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里本是一塊沉靜的土地,沉靜得多少年間都沒有誰來踏響細碎的石子,也沒有誰來看一眼搖曳的野花。芳草從黎明開始搖擺,一直到晚上。田間的牛羊永遠都是一種神態。而后是田間的稻浪,一波一波地推涌著時光。偶爾,這里那里會飄出一抹炊煙,斜斜地訴說著人類極慢的繁衍過程。
我的腳下,一個王國的大部分仍在沉睡。
街衢儼然,洞舍儼然,寶物像孩子們玩的玩具,還沒有進行整理。
我輕輕地邁過每一個有些拘謹的步履。
一定有一種十分隱秘的信息傳達方式,讓這沉睡千年的寶地在一個陽光透明的季節破土而出。
三星堆,是哪三星的墜落之地,或是一堆土的名字?
我知道你的名字很晚,但這名字卻沉沉地堆在心的一角。
想望和追尋隨時涌起。
成都廣漢市繁華的街道后面,一條高度速公路將這塊古老的遺址劃出了一道傷痕。在高處你會看到,它其實并未改變這里的蒼黃與蔥綠,更不可能改變這里的古老與永恒。就如流水,或長期地橫流成一片水泊,或最終改變了流向而不尋蹤跡,或由地下再次冒出。還有那些微小的人類改造運動,將泥土由這邊搬運到那邊,再由那邊搬運到這邊,都無從改變大的環境和氛圍。
多少年前,這里幾乎沒有大路,一條條小路通往一個個與生活有關的所在,比如村落,比如田塍,比如河流,比如墳墓。
那些小路是時間的化石。
一種文化比一個政治單元不知要久遠多少倍,研究者也許仍未確切地弄清三星堆的時代背景,但是它折射出的文化光芒所帶給人們的驚奇,早就淹沒了對它的政治制度的興趣。
總是能看到這樣的形態:魚的游弋,鳥的飛翔,龍的躍動。
總是能看到這樣的姿勢:那是與生活有關的姿勢,包括耕作的姿勢,漁獵的姿勢,祈拜的姿勢。
總是能看到這樣的色彩:水稻的金黃,油菜的金黃,玉米的金黃;野草的青蔥,大豆的青蔥,桑葉的青蔥。
金光、銀光、熒光閃閃的悸動與亢奮像風一般在原野上拓展與充盈。
神樹,飛鳥的樹,盤龍的樹,登天的樹,閃著宗教的光芒,那是金色的思想,超時代的影像。神樹讓我敬畏,讓我景仰。
竟然看不見一塊骨殖、人類的骨殖。惟有大立人,瘦瘦高高威儀地挺立著。在這里還找不到《詩經》,找不到《史記》,找不到《楚辭》以及《三國志》,只有一些符號,我們不知那是一種什么樣的文字,記載了先民的生活。
但這并不妨礙三星堆橫空出世,也就更加構成三星堆的神秘莫測。
透明的空氣穿透了陽光,雁河漫漶,錦鯉穿梭,魚鳧鳥自由地飛翔。
美麗的羽翅掠過蘆花,掠過水面,而后躍上碧空,與一朵云并行。女子在水里盡性,卻不能像那些鳥展翅于天空,于是便有了飛天的向往。我相信大立人是女性,鳥腳人是女性,甚至連成都平原也是女性的。
確實,不管你相信與否,一群女子曾在這塊土地上展示著青春與愛情。多少年后,我們已經能夠看到為數眾多的玉環、玉壁、玉瑗、玉佩,那上邊留有了她們的體溫與微香。
在冷色調的環境中,我甚至聽到了隱隱的歌聲。那是一個快樂的時代,是一個創造的時代,要么就不會創造出如此眾多的珍品奇物。和諧的時光中,人們更多地發揮并且進行著幸福的想象與鍥而不舍的鑄磨。每一件珍品,都留下了抑制不住的興奮與熱情。
這里曾徑叢林密布,萬物竟生,這是一個人與獸共存的世界,充滿著兇險又充滿著和諧。
在這里看到了珍稀得難以見到的烏木,一柱一柱地躺在綠草與鮮花之間,它們身材龐大,黑黑壯壯地袒露著自身。生長的伸展已經停止,在某一個時刻,千萬年的枯萎沒能摧毀它們的堅強。歷史考證,它們浸埋在河水里的時間至少是八千年。
我曾經看到一個報道,一個人在黃河灘地拉回了一截扔在那里多年的烏木,后被人以一百萬元請求收購。此事立時傳為奇談。而三星堆卻堆著這么多的烏木。在一塊塊厚實的泥土深處,尚不知有多少烏木在靜靜地躺著,它們同金器、銅器和玉器一道,成為三星堆的無價之寶。
成都平原是一個巨大的盛滿寶物的容器。享受著廣漢淺藍的夜色,享受著廣漢深沉的夢境。
都有誰來過這個地方?李白、杜甫、徐霞客肯定來過,只是歷史不曾驚動他們。
我曾走過五陵原,走過上林苑,走過大河村,走過河姆渡,今天我又走過三星堆。我的胸中因豐滿而沉實。
有鳥在原野上飛起,叫不出名字的鳥,起起落落,一些鳥曾在銅鑄的器物上棲息過,享受過一個王國的仰拜。
鳥不滅,時光不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