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鎮(zhèn)地處南北交界。粉墻黛瓦,小巷深深。四圍遠山如眉,淡淡蹙起,把它攏在其間。鎮(zhèn)子里,五水環(huán)繞,白白亮亮,日里夜里地流,流出一種婉約,流出一種杏花春雨江南的韻味。
小鎮(zhèn)由于氣候溫潤,適宜茶葉生長,因而也就成了陜鄂一帶有名的茶鄉(xiāng)。
是茶鄉(xiāng),又加上文化風俗所致,這兒的人特愛飲茶。有客到來,不問吃飯,首先端茶,遞上一杯,再散一根煙。主客之間,一邊談著,一邊品著青澀的茶水,儼然一對茶道中人。
日日身處其間,自是茶中飲者。自己飲,看別人飲,看茶館中客人飲。時間長了,我覺得,小鎮(zhèn)的飲茶人可分為下、中、上三品。
下品喝茶,不在于喝,在于講究。說白了,在于喝茶葉的牌子,喝一種派頭,而不是為了解渴,更不是為了修身養(yǎng)性。其中最典型的代表,大概非我莫屬。
我過去喝茶,講究的是茶的色香味型。
那時。我認為,茶葉無論什么品牌,機器制作為次,手工揉制為上。因此,每每在春二三月間,選個星期天,朝霞映天,白露沾衣時,我會提著個籃子,早早來到茶園,采摘剛冒芽的茶葉。這時,茶葉還帶著一層白茸茸的毛,還不能叫茶芽,應叫茶蟻,我就把它摘下來。一早晨下來。也就是半斤的樣子,裝在籃子里,是一種茸茸的白綠色。
采摘這樣的茶芽,也很有講究。一般采茶的方法,是捏住茶芽,拇、食二指指甲輕輕一掐就成。但這樣茶芽掐痕處會變黑。最妥當?shù)姆椒āJ怯脙芍改笞。p輕一拽,就可以了。
手工揉制茶葉,一定要把茶葉在加熱中揉軟,揉起綠汁。陰干之后。不說喝,單拿在鼻端一嗅,就有一股清香之味,綠鮮鮮的,是山里的日月雨露的精華所聚。
這茶還是次等,我尤愛的是手工制作的菊花茶和白玉珍珠茶。
菊花茶,顧名思義,是菊花制作。一般情況下,在菊花剛剛散開時,就趁雨露未干的早晨摘取。也是蒸熟后,放在通風處陰干,摻入茶中。每次泡茶,一撮茶葉,只需一兩朵菊花,放入杯中。飲一口茶湯,里面輕盈盈的,有一種菊花的清幽之香,喝到喉嚨里。涼涼的。這種茶,降溫,下火,明目,而且,也宜于觀賞,綠綠的茶湯里,一朵嫩黃的花兒,讓人想起萬綠叢中一個著黃衫的仕女。白的更美,做隱士想。更有飲茶的野趣。
白玉珍珠,是我自己命名所制的一種茶,這是我得自我的祖父傳授。
白玉珍珠的花兒采自香花刺。香花刺是本地一種野花,春天開放。一到此時,滿山遍野,星星點點,如珍珠,如雪花,點綴在一根根柔嫩的枝條上。這時,整個小鎮(zhèn)都彌漫著一種清香,熏人欲醉。我爺爺說。他就想了,把這么香的花兒放在茶中,一定很好喝吧。于是,他就做了,就有了這種茶。
當然,在他的基礎上,我還是有創(chuàng)新的。采香花刺花,應在花兒剛綻苞時,否則,開了,香味就散光了。采回來之后,也應當蒸熟,陰干,然后再摻入茶中。泡茶時,一撮茶葉中,應夾雜著三四朵花苞。泡在水中,碧色茶湯中,三四個素衣女子翩翩起舞。是最美的舞姿。啜一口茶湯,有一種婉約的香味沁入鼻端,也沁入五臟六腑。
但有時閑下來想想,喝茶如此講究,反而失去了喝茶的三味。喝茶。就應當講究自然,心地清白,心無掛礙。而如我這般,本想以茶為解脫,反而為茶所累,反被茶道高手所笑了。
茶道中品,我以為是已經擺脫了茶的束縛,進入到一個較高的層次。但,也僅僅是進入了一個高一點的層次,卻仍未擺脫束縛。這,就是講究環(huán)境。
知堂老人說“喝茶當于瓦屋紙窗之下,清泉綠茶,用素雅陶瓷茶具,同二三人共飲,得半日閑,可抵十年清夢”,就是一例。
我有一個同學兼朋友,也算這個層次的典型。
朋友也是一個教師,每日茶不離口,啥茶都喝,好對付,但就是講究喝茶的氣氛。而且還創(chuàng)造了一句名言:“喝茶,喝的是種韻味,是種意境。”
朋友說,喝茶得有好水,得有靜室,得幾人坐而論道。
水,泉水為上,井水為中,自來水為次。
煮水也有講究,不能用鍋煮水,有油膩,壞了茶的口感。最好的煮水器具是壺:一壺一爐,一把蒲扇煽著,火不能大,火過大,水沸過度,泡茶時已燙傷茶葉,壞了茶色。也不能過小,火過小,水味含鐵,易壞了茶味。
每到星期天,空閑時,他都會讓我到他那兒坐品一會兒茶。
進入他的屋中,一個茶爐,一把水壺,一把蒲扇,一下子就讓人顯得高古起來,仿佛隱士一般。再對著隱隱遠山。白白流水,簡直是唐詩宋詞中的意境了。可是,看他一會兒用蒲扇煽,一會兒又把火掩小,一會兒俯身聽水,一會兒揭蓋看壺,弄得灰頭土臉,很替他著急。喝這種茶。意境是出來了,山居的韻味也是出來了,可“浮生又得半日閑”的真諦已喪失殆盡。
所以,我個人認為,喝茶就是喝茶,不能過于講究。過于講究。反失去了喝茶的真味。喝茶的目的始終只有兩個,一個是解渴;一個是讓心靈和身體得到剎那間的放松和清閑,畢竟,我們在滾滾紅塵中,在這個高節(jié)奏的競爭中,心靈過于勞累了,為什么還要在飲茶時,還給自己套上一根繩索呢?
因而,我還是最推崇小鎮(zhèn)居民一般的飲茶方法,自自然然,淳淳樸樸,毫不講究。
我家是詩書之家,我爺爺喝茶特講究,我喝茶也是如此,按說,我父親也應該如此吧。可不,偏偏相反,我父親也特愛喝茶,但從不講究,逮住什么茶就是什么。過去,窮時。一兩元錢的粗葉子茶喝;現(xiàn)在,有了私人茶園,自己采的毛尖也喝。不管什么茶,捏一撮,放于茶缸中,開水一泡。夏天,坐在門前的葡萄架下,一把蒲扇,一個瓷缸,泡了喝。喝了泡,泡掉一個上午。冬天,坐在火盆前,尤其下雪沒事時,有一口沒一口地啜,冷了,放在爐子上煨一會兒,有滋有味的,很悠閑,很篤定。有時看著,真感到羨慕。
我經常在外,有時回到鎮(zhèn)子,沒事時,總到左鄰右舍親戚朋友處閑聊。去了,都很熱情,一杯清茶,一碟瓜子,邊嗑邊喝邊談,談農事,話桑麻。說鄉(xiāng)村變化。當然,也談茶,談茶味。沒有固定話題,很隨便。談著喝著,一個上午過去。人的心里也格外感到輕松,空閑。這,比什么樣的休息都解乏。
不著痕跡,自得風流,是為上品,他們大概是當之無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