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一天,六奶水米未進,她已沒有了眼淚,只有無盡的悲哀籠罩著她。聽說后山的煤礦發生透水事故后,兒子福安、媳婦玉梅都發瘋似地跑去了,她腿腳不便,不得不呆在家里。
她心急如焚,卻沒有別的辦法,唯有默默地禱告:老頭子,咱孫子軍平埋在了礦井下邊,你可要保佑他。他要有個三長兩短,我將來到了那邊饒不過你!
六奶禱告罷,忍不住嘆了口氣,她清楚自己再禱告也是白費口舌。常言說煤礦上的人是埋了沒死,何況這次是發生透水事故,能有生還的可能?反過來說,哪一次煤礦發生事故不死傷人?只怕軍平是死的多活的少了。六奶搖了搖頭。若是煤礦發生事故不死人,老頭子現在也該和她一樣,有九十多歲了。
那是六奶剛剛懷上福安不久,男人說為了將來兒子能夠吃得飽些穿得暖些,就不顧她的阻攔到一個資本家的煤礦挖煤去了。誰料想,不到一個月,煤礦發生了透水事故,巷道被水泡塌了,當時在礦井下的三十多人全部遇難,沒有一個出來。當她跌跌撞撞地趕到煤礦時,煤礦上一片黑壓壓全是哭天搶地的人,有的哭爹,有的哭兒,有的哭丈夫……六奶走到井口看了看,水已漫了上來,離井口只有兩米高了。要不是被人拉著,她差一點跳下去……
等到了天黑,玉梅一身疲憊一臉悲苦地回來了。六奶問福安沒回來?軍平咋樣?
玉梅說福安還在礦上,軍平還在井下。
六奶張了張干裂的嘴,卻又不知道說什么才好。
玉梅一邊給六奶倒水,一邊說:娘你放心,政府組織好多人正在搶險救援呢。
六奶疑惑地看了看玉梅,因為她不相信玉梅說的話,心想煤礦出了事故還能搶救?
玉梅說:娘,真的,中央的領導,還有省長、省委書記也都冒著大雨在現場指揮搶救呢。有武警官兵,有消防隊員,有其他煤礦的,嗨,參加搶救的人多啦。
六奶還是沒有說話。她想起六十多年前男人出事那次,當時礦主根本就沒搶救,也沒有辦法搶救,只是捶胸頓足哭得比誰都傷心:我的煤礦啊,我的煤礦啊。當時礦難的家屬都認為這是老天爺的過錯,自認倒霉,也沒有向礦主討啥說法,在他們看來,礦主的損失比他們還要大。
趁著玉梅做飯的間隙,六奶問媳婦:你說的可都是真的?
玉梅點點頭。
六奶想了半天,說:軍平的尸首還能挖出來?當年的老頭子可是連尸體都沒見到,墳里只埋了他的兩件衣服。
玉梅不高興了,說:娘,看你說的啥話?軍平現在還活著呢。
六奶以為自己聽錯了,說:軍平現在還活著?
玉梅說:我今天下午還和他通了電話,井下的六十多人都活著呢。
六奶的眼睛亮了亮接著又暗淡了,雖說老了可她并不糊涂,她不相信軍平還活著,就問:咋還能通電話?井下不憋悶?他們吃啥?
玉梅就耐心給六奶解釋說:娘,井下的通信線路沒斷,也有通風管道通著風,他們不會憋悶;地面通過管子給下面灌牛奶,他們也不饑。
六奶這才似信非信地“哦”了一聲。
第二天,玉梅早早給六奶喂罷飯,撇下她又去后山的煤礦了。
六奶在家胡思亂想了一天。當初,軍平去煤礦上班,她就怕出意外說什么都不同意。可是,福安、玉梅都贊同,福安說軍平去煤礦能掙錢蓋房;玉梅說要軍平去煤礦能掙錢娶媳婦。六奶無話可說,她知道,她說的話沒人聽的。
等到天擦黑,還是玉梅一個人回來了。
六奶看著玉梅憔悴的臉,忍不住問道:礦上咋樣了?
玉梅說還在搶救,井下的水位也下降了不少。說罷,玉梅才想起什么似的,忙把電視打開,調到省電視臺的一個頻道。玉梅說:娘,你快看!
電視里正在實況轉播搶救現場:一會有人打電話,一會有人在往管子里罐牛奶,一會有眼睛被蒙著黑布的人從井下被背了出來……看著電視,六奶的眼睛濕潤了。她眨巴著眼睛問玉梅,說電視里演的是不是真的?
玉梅沒好氣地說:娘,你咋就不信呢?
夜深了,六奶沒一點睡意,和玉梅一起看電視,看了整整一個晚上。六奶瞅了一晚上,也沒看到兒子福安的影子,她就懷疑是不是媳婦騙自己的。但她沒敢把這話說出口。
天一亮,玉梅又走了,把開著的電視留給了六奶。六奶看到不斷有人從井下背出,但因為被背出的礦工都穿著黑不溜秋的工作服,眼睛一律蒙著黑布,她不知道孫子軍平是不是給救了出來。可是,六奶一會兒清楚,一會兒糊涂,她不相信電視里的報道。她自言自語地說,電視在家里,咋能知道礦上的事兒呢?
到了晚上,玉梅回來了。沒等六奶問話,玉梅就激動地說:娘,軍平沒事,井下的六十九個礦工都出來了。
六奶急切地問:真的?軍平呢?他咋沒回來?還有福安?
玉梅說:送往醫院檢查了,福安陪軍平去了。
這時候,電視里正在直播醫院里的情況,恰巧半躺在病床上的軍平出現在畫面里,揮著手說:奶奶,你放心,我很好!
六奶又驚又喜,忙對著電視大聲地說,軍平,等你好利落了,趕緊回來,咱再也去不挖煤了啊。六奶說著說著便去揉濕潤的眼窩。
玉梅不滿地說:娘,你說的啥話呀?
六奶愣怔片刻,醒悟過來后意識到自己說錯了,她剛要再囑咐軍平凡句,可是,電視里的軍平不見了。六奶遺憾地直咂嘴,說軍平是不是生我的氣了?
玉梅撲哧一聲笑了,欲言又止。
六奶看了看玉梅,不知道她笑什么,便也呵呵地傻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