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親（外一章）

世人書寫父親的不朽篇章已很多，但看去看來，總感覺與心中的父親還是有距離。于是父親走后的近三年，日思夜想的就是寫寫心中的父親，可卻不知道從何處落筆!

男人與漢子是否有區別，是這三年我一致在思考的一個問題。無數次地回憶心中的父親后，我肯定了男人和漢子是有區別的，因此才有了寫父親的念頭。

所謂男人，人類中具備男性特征的就是男人。漢子呢?漢子，應該是具備男性特征只是他的一個基礎條件，重要的是他是否具備一個民族的精神、行為和外貌特征。

父親是一個極其普通的彝家漢子。他，極其大眾化的相貌，極其大眾化的身材，可以說是沒有什么出眾之處。當然，他的鷹勾鼻是真正彝人的鷹勾鼻。為此，據說年青時父親曾得到許多同齡少女的關愛。說父親普通，指的是父親雖然具備了一個彝家漢子必備的精神、行為和外貌條件，但還是彝人中極其普通的一員。其實父親不僅普通而且很平凡，他只是一個彝家山寨的農人，一生與土地打交道，面朝紅土背朝天，但他活得很是快樂，因為他的心就在他的土地上，他安土樂道，不奢望其他，也不羨慕別人。他經營土地一絲不茍從不馬虎，傾注了他的全部熱情和心血，所以他經營的土地生長出來的莊稼總是全寨最好的。即使是在共同勞作的生產隊時期，他也從不馬虎，他的勞作精細是寨里人人稱道的。他經常掛在口頭上的一句話是：“人做什么事都得認真，都得做好，這才是人!”

我們三弟兄都先后讀了書，作為父親雖不識字，但也應該時不時地過問過問我們的學業情況，可他永遠都是只字不提。而對于他的土地他的莊稼，每天早上早起的他都要在田邊地角轉一圈，傍晚即使朦朦朧朧他也要去撫摸一陣他的莊稼。對于他的孩子，即使在我以鄉里首位考上大學的農家子弟欣喜不已的那天，也沒有得到父親的一句表揚。不僅如此，我得到鄉里人的祝賀時，父親反而說：“他讀書他考上是應該的!”所以父親對土地的關注和關愛，在我們三弟兄看來，比關注我們更傾心。因此，小時候我們對土地很是嫉妒，因為它分走了父親對我們的大半關愛。當時也想不通父親對我們為啥如此淡漠，更理解不了父親的那份愛。

當時光翻到二十一世紀的2004年初冬時，已八十五歲高齡的父親病倒了。我和大哥在外地工作，所以他初得病時我們不知道。等二哥打來電話告訴我們時，父親病倒已近一月，并且有二十天的時間米粒不進了。二十天米粒不進?我還真有些不相信，但事實卻如此。

我一回到家就對二哥大怒：“你是死人嗎?為什么不早點說?為什么不帶他看病?”

二哥一臉的委屈，一臉的無奈。

“不關你二哥的事，我自己知道自己，如今的我是油干草盡，只是一盞枯燈了!什么都救不了我!是我不讓說的。”父親微弱的聲音堅定地對我說。

病倒的父親，哪里還有父親的樣?眼前只是一個骨架上披著一張皮的人嘛!我的眼淚禁不住洶涌而出。

2003年彝族年時，八十四歲的父親還在撿柴、殺豬啊，還在謀劃來年再種多少棵花椒苗呢!可現在的父親瘦得脫了形。 我對兩個哥哥說：“我們綁也要把父親綁到醫院去!”

可是父親的眼神使我不敢再吭聲!他的眼神坦然而充滿乞求，堅定的視死如歸，不容置疑和反抗!

“人說，哀莫大于心死!而我樂大莫過離開人世了。你們爭氣!來世一遭，我沒有白來，該油盡燈枯了!讓我隨意吧!”父親的懇求，使我們三兄弟只得面面相覷，無言落淚。

夜晚，見父親昏睡過去，二哥對我和大哥說：“父親病倒以后，說他的大限已至，不做迷信，不看醫生。可再過五天，我們寨里就要過年，父親過不去怎么辦?”

是啊，按習慣年中不能出殯影響鄰居過年!萬……怎么辦?

瞞!這是我們三兄弟的決定!

第二天早上，想不到的是父親主動要求我們帶他去看病了!條件是就地吃點藥輸點液，不走大醫院!

我們很是高興!答應他的條件并馬上送他進了鎮醫院。

輸了三天的液后，父親不僅氣色好了些，而且也開始進食些稀粥了。第四天父親對我說：“我好轉了，你回吧，我的孫兒要緊!”

父親順順當當地過完了2004年的彝族年，但年后第五天他就一睡而去了。事后，我們兄弟談到父親時，二哥說：“年一過完，父親就不肯再去吃藥，不肯進食了。年前他愿意勉強進食，但卻很痛苦。吞咽時的痛苦狀，我不忍再回想!父親二十多天不進米粒，不是他不愿意是無法下咽!父親的這種忍勁，這種精、氣、神，我們無法想象!其實，年前父親之所以突然愿意看醫生，實際上就是想讓大家愉快地過完年。應該說他用他的精神頑強地支撐了十多天的生命!他這一生，表面看來在言語上對我們關愛不多，但他用他的兢兢業業的精神和行動培養了我們。”

“大愛無言!”大哥喃喃地說。

普通。漢子。行動。精神。大愛無言。這就是我的父親。

老父擺古

有一年暑假后，在城里的喧鬧聲中疲憊了的兒女叫嚷著要回老家。說是要去聞鳥鳴、嗅泥香、看老人、聽擺古，其實，我也要去的，而且去的意愿已擱置了許久，只是苦于忙碌并不真正忙碌的工作和由于兒女的上學脫不開身而已。作為身上的泥土味尚未褪盡的農村娃，不僅對泥土的芬芳情有獨鐘，而且鐵定地每年至少去看望老人兩次。兩位老人都已年超八十有余，按彝人的話說，老人已是坐在巖邊的人，稍有風吹草動，就會像樹葉般飄落；泥土已掩到頸部，最多還有一口氣。說真話，老人的日子已只是數著天天過，兒女盡孝的日子也在天天中縮短。心不覺有些疼。

人群擁擠，臟亂不堪的慢車用近四個小時的時間才把我們送到了山寨小站。慢車、慢車，的確太慢，一百多公里的路程就用了近四個小時。

當兒女在疲憊中睡下后，我和老父一人端杯包谷燒酒圍坐在火塘邊談天說地，盡情傾訴父子之情。濃濃的燒酒，溫暖的火，訴說濃濃的親情。

老父雖年長，但到過的地方少。不過由于有八十多年的人生心路歷程，感悟頗多。

由于年歲較大，老父眼也差了，耳也背了，和他擺古，若不知情，還以為在吵架呢!雖如此，我們爺兒倆還是有說有笑，不知不覺就到了天明。

我們雖手端酒杯，但酒的量減少的特慢，按老父的話講，叫抿酒，不過是象征性地濕濕嘴皮罷了。

老父談天說地，述今吟古，緊閉著雙眼娓娓而敘。說天、說地、說山、說水、說樹、說草，太陽、月亮、星星、人、畜、人性、人格，為人處世等等，他老人家想到哪說到哪，說不完道不盡。有時候，開頭和結尾相差十萬八千里。連我小時候撿拾畜糞的趣事，他都給我講了近小時，并且邊講邊笑，自娛自樂。“你小子，不要以為你現在混了個人模人樣，小時候你可不咋樣，玩小聰明，偷懶。你記得不?我辛辛苦苦從老遠的山上拾點牛糞回來，轉眼間就被你小子從自家的牛圈里拾去交了公，還沾沾自喜為愛集體多交糞。狗屁，你小子不把老子當人看，把老子的汗水換作你的能耐。德性差，小聰明。”其實，老父添油加醋的成份重，但為了滿足老父的傾訴欲，他說啥我認啥。人老了，不駁他，他心里才舒坦。老人的心，少兒的心嘛!

老父講陳年舊事，我吹新奇事，都不相互反駁。只是講到有關地球與宇宙的事時老父不信，從他六十歲開始，他就沒信過。他說：“天就是天，地就是地!怎么可能地球是球形的，只是宇宙中的一顆轉動的星?!若是這樣，人不就掉下去了嗎?你小子是不是讀書讀傻了?”我解釋地球有引力，太陽是一顆不斷燃燒的火球，有行星、衛星、恒星，有黑洞，宇宙無邊無際，地球在宇宙中只相當于一粒塵土，他認為我在說天書。

那次在已八十二歲的老父面前，我不敢再提此事。一提他就急，一急人就激動，一激動什么事都可能發生。

我不敢提，他卻要提。

“小子，你所說的地球、宇宙、黑洞的事，我想了很久很久，的確，沒見過就不能說沒有；不懂，就不能說是假的!以前，誰相信有火車、飛機?現在不僅見到了，而且有的已坐過!就說生活吧，解放以后，日子就一天比一天過得滋潤。吃得一天比一天講究，住的穿的一天比一天漂亮。能不說黨和政府好嗎?說真的，看久了，想久了，感受久了，才知道你說的是真的。唉!真想多活些日子，建州一百年后肯定更有新面貌啊!”

“老爺子，你也知道建州多少年的事?”

“看電視嘛!電視上不是天天在講州里準備大搞州慶嗎?”

“看得懂?”

“有彝語節目的嘛。其實，新鮮事天天有，遠的不說，電視這個東西，就這么一個鐵殼殼，坐在家里就能看到千萬里之外的人和事，科學的事還能不信嗎?”

人常說，人老就糊涂，其實不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