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送我到門口,我們的話也說完了。“好,再見”,“再見”,他轉身走進了門,大概他一時想著一件甚么事,于是我的一切已完全從他思想里讓出一個地位,直到他碰上另一個熟人,因為說起某人今天來過時,才又于頃刻之間想起我的過訪。我現刻已在門外了。生命仿佛一切重新起始。賣玎玎糖的敲過,賣羊肉的架子背過,空著兩手的一個三十多歲的人的青布袍子也留過一路影子;對面高墻上的爬山虎正往下探頭,太陽光漂著面前一片青石,巷子里有汲水聲音濺潑,我又得走。我的疲倦油然醒了。今天一早上到現在,我差不多沒住過腳,實在應當累了。當走過這朋友家時,我想,這可好了,今天的事算辦完了,且進去坐下歇歇,喝一杯好好的茶。朋友房間布置雅潔而舒服,桌上案上小東小西,莫不有他的修養氣度,滲入其間,令人生愛,忍不住摸摸這個,搬搬那個。淺米色楠木幾前新掛一條墨竹,款識印章皆可引人入勝。隨便談談事情,彼此意見極為投合,互有發明,一時把疲倦差不多都忘了。現在,我又得走!雖然是回家去,然而好長的一截路呀!我覺得肩膊酸起來,挺了挺腰,也振不起精神。總不成再進去坐一會兒。可是方才我說了家里等著我回去,而事實我再不回去,也必要耽誤許多事情了。我終得走,我不走,時間依然從我身前身后悄悄的走了。
這個城真沒有辦法,街道都不知是哪一年修的。全城居民的鞋子,大概多因此比別地方人的更不經穿些。看他們鞋子式樣的笨重結實,恐怕街道之壞已是很久遠的事。而且坡路那么多,上上下下,真夠麻煩!天未陰,地先陰,一下雨,腳就倒霉了。看今天蠻好的太陽,以為各處全去得了,然而前天下過雨,有經驗的一定都穿上套鞋,有幾條街是活地獄!糟糕,想想沿路經過的幾處泥淖,簡直令人害怕手摔成個泥球兒可怎么好。而且,天哪,我手里這么些東東西西,瓶瓶罐罐,玎玎珰珰,不是我摔碎它就是它摔倒我,怎么辦?那段眾水之所歸的巷子,通過時得從一塊一塊的搖搖晃晃的磚頭石塊上面踏過去,假如身體重心一歪,那笑話可大了。我看了那些“不幸”一眼,它們全然不了解我,紅的自紅,綠的自綠,方的圓的依其形體存在,不想到全可能滾成一堆又臟又臭的泥團團,真是無可奈何——還有,我帶捧帶抱的像個甚么樣子啊,它們性質用途形貌全不一致,放在一處顯得多么滑稽,皆遠不如各自放在櫥窗里,掛在貨架上,鋪陳于攤頭討喜了!剛才一路,買來不大覺得,現在這些東西才真討厭得要命!從三多巷到德勝門,多遠一段路!
——我坐輛車吧,“車”!我已經叫出了口。巷口正有一輛空車。我的眼光,聲音,思想像三個戴白帽的浪頭接著,前面的來了,后面的就推上來了。幾乎難辨先后。
“哪里?”
“×××”
“請坐”。
車輪上還留下些水漬泥斑沒有干去,車是才拉了客人來的。
一早上,車夫拉了車出去。火車站,旅館,人家,街,巷,全城到處跑“車”!——“哪里?”——“×××”,立刻,他心上畫出一條路線,從哪里,穿過哪里,拐彎,到了,“請坐”?車上是各樣的人,各種東西。那是車夫所不計及的,他只是依自己的習慣,一拉起車杠就走,路上有人注意車座上一個女人的眼睛,或因為車板上一筐橘子,而想起已經秋深了,這樣或那樣都與他無關。他從不回過頭來看一看,倒是此外從身邊經過的事事物物,有時,畫入他腦子里,留下個影子。
坐車客人有的要講半天價錢,有的很大方給超過規定的錢,有人想真不得了,一個拉車的全月收入要抵兩個大學教授,三個委任一級公務員,而公務員和教授就坐過這輛車;坐車的有的是赴宴去,有的趕回家,一切與他全都無關。不坐車時你在車下,坐了車他拉著走。他也從來不知字典上有個名詞叫“人道主義”,一個大房子里正有人討論這個問題,十分激烈。他知道一會有許多人出來,而那些人都一時心里必埋怨路道,他又可以有一個主顧。
太陽走過人定為“中”的那一點上,街右的影子鋪到街左,這個時候,若是夏天,街左的人一定多些,眼下人的意識不常:化在太陽上。然而下午畢竟是下午了。向這個城里來的人比出城人多,拉車的路徑不免變了一點。“嚼口末橄欖喝口水,橄欖回甜想情哥”車夫心里有張嘴和耳朵,自己的聲音自己聽到。完全是忽然而來的他唱出這兩句。現在,他的車閑著。他身后若沒有兩個輪子,此刻他的樣子不是一個車夫。他正很有興味的欣賞對面筆店里的那個老頭子,架著一副眼鏡,在修弄一支“七紫三羊”。不是“七紫三羊”,就是“奪錦標”。
——五福子昨天去點痣(他現在想起那個黑麻子臉上,一粒粒白點子,還忍不住自己與自己會心一笑),他說左眼底下那個最要不得,會克妻,我臉上也有幾個痣,要去看看,不好就點掉它。
他眼睛暗了,想著一點甚么。點了痣,他便會怎么樣了。相命的都說不點會發生甚么事,誰知道呢。點了到那時看不見那事來,不點到時候也未見得記起來。
“車!”
好像車就是他的名字,這一叫,馬上教他這些不凝固的想頭散了。
“先生哪里?”
“三多巷。”
這個地方原來就靠著車夫的家。
客人下了車,走進了一個門,車夫拖起車把,慢慢走到巷口,他已經看見自己的家了。一進門,他知道老婆在門里井邊上洗衣裳,背上背著孩子。老婆也看見他了,手下稍微慢了一點。
他解開包被,抱過孩子,孩子覺得舒服多了。老婆背上也輕了不少。她用水淋淋的手理上披下來的頭發,車夫很滿足的看著她年輕的身體,看著她臉上紅。心中充滿了憐惜。孩子嘴里咕嚕甚么了,他指著門口的車。車夫想,來,抱你坐坐車。
孩子在車上玩得十分快活。笑得令大人不解。
一只白粉蝶飛過他眼睛邊。云推過來又推過去了,一片影子從巷子這頭卷到那頭,車夫朦朦朧朧想起一些事情。
賣玎玎糖的敲過,賣羊肉的架子背過,空著兩手的一個三十多歲的人的青布袍子也留過一路影子。
今天一定記住。早就空了,茶子油瓶。不要忘了,不要忘了,老是忘。她自己打去吧,偏又是南門慶來春的好(他真喜歡那個油的氣味,經驗弄得他心里在狂)。老子發財了,還要買香水精,香水精!還有,去看看,那個痣要不要點去了它。
“車!”
——我遲疑著,我坐不坐這輛車,等他一會兒,到他想走時再走還是……
“哪里?”
“德勝門。”
——我坐呢?不?等一等?
“請坐!”
我被他命令坐上了。他依照習慣搓搓手,利落一下了,拉起就走。孩子被母親接過時,還只是狂笑。
車輪上的泥水還沒有干。
坐在車上,我忘了疲倦,忘了那些瓶瓶罐罐,忘了朋友的家。車輪滾在不平衡的石路上,滾在氣味不大好的泥淖里,滾過那條一汪積水的巷口。我沒有想起我的家,我的靜靜的房間,我的靠背椅,茶,書。
(——唁!茶子油瓶,茶子油瓶,又忘了,又忘了!)
“你怎么啦?”“哦,真不該讓你買這么些東西,那么遠的路,下回我陪你去。”
“你來看看,××給你送來了一本字帖。”
“那件毛衣給你趕起來了,要不要試試,不,不就晚上再試吧。”
“噢,你忘了買一把花!”
我頹然,坐在靠背椅里,為遮掩我的不說話,低頭盡翻那個字帖。
卅一年十一月廿二日完成初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