編：《刑案匯覽》（四），北京古籍出版社，2004年，第372頁。），遂將王亞三擬絞律量減一等處分。另外，明清法律還適當減輕相關犯罪人之罪責：交送匿名文書者，杖八十；官司受理者，杖一百，均較唐律減三等處分。

其四、對“匿告反逆上請聞奏制度”進行技術調整。唐律原則上禁止受理匿名告發，對涉及匿告反逆者又允許聞奏聽裁。上述規定不但使司法機關時常陷于二難，也為誣告陷害大開方便之門。《宋刑統》承用唐律規定，明、清律則在加重處罰和設定賞額的同時，直接刪除“匿告反逆上請聞奏”的例外規定，試圖通過修補制度缺陷，禁絕匿名告訴。但乾隆五年（1740年）例卻又按照是否關系“國家事務”，對投匿者分別處以絞立決和絞監候（注：“凡兇惡之徒，不知國家事務，捏造悖謬言詞，投貼匿名揭貼者，將投貼之人，擬絞立決。知而不首者，杖一百，流三千里。……捏造尋常謬妄言詞，無關國家事務者，依律絞候。”見《大清律例匯輯便覽》，臺北：成文出版有限公司據光緒二十九年刊本影印本，第4210-4211頁。）。嘉慶二十三年（1818年）則完全恢復了唐律匿告反逆案件上請聞奏之舊制：“凡拾匿名揭帖者，即將原中銷毀，不準具奏，惟關系國家重大事務者，密行聞奏，候旨密辦。”（注：《大清律例匯輯便覽》，臺北：成文出版有限公司據光緒二十九年刊本影印本，第4211頁。）薛允升對此評價道：“此于不準具奏之中，仍寓變通辦理之意，以關系國家重大事務也。若非重大事務，仍不準具奏矣。……（唐律）匿名告人，非盡全不準理。明律不載而又改流為絞，似此等案萬無準理之例矣。”（注：薛允升：《讀律存疑》，臺北：成文出版社有限公司，1970年，990頁。）上述變動在說明唐律對宋、元、明、清法制巨大影響的同時，更體現出封建立法難以克服的自身矛盾。歷代律家雖苦心經營，屢作變通，但唐律技術層面存在的先天不足卻始終無法徹底克服，以致后世立法只能勾勒出回歸唐舊的歷史軌跡。

作者單位：陳璽，陜西師范大學歷史文化學院

何炳武，陜西省社會科學院

責任編輯：心 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