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茶,說到茶道,大家都會聯想到廣東、福建、四川、云南這樣既產茶,又有喝茶傳統的地方。可能不太有人會把清韻悠遠的茶味跟粗放豪邁的邊疆聯系在一起。北漂了若干年的我,走過了無數茶鄉,喝過不少名茶。而在我心中刻骨的茶香。卻是在天山下的那一碗香濃的磚茶。
好像只有西北人才喝那又黑又硬的磚茶,養尊處優的內地人尤其是茶道中人對于這種粗茶尤其不屑。的確,用“下腳料”湊合而成的廉價茯磚是不太上得了臺面,可是在我的家鄉新疆,故鄉人便是在這渾厚粗獷的茶煙中開始一天的生活。黑紅的茶湯,兌上新鮮的牛奶,再加一小撮鹽。滾燙地入口。腸與胃都熨貼開來,心中便是天山融雪,天池化冰。
記憶中最好的一碗茶,是大約十來歲時。在當時的鄰居家喝的。那時我們還住在平房里,鄰居家是維吾爾族,有個跟我年紀相仿的姑娘,叫茹鮮古麗。古麗是個花朵一樣美麗的姑娘,而且心地非常的善良,我們兩個是好朋友,常在一起玩。那是記憶中非常寒冷的一個下午,母親不在家。我中午沒有吃多少飯,肚子一餓就更加冷,正好古麗找我去她家里喝茶吃點心,所以我很高興地答應了。古麗家炊茶的是她奶奶。一位非常慈祥的維吾爾老人。她不太會說漢語,只用熱情的笑容和溫暖粗糙的手來迎接我,我用簡單的維語向她問好,然后向鋪著毯子的床上坐下。床上擺著有民族特色的小木桌。由于剛過古爾邦節(相當于漢人的春節)不久,桌上很豐盛地擺滿了點心碟子,有撒滿了白糖的馓子,用酥油烤成的喀瓦什。香酥可口、略帶甜味的小油馕,一咬一包油的帕爾木丁,還有一些忘記了名稱,但至今還記得滋味的點心,奶奶在我的兩手里塞滿了點心,一個勁地讓我吃,一邊捅開了爐子。燒開了銅錫大茶壺里的水,又掰了兩塊茶扔在壺里。那個茶壺雖然經歷歲月,頗有磕碰的痕跡。但仍可稱得上藝術品,那微紅晶黃又露出白色擦痕的色彩。那深得穆斯林傳統精魂的花紋和那底邊的古蘭經文以及裊裊上升的茶煙都在散發著古老而神秘的吸引力,我嚼著滿口香甜的點心,一時竟有些迷惑,而這迷惑中竟又升起些微的神圣來……
茶煮好了,奶奶取了個瓷碗,先傾了少許茶將碗涮了一下,將茶潑在地上,那磚地上頓時溫潤起來。奶奶又將手中的碗轉了轉,才將褐紅色的茶倒在碗里,第一碗給我。第二碗給古麗,第三碗才自己喝。我小心地捧著碗邊。感受著由厚厚的茶碗傳來的重量、光澤、手感、別樣的鮮艷,以及碗中茶湯的渾厚的質感。那茶湯如同琥珀一般有寶石的光澤。茶湯的熱氣在茶碗口緩緩徘徊,如同乳紗一般低婉;碗底大大幾根茶梗與碎葉絲毫不落俗套,呷一口,深吸一口氣。是茶壺歷經百年歲月的香斜斜地入口,溫暖與醇厚與平安在四肢百骸中散開去。整個人暖洋洋的像是要化開了;再喝一口,滾燙的香在舌間、在喉頭翻動。新鮮鮮的。熱鬧鬧的。熟悉中帶著莽撞,豪放中又帶著體貼。大口吃著馓子,大口喝著熱茶,與屋中的兩代人用半維半漢半手勢的語言交流著,我和古麗的笑聲和著茶水偶然滴在爐邊上的“茲茲”聲。還有奶奶用小碟打著拍子。悠揚唱起的維吾爾民族的調子。都使人迷醉……
比起圖像來。也許氣味和聲音更能深入人心,在我的心里,便深深鐫刻著那個午后的茶香與維吾爾歌曲的腔調。后來我分析了一下。可能現在比較喜愛普洱茶的味道與自小喝的磚茶不無關系。但它們又是多么的不同。普洱茶是高貴的奇情異致又是變化莫測的轉折,而我的磚茶。我的用斧頭砍削的大茯磚是可著草原,可著天下跑的天山駿馬。幾次在京城的新疆飯店里喝到磚茶,卻完全不是當時的那個味道,我想,在這浮躁拘謹的京都,是連磚茶都失了它的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