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已準備就緒。
桌子上仿古銅的香爐里,點燃薰香。裊裊的一縷輕煙,把那些酒紅橘黃深藍暗紫的沙發靠枕熏得半夢半醒。彩色厚重的窗簾拉下來了。茶幾上,書柜上,零零散散地點著幾支蠟燭,房間里,影影綽綽。是他最喜歡的格調。他說過,我最讓他著迷的就是這種神秘的氣質。
唱盤機里放著古曲“融溪梅令”。他多次提起,說是姜夔的手筆。我費了好大的勁,才從一家小而又小的唱片店搜到,今天是特殊的一天,這是我給他的特殊禮物。他一向出世獨立,他喜歡特別的東西,比如我。
我拿出心愛的白瓷茶杯,玉一樣的顏色和光華,他喜歡用這個杯子喝茶:看茶葉沉浮,似乎經歷人世風霜,而那碧綠的茶色,在無瑕的杯子里,對于喝茶的人,是一種安慰。就像在生活中,我對于他一樣。他說。
裝茶葉的小陶罐點綴在兩個茶杯之間,里面是我去年親自去杭州選來的新茶,平常舍不得喝,專門留給他來的時候,他喜歡這個。酒柜里我還有一瓶陳年的女兒紅,但是我猶豫了一下,沒有拿出來。他說過:人生如茶,雖然淡,卻是百般滋味,都在其中,不需要酒來沖濃。
八點鐘,他沒有來,我漸漸地有點擔心,他是一個守時的人,難道路上出了意外?
電水壺已經篤篤地冒出蒸汽來。我把燒開的水倒掉。重新裝滿一壺涼水。燒過二道的陳開水會折了茶味。
等到我換上第四壺新水的時候,門鈴響了,我看看表,八點半。我定了一下神,匆匆往鏡子里掠一掠頭發,不緊不慢地走向門口,他喜歡我這樣,永遠定若磐石。安靜而不慌張。
門開了,他長身玉立地站在那里,我克制住自己擁抱的沖動,淡淡地說:你來了。
我似乎看見他的眉頭皺了一下。也許是錯覺,光線太暗。
關上門,他伸出右手來,遞給我一朵紅玫瑰。情人節快樂,他有點倉皇地說。
那朵玫瑰看上去不大新鮮,邊有點卷了,花瓣發暗。我默默地接過來,插進一個玻璃花瓶里,花瓶是早就準備好了的,我知道他會帶花來,可是沒想到是一只皺巴巴的玫瑰花。他說過。玫瑰花俗氣,而我,屬百合花。也許他工作太忙,沒有時間而已。
我從廚房里拿著裝滿水的花瓶出來,他把燈打開了,正在架子上找唱碟。你怎么盡是這些老掉牙慢吞吞的東西?他隨便地問。
我用手遮了一下眼睛,燈光太刺眼了。
第四壺水開了,我用小鐵勺把茶葉舀進杯子,茶葉在開水的撫摸下,一根根伸展開,豎立起來。
你有可樂嗎?他問。
我吃驚地望著他。
中午飯太咸,口渴,想喝點涼的。他掩飾地解釋著。
我沒有可樂,我說我幫你吹一吹,很快就涼了。
他說不用了,我慢慢等吧。
我們對坐著,他很煩躁。
珍妮他們今天去吃比薩,他說,完了去仙第酒吧,聽說那里有一個時尚派對,很熱鬧。
我沒有說話,珍妮的名字我聽過幾次,一個庸俗的女人,他曾經評價說。
我看著手中的茶杯,茶葉打著旋往下沉,畫出一個絕望的弧圈。
要不我們也去吃比薩吧?他試探地問我,小李和阿春都在那里。
我看了他一眼,明亮的燈光下,他的嘴角有一道下垂紋,顯出一點庸俗的自以為是來。怎么我平常沒有注意到?
我繼續觀察我茶杯里的茶葉。
茶葉下沉后,形狀散離混亂。
主兇,我說。
又是這一套又是這一套,你煩不煩,他突然站起來,差點帶倒面前的茶杯。
我沒有吃驚,茶葉已經告訴我結局了,為什么我沒有在他來之前把茶泡上?
對不起,他喃喃地說,走過來,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我不是這個意思你知道。我喜歡茶,可是老是這樣我們為什么不換換花樣呢?
我拿下肩膀上那只手,心頭一陣抽痛。
你去吧,我說:你一個人去,我不舒服。
他詫異地望著我,也許不知道該不該相信。
你走吧。我說,我不送了。
他終于明白了。
門快關上的時候,他突然轉過身來問我:是你自己要我走,還是你的茶葉叫你要我走?
我沒有說話,靜靜地聽那關門的聲音,震得我的心也發麻了。
燭光搖搖拽拽,桌子上兩杯茶,一杯滿滿的,還未動過。
我拿起兩個杯子,走進廚房,隨手一倒,那些曾經高貴神秘的茶葉,亂糟糟地躺在洗碗池里,經水太久,焦黃軟綿,不過是普通的葉子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