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一間茶室,一個茅棚,一座大山。
我趺坐于蒲團上,火盆里炭火通紅,燒水壺里的山泉涌動著。發(fā)出嘶嘶聲響,已近初沸。
昨晚念佛經行,很晚才睡下,醒來時已經是早晨六點多鐘了。窗外陰沉沉的,天風怒號。似乎在醞釀著一場山雨。
電也斷掉了,我點亮一盞馬燈,靜靜享受著一燈如豆的苦寂與落寞。
屋外水流聲很大。那是山雨欲來時的征兆。山鳥似乎聽慣了這樣的山風水聲,依然在草木花叢間呢喃著,說些無關人情世故的軟語。山槐花開得正盛,清爽的花氣彌山漫野。透入茅棚,透入茶室,甘香的氣息讓人身心清凈,無比喜悅。
水燒開了,我將燒水壺端離盆火。移到茶案上,開始滌器備茶。
茶是大茶茶友前些天寄來的,上山時順便帶了幾包,今天打開的是一包水仙茶。大茶在茶袋上楷書標注:武夷山老叢水仙。同注重雨前品飲的綠茶不同,當年產的武夷巖茶味道還不夠厚重,茶家都要儲存一年半載后再品飲。或者急于嘗新。可以將新舊兩種巖茶對半摻合起來沖瀹,則別具風味。明末周亮工在《閩茶曲》中吟誦道:“雨前雖好但嫌新。火氣未除莫接唇。藏得深紅三倍價,家家賣弄隔年陳。”傳統(tǒng)武夷巖茶火功高,烘焙重,儲存一段時間后,火氣漸消,茶息漸長,此時細斟慢飲,不但滋味厚重雋永,香氣也頗為幽雅深長,最能得“巖骨花香”之氣韻。也最適宜山居品飲。今天的這一道老叢水仙干茶呈深褐色,葉面微微起霜。入手有質感,應該是一款很不錯的茶品。
山中飲茶簡樸、隨意,我平時都用茶碗、茶壺,或直接沖飲,或煎煮后出湯飲用。今天因為要沖瀹這一款水仙茶,我特意準備了蓋甌和小盞,算是很奢侈的品飲法了。溫甌燙盞,投茶洗茶。山居簡易,投茶直接用手抓取,既能掌控投茶量,又能試出茶葉質感,實在是方便之舉。洗茶時香氣已經漫溢而出。混合著山槐花甘香的氣息,沁人心脾。第一盞茶湯奉給諸佛菩薩,第二盞茶湯奉給諸位茶友,第三盞茶湯如濟自飲。茶湯色澤褐紅,湯面明亮。茶息隱然。一水時香氣飄逸,滋味甘醇;二水、三水香氣純正,透著花香,喉間甘潤,舌底泉涌。的確是一款很不錯的茶品。
茶室不大,不足10平方米。蓬窗甕牖。土墻粗瓦,鋪以蘆席,棚以葦簾,雖然寒簡,卻足以蔽風雨,寄閑情,棲幽玄,是個人小小的“容膝”之地。一尊破舊瓦缶蹲坐在茶案一隅。瓦缶中插著一大叢山花,花瓣潔白圓整正如同棠梨,隨意灑在花瓣上的水珠晶瑩欲滴,給這小小茶室憑添了些許生氣。日本茶道宗匠利休居士在《南方錄》中寫道:茶室中的鮮花要插得如同原野中綻放的花朵一般。的確是心得之語。茶室不僅是山居飲茶的地方,更是山居修道的所在。《維摩詰所說經·佛國品第一》: “是故寶積,若菩薩欲得凈土,當凈其心,隨其心凈,則佛土凈。”山居簡靜,最需要一個清凈所在。斗室一間,茶湯一盞,茶罷凈心念佛,則距道不遠矣。
茶室里很溫暖。茶湯入口,甘滑通暢。七水畢,茶有余香。火盆里的炭火時明時滅。馬燈中的火光搖搖晃晃的,蠟燭快要燃盡了。窗外風聲漸細,竟淅淅瀝瀝地下起了小雨,天色卻漸漸開朗了。我走出屋外,抬眼望去。群峰沉隱在綿綿雨霧里,隱約如畫。池中睡蓮已經長葉,細魚水蟲在蓮葉水草間唼喋浮游,忙碌不已。妻發(fā)來短信。催促我盡快下山,說午后將有大雨。山外的生活依然如故。如同這一池綠水,我們就是池中的水蟲細魚么?
茶息仍在胸腹間縈繞,飄搖風雨中傳來一聲聲佛號。佛號傳出茶室,傳出茅棚,飄蕩在群峰山巒間,久久回響,似乎整座山都在宣唱佛號。
那是我經行念佛的聲音。
且錄舊作一首為紀:
南山寺里老頭陀,運水搬柴樂復歌。
茶罷經行山頂上,群峰齊唱薩婆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