抒懷七首

影 子

永遠忠實的陪伴我的，是它

和我一起飽經滄桑的，是它

從童年上房掏鳥窩

到今天坐在夕陽下沉思

無論走多遠，走到哪里

始終陪伴著我。已八十年

無怨無悔

八十年，和我相隨相依

有時在前，有時在后

有時在左，有時在右

和我同享歡樂，同受磨難

又用愛相互安撫

共守長夜，等待黎明

如果是鳥，雨雪曾一起

打濕我們的翅膀和羽毛

如果是魚，風浪曾一起

擊傷我們的鰭和鱗片

我一生追尋真理

幾十年尋得很苦

盡管怎么也得不到

沒有犧牲的創造

沒有痛苦的愛情

至今，它對我們忠貞不渝

我笑時，能感到它的激動

我哭時，能看見它顫動的肩膀

對詩的追尋

如果沒有詩

我怎樣生活

我是誰

為追尋它令人神往的光輝

以它的美照耀這個冷酷的

世界

我的一雙芒鞋

曾踏遍千山萬水

用整整一生的時間

以槍衡量從戰爭到和平的

距離

以筆衡量從生到死的距離

才尋到它凄苦卻正直的面容

在荊叢滿眼的大地

我喚醒我的母語中的

一切符號和詞語

把饑餓孩子的淚滴叫星星

把貧窮母親的乳汁叫愛

把戰士滾燙的血叫自由

把汗都拋在了哪里

已經忘記，已經忘記

我伏在每個夜晚和黎明的

肩頭

不倦地歌唱

像一只吐血的布谷

除了它，我一無所有

離我生命最近的詩歌啊

使我的心和廣袤時空

緊密相連的詩歌啊

為追尋你

整整耗盡了我一生

才知，詩歌沒有盡頭

關于美

人說，關于美

必須用丑去解釋

是么?那么

它的血肉和眼睛在哪兒

它的靈魂在哪兒

如果是，我們會認識自己嗎

美，將會以怎樣的形式存在

楓樹，以葉子的色彩

垂柳，以柔媚的腰肢

松樹以品德

胡楊以精神

鄉村少女羞怯地一笑

田野的小黃花就開放了

石頭，以骨骼和火

河水。以流韻和光

鰭在水底恣意劃動

翅膀在天空自由飛翔

愛情在黑夜閃亮像金子

使生命快樂地誕生

美，也許是紅草莓，是鹽，是

痛苦

是活潑的生命，如詩

在孩子們中間

我彎下腰擁抱了他們

撫摸他們柔軟的頭發

是三滴奶，三滴蜜

或三滴香馥的凝脂

在我面前滾動

三雙圓溜溜的大眼睛

深不可測地望著我

他們不認識我臉上

畢生痛苦喂養長大的皺紋

奇怪我的胡須和白發

他們驚異地叫著

不知道這是些什么

我從他們的瞳仁里

看見了人間真情

他們把我的回憶還給了我

成為我夢里真實的風景

他們使我重新發現了自己

我撫摸著一個新時代的臉

一個新世界鮮活的思想

他們的天真和圣潔

使我敬畏

我不理解他們。甚至

比他們不理解我更多

我們彼此親近，相互尊重

親昵地相擁在一起

地平線上同時出現的

朝陽和落日

記 憶

我收藏舊家用電器和書籍

這些有生命、有記憶的東西

無論銹蝕或污損

我收購使用過它們的歲月的

在痛苦中沉浮的生命

連同他們的影子、夢和創傷

哪怕是零亂的殘片

我收購我青春的記憶

那條流淌遠去的河流

天真的童音

燃燒的激情

驚恐和痛苦

或許只剩難以捕捉的回聲

或許已凝成沉埋泥沙的石子

拂開歷史的碎屑

身冷，一個時代垂著頭

冷冷地不看我一眼

只三兩盞燈

像掛在樹梢的殘星

是淚珠，閃爍在遠方

忽明忽滅

秋天的黃昏

秋天的太陽

在燒成灰燼之前

天空是輝煌的

大地是輝煌的

整個寰宇互映成一座

金光閃閃的礦體

萬木枝椏疏朗

雀鳥也已歸去

遼闊肅穆中的驚心動魄的美

使人顫栗

我挾了大衣手杖和書籍

踏落葉漫步斜陽里

幾十年是單行線

再尋不到過去的自己

我的生命

積累了許多東西

放棄了許多東西

忘記了許多東西

而今變得越發

簡潔、淳樸和真實

是一粒飽滿的草籽

是一只成熟的蘋果

或還原成一顆堅實的沙礫

世界在面前重新打開來

清晨般壯麗

鋪在身后的我的長長的影子

是一行光輝千里的絕句

當我再不工作

當我再不工作

請忘記我

像忘記遠古一棵羊齒類植物

或從歷史縫隙漏下的一滴水

請忘記我

像夜空忘記一顆滑落的星星

像河水忘記岸

當我再不工作

是的，我曾生活過

占有過我的祖國的

兩個單音節字

一個是名，一個是姓以及

一個地址和一盞小燈

我曾跋涉過道道大小河川

穿行過條條大路和小路

和熟識的人握手、寒暄

樹上的小鳥都認識我

我多么熱愛這個世界

熱烈地擁抱過它

用胸膛保衛過它

也詛咒過它

也曾為人類的痛苦流淚

對我這歡樂太少苦難過多的

人生

寫過幾首詩

如果我再不工作

請忘記我

猶如我消失在黑夜

或只當我沒有存在過

一如記憶鍵將我刪除

連生活中的漣漪和泡沫也

沒有

連塵土和風也沒有

連影子也沒有

我感到幸福

責任編輯 谷 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