寨門口那棵核桃樹上,最近一段時間以來,每天一到夜里,總有一只貓頭鷹在那兒不知疲倦地叫喚著,有時半夜三更都不肯停息下來。老人們紛紛議論說:“要死人了?!痹S多年來,寨子里都不曾聽見過貓頭鷹那些恐怖的叫喚聲了,這幾天卻有些奇怪,也不知這只貓頭鷹是從何處飛來的,一落在寨門口那棵古老的核桃樹上,就再也沒有飛走的意思了。聽得煩了,就有人用手電筒去照射,可樹上長滿了濃密的葉片,不管從哪個角度照射,都尋不見貓頭鷹的半點影子。有人不甘心,就在白天仔細搜尋,可是費了不少功夫,還是找不到那只一到夜間便使全寨子人驚恐得睡臥不安的貓頭鷹。
我不相信貓頭鷹半夜里叫喚就要死人的說法。
倮瑪狠狠地瞪我一眼,說:“小孩子家,你懂什么?別在我的面前亂嚼你的舌頭。”
倮瑪是寨子里輩分最高的老人,從我記事起,他的模樣一直不曾改變,好像他是個不會變老的人似的。寨子里沒人敢惹他生氣,只要他瞪圓了那雙貓頭鷹似的眼睛,虎著臉看上你一眼,任何人都只敢閉上夸夸其談的嘴巴了。在我的印象中,倮瑪是個心地善良,樂于助人,能主持公道的長輩。他最大的缺點是思想保守,不愿輕易接受外來的新生事物,因為在他看來,凡是不遵守或者違背了傳統禮節的行為,都是些破壞彝人生活規矩的東西,是不能接受的。
我不怕倮瑪,我是寨子里唯一的初中畢業生。我已經十六歲了,倮瑪一直都喊我小孩子家,從我剛記事的時候起,倮瑪就喊我小孩子家,倮瑪對那些輩份比他小的人,不管年紀多大,都一律喊小孩子家。
每天夜晚,那只貓頭鷹總是按時叫喚。這天晚上,貓頭鷹恐怖的叫喚聲終于惹火了倮瑪,他點著一把火把,來到核桃樹下,大聲地喊道:“孩子們,你們誰敢爬上樹逮住那只貓頭鷹?”
沒人出聲。倮瑪一手舉著火把,一手捋著山羊胡須,耐心地等待了一會兒。還是沒人出聲。倮瑪生氣了,他不滿地掃視一遍圍攏在他周圍的年輕人,輕蔑地說:“哈洛寨子里的年輕人怎么個個都膽小如鼠啦?”倮瑪一改往日張口閉口小孩子家的稱呼,對我們用了“年輕人”這樣三個難得從他嘴里吐出來的字。
我聽了倮瑪的話,明知道他是在使用激將法,心里也不是滋味。但我還是一把搶過站在身邊的一個伙伴手里的電筒,幾步沖到那棵足有曬場上的碾石般粗的核桃樹跟前,也不說話,“噌噌噌”幾下便爬上了核桃樹。
“曲木克幾,你找到它的位置后就溜下樹來?!毕旅鎮鱽砹速垃數暮奥?。其他人都沒有說話,靜靜的夜色中,除了貓頭鷹一聲接著一聲充滿恐怖的叫喚,就只聽得見我爬樹時發出的“噌噌噌”的聲響了。
“曲木克幾,你找準它的位置后就溜下樹來,聽見了嗎?”也許是我不理睬他的第一次吩咐吧,倮瑪又在樹下喊叫起來了。
我還是不理睬他的喊叫。
當我爬到距離叫喚聲十米左右的地方時,貓頭鷹停止了叫喚。還好,這時我已摸準了它的位置。我知道我爬樹的聲響和樹枝的搖晃會驚飛了它,因此我像一只夜間出來覓食的野貓一樣,非常謹慎地一點一點挪動著身子接近目標。
我的電筒光里終于出現了兩個圓溜溜的、閃著淡黃色微光的眼球。
“曲木克幾,你找準了它的位置就溜下樹來,千萬別驚飛了它?!睒湎掠謧鱽肀惹皟纱胃訃绤柕暮敖新?。倮瑪為什么不讓我驚飛貓頭鷹呢?他是想抓活的嗎?他一直都以為貓頭鷹是邪惡的,我把貓頭鷹逮住了,倮瑪會不會處死它?我雖然不準備驚飛它,但活捉它以后我是要好好養著它的,等到養不住了,再把它放回到大自然中去。
我溜到了離地面十余米高的一個樹杈上。
我說:“倮瑪阿波,你是要我逮住它嗎?”
倮瑪說:“對,你下來拿個鉤子鉤住它的腳,把它逮下樹來。”
我問:“你會殺死它嗎?”
倮瑪說:“它是邪惡的東西,當然要殺死啦?!?/p>
我心里一驚,馬上改變了原來想把貓頭鷹捉下來馴養的主意。
我說:“倮瑪阿波,你想怎樣殺死它?”
倮瑪說:“殺死它是簡單的事,重要的是我們還要用它的血染紅每家每戶的門頭呢。你快點下來拿鉤子,要活捉了它才取得著血呢?!?/p>
我不相信倮瑪的說法。貓頭鷹是益鳥,這是我在讀小學的時候就知道了的。我相信老師的話是對的,寨子里也有好多人相信貓頭鷹是益鳥的,因為我們誰也沒見過貓頭鷹有過損害人類利益的事。老實說,我一點也不相信用貓頭鷹的血染了門頭就能驅魔避邪。
我說:“倮瑪阿波,這樣做寨子里就不會死人了嗎?”
倮瑪說:“不會了,而且還會避免好多災難呢?!?/p>
我說:“如果不照你的辦法殺死貓頭鷹,寨子里一定要死人嗎?”
倮瑪說:“那當然啦?!?/p>
我溜到地上拿了專門逮鳥用的鐵鉤子,然后又一口氣爬到了核桃樹上。我是寨子里公認的爬樹高手,這樣高大的樹我就是上下爬個兩三回也不會喘一口粗氣。可是,要是換了別人,那肯定是承受不了的。記得幾年前,有一次我領著小伙伴們到森林里逮老鷹,老鷹被我們用誘餌套住了腳,可是,那只老鷹的力氣很大,經過一番拼命掙扎后,竟然拔起釘在地上的木樁,“哧哧哧”拽著套在腳脖子上的繩子和木樁,飛到了一棵滑溜溜的拔地而起的大樹上。兩米多長的繩子在木樁的作用下,纏在了老鷹落腳的樹枝上。老鷹是飛不走了,可是那棵樹長得實在太溜滑了,我們誰也沒有勇氣爬上去。我們逮老鷹是要送給縣城里的動物園的。交待給我們逮鷹任務的老師說,鷹是珍貴的動物,我們人類有責任保護它。在捕捉過程中,決不能傷害到老鷹的生命。老鷹在樹上被扣繩纏住了,如果我們不幫它解開繩子,它就只能在樹上活活餓死了。我心里一著急,張開雙手抱住大樹,蹭掉鞋子,用盡吃奶的氣力往上爬。這棵大樹實在太溜滑,二十多米沒有一個樹疙瘩,當我爬到有樹杈的地方時,已經累得頭昏眼花了。我終于解開了纏在樹枝上的繩子,那只老鷹似乎理解了我的好意,沒有像剛才那樣用尖利的爪子對付我,而是乖乖地聽從了我的指揮。于是,老鷹腳上懸掛著的幾個我特意捆上去的綠松球,便飄悠悠落到了地上。后來,當我得知縣城公園里的鳥兒都要關在活動范圍很小的網籠里馴養時,我心里好懊悔啊。要知道,作為唯一能夠征服天空和森林的老鷹,它的翅膀是永遠離不開飛翔的??梢韵胂螅阉P在如此狹小的網籠里,它將會遭受到什么樣的痛苦和悲傷。所以,再后來,我想盡一切辦法,把那只我和小伙伴們捕獲的老鷹,又從動物園的網籠里救出來,放回永遠屬于它的大森林里。
我拿著那根尖頭裝有鐵鉤子的細竹竿,又爬到了離貓頭鷹十米左右的上。我以為貓頭鷹被我爬樹時故意用身體撞擊樹身時發出的顫動驚飛了,可是,它硬是沒有飛走,當我用手電筒往它身上照射的時候,它仍然用那雙圓溜溜的眼睛看著我,而且眼神里沒有絲毫的驚慌,好像我將帶給它的不是災難,而是友好。
猶豫中的我始終沒有伸出竹竿的勇氣。
樹底下的黑暗中又傳來了倮瑪壓低嗓門的喊聲:“曲木克幾,電筒光照見了它就不能再關上了。鐵線鉤子一定要鉤住它的腳。動作盡量放輕一點?!?/p>
倮瑪手中的火把早就熄滅了,他是怕大團的火光影響我捕鳥才自己用腳踩滅了火把的。
樹底下站立著一大群人,都屏息靜氣地仰頭看著我——盡管他們誰也看不見我,可還是裝出一副看得見我的樣子,不知疲倦地一直仰頭望著。核桃樹葉長得實在太濃密了,爬到了樹的半腰的我看不見下面的人了。幾天來,一到夜晚,我們就站在樹底下用手電筒照射貓頭鷹,可它那么小,我們怎么能尋得見它呢!
我始終都鼓不起把細竹竿伸向貓頭鷹的勇氣。 我把細竹竿兩頭顛倒過來,用沒有鐵鉤子的那頭朝一直盯視著我的貓頭鷹搗了一下,“嘩啦”一聲,貓頭鷹睜大那雙能夠看透黑夜的神眼,飛進了黑沉沉的夜幕里。
我大聲地告訴樹底下的人們貓頭鷹飛走了。
倮瑪氣急敗壞地吼了起來:“曲木克幾,你這個小東西怎么搞的?咋會飛走啦?是不是你有意讓它飛走的?”我雖然看不見倮瑪,但我相信他一定是跺著腳說出這句話的。我梭下樹,腳跟還沒站穩臉上就挨了倮瑪重重的一巴掌。
我已經不是小孩子家了,十六歲,和倮瑪站在一起,還高出他整整一個頭。倮瑪的巴掌還沒離開我的臉,我腦海里瞬間便閃現出往日里倮瑪的許多粗暴行為。于是,我猛然揚起右手,學著他的樣子,往他那張干瘦枯黃的猴臉上扇了一巴掌。
“唉喲”一聲,倮瑪雙手捂著腮幫,瞪圓眼睛望著我吼道:“你敢打我?你竟然敢打我!你吃了豹子膽啦!難道你不曉得我是你阿波?”
我一點都不怕他,我們這些吃過他許多巴掌,受過他許多辱罵的年輕人,早就希望有人站出來給他點顏色看看了。我毫不示弱地說:“倮瑪阿波,你也只是個凡人吧?你知道我身上沒長著翅膀,貓頭鷹是長著翅膀的,它要飛走,我攔得住嗎?”
倮瑪氣得說不出話來了,他嘴里“你——你——你——”地直結巴,就是說不出一句話來。最后,只好邊嘀咕著罵我邊用手摩挲著臉灰溜溜地回家去了。
我的還擊起初引起一片噓聲,隨著我理直氣壯的爭辯,大伙兒似乎突然間明白了一個道理:倮瑪這老頭兒自恃輩分高,寨子里包括村長在內的所有人都得聽他的,是該給他點顏色瞧瞧了。
倮瑪走后,我跟大伙兒說:“我也不想還手打他的,可是他欺人太甚,大家都看見了,我一晚上都在這大樹上爬上爬下,累得氣都喘不過來了,他卻不分青紅皂白,我腳跟還沒落地,他的巴掌就上來了?!?/p>
大家都開始我一言你一語地歷數起倮瑪往日里的許多粗暴行為來。我知道倮瑪肯定要想辦法報復我的。大伙兒鼓氣說,曲木克幾你別擔心倮瑪阿波報復你,到時我們會站在你這邊說話。我告訴大伙兒貓頭鷹是我故意搗飛的,因為它要是落在倮瑪的手里,就會遭到倮瑪的毒手。
一個名叫爾洛,平日里和我玩得比較貼心的伙伴說:“其實我們大家心里都清楚貓頭鷹是益鳥,上次森警隊來到村里來宣傳森林法的時候,也在大會上講了保護動物的法律?!蓖A送#瑺柭逵纸又f:“曲木克幾,倮瑪不是說貓頭鷹夜里叫喚就要死人嗎?等到明天他要是再跟你計較今晚發生的事,你就跟他賭一次,要是今后半個月內不發生死人的事,看他怎樣下臺?!贝蠡飪憾颊J為爾洛說得有道理。我也覺得這個賭很有必要。
我和大伙兒站在濃蔭蔽日的核桃樹下,談論了一陣,就各自回家休息去了。
第二天倮瑪沒有來找我,也沒有來找我阿媽告狀。我沒有把扇倮瑪巴掌的事告訴阿媽。中午我在山上挖地的時候,心里一直擔心著村長會站在倮瑪一邊聯起手來收拾我。因此,挖地時懶心淡腸的,挖出來的石頭也懶得撿出來丟到地邊的草叢里。下午回到家里,妹妹已經煮好了飯。吃飯的時候,妹妹告訴我,阿媽到鄉武裝部找阿爸去了,明天才回來。我感到有些心慌意亂,便問妹妹阿媽有啥事去找阿爸。妹妹說她也不知道,阿媽臨走時只是交代她煮好晚飯等哥哥回來一起吃。
當我吃完晚飯,正心神不寧地坐在堂屋里明亮的燈光下翻看一本連環畫報的時候,爾洛從敞開著的大門走進來,站在火塘邊說:“今晚有月亮,我們打野兔去。”
我說:“獵槍不是都被派出所的警察收走了嗎?”
爾洛詭譎地笑了笑,小聲說:“我家有三桿,他們只收走了一桿?!?/p>
我想了想,說:“現在山上跑的都是保護動物,不能打獵了?!?/p>
爾洛說:“我打聽過了,野兔不是保護動物。”
我知道野兔不是保護動物,但還是擔心地說:“別人聽見了槍聲,會惹來麻煩的。”
爾洛卻不以為然,說:“我們走遠一點嘛,隔上了兩座山就聽不見槍聲了。前天夜里我在格拉箐放了兩槍,你聽見了嗎?”
我想想也是,就干脆答應了爾洛。于是,我和爾洛把獵槍裹在羊皮大衣里悄悄溜出了寨子。
我們的目的地是距離寨子十公里外的尼牟凱山。尼牟凱山海拔兩千六百多米,山頂上是大片大片的草場,除了一些低矮的灌木叢生長在草場的邊緣地帶,還有一些多依樹和大楊梅樹生長在草場的幾處地方。許多年以前寨子里組織過一個畜牧隊,為方便放牧,在山頂上一塊最大的草場中央蓋了幾間可供十幾個牧人飲食起居的茅草房。因為蓋得結實,過去了那么多年,茅草房至今完好無損。放牧隊撤消后,因為距離寨子太遠,除了偶爾有獵人在那里歇宿外幾乎無人光顧了,特別是獵槍被收走以后,就更是門可羅雀了。
尼牟凱山還有一眼一年四季長流不斷的泉水,這眼泉水就在距茅草房不到二十米的一棵多依樹底下,那清冽冽的白沙泉水,誰見了都想喝個飽。關于這眼白沙泉水還有一個神奇的傳說:很久以前,尼牟凱山上飛來了一對美麗的白鷴鳥。有一天,獵人基莫用弓箭射死了其中一只后,另一只悲切地啼喚著飛走了。當基莫第二天再次來到尼牟凱山尋找另一只飛走了的白鷴鳥的時候,卻發現一個美麗的少女坐在昨天射落白鷴鳥的地方傷心地哭泣著。一打聽,這個少女就是昨天飛走了的那只白鷴鳥,被他射死的那只白鷴鳥是她的情人。這對情人本來是皇宮里的一個侍衛和公主,他們相愛的秘密暴露后,被皇帝趕出了皇宮。于是。這對生死相戀的情人,化為白鷴鳥飛越千山萬水,最后落腳在山花爛漫的尼牟凱山上。獵人基莫被白鷴鳥忠貞不渝的愛深深地感動了,為自己的過錯悔恨不已?;趧裾f少女重新回到皇宮當公主沒有結果的情況下,為了保護公主免遭野獸的侵害,日夜站在悲泣的公主身后守衛。日久天長,基莫的懺悔終于感動了神靈,使他化為一棵遮風避雨的多依樹,而公主最終也被基莫的忠誠所感動,化為一眼白沙泉水,永遠地留在了尼牟凱山。
我和爾洛出發時帶了兩瓶酒。我們準備打著野兔后就在那茅草房里喝個一醉方休。我從十二歲就開始喝酒,現在已經是寨子里出了名的酒鬼,斤把五十度的老白干下肚,還能騎上烈馬瘋跑。阿爸從來沒有制止過我喝酒,阿媽卻極力反對。因此,阿爸不在家的時候,我喜歡到那些和我一樣愛酒如命的伙伴家里串門痛飲。被阿媽知道后,總是憤怒地指責我因為喝酒才誤了學業,是酒害得我初中畢業后沒考取縣城里的高中。但我不以為然,我不喜歡讀書,一坐在教室里我就頭疼,沒有一點精神。要不是在大城市里當過幾年兵,后來又擔任鄉武裝部長的阿爸強迫著,我連初中都畢業不了。我們寨子里的男孩子沒有一個喜歡讀書的。他們也不是從小就不喜歡讀書,都是因為家里窮,總是欠著學校里的學費,被老師奚落了幾次,就慢慢地失去了讀書的興趣。好多小伙伴都不讀了,讀得起的幾個也不愿意再讀下去了。我們寨子里的男孩子們,除了跟著大人干各種苦累活計外,其它的時間就是在一起喝酒吹牛皮。有時候,我們也會邀約別的寨子里的姑娘們跑到玩場上跳大娛樂,我們會激情澎湃地生起一堆篝火,一夜玩到天亮。這種活動最容易引起姑娘們寨子里那些小伙子的嫉妒,有時候,他們還會跑到玩場來,用各種語言向我們挑釁,往往因此引起一場混戰,結果兩敗俱傷。當然也有和平相處的時候,比如我們邀約了他們寨子的姑娘,他們邀約了我們寨子的姑娘,這種時候雙方就相安無事了。你千萬別以為邀約姑娘跳大娛樂玩到天亮沒什么意思,很多姑娘伙子們都是在玩場上相識相戀,最后結婚成家的。我阿爸阿媽就是這樣。阿爸喝酒醉時,還經?;貞浧甬敃r的情景:那時你阿媽的身材像水杉樹一樣窈窕,你阿媽的瓜子臉像水仙花一樣秀美迷人。自從第一次相識了阿媽,阿爸就像獵狗攆上麂子一樣攆上了阿媽。那時候,阿爸還沒有參軍,他才十七歲,阿媽才十五歲。
爾洛首先發現了有間茅草房里有火光。那火光不是很明亮,遠遠看去,仿佛一只螢火蟲在夜幕里閃爍。爾洛說:“奇怪,大黑夜里茅草房里咋會有火光呢?”
我突然想起會不會是逃犯。我說:“我們去看看吧,如果里面有人,我們得問清楚了?!?/p>
爾洛很肯定地說:“里面當然有人了?!?/p>
我們關了頭燈,借著朦朧的月光走向草場里那點螢火蟲似的光亮。走到發出光亮的窗口,往里一看,有一塘火在屋子靠墻的角落里燃燒著。屋子里卻空無一人?;鹛僚赃呬佒鴥啥迅刹荩厦婷黠@有人坐過的痕跡。我們正準備推門進屋,突然聽見了“哼哼”的聲音,這聲音是從隔壁的另一間屋子里傳出來的。爾洛一把抓住我,拉到一邊說:“會不會是偷獵的人?”
我否定說:“不會。獵人都是要喝酒的。喝酒的人肯定要高聲說話。”
爾洛疑惑地說:“那你說會是什么人?”
我大膽地說出了自己的想法:“不是逃犯就是逃婚偷情者?!?/p>
爾洛點了點頭。爾洛點頭的時候,兩只眼睛睜得大大的,內心的恐懼表露無遺。他本來是個膽大心細的人,這時候卻膽小起來了。我對他說:“你別害怕,我們手里有家伙呢。萬一碰上了逃犯,我們有辦法制伏?!?/p>
我們潛到了另一個房間的窗口下。在隔壁墻縫穿過來的火光里,我們看見了兩個糾纏在一起的赤裸裸的軀體。仰面躺在干草窩里的女人,張開兩條白森森的長腿,雙手緊緊勾著壓在她身上的男人的脖頸,正哼哼著使力迎合男人兇猛的撞擊。那個雙手撐在女人腰胯兩邊,兩塊緊繃繃的屁股蛋狠命地起伏著,恨不得幾下搗碎身下女人的男人,身軀非常壯碩。在他龐大的身軀遮蔽下,女人除了兩條不?;蝿又拈L腿外就什么也看不見了。
我們在全身的燥熱中熬過了十幾分鐘。后來爾洛恨恨地說:“當時我真想一槍崩了那兩個野人?!?/p>
經過十幾分鐘的肉搏,那兩個狗男女終于停止了瘋狂。男人伏在女人身上,把臉埋進她的乳溝里,貪婪地吻著,似乎在舔舐著她肌膚上的蜂蜜,女人則伸著雙手,輕輕地撫摸著男人裸露的脊背。又過了五六分鐘之后,倆人才穿好衣服,推開通向生著火那間屋的門,先后走到火塘邊盤腿坐了下來。
這時候,我驚奇地發現那個男人就是我阿爸手下一個村委會里的民兵營長,名字叫波塞,三十歲了還是光棍一條。波塞也當過兵,我在阿爸的辦公室里見過他幾次。這個人有些流里流氣,不管大人小孩在場,嘴里什么粗話都說得出來。我記得阿爸好幾次勸說過他要討個媳婦過日子,他都好像沒聽見似的,嘻嘻哈哈照說粗話不誤。
波塞以前給我的印象還不算太壞,可此時此刻,在尼牟凱山上的茅草房里見到的波塞,卻使我感到非常惡心,甚至覺得他是個魔鬼。
從火光里看,那個女人年紀很輕,頂多二十歲。模樣特別俊美,膚色白里透紅,從她的穿著打扮看不象是山里的女人。
爾洛把嘴巴湊在我的耳邊說:“這個女孩子不是我們這地方的人,這地方的姑娘我們都認識?!?/p>
我點了點頭,然后小聲說:“今晚我們喝不成酒了?!?/p>
爾洛不滿地說:“這個波塞是瘋子嗎?怎么會領個外地女孩子跑到尼牟凱山上來吃野食?”
我說:“爾洛你別說了,里面的人好像在說話呢。”
爾洛閉上嘴巴,屏聲靜氣地跟著我挪到了距離火塘最近的門口。門只是虛掩著,并沒有關嚴。
“大哥,我們還是回到你家里去住吧?”
“不行,起碼現在不行。別人問我你是哪里人,我怎么回答?”
“這荒山野嶺的,我好害怕呀!”
“你怕什么?你什么都不用怕?,F在真正該害怕的人是我!”
“那你什么時候送我走?”
“等你變成了一個真正的彝族姑娘的時候,你才能走?!?/p>
“可你總不能讓我在這荒山野嶺住上一兩個月吧?”
“我會盡快找個借口帶你回家。”
火焰在火塘里跳躍著,火光把倆個人的影子投射到早已被煙火熏黑的墻壁上,像鬼影似地搖晃著。
“大哥,我們結婚時領不領結婚證?”女人沉默了一陣問道。
“領不著,沒有你的身份證不行的?!?/p>
“那我和你在一個屋子里住著,別人會怎么想?”
“我們這地方山高皇帝遠,沒人愿意管這么多餿事。”
“等我學會了彝話,像個彝族姑娘了,你不會不放我走吧?”
“不會。我說話算數?!庇质且魂嚦聊?。波塞把女孩的手放在自己的手中撫摸著。
雖然是在夏夜里,但一動不動地站久了,大山里的夜風吹過來的時候,身上還是有些涼意的。
我搖了搖頭,拽了一把爾洛,悄悄離開了茅草房。
來到另一個草場,很快我們發現了一只野兔。我還來不及說話,爾洛就朝野兔開了一槍。這里距茅草房只有五六百米,波塞肯定聽見了槍聲。我責怪爾洛不該放這一槍,說槍聲會驚動了波塞的。爾洛大大咧咧地說:“我就是要驚動他,我還想一槍崩了他呢。”
想想波塞和那個女孩瘋狂做愛的情景,我心里也很氣憤,但我們現在還沒弄清楚波塞和那個女孩的關系,還是先不要驚動他們為好。我說:“爾洛,你別蠻干了,聽我的話,說不定波塞和那個女孩在做什么交易。”
爾洛說:“做什么交易,你還沒看見么?”
我說:“你別總忘不了他們的好事,那場面我也看見了,我心里也不舒服的?!?/p>
我們一路談論著波塞的事回到了寨子里,然后就著那只被爾洛崩掉半個腦袋的野兔,每人喝了一斤老白干。把酒喝完后,我站起身來準備回家時囑咐說:“爾洛,今天夜里見到的事情,你別跟其他人亂說,該如何處理,我會告訴你的?!?/p>
爾洛紅著眼睛點了點頭。
回到家里剛睡下,寨子里的公雞就此起彼伏地叫開了。阿媽推開門走到我的床邊,很不高興地說:“曲木克幾,一夜都見不著你的影子,你到那里瘋去了?”
我說:“打兔子去了?!?/p>
阿媽狐疑地看著我。我又問她:“阿媽,昨天夜里核桃樹上那只貓頭鷹叫了嗎?”
阿媽說:“沒聽見。你把人家趕走了,還問這個做什么?”
我很快進入了夢鄉。不知道阿媽是啥時走出我的臥室的。
當我一覺睡醒,太陽已經明晃晃地懸掛到了頭頂。我知道倮瑪阿波是不做活的,這個時候他肯定在家。于是,拿上一瓶阿爸存放在家里的好酒,帶著一顆忐忑不安的心,走進了住在寨子邊的倮瑪阿波家的大門。這是一所由兩間樓房和一間耳房組成的院落,只有倮瑪一個人住在里面。因為倮瑪脾氣古怪,他的倆個兒子結婚成家后都先后與他分了家,搬出老屋另建新房住去了?,F在,他和倆個兒子很少來往,只有嫁出去的三個女兒不時回來看望他,逢年過節把他接過去住一段時間。
倮瑪正在翻看一本線裝的彝文書,神態很專注。從天井上空潑灑下來的陽光,明晃晃地照射在他身上,書頁的反光照亮了他臉上每一條深深淺淺的皺紋。倮瑪雖然沒有抬頭,但他分明看見了我。他默不出聲,我也不出聲氣地走到他面前,把帶來的那瓶好酒放到他面前,然后坐在草墩上等著他說話。
倮瑪轉動著黑黑的眼珠看了幾眼那瓶好酒,終于開口說話了,但他仍然連看都不看我一眼,只是自言自語地說:“那只貓頭鷹昨天夜里又叫喚了?!?/p>
我接住話頭說:“我阿媽說她沒有聽見?!?/p>
倮瑪這才忍不住瞪我一眼,甕聲甕氣地說:“它只叫喚了半個多小時就飛走了?!?/p>
我說:“倮瑪阿波,它不會飛走,它只是不敢叫喚罷了。”
倮瑪一邊抓起地上的酒瓶,一邊用溫和了許多的語氣說:“它既然還在樹上,為什么就不敢叫喚了?”
我說:“昨天夜里你又去樹底下了吧?”
倮瑪不解地說:“去了。去了又怎么啦?”
我說:“它一聽見你的聲音就不敢叫喚了?!?/p>
倮瑪高興地哈哈大笑起來:“照你這么說。我管住了這只該死的貓頭鷹啦?”
我肯定地點了點頭:“倮瑪阿波,我想和你打個賭。”
倮瑪奇怪地問道:“賭什么?”
我說出了自己的想法。他沉默了一會兒說:“如果半個月之內我們這地方真的發生死人的事,你有什么話說?”
“我就永遠閉上我的嘴巴,再也不和你爭論這類事情了。”
倮瑪聽完興奮地大聲說:“好。你輸定了。”
從倮瑪家出來后,我徑直回到了家里。
這天下午,我上山砍了一擔燒柴。說來奇怪,我整天心神不寧,腦海里總是浮現出昨天夜里在尼牟凱山上看見的一幕。我有個預感,覺得民兵營長波塞和那個陌生的女孩之間肯定要發生點什么事情。波塞是如何認識那個女孩的?他要找個女孩子結婚也不必跑到尼牟凱山上去發情呀!而且,聽他們倆人之間的交談,也有很多疑點。那個女孩為什么要學會彝話,變成彝家姑娘?那么年輕漂亮的女孩,為何愿意跟隨粗野得像頭野豬一樣的波塞跑到荒山野嶺去騷浪?
我準備明天上午叫上爾洛到鄉武裝部把這事全告訴給阿爸。
誰知就在我放下柴擔走進大門的時候,就發現阿爸和倮瑪正坐在堂屋里說著話。我剛走到阿爸面前,正要叫他的時候,他突然伸出右手,狠狠地在我的臉上扇了一巴掌,然后大聲訓斥道:“你這龜兒子,為何動手打倮瑪阿波?”
我撫著腮幫,忍著火辣辣的痛,不服氣地說:“是他先打我的。”
阿爸卻說:“他打你怎么啦?你竟然敢還手!告訴你龜兒子,就是他打了我,我也不敢還手。”
我沉默不語。我在阿爸面前只能用沉默抗議他的粗暴。其實我心里也很明白,阿爸打我是做樣子給倮瑪看,他內心里絕對舍不得下這么大力氣打我的。我長這么大,他就動手打過我兩次,都打得很輕,這次下手這么重,不過是因為當著倮瑪的面,他死要面子。
倮瑪假惺惺地勸了阿爸幾句,說我還是個小孩子家,不懂事才做出魯莽舉動的,只要今后改了就行。當著父親的面,我低頭承認了自己的錯誤。我在嘴上承認自己錯誤的同時,心里惡毒地咒罵著倮瑪的虛偽和卑鄙。我原來還以為倮瑪收下了我送給他的那瓶好酒,我們又打了賭,他心里應該不會再計較我了,萬萬沒想到這個卑鄙小人還是向我阿爸告了狀。倮瑪這樣做是因為他知道我這個人除了阿爸誰也不怕。我從小就是個敢說敢拼的人,一個曾經教過我的老師就當面對我阿爸說過,要是在封建社會里,我肯定會成為一個官府都沒法對付的彝族首領。當時我阿爸笑了笑,內心里卻警惕起來了。從那以后,阿爸對我的管教嚴厲了許多。
倮瑪皮笑肉不笑地安慰了我幾句,然后就起身走了。
倮瑪剛跨出門檻,阿爸就罵了一句:“這個老古董,沒事找事。”
我說:“阿爸,貓頭鷹是益鳥,誰都相信,可他就是不信,硬說貓頭鷹是邪惡的東西。前天夜里,我要是逮住了貓頭鷹的話,他還要用貓頭鷹的血染紅全寨子所有人家大門的門頭呢。”
阿爸說:“我回到家里屁股都還沒坐熱,他就跑來告狀了。”
我理解地說:“阿爸,我不會怪你,我知道你的難處??墒?,如果他今后再隨便動手打我,我還是不能還手嗎?”
阿爸突然大聲說:“能!你不還手他的膽子會更大,他更會以為他就是這地方的寨主,所有事情都得他說了算,封建頭腦會使他變得越來越目中無人,越來越遠離我們現在正在建設當中的社會主義民主與法制?!弊鳛猷l干部的父親,即使和兒子說話都少不了一番宣傳教育。
聽了阿爸的話,我的腮幫已不再像剛才那樣火辣辣地痛了。
吃過晚飯,我們一家人坐在火塘邊閑聊。我說:“阿爸你今天回來得正好,你要是今天不回家,我還準備明天到鄉里找你呢?!?/p>
阿爸一邊咕嚕咕嚕吸著水煙筒,一邊用眼角瞟我一眼說:“你找我有什么事?”
我說:“我說出來了,你不準發脾氣教訓我?!?/p>
阿爸冷靜地說:“你還想到鄉里找我呢,有什么話說出來不就行了?!?/p>
我怕阿爸罵我打獵,想想還是不要說出用獵槍打獵的事,只說用繩子套野兔就行了。
我說:“阿爸,這幾天你見到過波塞嗎?”
阿爸突然睜大眼睛看著我說:“你看到他啦?他在什么地方?”
接著阿爸告訴我,前幾天鄉武裝部開會,可是怎么也找不到民兵營長波塞,派人到他們寨子里去問,都說好多天沒見過他回家,誰也說不清他到哪里去了。
我老老實實地把昨天夜里見到的一切告訴了阿爸。
阿爸非常吃驚地說:“難道波塞搶了別人的女人?”
我告訴阿爸,那個女孩好像不是搶來的,他們好像在做什么交易,或者在逃避什么。
阿爸冷靜下來說:“明天我去告訴鄉派出所的民警,讓他們找波塞問問,事情不就清楚了?”
阿媽這時候插嘴說:“這個波塞也太不像話了,想女人就明媒正娶一個好好過日子嘛,咋會跑到那么遠的尼牟凱山上風流去?”
阿爸囑咐我和阿媽,這個事情暫時不要傳出去,現在還不清楚波塞到底在搞什么鬼把戲,一切等調查清楚后再說。
阿媽問:“波塞以前從來沒有接觸過姑娘嗎?”
阿爸沉思了一會兒說:“他談過一個外地女人。聽說那是個做生意賺了大錢的二婚女人,身邊還帶著一個十多歲的女兒。那個女人我只見過一面,看上去模樣還長得水靈,就是性格顯得有些古怪,坐在屋里大家一起說說笑笑,她老是扭著頭看窗戶外面公路上來往的車輛,一副對我們這些山里人看不進眼的樣子。我后來提醒波塞,他恐怕守不住這個女人,還是找個本地的姑娘牢靠。波塞說他也沒多少把握,反正搞不成就拉倒。也不知為什么,后來我就再也沒見過那個女人了,也沒再聽他說起過。”
我問:“阿爸,波塞是怎么認識那個女人的?”
阿爸說:“我沒有問過他,聽別人說是他到縣城里開會時認識的?!?/p>
我又問:“阿爸,你說的那個女人會不會是我和爾洛在尼牟凱山上的茅草房里見到的那個姑娘?”
阿爸十分肯定地說:“不會。你不是說那個姑娘年紀很輕嗎?我見過的那個有錢的女人,看上去有三十多歲了,離遠點看,臉上的皮膚還算光鮮,挨近看,就不成樣子了,那些粗粗細細的皺紋,盡管涂抹著厚厚一層脂粉,還是全都顯山露水羅。那次見面時,我還挖苦波塞撿了個城里男人的剩貨呢。不過,波塞也狡猾,他說他不是看上了那個女人的模樣,他是對那個女人的錢財感興趣。我明確地告訴他,這女人不像賢惠女人,他不是她的對手。波塞說搞不成就拉倒,他也沒把心思全放在那女人身上的。”
我問:“阿爸,波塞這個人非常喜歡錢財嗎?”
阿爸說:“他比較喜歡吃喝玩樂,鄉武裝部每一次召開村委會民兵營長會議,他都要召集=三五個人,跑到夜市攤上喝酒,常常半夜三更才醉歪歪地回招待所睡覺。我批評過好多次了,他總是當面答應,一轉身還是我行我素?!?/p>
我說:“阿爸,波塞肯定喜歡錢財。我認為他和茅草房里的姑娘肯定有著錢財方面的利害關系?!?/p>
阿爸說:“曲木克幾,你先別忙著下結論,一切都會搞清楚的,到時候再說也不遲?!?/p>
我剛躺到床上,核桃樹上的貓頭鷹就叫起來了。
“咕——嘿嘿,咕——嘿嘿”,一聲接著一聲,在寂靜的夜空里,這聲音聽著確實令人恐怖??墒牵覀冊趺茨苡脛游锏穆曇魜砼袛嗨暮脡哪?獵狗的叫聲要不是聽慣了,我們也會感到恐怖的,倮瑪一類的人也會把它當作邪惡的東西而加以驅趕,甚至殺掉。
今夜倮瑪肯定還會走到樹下去大聲驅趕那只叫喚的貓頭鷹,因為不這樣做,他會一夜睡不著覺。我想看看倮瑪是如何驅趕貓頭鷹的愿望越來越強烈。于是,就從床上爬起來,輕手輕腳地溜出了大門。
果然不出所料,當我借著淡淡的月色摸到離核桃樹不遠的地方時,倮瑪已經舉著火把站在樹底下生氣地咒罵著貓頭鷹了。奇怪的是,今天晚上他身邊沒有其他人,就他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樹底下大聲地叫罵著驅趕貓頭鷹。在空蕩蕩的夜空里,貓頭鷹的叫喚聲和倮瑪的叫罵聲此起彼伏,仿佛兩個結冤很深的人在對罵著。我靜靜地聽了一會兒,發現貓頭鷹的叫喚聲富有節奏,一聲接著一聲,根本沒有因為倮瑪的叫罵而影響它的情緒。而倮瑪卻不同,聲音嘶啞而古怪,好像車輪碾過玻璃時發出來的聲音,刺耳混亂而又歇斯底里。
我走到他身后站了好一會兒他都沒發覺。
我不得不哼了一聲,他被驚嚇得跳開了幾大步,最后站定轉過頭望著我說:“曲木克幾,你想嚇死我呀?”
我嘻嘻笑著說:“倮瑪阿波,我來為你助陣呢,你怕什么呀?”
倮瑪有些不好意思地說:“你走路沒有一點聲音,鬼似的,我能不嚇著嗎?”
我說:“我還以為你只怕貓頭鷹的叫聲呢。”
倮瑪抬頭望了望黑森森的樹冠,有些疑惑地說:“奇怪得很,昨夜它又叫喚時,我站在這里罵了幾句它就不敢再叫喚了,可是今天夜里我都罵了幾十分鐘了,它反而叫得越來越起勁?!?/p>
我說:“倮瑪阿波,昨夜里跟著來了好多人吧?”
他說:“就我一個人?!?/p>
我故意激他說:“你要多喊上一些人它才怕你呢?!?/p>
他說:“可昨天夜里只有我一個人它也怕嘛。”
我不想再跟他說下去了,也學著他的樣子,開始亂七八糟地叫罵貓頭鷹。
叫罵了一陣,我扭過頭去問倮瑪:“倮瑪阿波,我們別再叫罵了,要是貓頭鷹不敢再叫喚的話,我們打的賭就分不出輸贏了。你說是嗎?”
倮瑪想了想,可能覺得我說的也有道理吧,就用溫和的目光望著我說:“你現在還不相信我的說法是吧?好,我們就別叫罵它了,它愛怎么叫喚就讓它怎么叫喚吧,我也管得煩了?!?/p>
倮瑪阿波的固執和古怪是寨子里很多人都無法理解的。有時候,別人打獵回來碰見他,他會跟著人家一直看到獵物被剖腹分肢然后放進鍋里煮,但他就是不和大伙一起吃飯喝酒,肉煮熟了,切好裝盤了,他卻悄悄地溜走了。他也看不慣那些穿著時髦,說話現代一些的山里年輕人,他管這些人叫做破爛貨。有一次,寨子里幾個挖鐵礦發了財的人,跑到省城坐了一回飛機,回來后眉飛色舞地大吹特吹。倮瑪受不了,他訓斥那些年輕人說:“坐什么飛機啊?坐馬車都還有出車禍死人的呢,那么大個飛機從天上掉下來誰也活不成?!?/p>
有人當面取笑他:“你這是吃不著葡萄說葡萄酸。你幾時見著飛機從天上掉下來了?”
倮瑪犟著牛脾氣說:“你們這些小孩子家懂個屁!五十年前小日本侵略中國時,他們的飛機和我們的飛機在天空中打斗,我們這個地方還掉下來兩架呢,那飛機掉到地上的時候,都成一堆廢鐵啦?!?/p>
有個經常到縣城做土特產生意的年輕人說:“和小日本打斗的是美國人的飛虎隊,不是中國人的飛機。那時候中國人的飛機落后,打不過小日本的?!?/p>
倮瑪不服氣地說:“誰告訴你啦?未必你比我還曉得?”
年輕人理直氣壯地說:“報紙上電視里都這么說。我在縣城里還見到過當年駕著飛機打小日本的美國人呢?!?/p>
看勢頭說不過年輕人,倮瑪氣哼哼地走開了。
當然倮瑪也不是一無是處,調解家庭糾紛,或者和相鄰村寨間因山林地界分不清而斗嘴的時候,都少不了請他解決糾紛。有他在場,事情解決起來就容易得多,不管寨子里的人還是相鄰村寨的人,都懼怕他三分,他講起彝族人的規矩和風俗習慣來,都是一套一套的無懈可擊。有一年,與我們寨子相鄰的本租村要安裝自來水,可就是找不到一處地勢高、水源充足的山泉。找來找去,人家把眼睛盯在了離我們寨子一公里左右,擔負著我們村二十多畝稻田灌溉任務的那眼山泉??h鄉兩級的有關領導來了,找去村長談了一陣話,村長可能是因為懼怕領導,為了保住自己的職位,沒跟寨子里的老輩人商量商量,就一口答應讓本租村使用我們的那眼山泉水。事情都定下來了,施工隊伍都集中到本租村了,可是,以倮瑪為首的幾個老輩人堅決不同意本租村使用我們寨子地界上的山泉水,他們親自走到本租村,找到縣鄉來的領導,提出了他們的意見??h鄉領導苦口婆心做了半天思想工作也說服不了這幾位老輩人,最后只好放棄了本租村使用那眼山泉水的計劃。回到寨子里,倮瑪當著全寨子幾百雙眼睛質問村長:“你這個敗家子,你把山泉水讓給別人,我們寨子的那片二十多畝稻谷還栽種不栽種?”
村長慚愧地低著頭說:“我怕縣里來的那個領導批評我不講團結,所以才答應了他們。”倮瑪拍著桌子說:“你真是個木頭腦子!你怕他干什么?他會把你吃了嗎?管他哪里來的干部,講理就是好干部。我們聽他的;不講理就是壞干部,我們就不聽他的。”
事情就這樣順利解決了,倮瑪在寨子里的威望也提高了。
當我躡手躡腳回到家里,輕輕地關上大門的時候,阿爸在臥室里說道:“兒子,你是不是又去看那只貓頭鷹啦?”
我說:“不是,我是去看倮瑪?!?/p>
阿爸說:“你們沒有吵架吧?”
我說沒有,我們只是在核桃樹底下站了半個多小時,然后就各自回家了。
阿爸說:“今天夜里生貓頭鷹的氣的就倮瑪一個人嗎?”
我說是,除了他別人都不會去的。
阿爸說:“你肯定挖苦他幾句了,是嗎?”
我說是,但我沒有讓他生更多的氣。
阿爸說:“他老啦,你別跟他較勁了。兒子,快睡覺去吧,明天還有事喲。”
我知道阿爸的意思是說明天還要跑到尼牟凱山上看那間茅草房。
第二天早晨,阿爸改變了主意,他沒有領著我和爾洛到尼牟凱山上看那間茅草房,而是一個人去找鄉派出所的警察去了。臨走前他交待我說,在他回來之前,要我和爾洛去一趟波塞他們的寨子,探聽一下波賽昨天回家沒有。
我和爾洛沒有去波塞他們的寨子,而是直接爬上了尼牟凱山頂。這是爾洛的主意,他說波塞肯定還在茅草房里,他要回寨子去也不可能這兩天就動身,他和那個神秘的女孩不敢回到寨子里去,這其中肯定有原因。我認為我們可以先去看波塞是否還在茅草房里之后再去他們的寨子里探聽他的消息,于是就同意了爾洛的意見。路上,爾洛問起了我跟倮瑪阿波打賭的事。我告訴他,我已經和倮瑪打了賭,希望這十五天內不要發生死人的事。
一路上我們都走得很輕松,爬這么高的山也不覺得累。山野里到處開放著紅的,白的,還有紅白相間的杜鵑花,山路邊的草叢中也開放著許多不知名的小花,一些蜜蜂在尋找著蜜源。鳥兒的啼叫聲從四面八方傳來,幾只大膽的畫眉鳥甚至飛到離我們很近的樹枝上興奮地啼叫。碧藍的天空中,一只老鷹高傲地飛翔著,初升的陽光照射在它銀灰色的翅羽上,反射出晶亮晶亮的光芒。
我們只用了兩個多小時就走到了尼牟凱山上的那間茅草房。進去一看,里面空無一人,火塘里的灰燼已經沒有一點熱度,一只被煙火熏得黝黑的鋁鍋丟棄在門外的草叢中??吹贸鰜恚ㄈ湍莻€女孩昨天晚上沒有住在這里,說不定前天夜里聽見我們的槍聲以后倆人就離開了這里。
我坐在屋外的草地上曬太陽。爾洛卻不死心地在茅草房內外像獵狗搜尋獵物那樣尋找著波塞他們的蛛絲馬跡。
“曲木克幾,快過來看,這里有人。”突然,爾洛站在離茅草房二十多米外的一片楊梅樹叢中,大聲地喊道。
我連忙從草地上爬起來,跑過去一看:一個卷曲著四肢,赤身裸體的人跪坐在地上。爾洛走近后用腳輕輕一碰,那人就慢慢地倒在了地上。這時候,我們都看清楚了,這是那個陌生女孩的尸體。
波塞跑到哪里去了呢?是波塞害死了女孩子嗎?或者是倆人同時被人害死了?這都是有可能的。也許波塞和女孩子做了什么傷天害理的事,被仇人發現了他們躲藏的地方,一起被人害死了。
可是,波塞的尸體在哪里呢?
我和爾洛把周圍百十米內的每個地方都細細搜尋了一遍,還是沒有找到波塞的尸體。爾洛說:“說不定女孩子是波塞害死的,他這時已經逃跑了。”接著,他又說:“走,我們去看看女孩子的尸體,看看她到底是怎么死的?!?/p>
我們再次來到楊梅樹叢里的尸體旁邊,經過仔細觀察,發現尸體的脖子上有一道烏紫的痕跡。很明顯,女孩子是被人用繩子或者藤條活活勒死的。
我覺得事情變得復雜了。爾洛卻說:“曲木克幾,你和倮瑪打的賭,你輸了?!?/p>
我現在可沒心思想打賭輸贏的問題,我只是在想這個女孩子的死。我心里很悲傷:花朵一樣開放著的美麗青春,怎么突然就消失了呢?而且死得那么慘——軀體被丟棄在荒山野嶺喂蟲豸。
我們沒有回寨子,而是直接趕到了鄉派出所。我們走進派出所大門的時候,阿爸正和三個警察在院子里圍著石桌子一邊喝酒,一邊高聲談論著當今世界的戰事。
阿爸看見了我們,招呼我們入座時,三個警察客氣地跑進廚房里拿來了碗筷和酒杯。
我們剛坐下,阿爸就問道:“你們打聽到波塞的消息了嗎?”
我搖了搖頭。見我不說話,爾洛看了看我,也不出聲。
阿爸說:“看來波塞還呆在尼牟凱山上做他的風流鬼喲。”
我又搖了搖頭。那個年紀大點的警察放下筷子看著我說:“你們說說看,跟波塞一起的那個女孩子長的什么模樣?!?/p>
我回答說:“長得挺漂亮的,瓜子臉,丹鳳眼,頭發剪得很短?!?/p>
警察又問:“穿什么樣的衣服?”
爾洛回答說:“穿著淡綠色的上衣,領口開得很低,里面的乳房都快要露出來了?!?/p>
一個警察走進辦公室里,拿出一張巴掌大的照片遞給我們,說:“你們好好看看,像不像照片上的人。”
我和爾洛一眼就認出了這照片上的人就是那個女孩子。這時候,三個警察同時瞪大了眼睛。阿爸猛地一掌拍在石桌上,興奮地說:“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下午我就安排民兵搜山,看那個小娘們往哪里跑?”接著,阿爸告訴我和爾洛,那個女孩名叫王珊珊,是前段時間告破的販毒集團中唯一漏網的主要成員,現在正在全國通緝捉拿呢。
我感到震驚,說:“她那樣一個小女孩,怎么會是販毒集團的主要成員呢?可能是那些已經抓捕歸案的人栽贓給她的吧。”
年紀大點的警察耐心地說:“兩位小兄弟,人不可貌相,你們別看她只有十九歲,都販毒兩年多了,是個非常狡猾的狐貍呢?!?/p>
為了打消我們的疑慮,阿爸進一步解釋說:“王珊珊出生在省城里,從小就是個好吃懶做的人,十五六歲時就敢持刀在大街上追殺和她吵嘴的人。后來屢教不改的她被父母趕出了家門。在到處流浪的日子里,在一個邊界城市她結識了販毒集團頭子,并且很快就成了那個販毒頭子的姘頭。在她參與販毒的兩年多時間里,犯下了可以判處一百多次死刑的罪行?!?/p>
我和爾洛再也無話可說了。我內心里先前對那個慘遭殺害的青春靚麗的女孩子強烈的同情和惋惜,瞬間煙消云散了。
三位警察正摩拳擦掌,你一句我一句地商量著怎樣擒拿毒販的方案時,我告訴他們王珊珊已被人勒死在尼牟凱山上了。
喧鬧的院子里突然寂靜下來。阿爸和三位警察被這突如其來的消息驚呆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誰也說不出話來。
這時候,爾洛不合時宜地說:“多漂亮的女孩子啊,太可惜了?!?/p>
我白了他一眼說:“外殼漂亮有什么用?她的心比狗屎還臭呢?!?/p>
爾洛不服氣地說:“我又沒說她不是壞人,我只是說她長得漂亮。曲木克幾,你也看見了,她被人掐死了還那么漂亮呢。我長這么大,還沒見過像她那么漂亮的女人呢?!?/p>
我生氣地說:“爾洛,你少說一句行不行?怎么會有這么多的廢話。”
爾洛看了看正望著他笑的三位警察和我阿爸,知趣地伸了伸舌頭,閉上了呱呱亂叫的嘴巴。
波塞很快就被抓獲了。警察趕到他家里時,他正在蒙頭大睡。警察掀開他的被子后,他一句話不說就伸出了雙手。在場的阿爸問他:“波塞,你殺了人為什么不逃跑?”
波塞垂著頭說:“我能跑到哪里去呢,我寧愿被政府槍斃也不愿去過那種老鼠過的日子。”
原來,波塞是不久前到縣城購買寨子里花鼓隊用的服裝時,在舞廳里認識的王珊珊。當天晚上,他們就睡在了賓館的單間里。王珊珊跟隨波塞回到寨子的第二天,就把她的逃犯身份透露給波塞了。這時候,波塞才突然明白,原來仙女似的王珊珊愿意跟隨他回到大山里一起生活的真正目的是為了逃命。波塞擔心警察會突然找上門來,不敢讓王珊珊在家里住,只好把她領到了尼牟凱山上。波塞答應王珊珊,等王珊珊學會彝語,徹底變成一個彝家姑娘后,他就把她領回家里,對外宣稱是他的對象。這樣,王珊珊就有可能逃過被抓捕被槍斃的危險了。
可是,沒想到的是前天夜里兩個孤男寡女經過一番瘋狂的做愛后,正在商量今后出路的時候,突然聽見了爾洛的槍聲。跑出門外觀察動靜時,又在門口的草坡上發現了爾洛不經意間丟棄的紙煙殼。剛剛平靜下來的王珊珊清醒地意識到,他們的行蹤已經被人察覺,茅草房再也不是久留之地。于是,她心生歹念想除掉波塞后再次逃往他方。
然而,由于心慌意亂,王珊珊沒有一刀刺中波塞的要害。劇痛中醒悟過來的波塞,一下子伸出那雙鐵鉗似的大手,把欲置自己于死地的王珊珊活活掐死了。
掐死王珊珊后,波塞沒有逃跑,他知道憑自己的能耐是逃不到哪里去的。那天夜里,他一直和王珊珊的尸體睡在茅草房里,等天大亮后,他才剝光王珊珊身上所有的衣服燒掉,然后把尸體丟進了茅草房背后的楊梅樹叢中。
我和爾洛一回到寨子里,消息特別靈通的倮瑪阿波就找到了我。我當然知道他的來意,但我不認為我們打的賭他贏了。
倮瑪說:“那只貓頭鷹這幾天夜里叫得特別歡呢。”
我說:“我再也不敢爬到核桃樹上逮它了?!?/p>
倮瑪得意地瞅著我說:“還要死人呢?!?/p>
我說:“只會死壞人?!?/p>
站在旁邊的爾洛這時插話說:“倮瑪阿波,我發現貓頭鷹一叫喚就要死壞人?!?/p>
倮瑪用手捋著山羊胡子,小眼睛怪里怪氣地盯著我說:“小孩子家,聽阿波的話錯不了,今后說話做事要懂規矩呢?!?/p>
我說:“倮瑪阿波,你放心吧,我不會再和你爭論貓頭鷹的叫喚了?!?/p>
寨門口那棵黑核桃樹上,貓頭鷹每天夜里還是一如既往地叫喚著。然而,我一點都不認為,我和倮瑪阿波打的賭,他贏了,我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