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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學們,新的一學期又開始了,從今天起,大家就升了一級,變成一名光榮的二年級學生了!作為一名光榮的二年級學生,同學們應該比一年級更遵守紀律,更講究禮貌,更認真學習,同時,也應該能夠更加仔細地觀察周圍的事物了!
1979的9月1日,班主任王慶云老師——桃園大隊支部書記的女兒、一個有些跛腳,但卻非常嚴厲也非常善良的姑娘,站在講臺上,循循善誘地對我們說。
然后,王老師微笑的眼睛又溫柔地滑過每一個人的臉,接著說:那么我現在就給同學們兩分鐘的時間,請大家仔細地觀察一下,看看我們班在新的學期里有什么新的變化沒有啊?記住,觀察好了一定要舉手回答!一年級的那些不舉手就隨便發言的小毛病,說什么也得改一改了……
我們就瞪大眼睛開始觀察,前后左右,上上下下。有的同學覺得坐著不夠,還微微地欠起屁股。
還真讓我們給觀察出不少新東西來呢,你看,王老師還沒宣布觀察到點,教室里已經呼啦啦地舉起一大片小樹林般的胳膊了。
王老師說:李鐵蛋同學,你先站起來回答。
李鐵蛋同學大聲說:王老師,我觀察到你今天穿了新衣服了——新褲子新褂子,還有一雙新鞋子!
同學們全都哈哈地笑了。
王老師低頭打量了一下自己,然后紅著臉說:李鐵蛋同學,你觀察得非常仔細,好,請坐下……
苗繡花同學,你接著回答。
苗繡花同學站起來說:我觀察到屋頂上燕窩里的燕子不見了。
苗繡花同學的話就像一根神奇的指揮棒,讓教室里所有的臉都刷地一下仰了起來。
王老師的臉也仰了起來。
王老師說:苗繡花同學也觀察得非常的仔細,燕窩里的燕子確實不見了。燕窩里的燕子為什么不見了呢?因為天氣就要變涼了,怕冷的小燕子們,全都飛到溫暖的南方過冬去了,要到明年春天才能飛回來呢——好,請同學們不要再看燕窩了,我們繼續剛才的問題……施大毛同學,你觀察到我們班里的新變化了嗎?
我噌地一下站了起來。
因為我就是施大毛,施大毛就是我。
可是我腦子里卻一片空白——一我的腦子正被剛才的那些小燕子們馱著,飛翔在去溫暖南方的旅途上呢。
哧……就在我不知所措的時候,同桌楊勝利卻偷偷地發出了一陣幸災樂禍的笑聲。
我厭惡地低頭去看楊勝利,竟意外地看到了問題的答案!
我說:王老師,我觀察到楊勝利的肚皮比放假前黑了。
同學們又轟的一下笑開了。
王老師也笑了,王老師說:還當班長呢,班里那么多的新變化,你竟然只盯著人家的黑肚皮——我看呀,大哥別要說二哥,臉上麻子一般多,你施大毛的肚皮也不比楊勝利的白多少。坐下!
大家笑得更響了,差點沒把屋頂掀翻。
我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肚皮,確實,和楊勝利的肚皮一樣黑。
再看看教室里和我倆一樣光著上身的男同學,他們的肚皮全都又黑又亮的——光著屁股在太陽底下瘋了整整一個夏天了,我們早就被曬成黑泥鰍了。
同學們,當然,我這里指的是男同學,請大家穿上褂子來上學。天氣眼看就要轉涼了,老是只穿一條褲衩,是很容易生病的。還有,大家已經是二年級的學生了,老是這樣也不文明啊,對不對?
沒有人說對。
只要天還熱著,我們的上身就會這樣光著。
我們都是農民的孩子,飯都吃不飽,還談什么穿呢?再說了,光著上身有什么不好啊?涼快不說,還不用擔心被刮壞呢——就算刮傷了頂多淌一灘血,留下一兩道疤,大人是不在意的。哪像衣服啊,一刮一道口子,雖說一滴血不淌,可是無論如何也長不到一塊去,在大人跟前怎么瞞都瞞不過。那一頓打,是怎么躲也躲不過的。
王老師看自己的倡議沒有得到大家的附和,就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接著說:剛才大家觀察得都很認真,也都很仔細,發現了我們班許多的新變化。但是到現在為止,我們班最大的一個變化,還沒被人發現呢……
我發現了!我早就發現了!可你老是不提問我!——王老師的話還沒完,只見邢大春同學已經急不可耐地站起來了!
王老師說:那好,邢大春同學,請你回答一下,我們班最大的一個變化是什么啊?
邢大春挺胸抬頭,非常響亮地回答:多了一個新同學!
多了一個新同學?我和同桌楊勝利互相看了一眼:這怎么可能呢?
可是王老師卻微笑著點了點頭:邢大春同學,你回答得很好,很正確,我們班確實多了一名新同學!……下面就請新同學到前面來,讓大家認識一下。 王老師的話音剛落,就看見一個小女孩從邢大春面前的座位上站了起來,走到講臺上。
我一看,這個新同學也太新了——翹翹的小辮子,象剛冒出來的羊角一樣的;白白的小臉蛋,粉紅的小花褂,就跟書上畫的一樣,太漂亮了!
和班里所有臟兮兮的同學不一樣,這個小女孩渾身上下干干凈凈,簡直比剛發下來的新書還要新!
可就這么一個比新書還要新的新同學,我卻竟然沒發現!只發現了同桌楊勝利的黑肚皮!難怪剛才王老師批評我……
我正在下面吃后悔藥呢,就聽見臺上很干凈的小女孩說:同學們好!我叫黃小葦,以前在咱們陸集公社的中心校念書,這學期是跟我爸爸一起轉到桃園小學來的。
我一聽就更奇怪了:啊?跟你爸爸一起轉來的?你爸爸念幾年級啊?暑假中還沒瘋夠的我不禁脫口而出。
對,你爸爸念幾年級啊?有好多同學都起哄著問。
那個叫黃小葦的同學用手捂住嘴巴,低著頭笑了。
王老師生氣了,王老師用她的教鞭使勁敲了一下講桌說:施大毛,你作為班長,上課時竟然隨便亂講話,簡直不像話!
停了一下,王老師又和氣地說:同學們,黃小葦的爸爸怎么可能是一個小學生呢?黃小葦的爸爸啊,以前是咱們公社中心校的教導副主任。這不,咱們桃園小學原先的李校長老了,要退休了,中心校就派黃小葦的爸爸到咱們學校當校長來了。
我們總算聽懂了。
王老師看我們聽懂了,又補充了一句:
黃小葦同學的爸爸啊,就把黃小葦同學也一塊帶到我們桃園小學來了……
王老師這樣說的時候,我看見臺上的黃小葦已經抬起頭來。
黃小葦再不捂著嘴巴了,但依舊笑,而且在看著我笑。
不知道怎么搞的,碰上黃小葦那一雙黑黑的眼睛,我突然一下子就害羞起來了。
我不是為剛才說錯了話而害羞,也不是因為受了王老師的批評而害羞!
我是為自己光著的上身而害羞!
說也奇怪,以前,我還從來就不曾為自己的光身害羞過呢,比如,上學期,期末考試的時候,我和一個叫顏素霞的女同學早早就把試卷交了。交了之后沒事干啊,天又熱,就到河里洗澡去。
洗澡的時候,顏素霞要我和她一樣,穿著衣服往河里跳。
對于這個奇怪而且無理的要求,我當然一口回絕了。
顏素霞看我脫褲衩,一邊用手捂住臉,一邊大驚小怪地叫:不知羞!不知羞!
這有什么可羞的啊,別說當著你一個黃毛丫頭顏素霞,就算當著全班同學的面,我施大毛照樣敢光著屁股露著小雞跳下河!
在我眼里,這屁股和臉沒什么區別,這小雞和一根手指頭沒什么兩樣。
可是現在,我還沒光屁股呢,我只是和班里的很多男同學一樣光著上身呢,就感到害羞起來了!
我不敢看那雙正沖我笑的黑眼睛。我把頭還有身體縮得很小。
我感覺臉上燒得不行。
我巴不得馬上就下課。
下課了,我就可以撒開腳丫跑回小胡莊了。
跑回小胡莊去穿褂子了……
2
可是誰能想到呢,就在我穿上褂子的第二天,卻意外地發生了一件比光著上身更加令人害羞的事情!
那是在一堂體育課上。
稍息,立正!向右看齊,向后轉。壞就壞在體育老師的這一聲向后轉上。本來我恰巧是站在黃小葦身后的,這一轉,就把我轉到她的正前面了。
轉到正前面也無所謂,因為我現在穿上褂子了,不再發窘。
可是藏在我頭發里的一只又大又黑的虱子,卻不給我面子——它好像要故意給我難堪似的,偷偷從我臟兮兮的頭發里爬出來,而且大搖大擺地溜到了我的脖子上!
等我發現它時,它已經被黃小葦同學捉到手掌心了。
媽媽說,只要勤洗頭發就不會生虱子了。黃小葦將虱子放到我手上,閃著她黑黑的大眼睛,小聲對我說。
我感覺自己的臉燒得發燙。
我暗地里一使勁,將那個讓我出丑的家伙捏得粉碎……
可是事情還沒完:體育課上黃小葦悄悄幫我捉虱子的一幕,恰恰被站在我身邊的劉小軍看見了!
劉小軍是個膽小鬼,自己不敢聲張。
但是劉小軍是申季勇的跟屁蟲,一下課,劉小軍馬上就向申季勇報告了他的重大發現。
而申季勇呢,是我們班最風光最體面的而且見過不少世面的孩子——拿縣城來說吧,我還不知道在哪個方向呢,申季勇卻已經去過無數次了;再拿玻璃彈子來說吧,我還一個沒有呢,申季勇卻已經裝了滿滿兩口袋了——誰叫申季勇的爸爸是縣玻璃廠的一名光榮的工人老大哥呢?
申季勇不僅是我們班最體面、見過不少世面的孩子,同時還是我們班膽子最大、壞主意最多的孩子,除了害怕考試之外,他幾乎敢做所有同學不敢做的事情,比如,去年春天,他竟然用他爸爸從縣城給他買回來的一把彈弓,遠遠地打掉了戴在我們班禿頭男生武十奎同學頭上的帽子!再比如,還是去年春天,申季勇竟然在上學的路上逮了一條水蛇,偷偷塞進我們班最膽小的女生趙桂花的文具盒里!差點沒把趙桂花嚇死!
劣跡斑斑的申季勇聽完劉小軍的報告之后,不到一秒鐘,就把一個壞主意想好了!
一進教室申季勇就站到自己的課桌上,先是噢噢地尖叫了幾聲。看到所有人的眼睛都轉向他的時候,才惡毒地宣布:
黃小葦給施大毛逮虱子,黃小葦給施大毛做媳子!
媳子就是媳婦。
大家都知道自己媽媽是自己爸爸的媳子,可是誰也沒有想到,自己的新同學黃小葦,竟然是自己老同學施大毛的媳子!這個消息太讓人震驚了!大家一下子都愣住了!
然后,所有的眼睛都刷地一下射向了我和黃小葦。
黃小葦的臉蛋本來就像白皮子鴨蛋,一聽這話,白皮子鴨蛋一下子就變成紅皮子雞蛋了。
緊接著黃小葦就撲通一下伏在了課桌上,哭得腦袋上兩只小羊角一顫一顫的,像大風中的兩棵草。
我呢,我更是惱羞成怒,想都沒想一下,就朝著申季勇沖過去!
我要狠狠地教訓他一頓!
說實話,平時,我是挺害怕申季勇的:因為申季勇不僅擁有一個可以想出很多壞主意的大腦瓜子,還是我們班個子最高的,力氣最大的學生!
可以這么說:在我們班上,申季勇是一個損招最多的壞家伙。如果申季勇看誰不順眼,那誰肯定會過得不舒坦!
可我現在顧不了那么多了——大家正眼巴巴地看著我呢;還有,黃小葦正趴在課桌上,嗚嗚咽咽地哭得傷心呢!
別說申季勇是一個人了,就算他是一只大老虎,是一個大火坑,怒火滿胸膛的我也會毫不猶豫地撲過去的!
可當我沖到申季勇跟前的時候,依舊站在課桌上的申季勇,抬起他那條在我們班里最長的腿,照著我的肩膀,啪的就是一下!
我出師不利,還沒出手就先摔了個狗搶屎!
不過就是這個窩囊透頂的狗搶屎,卻給我提供了一個反敗為勝的機會!一個讓申季勇威風掃地顏面盡失的機會!
——我發現了桌腿!
我想,如果我爬起來的時候,順便掀倒桌子,那站在桌子上面洋洋得意的申季勇就得摔下來!而且,因為他站得比我高的緣故,也一定會摔得比我更慘!
我用盡吃奶的力氣去掀桌腿!站在桌子上面的申季勇,果真如我期望的那樣,轟地一聲倒下來!
就倒在我的身邊!
我以為申季勇會馬上爬起來進行瘋狂反撲的,而且我在心里已經做好要豁出去的準備了!
可是誰能想到呢?申季勇并沒有爬起來!不僅沒有爬起來,還哇哇地放聲大哭!
沒有誰聽到申季勇哭過,他這一哭大家才知道,原來他的哭聲也是我們班里最響亮的!大家紛紛圍過來,許多被他欺負過的同學還落井下石地起了哄。
黃小葦也圍過來!
黃小葦臉上還掛著淚珠子呢,看見申季勇趴在地上哇哇地放聲哭,一下子就破涕為笑了!
黃小葦的樣子讓我忽然想起奶奶唱過的童謠來。
只知道哭,
長大了喂牛又喂豬;
只知道笑,
肯定是個大傻冒;
一會兒哭,
一會兒笑,
長大了騎馬又坐轎……
我在心里小聲地唱著唱著,不知怎么的,眼前的黃小葦竟在在我的歌聲中長大了!長成班主任王慶云老師那樣的大姑娘了!
長成大姑娘的黃小葦,一會兒騎在馬上,一會兒又坐在轎里。不過無論她是騎馬還是坐轎,都是朝著我施大毛家的門去的!
她為什么要朝著我施大毛家去呢?
對,想起來了!申季勇不是有言在先嘛:黃小葦給施大毛逮虱子,黃小葦給施大毛做媳子!
也就是說,黃小葦長大了,是嫁要給我施大毛當媳婦的啊……
我正在做著白日夢時,忽然聽見呼啦一聲,同學們像遭了狗攆的麻雀一樣,一轟而散了。
抬起頭,班主任王慶云老師,正圓睜怒目站在我和申季勇的面前……
3
這次發生在課間的打架風波,著實讓搗蛋蟲申季勇老實了一段時間:一方面是我掀桌腿那招太狠了些,讓他飽受了皮肉之苦;一方面是王老師的批評也太嚴厲了些,讓他的囂張氣焰大大受挫。
申季勇就像是一棵遭霜打的茄子,蔫了。
可是好景不長,也就是一個星期不到的時間吧,申季勇又好了瘡疤忘了疼了!尋茬兒找我報仇來了!
那是一節自習課,也可以這么說,那是一節屬于我施大毛的課——按照班主任王老師的布置,凡是自習課,都由我施大毛來帶領同學們一起讀課文,默生字,做習題——沒辦法啊,誰讓我施大毛既是班長,又是班上成績最好的學生呢?
那天,我帶領同學們算算術。
我正踩著板凳把算術題往高高的黑板上抄,忽然聽見下面有人驚拉拉地喊:大家快看啊,施大毛的屁股上是什么?
我嚇了一跳,以為屁股上有一條毛辣子呢,連忙扭頭往身后看。
可就這一扭頭,毛辣子沒看到,人卻一晃悠,從板凳上摔下來了!
申季勇哈哈大笑。
許多人也跟著哈哈大笑。
我這才知道是申季勇在捉弄我。
我不理他。因為在處理上次打架風波的時候,王老師跟我說了,對付申季勇這樣的搗蛋蟲,有時候不理睬他才是最好的辦法。你不理他他就沒戲唱了,就沒趣了。你不理他簡直比打他一耳巴還讓他難受呢。
我一聲不吭地重新站到板凳上,繼續抄算術題。
可是王老師教給我的辦法根本不管用:我不理申季勇,申季勇不僅一點沒蔫巴,笑得反而比剛才更來勁了!
申季勇再一次大驚小怪地喊:快看啊,快看施大毛的屁股上是什么啊?!
我不回頭也不理他。
同學們也不再理他。大家都埋頭刷刷刷刷地抄習題。
我想這下申季勇該沒轍了吧?該沒趣了吧?
可是申季勇還沒完!申季勇看誰也不理他了,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從座位上站起來自問自答地大聲宣布道:施大毛屁股上是什么啊?施大毛屁股上是眼鏡子啊!
剛安靜了兩秒鐘的同學們,轟地一下又笑開了……
聽到身后哈哈的笑聲,我站在板凳上的兩條腿不由自主地晃悠了兩下。
身上的汗,也刷地一下冒出來了!
我想起來了!我的屁股上面是有眼鏡子的!而且不止一副,是很多副!——我的左面屁股是一個圓圈套著一個又一個圓圈,像一個布滿年輪的幾百歲的老樹樁;我的右面屁股也是一個圓圈套著一個又一個圓圈,也像一個布滿年輪的幾百歲的老樹樁!
兩個布滿年輪的老樹樁連在一起,就像是幾百副大大小小的眼鏡套在了一起!
我的屁股上有幾百雙像教五年級的江老師戴的近視眼鏡一樣的圓圈!
不對,不是近視眼,是窟窿眼!
我的屁股上暗藏著無法計數的窟窿眼!
要想搞清楚這些窟窿眼的來歷,還得從我穿的這條褲子說起。
我現在穿的這條褲子,嚴格地講,其實它不是我的褲子——當它還是一條新褲子的時候,它是被穿在俺大姐的身上的。
俺大姐穿了一年也可能是兩年,這條褲子的屁股部分就被磨出了左右兩個窟窿。
恰好,這時候褲子也顯得短了——畢竟,俺大姐的腿是要長的,而褲子卻不會長。
俺媽就給這褲子上的兩個窟窿打上了兩個圓圓的補丁,把它交給了俺二姐。
俺二姐穿了一年也可能是兩年,這條褲子的屁股部分,確切地說,是屁股上的補丁,又被磨出了左右兩個窟窿。
恰好,這時候褲子又顯得短了——畢竟,俺二姐的腿也是要長的,而褲子依舊不會長。
俺媽就在這圓圓的補丁上又打了兩個圓圓的補丁,把它交給了俺哥。
俺哥穿了一年也可能是兩年,這條褲子的屁股部分,確切地說,是屁股上的補丁部分,就又被磨出了左右兩個窟窿。
恰好,這時候的褲子再一次顯得短了——畢竟,俺哥的腿同樣是要長的,而褲子還是不會長。
俺媽就在這圓圓補丁上,再一次打上了圓圓的補丁,把它交給了我。
我可不像俺大姐和俺二姐那樣文靜,也不像俺哥那樣沉穩——我坐著的時候,總會不由自主地拿屁股去蹭板凳——用俺媽的話說,我的屁股好像總是欠揍。
當然,也不能全怪我。要知道,這條褲子已經被俺大姐俺二姐還有俺哥穿了多少年了,也讓俺媽洗了多少年了。都洗薄了,洗脆了。
所以到我身上半個月不到,就被我蹭出左右兩個窟窿來。
俺媽再打補丁。
我再磨蹭。
俺媽就再打補丁……
終于,把我左右的兩丫屁股,補成兩個布滿年輪的幾百歲的老樹樁了!
此時,我亮著老樹樁一樣的兩丫屁股,踩著板凳,高高地站在講臺上!
更糟糕的是,我這高高在上的老樹樁一樣的兩丫屁股,恰恰就被申季勇那一雙充滿復仇之火的眼睛瞄上了!
于是,我這屁股就不再是屁股了,就變成申季勇嘲笑的眼鏡片了!
這事要是擺在過去,簡直就不是個事——眼鏡片就眼鏡片,有什么了不起的啊!要知道,在我們班里,像我這樣屁股上戴了無數只眼鏡的,也不止我施大毛一個人啊,多著呢;再說了,就算只有我施大毛一人又怎樣?去年,也就是一年級的時候,有一次,也是自習課上,我也是這么高高地站在板凳上抄算術題的,我褲子后面那兩個俺媽沒來得及給我補上的窟窿,還把我的兩丫屁股蛋給露出來了呢!
所有人都看到了,都笑了。我一轉身,一勾頭,也看到了,也笑了。還覺得怪好玩的呢
可要命的是,過去是過去,現在是現在,現在已經和過去不一樣了!
因為現在來了個黃小葦!
黃小葦簡直就像……對!簡直就像一個小妖精!自從她出現之后,我突然之間就中了邪似的,知道好歹了,知道臉紅了,知道害羞了……
可以想見,現在,在同學們那些被申季勇惡意逗出的哈哈笑聲里,黃小葦正睜著她那雙黑黑的大眼睛,往我千瘡百孔的屁股上看呢!
丟死人了……
申季勇,你上課時不遵守紀律,還故意嘲笑施大毛,我要到王老師跟前告你去!
我腦子里正想著黃小葦呢,卻聽見黃小葦在我身后非常仗義地說話了!
去吧去吧,去告吧!誰讓你給施大毛逮虱子呢,誰讓你給施大毛做媳子呢!
申季勇滿不在乎的回答,再一次逗出一陣哈哈大笑……
笑聲剛落,我就感覺有一陣風,從我的身后呼啦啦地刮過去。
轉過臉,只看見黃小葦顫悠著兩只小羊角,憋著紅皮子雞蛋一樣的小臉蛋,大步流星地走出了教室……
4
這次動靜比上次大多了:申季勇不僅挨了班主任王老師更加嚴厲的批評,而且被我們桃園小學的黃校長,也就是黃小葦的爸爸,找去談了話。
申季勇老實的時間,自然要比上次挨批時間長得多。
不過也并沒有長到哪里去:上次是一個星期不到,這回是兩個星期都不滿。
兩個星期之后,不安分的申季勇,就像是一個吃完了藥的慢性病人那樣,舊病復發了。
申季勇依舊在我補丁摞補丁的屁股上打主意——我本來就不想穿這補丁摞補丁的褲子的,自從被申季勇取笑之后就更不想穿了。可是沒辦法,我找遍家里所有屬于我的褲子,沒一條屁股上面沒補丁的,只是補丁的大小和多少不同而已。
這就給申季勇的繼續嘲笑我提供了方便。
而且,申季勇這次的嘲笑明顯有了新的花樣——他不僅專門為我千瘡百孔的屁股編了順口溜,同時還以玻璃彈子為誘餌,把劉小軍等幾個跟屁蟲組織起來,搞了一個很有勢力的團伙。
于是,課間,還有放學路上,常常會出現這樣的景象:申季勇劉小軍他們幾個先是鬼鬼祟祟地湊到一起,嘀咕幾句,或者互相之間擠一下眼,然后,申季勇忽然就一個人大聲地帶頭喊:施大毛——
劉小軍接著喊:
真要命——
最后是他們幾個人驚天動地的合聲:
屁股上面戴眼鏡——
俗話說:趙禿子護頭,錢瞎子護眼,孫大麻子要護臉。說的是,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軟肋,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丑處。而每個人都不愿意將自己的軟肋和丑處示人的。
我也是:如今補巴褲子就是我的軟肋,屁股就是我的丑處。我巴不得自己能長著蒲扇大的兩只手,一邊一只,整天都把我那丟人現眼的兩丫屁股給捂起來才好呢!
可申季勇卻故意要揭我的老底和傷疤!他好像知道我心思一樣,黃小葦不在的時候他們還不揭!
我真想沖過去撕碎申季勇的那一張嘴巴!可是這根本不可能——申季勇被他當工人老大哥的爸爸喂得又白又胖,又高又壯,我根本就不是他的對手,上次勝他純屬偶然。
再說了,他身邊還形影不離地跟著劉小軍那幾個死黨呢!
萬般無奈之下,我只好到班主任王老師跟前去告狀。
可是告狀也不那么管用了:以前申季勇挨批可以老實上兩個星期或者一個星期的,可現在只管一兩天,他就又我行我素。
而且每一次死灰復燃,都有變本加厲的趨勢。
于是,課間、放學路上,我的耳朵里常常會重復這樣刺耳的聲音:
施大毛——
真要命——
屁股上面戴眼鏡——
施大毛——
真要命——
屁股上面戴眼鏡——
確實要命了!我施大毛的神經快被申季勇這幾個混蛋喊崩潰了!
有次課間,申季勇和那幾個家伙正喊得起勁呢,而我也正處在要崩潰的邊緣呢,就看見黃小葦搖著她頭上很好看的兩只小羊角跑過來了。
黃小葦將嘴巴湊到羞愧難當的我的耳邊,悄悄地說:施大毛,我想到了一個好主意。回家讓你媽媽給你做條新褲子,申季勇他們就再也沒辦法這么叫了!
黃小葦給施大毛逮虱子——黃小葦給施大毛做媳子——申季勇他們看見黃小葦和我咬耳朵,馬上就把他們的順口溜改了!
而就在這時候,黃校長——也就是黃小葦的爸爸,恰好經過這里!
我正幸災樂禍地以為黃校長會把申季勇他們狠批一頓呢,沒想到黃校長只搖了搖頭,什么也不說,就走了……
5
做一條新褲子,是的,這確實是個好主意!
只要我有了新褲子,屁股上面沒補丁了,申季勇他們的順口溜自然就謠言一樣地不攻自破了!
而且,更重要的是,這個絕妙的好主意,還是黃小葦告訴我的!
黃小葦不僅讓我學會了要在她跟前害羞,還讓我學會了要在她跟前聽話。比如,上一次,也就是體育課上她幫我捉虱子的那次,她對我說:媽媽說,只要勤洗頭發就不會生虱子了。于是從那以后,我就三天兩頭地洗頭發,還一遍又一遍地用俺媽洗衣服的胰子洗,洗得俺媽都心疼死了……
不過這次事情好像沒那么簡單,畢竟做條新褲子是不可能像一盆洗頭發的水那樣來得容易的。所以長這么大,我好像還從來就沒穿過新衣服呢。
做條新褲子對我來說,簡直比申季勇都去了無數次的那個縣城還要遙遠……
管不了那么多了,我要聽黃小葦的。
當天晚上,俺媽從生產隊的田里剛收工回來,我就提出了自己的要求:媽,我想要條新褲子!
俺媽聽了一愣怔。
隨即,俺媽就笑了,俺媽說:你說你想要條新褲子?你還想要什么啊?是不是還想要一個新媳婦啊?
俺媽的話讓我一下子就想到了黃小葦。想到了申季勇編的那個“黃小葦給施大毛逮虱子,黃小葦給施大毛做媳子”的順口溜。
我臉上燒得發燙。
好在天暗,看不出來。
我看俺媽好像沒把我的話當真,就又鄭重其事地重復了一遍:媽,我想要條新褲子!
俺媽不耐煩了,說:半夜哭老祖宗,怎么想起來的?去去去,一邊去!
我無可奈何地一邊去了。
因為我忽然想起了班主任王老師曾經說過的一番話來。
王老師是在動員我們回家要學費時說這番話的。
王老師說:同學們,跟大人要學費,要選擇一個比較好的時機,比如,大人剛賣了一頭小豬的時候;大人高興的時候;家里來了親戚的時候……實在不行,也可以選在大人要上工的時候——大人不給學費,你就拖住大人不讓走
要新褲子和要學費沒什么兩樣,都是花錢的事。可是現在,俺媽既沒賣小豬,也不高興,更沒有哪個親戚會來。
看來,我如今的處境,是屬于王老師說的“實在不行”那種情況,只有卡在大人要上工之前了。
可現在是晚上,是要睡覺的時候。
要等到明早上……
第二天天剛蒙蒙亮,生產隊上工的鐘聲就當當當當地敲響了。
俺媽趕緊拿起鐵鍬就要出門。
可俺媽還沒走出門檻子,就被我一把拽住了。
俺媽奇怪地問道:大毛,你咋了?
我說:媽,我想要條新褲子!
俺媽說:要條新褲子?你知道一條新褲子要花多少錢多少布票嗎?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我只知道要條新褲子。
我固執地重復了一遍:媽,我想要條新褲子!
我這樣說的時候,還強迫自己擠出了一點眼淚,因為王老師在動員我們回家要學費時還說了:哭也是一種很好的辦法,你一哭,大人的心就軟了……
可俺媽的心一點也沒軟,不僅沒軟,還硬了。俺媽看我拽著她袖子不撒手,毫不客氣地脫下了她腳上的鞋子。于是堅硬的鞋底,伴著生產隊上工的第二遍鐘聲催命似的節奏,劈劈啪啪地落在我戴滿眼鏡的屁股上……
當我一瘸一拐地站到教室門口的時候,我的心里難受極了!我甚至不敢跨進去!
我害怕看見黃小葦,害怕看見她那一雙黑黑的大眼睛!因為,我辜負她給我出的那個好主意了,我這輩子也許永遠都穿不上新褲子了!
我也害怕看見申季勇他們幾個人,害怕等到下課的時候,當著黃小葦的面,他們又拼命地起哄:
施大毛——
真要命——
屁股上面戴眼鏡——
施大毛——
真要命——
屁股上面戴眼鏡——
而且,更加可怕的是,他們讓我感受到的那種羞恥,就像我屁股上的補丁一樣,是看不到盡頭的……
可老這么站著又怎么行呢?聽!上課的預備鈴已經敲響了!
我頭皮一硬,跨了進去!
跨進去的瞬間,我忍不住朝黃小葦的位置上偷偷瞟了一眼,竟然發現黃小葦缺席了!
不止我一個人發現黃小葦缺席了,是全班同學都發現黃小葦缺席了!因為,上課鐘聲一落,王老師剛一走進教室,大家就全叫起來:
王老師,黃小葦缺席了!王老師,黃小葦缺席了!
其中,申季勇像抓住了什么把柄似的,叫得最響!
王老師很氣憤地沖叫得最響的申季勇說:申季勇,你也好意思說黃小葦缺席了?你知道黃小葦為什么缺席嗎?
然后,王老師放下書本,有些難過地說:同學們,黃小葦不是缺席了,是被她的爸爸,也就是我們的黃校長,重新轉回環境較好的公社中心校讀書去了……
6
那一節課,我根本就沒聽清王老師都講了些什么,就結束了。
課間,我腦子里還昏昏沉沉地想著黃小葦呢,就聽見申季勇他們幾個故技重演,沖著我又喊起來了:
施大毛——
真要命——
屁股上面戴眼鏡——
施大毛——
真要命——
屁股上面戴眼鏡——
我看了他們一眼,然后走過去,將戴滿眼鏡的屁股撅到了他們面前。
我要讓他們拼命地喊。讓他們把嗓子喊破才好呢。
因為:
我已經不害羞了。
我的害羞,已經被黃小葦帶到環境更好的中心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