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生的新舊朋友里,張中行是印象最深的。他其實和我的祖父同齡,是真正的老前輩。我們接觸的十多年里,有時完全忘記了彼此的年齡。而且他是我所見的文人中學識、文筆最好的。我有時靜想的時候,在接觸到的當代的老人里,誰影響我最深呢?想了想,還是他吧。我的這種感受,曾講給他聽,那時他已80余歲了,我還是30多歲的青年。他不以為自己是多么了不起的人,自嘲地說,我哪有什么學問呢?和周氏兄弟這樣的人比,連小學也沒畢業呢。
但到了90年代末,他的名氣大振,已經很紅火了。他似乎也隱約知道了自己不再是默默無聞的人,至少涂抹的文字是很有點銷路的。而且研究他的文章也出來了許多。這樣也開始注意自己的讀者群。我成了他身邊的常客之一。將近14年的時光,我不知和他見了多少回面。直到他去世,我才恍然覺得該做一點什么。在中國,這樣的老人是稀少的,理解他們,不能沒有深深的苦難感。我自己是經歷過一點點類似的經驗的。流放、受辱、被壓,幾乎無路可逃。那樣的非人的生活,才釀成了《流年碎影》、《順生論》這樣的大書,是值得還是不值得呢?而且小民無法尋路的苦境,也是超于世間的想象的。他筆下那些無奈和無辜者的死,流溢在我的世界里,和先前的流血的日子及恐怖的記憶疊加在一起。渾然地夾雜著,蒸發、膨脹,一點點飄來。而且重要的是,那些對人間事的超常規的凝視,婉轉多致的精神盤詰,對于曾經似人非人的塵世而言,是一個巨大的嘲弄和戲謔。我知道他的智慧和不安定的心的緣由了。一部現代知識分子的歷史,就烙印在他的世界里。平民的喜怒哀樂、悲歡離合,度人與度己的掙扎在他的世界都有一些。了解他的思想,可以看見我們歷史底層的原態,和精神高遠的獨思。他身上的一高一低,牽動著認知的兩極,象牙塔里的文人和山林里的思考者,誰能夠做到這些呢?
描述張先生,以往的記人的辦法似乎都難奏效。他的學問深,卻是典型的平民,布衣學者的稱號是無愧的。另一方面是知識雜,看的東西多,文史里有趣的存在都喜歡。就是說有舊文人氣。可他的見解,卻不是老朽的那一套,有時還很先鋒呢。羅素的哲學和魯迅兄弟的境界,對他都有大的影響。五四那代人有趣的存在,也多少折射在他的世界里。所以,我平生第一次從一個老人的身上,親身感受到傳統和現代的那么有趣的結合。這在現在的中國,幾乎難以見到了。我在他那里,也第一次印證了五四文人遺緒的形態。做人與做文的特別,現在誰還能如此呢?讀書人的本色和智慧,在先生身上是很好地結合著的。
張中行個子挺高,瘦長的身體,大大的耳朵,都給我很深的印象。他的聲音蒼老,調子渾厚,有美的韻律在。談天的時候,祥和得很,似乎從不以敵意的眼光看人,心是寧靜的。他穿的衣服都很百姓化,老氣的一面多些。但干干凈凈,沒有拖泥帶水的衰老感。那一次和友人一起去看他,坦承來意是約稿。地點在景山邊的一間老房子里,老人顯得很興奮。他從抽屜里拿出幾篇隨筆給我,還講了些男女情長類的話題。印象是健談,和藹,對人生有大的無奈在里面。而話語很有力量,像鐵打在石頭上,叮咚地響著。這是個有內容的老人,蒼老之中還有青年人的熱力在。過去只是在知堂回憶錄里閱讀的東西,現在竟在他的身上蠕活著。我感到了從未有過的詫異和驚喜。
他并不漂亮,走在街上不會覺得有什么特別的地方,甚至像一個鄉下來的老人。但你接觸過一次。就忘不了他的聲音、情態、思想和智慧。你會從他那里體味到歷史的化石的分量,在與他對視的片刻,已意識到找到了一個可以學習、攀談的老人了。平常里的深刻,布衣學人的靈光,延續著我曾渴求的美質。就是這次的相遇,我的精神生活開始發生了不小的變化。
張中行辭世時97歲,算是高齡者。他晚年講起過去的生活,難忘的竟是鄉下的土炕和烤白薯。中國的鄉村社會可留念的東西不多,對他而言,僅是某種生活方式而已。但那種生活方式給他帶來的淳樸和智慧,又是書齋里的文人所沒有的。土的和洋的,在他那里交織得很好。算起來,他是晚清的人,早期生活還在舊王朝的影子里。對于鄉下人來說,時光和時代是沒有什么關系的。
《流年碎影》講起他的出身背景,有這樣一段話:
我是清朝光緒三十四年戊申十二月十六日丑時(午夜后一時至三時)生人,折合公歷就移后一年,成為1909年1月7日。其時光緒皇帝和那位狠毒糊涂的那拉氏老太太都已經見了上帝(他們都是戊申十月死的),所以墜地之后,名義是光緒皇帝載湉的子民,實際是宣統皇帝溥儀(戊中十一月即位)的子民。
由于他出生在鄉下,早期記憶就多了一種鄉土的氣息。他一生沒有擺脫這些鄉土里質樸的東西。關于家鄉的環境,他有很好的記錄。在描繪那些歲時、人文的時候,心是很平靜的。既非歌詠也非厭棄,透著哲人的冷峻。比如鄉野間的人神雜居,關帝廟和土地廟的存在,都是鄉土社會常恒的東西。舊時代的鄉下,孩子記憶里的美麗都是那些東西,張先生涉獵這些時也沒有特別的貢獻在那里。只是他描述過往的生活時,那種態度是平和的。在回憶錄里,像五四那代人一樣,照例少不了對歲時、節氣、民風的關照。他對婚喪、戲劇、節日、信仰的勾畫,差不多是舊小說里常見的。比如對楊柳青繪畫的感受,完全是天然的。靠著直覺判斷問題。與魯迅當年的體味很是接近:
臘月十五小學放假之后,年前的準備只是集日到鎮上買年畫和鞭炮。逢五逢十是集日,年畫市在鎮中心路南關帝廟(通稱老爺廟)的兩層殿里,賣鞭炮的集中在鎮東南角的牲口市。臘月三十俗稱窮漢子市,只是近午之前的匆匆一會兒。所以趕集買物.主要在二十和二十五兩個上午。家里給錢不多,要算計,買如意的,量不大而全面。年畫都是楊柳青產的,打多是連生貴子、喜慶有余之類,我不喜歡。我喜歡看風景畫和故事畫,因為可以引起并容納遐思。這類畫張幅較大,還有四條一組,價錢比較高,所以每年至多買一兩件。
回憶舊時的生活,他絲毫沒有夸大幼時記憶的地方。寫童心時亦多奇異的幻想。在他的筆下,幾乎沒有八股和正宗的文化的遺痕。教化的語調是看不到的。我注意到他對神秘事物的嘹望,有許多含趣的地方。比如對鬼狐世界的遐想,對動物和花鳥世界的凝視,都帶著詩意的成分。他那么喜歡《聊齋志異》,談狐說鬼之間,才有大的快慰的。那神態呈現出自由的性靈,也是鄉土社會與潦倒文人的筆墨間碰撞出的智慧的召喚。講到農村的節令、族屬、鄉里,冷冷的筆法也含有脈脈的情愫。他不太耽于花鳥草蟲的描寫。雖然喜歡,卻更愿意嘹望沉重的世界,那里才有本真吧。談到鄉下人的生活,主要強調了其中的苦難。中國的農民實在艱難,幾乎沒有多少平靜的日子。天災,人禍,連年的饑餓等,都在筆下閃動著。當他細致地再現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時,我們幾乎都能感受到他散發出的令人窒息的氣息。《流年碎影》里的生活,苦多于樂,災盛于福,是慘烈的。那些被詩人和畫家們美化了的村寨,在他的視野里被悲涼之霧所罩住了。
德國作家黑塞在小說里,寫過諸多苦難的襲擾,在殘疾和病態里,人的掙扎和求索,帶有悲涼的色彩。可在那悲涼的背后,卻有亮亮的光澤在,那是人性的不安的心的搖動,給人以大的欣慰感。我看張中行的書時,也嗅出了苦而成的味道,朦朧的渴望是夾帶其間的。但他沒有德國人那么悠然,中國的鄉間不會有溫潤的琴聲和走向上帝的祥和。鄉村社會的大苦,練就了人掙扎的毅力,誰不珍惜這樣的毅力呢?所以一面沉痛著,一面求索著,就那么苦楚地前行著。他常講起叔本華的哲學。那個悲觀主義的思想者的思緒。竟在空無的土地上和中土的沉寂里凝成了一首詩。
農民的勞作,在天底下是最不易的。但更讓人傷感的是人的命運的無常。鄉土社會的單純里也有殘酷的東西,他后來講了很多。印象是《故園人影》里,勾勒了幾個可憐的好人,在那樣貧窮和封閉的環境里,一切美好的都不易生長。許多人就那么快地凋零了。于是感嘆道:人生,長也罷,短也罷,幸也罷,不幸也罷,總的說,終歸是太難了。這難的原因,是人的欲望。沒有多少達成的出口。大家都在可憐的網里無奈地存活著。饑餓、災荒、兵亂,沒有誰能夠阻止。村民的阿Q相多少還是有些。所以,張中行從鄉下走出,其實也是尋夢,希望從外面的世界找到什么。但農民的樸素和真摯,還是濃濃地傳染給了他。晚年講到故土的時候,還不斷稱贊道,鄉下的簡樸、無偽的生存方式,是合乎天意的,大可不必鋪張浪費。要說故鄉給他帶來了什么,這算是一點吧。
我有時在他的文字里,就感受到了一股強烈的泥土和流水的氣息。不論后來的學識怎樣地增長著,林間小路的清香和青紗帳里的風聲,還是深嵌在那流轉不已的美文中的。中國的讀書人,大凡從鄉野里走出的,都有一點泥土的氣味的。孫犁如此,趙樹理如此,張中行亦如此。在講著那么深的學問的時候,還能從他那里隱約地領略到剝啄聲和野草的幽香,實在是太有意思了。
時間是1925年,他到了通縣師范學校讀書。這一改變命運的選擇,在他日后的回憶里一直有非同尋常的分量。通縣在北京東郊,離帝京只幾里之遙。新的教育之風也恰是在此時傳入過去。《流年碎影》詳細地介紹了那時所學的課程和校內情況,史料的價值很大。我對北京現代教育的脈絡的了解,是從他的自傳那里才知曉一二的。
據劉德水考據,通縣師范是一所老學校。“1905年,清順天府在通州新城西門以里,原敦化堂和法華庵兩個相鄰的廟宇的基礎上,創辦東路廳中學,培養師資人才,設有師范班,這是通縣師范的前身與搖籃。當時,校舍殘破,學生不多。1909年改為東路廳師范學堂,設初師班和后師班,后師班,后師即完全師范,也稱中師。1914年。改為京兆第三中學,名義為中學,實為師范編制。1920年,順天西路廳師范由盧溝橋遷同州,與京兆三中合并,仍名京兆師范學校。”一個從鄉下來的人,突然沐浴新風之中,知道了歷史、科學、男女、都市等概念,思想的變化是可想而知的。除了學習文、史、地、數、理、化、生物、教育、法律、醫學、圖畫、音樂、體育、英語外,還第一次與魯迅、周作人、張資平、徐枕亞等人的文學作品相逢。而且也讀了一些外國人的小說,眼界大開。那時說不上什么專業意識,業務的生活就是雜覽。古典的,外國的,大凡好的都細細體味。人的最初的瀏覽的快樂,日后是常常思念的。他在幾篇文章里,多次地提及了這些。
師范學校的一些老師也給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接觸了幾個有趣的老師,比如孫楷第、于賡虞,都是有學問的人。孫氏是搞史料的大家,于氏則有文學的天賦。尤其是于賡虞,那些怪異的審美方式.對日后他的閱讀經驗是有一點作用的吧。老師有舊式的,也有新式的,我以為他是喜歡有趣的那一類的。師范學校的教育有新也有舊,如果他一開始讀私塾,受舊式教育,情調大概有無遺老氣也未可知的。他是因為新的不好,才向舊的文學求美,這對他是特別的。像于賡虞那樣的新式人物,并未勾起他對新文學的神往,原因是過于枯澀,不好理解。他這樣回憶道:
他是文學革命后寫長條豆腐干狀的新詩的,詞語離不開地獄、黃冢、死神、魔鬼等,所以有人稱為魔鬼派詩人。可是名聲不很小,連《中國新文學大系》也給他一席地說他有《晨曦之前》、《魔鬼的舞蹈》、《落花夢》等著作。他教課如何,已經都不記得,只記得人偏于瘦。頭發很長,我當時想,詩人大概就是這樣.所謂披發長吟是也。而其所吟對我卻有反面影響,是新詩過于晦澀,或說古怪,情動于中,想讀,或進一步想表達,只好躲開它,去親近舊詩。
于氏是他接觸的第一個搞新文學的老師,卻沒有什么趣味留在自己的心里,這在他是一個刺激也許是對的。新文學最初給他的是這樣的印象,真是奇怪的事情。我由此也理解了他到北大之后,沒有被新文學的熱潮所卷動的原因。在他思想深處,是有一種理性的力量的。喜歡的是常識和平靜的東西。不過那時候他對文學和學術還談不上有什么高的見地,不過朦朧的感受罷了。而難忘的感受卻是男女之情。
張中行在17歲時由家里做主,和一位鄉下的女孩子結婚。彼此是談不上什么感情的。但到了師范學校,新女性的出現對他則是個大的誘惑,漸漸生出愛慕之情。他曾這樣描述了當時的情況:
因為其時是風氣半開,女性可以上學,男女卻不能同校,從學生到教師和員工,也是清一色的男性。這樣,我們這個校門之內,就成為標準的太平天國式的男館,就成為理有固然。通縣還有女師范,校址在鼓樓往東,我們間或走過門前,向里望望,想到閨房和粉黛,總感到有不少神秘。星期日,女師范同學三三五五,也到街頭轉轉,于是我們就有了狹路相逢的機會。映入眼簾,怎么辦?據我觀察.我們是裝作非故意看,她們是裝做并未看。印象呢,她們的,不知道,我們的,覺得柔婉,美,尤其冬日,肩上披著紅色大毛圍巾,更好看。但我們有自知之明,其時上學的女性稀如星鳳,我們生遐想,可以,存奢望是萬萬不敢的。想不到政局的變化也帶來這方面的變化,新出現所謂(國民)黨員和黨部,有些人,性別不同,可是同名為黨員,同出入黨部.就有了接近的機會。得此機會的自然是少數;有機會,男本位,看準目標進攻,攻而取得的更是少數。但少不等于零,到我畢業時候,只計已經明朗化的,我們男師范有兩個。如果同學在這方面也可以攀比,這二位是離開通縣,有文君栽厚車,我們絕大多數則是肩扛被卷,對影成二人,其凄慘不下于名落孫山了。
早期記憶的這種痕跡,能如此真切地寫出,就看出他可愛的一面。如果說幾年師范的生活遇到了新的內容的話,詩文之美和異性之美是最主要的吧。在詩文方面,讀了古典和周氏兄弟的作品,養成了一種自娛自樂的習慣。在男女之情方面,他知道了自己的那種婚姻生活,是有大問題的。沒有愛和美的存在。也就是從那時開始,他有了向新生活挺進的渴望。知識的意義,在他那里怎么估量也不算大。求知和娛情,從此成了他一生離不開的話題。
6年的師范生活,可說的很多。其中北伐的勝利,對他也是個大的影響。革命勝利,群情激昂,大家都卷入精神的狂歡里。他在環境的熱度里,思想也一度是熱的,相信了三民主義。并和同學一起,集體加入了國民黨。不過,他只是盲從,跟著別人走。待到意識到黨派的東西與自己心性甚遠時,就自動地退將出來。那一次的精神的熱,在他后來的描述里,是有悔意的,他甚至自嘲那是一種無知,他同代的人中,是很少有過類似的反省的。
新的,并不一定是好的。許多年后憶及此事,他這樣地嘆道。
1931年7月21日的《北京大學日刊》刊載了錄取的新生名單,在那里我發現了他的名字。那是他與這所學校發生聯系的開始。在閱讀當年的《北京大學日刊》的時候,有趣的感受到了那時學校的氛圍。北大的特點和人際狀況從那些短篇的文字里都流散出一些。是極為難得的資料。對比先生后來寫下的回憶錄,似乎還是太簡單了。
他入學的時間是8月底和9月初。學校的布告(三)明確規定,新生于9月1目前報到,過期取消入學資格。那一年北京地區錄取74人,上海25人,南昌10人。這個數量不多。原因是宿舍緊張,或是校力不足。在另一個布告里,明確規定,新生住處緊張,自己解決宿舍。待新宿舍竣工后,再考慮入學居住。張中行在《沙灘的住》里,寫到租房的情形。他不久與楊沫同居,也是彼時的環境所致。所以在他入學的時候,北大的情形與五四前后還是大為有別了。
那時候學校呈現出兩種趨勢。一是學生抗日的激情濃濃,救國的空氣彌散在四周。教室里的人被窗外的事變所吸引。國政腐敗,導致青年的騷動,這是自然的了。校園里各類抗敵協會和組織十分活躍,不知這些對他的影響如何,我們已無從知曉了。另一個是學術氣味的濃厚。所學的知識幾乎和當下的流行文化沒有關系。他所在的國文系,必修課有:《中國文字聲韻概要》,教員是沈兼士和馬裕藻;《中國詩名著選》,教員是俞平伯;《中國文名著選》,教員是林損;《中國文學史概要》,教員是馮淑蘭。課時如下:黨義2小時。國語4小時,外國語6小時,普通心理學或邏輯2小時,科學概論或哲學概論2小時。應當說,課程不多,學生的自學空間是大的。次年之后,所學漸多,劉半農講《語音學》和《語音學試驗》;沈兼士授《中國文字及訓詁》;商承祚開設《甲骨鐘鼎文字研究》;錢玄同則是《說文研究》和《中國聲韻沿革》;馬裕藻為《清儒韻學書研究》;魏建功乃《古音系研究》等。還有中日韓音韻及蒙古、滿洲語的研究也在課堂出現,都是些很專業的學問。此外,周作人的近代散文的解析,胡適的文學寫作的輔導,廢名的小說寫作研究,都是開闊視野的課。對張中行這樣才23歲的青年來說,是有引力的。周作人和胡適的課雖然新,也帶有舊學的痕跡,可謂古風勁吹。請看他入學時那一期的《北大學生日刊》的目錄,就能知道彼時的學術風氣了。那一期的創作詩作者11人,只有一人寫新詩,其余均為五古、七律、詞之類。24篇文章里,涉及現實問題的只有6篇,其余則是宋詞研究、音韻研究、民俗研究、哲學研究等。應當說,校園里濃烈的學究氣,一下子就把年輕的他俘虜了。
新的、摩登的有沒有呢?那是自然的了。比如音樂賞析,美術寫生,體育比賽,文學創作,在校園的一角也是占有位置的。《北京大學日刊》的廣告里就寫有各類文體活動的動態。想必對許多青年是有引力的。但對張中行的誘惑是有限的。因為那時他的年齡畢竟比中學考生要大幾歲,成熟的地方多些,是能夠坐穩板凳,潛心于學術的。楊沫后來的回憶錄似乎能證明了他的特點。
幾年的課下來,收獲自然很大,對老師的印象也是深的。眾人的差異和高低也看出來了。胡適清澈,周作人駁雜,錢玄同高古,劉半農有趣,沈兼士平淡。學人的存在也是個風景,看和欣賞都有收獲。他一下子就被那些有學問的人吸引住了。學人的世界也是人世間的一個投影,高明的與平凡的都有,自然也讓人想起許多空幻和無奈。人在精神的殿堂里也會有失落和痛楚,他后來也是一點點明白的。在講到馬裕藻的時候,他寫道:
馬先生早年東渡日本,聽過章太炎江國語言文字的課。在北大,我聽過他講“文字學音篇”(?),記得還有薄薄的一本講義,其內容想來就是由其業師那里來的。馬先生口才不怎么樣,講,學生感到既不生動流利,又不條理清楚。比如也是章氏弟子的錢玄同,講課就正好相反,生動而條理清楚。這是身為一系之主,在授業解惑方面并沒有什么建樹。有的人,如顧頡剛,口才也不行,可是能寫。馬先生應該有能力寫,更有機會寫,可是沒見過他寫過什么。我有時感到奇怪,比如說,他同紹興周氏兄弟過從甚密,何以就沒有受到一點感染?與周氏兄弟比,錢玄同也屬于多述而少作的一群,可是究竟還有一些零零碎碎的傳世,馬先生是連這一點也沒有。當然,辦學,多集些有知有識之士來為人師,也是一種事業。
他在文章里,高度評價了周作人和錢玄同,描繪了許多有趣的老師。對那些水平一般的人也并不貶斥。學界的門檻雖高,一旦進去,也能感到高山與平原、小溪和湖泊。人的多樣與學識的高遠,在那里是能夠體察到的。張中行是個識人的人,對學識與為人的看法都很獨到,評價也算忠厚。許多年后,當那一代人漸漸遠去的時候,他才感到,自己當年經歷了一個神異的時代。北大的當年,精神的深和思想的大,后來竟沒有得到延續,在他是一個無奈和痛苦。晚年的時候,能和他一同分享這些的人,已經不多了。
30年代的北平,政治忽冷忽熱,學術氣氛依舊濃,只是和主流意識形態的距離已很遠了。北大為核心的幾所大學沉浸在純粹的學問的環境里。左翼的文化,在北平沒有大的勢力,一些逍遙派的旁觀者的學人成了校園里的核心人物。張中行進北大時,讀書救國的主張在校園里也時可看到,但為學術而學術的思潮也是暗中涌動的。那時京派學人的思想開始引起他的注意。不僅一些學術著述漸有涉獵,同時那些雍容華貴的美文也給他諸多的啟示。從京派文人那里,他知道了學識與人生境界的關系。這奠定了他一生的精神基礎,談張中行的一生,是不能不講與京派文化的淵源的。
京派里的許多人物,和他的關系都不淺。廢名、俞平伯、江紹原、魏建功都是他老師也是朋友。那時京派文人講純粹的學識,注重性靈的表達和趣味的書寫。張中行由此懂得了言志的文學比載道的藝術更為重要。左翼文學的血氣和激烈之音,在他看來是速朽的存在,不必于此多用力氣。人不能離開根本的問題而求救于玄學和烏托邦的沖動。他甚至對魯迅那樣的作家的表現亦有懷疑,以為過于跟著風氣走,與生命是個大的損失也是對的。倒是周作人的沖淡,廢名的神異,俞平伯的平實,讓他頗為快慰,自己呢,也暗自覺得那是一條光明的路。
你看他《負暄瑣話》里描寫的人物,大多是京派的要員。有的后來很少被文學史所提及。但那些人的音容笑貌,學識和文采,被寫得楚楚動人。幾乎沒有八股的痕跡,喧囂的成分亦少。這些人曾是青年張中行的精神眷戀者,他在那些人與事里,得到的慰藉一定不少的。不過這個圈子也有很大的毛病,就是搞小說創作的人不多,飛揚的創造氣較稀,人也殊乏幽默,青春的氣息有限。張中行后來在審美上的古典化傾向,以及對現代主義和非理性藝術的排斥,都不能不從這里找到根據的。
京派學人是都有一些獨立性的,又低調地生存。不過他們也有兩個特點,一是有閑,二是有錢。相對富裕,是可以不顧及生存問題,專心于學問的。而那些學問也可以超出利害的關系,身上還有諸多的情調在。在學問上大家各有所長,文字也風格不同。張中行在北大得到最多的啟示,是這種京派的氛圍和不溫不火地人生狀態。北大的好處是還有一點遠離事功的天地,能夠去想時代之外的事情。不必急于做社會問題的解析,去指導現實社會。他的老師多是在一方面有所專長,純然的學者。俗世的那些東西在他們那里是看不到的。自然,在對世風的看法上,他們可能迂腐,弄出笑話也不是沒有,可在自己專業領域里的精神,以及心不外騖的純凈感,是感動了青年張中行的。
最讓他佩服的是京派教員的文章。那些散淡清幽的文字和幽深的學問,對他都是一個洗禮。原來學術文章還可以成為美文,能散出藝術的力量,這在他是一個驚喜的。他的文章生涯也就是從這里開始的。作文上取周作人的雜學與平淡,得廢名的深奧與古樸;氣象上襲胡適的博雅與開闊,顧隨的儒風與清醇;還有熊十力的幽玄,錢玄同的明快,都有所熏陶,漸得要義。不過那些也是文風上的東西,在生活上就沒有這些人那么悠閑和高貴氣。其實京派學人是有洋派和中土派之分的。即西洋氣與東方氣之分。像朱光潛、林徽音、金岳霖那個圈子,他就沒有機會接觸,或說在審美的方式上是有距離的。在哲學的層面上,他傾向西哲的東西。而美感的表達,卻是中土的。就像周作人在知識上是個世界人,而意象的呈現則是東方的一樣。他所欣賞的胡適、劉半農等都有一點這樣的特點。你看徐志摩、郁達夫、巴金這樣的人,他所以不太喜歡,或有所隔膜,乃審美上非西方化的心理在起作用的。由此向上推論,他對激進主義文學和浪漫詩學的怠慢,以及不喜歡革命的文學作品,都是從此延伸出的意識所決定的。
京派學人的領袖人物是周作人,對于其思想,張中行頗有興趣。后來就是在老師的影子里亦步亦趨的。周氏反對革命的沖動,張中行也心以為然。周氏懷疑流行的文化,從邊緣的視角看事睹人,中行也學會了類似的辦法。還有一個思路,也彼此很像,就是不相信社會運動能解決靈魂的問題。要靠科學和理性的沉思來辨別是非。而且要從人類的發展史看今天的變化,頭腦不被熱的東西所刺激。張中行后來常到周氏那里請教,談的多是這類的話題。我們在彼此的文章里,就能看見相近的題旨。所以,周作人身邊的朋友,大多也成了他后來的朋友。文章呢,也是一種流派的樣子,在血脈上是有繼承的關系的。其一是任意而談,無拘無束;其二是學問里帶著詩意,文字溫潤有趣;其三是疑多于信,求知的靈動感四處閃爍,是有綿綿的情思的。幾十年后,當革命席卷一切的時候,我們幾乎已看不到這類的文章了,新的八股代替了心性自由的表達,文化一片蒼涼。在極度荒蕪的環境里,張中行偶和友人談及文學與學術的現狀,連連搖頭,在心里覺得,京派故人的文章好,現在的名流的文章差,那是沒有問題的。
到了20世紀90年代,當他以不老的筆寫那些動人的小品時,其實是激活了舊京派的文學傳統的。我曾說他的出現是新京派的誕生的標志,現在依然堅持這個觀點。在左翼文化極端化之后,看著文壇疲憊的樣子,我們就會覺得,他晚年在文壇的出現,的確復活了舊時京派文學的靈魂,是一個很美的存在。像一顆亮亮的星,把沉寂的夜變得有些色澤,我們總不能不說不平凡吧。
有一段時間,因為在寫《魯迅與周作人》一書,我經常向他詢問周作人的舊事,知道了不少鮮知的資料。記得有一次他把周作人給他寫的扇面的照片資料給我看,至今還記得其間的情節。周作人死后,弟子亦散,廢名逝于“文革”初,江紹原和俞平伯沉寂了。一些受苦雨齋影響的文人,也不敢談周氏的文章。其實,周作人的熱,是和張中行這樣的老人出現有關。無數模仿周作人體的文字的作家出現后,人們才廣泛認可存在一個苦雨齋的傳統的。而張中行在這里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
苦雨齋的弟子里,就文采和智慧而言,廢名第一,張中行當屬第二。廢名是周氏早期的學生,張氏則屬后來的弟子。廢名喜歡周作人,乃學問和智慧的非同尋常,從那清談的路里,摸索出奇、險、怪譎的新途。而張中行把苦雨齋的高雅化變成布衣學者的東西,就和百姓的情感接近了。
張中行認識周作人是在30年代初,我相信起初周氏和他并無什么深的關系。日本人占領北平時,張中行聽到老師要出任偽職的消息,還寫信勸阻過,可見那時他們的交往已很多了。那時苦雨齋的身邊的友人,差不多也是張氏的心儀之人。錢玄同、劉半農、俞平伯、錢稻孫都在張氏那里留下了美好的印象。閑暇之時,偶爾還到八道灣看望老師,成了自己的樂事。到了50年代,弟子皆散,只有張氏還經常光顧周舍,周作人是一定感慨的吧。所以,贈送扇面與他,也是自然的了。
在苦雨齋眾多學生里,深入揣摩到老師的精神底蘊者,不是很多。有的只學到了形,毫無神采,沈啟無是這樣。有的只附庸風雅,連基本的要領也沒有掌握。這樣的例子可以找到許多。張中行得到的精神是什么呢?在我看來一是懷疑的眼光,不輕信別人的思想。二是博學的視野,雜取諸種神色,形成一個獨立的精神境界。三是拒絕一切八股和程式化的東西,本于心性,緣于慧能,自由地行走在精神的天地。他在周氏那里找到了漢語的表達方式,這方式既有舊學的一套,也有西學的因素。不同于古人的老朽,也和西崽相有別。這兩方面恰恰符合了張氏的美學追求,他后來的寫作就是由此而出發的。了解張中行,是不能不看到這個關鍵點的。
在張中行看來,周作人的精神大,能包容下什么。而且寫文章舉重若輕,神乎技藝,渺乎云煙,神乎學理,是大的哲人才有的氣象。比如在對古希臘的認識上,就高于常人,知道非功利哲學的意義。思想上呢,也有路基安諾斯的懷疑意識,像尼采般能從世俗的言語里走出,看清人間的混沌。不過他在后來的選擇上也有周氏沒有的新東西,那就是不滿足于知識的積累,要向哲學的高地挺進。于是就多了苦雨齋里沒有的東西,和形而上的存在糾葛在一起了。這是他超出老師的地方。而這超出的部分,正是他對文化的一個大貢獻。也因為這個貢獻,他的世界就與同代人區別開來,遠遠地走在了世人的前面。
苦雨齋主人在文體上給張中行的影響是巨大的。《負暄瑣話》的風格明顯是從《知堂回想錄》那里流出來的。那組紅樓的回憶文章分明有周氏談天說地的影子,話語的方式有連帶的地方的。差別是前者是親歷的漫語,無關乎歷史評價。后者則多了往昔的追憶,是感傷的文本,有大的無奈在里而。在周作人一筆帶過的平靜里,張氏往往蕩出波瀾,似乎更有精神的沖擊力。苦雨齋的文本是絕望后的冷觀,而張氏的筆觸卻是冷中的熱的噴發,不安的悲憫和傷感的低語更強烈吧。周作人看歷史和人物,不動聲色的地方多。張中行卻情動于中,有詩人的憂郁的。所以,我更傾向于把他的書看成是憂郁的獨語,較之于自己的老師,肉身的體味更濃些罷了。
關于苦雨齋的主人,他寫過許多文章,看法都是獨到的。在我看來是真正懂得自己的老師的人。在魯迅和周作人之間,他似乎更喜歡周氏。因為那種平和與學識是自己不及的。魯迅難學,許多模仿魯迅的人不幸成了流氓式的人物,而追隨周氏的讀書人,大多是本分的邊緣化者。在那個歷史年代,革命風云變幻,激進隊伍成分復雜,魯迅不幸也被復雜的煙云包圍著。在張中行看來,只有苦雨齋主人在相當長的歲月里保持了讀書人的本色,是大不易的。雖然老師最終落水,附逆于日本政權,可在精神的維度上,那種堅守思想的獨思和寂靜,確是難能可貴的。至少他在文章的寫法與精神的表達上,沒有趨于泛道德化的思路,在他看來是極為稀少的清醒劑。作為一種遺產的繼承者,他知道理解苦雨齋的主人仍需要時間。
如果不是張中行在90年代堅持的這條寫作與思考的路向,我們對五四的理解也許將少了些什么。他的文字仿佛五四文化的活化石,展示了藝術表達的另一種可能,而且重要的是,他把這樣的一種路向擴大化了。
還有幾個人影響了他終身。胡適的寬容、科學理性,馬一浮的學識與趣味,都內化在他的世界里。我們讀他晚年寫下的文字,是可以看到這一點的。但在精神的層面,即哲學的境界上,他是羅素的學生是無疑的。是羅素的思想,在根本點上奠定了他認知世界的基礎,其一切關于人生和社會的解釋,都含有羅素的影子。一部《順生論》可以說是羅素哲學的中國版。
當張中行來到北大時,羅素已離開中國10年了。但這個英國人的思想,還久久地回蕩在北大的校園里。當年羅素來京時,知識界的歡呼聲震動著校園。許多中國學者的文字里表示了對這位思想者的敬意。因為他所帶來的正是知識界急需的東西。許多年后北大人回憶當年的情形,還激動不已。到了30年代,校風依舊,那時北大的思想多元,古典的與外來的東西都并存著,非理性的與理性的,科學的與玄學的東西都在,對青年學子都有不小的吸引力。羅素的書籍在那時已譯了許多,他是從老師的授課中了解的還是自學中接觸的,我們就不知道了。北大的學術流派雖千差萬別,可是羅素的基本哲學意識在那時是被接受的。胡適雖是杜威的弟子,而在不迷信任何思想的層面上對羅素并不反對。錢玄同的疑古,周作人的個人主義,都有羅素精神的因素也是對的。學生可以質疑老師,在那時是允許的現象,在愛師與愛真理面前,真理的價值自然是更大的。所以即便是羅素早已離開中國,可北大紅樓內外的氣息,還能嗅出這類思想者的氣息的。
現代以來,介紹羅素哲學最多的學人之一有張申府先生。他是中共的元老之一,在《新青年》上多次推出羅素的文章。那些關于人生哲學、自然科學、倫理道德的講演和論述,在當時的反響是巨大的。周作人的關于國家的概念的突破,受到羅素的影響是無疑的。張申府后來遠離政治,大概和他的羅素哲學的吸收有關。主張懷疑,不去輕信,在知識層是普遍被歡迎的理念。現代以來有幾個羅素的追隨者是很有意思的。一是曹聚人,自由報人,一生不盲從于什么派別,獨立地從事自己喜歡的事業。二是張中行,我們讀他的書自然可以感受到此點。三是王小波,近幾年的英雄般的人物,讓人看到了自由理念的力量。大凡喜歡羅素的人,在他的世界里都找不到依附外在理念的孱弱的意識。獨立思考,深入盤詰,冷靜多于狂熱,百年間這樣的思想傳統,一直沒有被廣泛注意,實在是件遺憾的事情。
羅素引起他的注意,在我看來有幾點:一是其學說涉及宇宙本體的存在,講到上蒼和人,有限和無限,帝力之大與人力之微,直面著有神論與無神論的問題。還有一點,就是自主的選擇,即人性的問題。不是從倫理的角度看事物,而是以人本的觀點對待大千世界。張申府在1919年的《每周評論》上連載譯過羅素的《我們所能做的》,其中有言:
但要拿思想征服世界,現在就須甘心不再依旁他。大多數的人,一輩子沒有多少疑問。他們看著流行的信仰和實際.就隨聲附和,自覺著若不反對世界,世界總要是他們的伴侶。這種舒舒貼貼的默許甘從,新的世界思想實與他不能相容。新思想必需的,是一種知識的超脫,一種孤獨發精力.一種能在內里主宰世界的力量。不樂于孤寂,新思想是不能得到的,但是若孤寂至于與世隔絕,全滅亡了愿與人結合的志愿。或若知識的超脫弄成驕傲輕蔑,也必不會切當如意的得到他。對于人事的有效果的思想所以不普通,大多數的理論家所以不是趨俗合習。便是無成效,都因為既得知識的超脫又不與世隔絕,這件事大不容易。
我想張中行是看過這樣的文章的。至少從他的隨筆里,我們能對照出這些思想。羅素的意識是融化到他血液里的。讀羅素的最大收獲,是覺出先前人們唯道德的話語方式是有問題的,不能發現人的本然的存在。二是能在一個空曠的世界里注視問題,什么是實有,什么是虛無,都可以自行地判斷。三呢,是懂得人的有限性,對萬能的理論持懷疑的態度。懷疑主義,乃治學的必備意識之一,所謂大膽的懷疑,小心的求證,就是這個意思。在這個層面上,他和胡適的思想又交叉到了一起,有了中土的意味。羅素從學理上教導他大膽的疑,胡適則讓他體味到行動選擇的意義。北大教授在此領域有貢獻者,實在是太多了。
我想羅素的人生過程,是比他學術還更能吸引張中行的。比如多次的婚姻選擇,對教會的態度。他的生平傳奇的色彩對青年張中行而言更為有趣。張氏后來精神上的浪漫和不為俗物所累的灑脫,都和羅素的暗示有關。我多次聽他在男女愛情選擇上的看法,完全是西式的,老朽的東西甚少。人是自己的主人,大可不必為外在虛幻的理念所擾。生命承受的應是自己所創造的快樂,沒有自選的快樂。別人是不會賜給別一類的幸福的。
只有在這個基礎上,我們才能懂得他后來對政治疏遠的原因。在動蕩的年代,能以較為冷靜的心判斷事物,實在是大難的。他淪落到社會的邊緣里,冷眼地看著世界,成了流行色的拒絕者,都和早期北大的知識訓練有關。羅素的思想被真正人生化,且流在中國人的血液里,他是個典型的代表吧。
在《負暄續話·彗星》一文,張氏寫道:
我喜歡讀英國哲學家羅素(1872-1970)的著作,因為就是講哲學范圍內的事物,也總是深入淺出,既有見識,又有風趣,只有板起面孔講數理邏輯的兩種(其中一種三卷本的與白頭博士合著)例外。這位先生興趣廣泛,除了坐在屋里冥想“道可道”“境由心造”一類問題之外,還喜歡走出家門閑看看。看到他認為其中藏有什么問題,就寫。這就難免惹是生非。舉例說,一次大的,是因為反對第一次世界大戰之戰,英政府讓步,說思想自由,難得勉強,只要不吵嚷就可以各行其是,他說想法不同就要吵嚷。于是捉進監獄,住了整整半年。就我所知,還有一次小的,是租了一所房子,很合心意,就要往里搬了,房主提出補充條件,是住他的房,就不要在那里宣揚某種政治主張,于是以互不遷就而決裂。
上述的描述,寫出了羅素的綱要,一是有自由的理念,一是有科學的意識,都是中國人難做到的。張中行其實更看重的是羅素的人性化的趣味,這在他看來,更為重要,也是大不易的。所以他又說:
且說羅素這篇怪文,開篇第一句是“如果我是個彗星。我要說現代人是退化了”。(意譯,下同)現代人比古人退化,這是怎么想的?他的理由是,由天人關系方面看,古人近,現代人遠了。證據有泛泛的,是:住在城市,已經看不見充滿星辰的夜空;就是行于村野,也因為車燈太亮。把天空隔在視野之外了……他慨嘆說:“與過去任何時代相比,我們日常生活的世界都太人功化了。這有所得也有所失。人呢,以為這就是在坐穩寶座,而其實這是平庸,是狂妄自大,是有點精神失常。”
羅素身上反現代的一面,對張中行的影響是不可小視的。進化的不一定就是好的。新的可能是反人性的。羅素至少使他明白了智慧的意義,也明白了趣味的價值。人創造的東西,如果不能益智,讓人快樂,反而使人變傻,那就要警惕的。許多年間,他在生活里遇到難題的時候,羅素的東西就會出來,成為一個向導。他的思想的許多側面,和這位英國人的色彩是接近的。
季羨林說,張中行乃至人、逸人、超人。在當下是最高的評語了。季羨林這樣說,不是沒有根據。因為張氏的思想是有哲學的因素的。即他是個哲人。說他是哲人,有以下的幾點可以證明:一是通讀過古典的各家的理論,經史子集的重要篇章是過目過的,對儒道釋的經典是熟悉的。二是能讀西方的原典,了解千百年西洋的思想史脈絡,思想是多元的。三是有細節里穿透本質的反詰的力量,常常在日常里體悟出人生的玄機,又無故作高明的架子。在文字里流露出天人之際的游想。在破毀信念里建立了自己的信念,卷動了精神的狂潮。我認為他能很快被讀者所接受,乃因為指痛了今人苦楚的神經,給人以自省的機會。而且那語調里傳達了通明的智慧的火。
40年代,他曾辦過《世間解》的雜志。專門討論佛學。佛學的吸引他是因為意識到了內心的苦,要想解決這些久久纏繞自己的難題。士大夫的文本似乎沒有辦法,那些文字離當下的困惑太遠了。只好從印度的遺產中尋找著什么。那時候基督教、伊斯蘭教都有自己的市場的,但他卻找到了佛學這條路。在他而言,這種選擇似乎有種情節的因素的。印度的古人在思想上有高于中土文人的地方。從生命出發去探討人生的意義,有切身的感覺。不是虛無縹緲的思緒。佛講生命的大苦,要超度這些。在苦悶的人里,誰不想超脫這些呢?張中行到了青年時期,有各種苦楚的東西襲來,惶惑不知所以。后來才知道是欲望不得轉化的緣故,不知如何是好。看到生老病死,美麗的凋落,生命的逝去,自己也落淚的。鄉間人沒有辦法,只好求救在佛的面前,中土百姓突然找到了傾訴的出口,內心是有解脫的感受的。不過佛是講逆著人生來解決問題的,要消滅人的欲望。這給他帶來了惶惑。看到了佛說的苦的根源,自然有大的欣喜。但人的生命源于欲。竟然以消滅欲望的辦法來解決問題,也是有自身的問題吧。他晚年寫《順生論》,要解決的就是這個難題。在涉及佛家學說時講到了這樣一個觀點:
從人生哲學的角度看,有三點很值得注意。——以佛家請十四愛之情,可是不舍大悲,修菩薩行,要普度眾生,這即使應該算作空想吧。如果所想多多少少可以影響所行,我們就不得不承認,想總不比不想好。二、逆常人之道一滅苦的辦法,如果真能夠信守風行,精進不息,禪悟而心安理得,這種可能是有的;修持而確實有所得,這條路一定不如常人么?似乎也不容易這樣說。三、定名的網羅,疏而不漏,跳出去,大難,不幸有疑而問所以然,又常常感到迷蒙而冷酷。對這樣冷酷的現實。道家的辦法近于玩世不恭,只是不聞不問地混下去。佛家則不然,他們認真,想人定勝天。沙上筑塔,其精神是抗。勝利自然很難,不過,正如叔本華所推崇的,逆自然盲目之命而行之。可以當作人對自然的一種挑戰,用佛家的話說是“大雄”,結果是螳臂擋車也好,是中間人的愿力,就是我們常人。想到人生,自然這類大問題的時候,也不能淡漠置之吧?
上述的思想能看出他的關于信念與否的核心。從早期過于癡迷佛學到后來告別佛學,在他是經歷了大的轉折的。倒是中國古人的思想給了他一些啟示。那就是知其無可奈何而安之若命,順著人生而行,而不是逆人生而動。信念這東西,是要和人的基本邏輯起點相關的。由于他不久意識到了宗教的虛妄,思路就發生了巨變,不再被任何幻象所虜,坦然地面對著世間的一切。后來能不被世俗層面的成功與否所擾,獨行于世,也是和他的這一人生的信念的建立有關的。
我們的前人在面對死滅和困頓的時候,造出了種種的逃路,各類的學說也盛行于世。張中行的選擇是各取點點,不從一而終。人是多么奇怪的存在,我們不知為何來到世間,被拋到一個陌生的世界。大家一開始就被一種精神的網前定了。于是按照著前定的網滑動著。張中行看到了這一問題,自己是不安于此的。于是詰問、反駁、內省。我覺得他的文字在今天所以還不同凡響,就是內中不重蹈覆轍,哲理的東西很多吧?在沒有信念的地方建立起自己的信念,是他高于常人的地方。五四前后我們還能看見類似的人物,而在今天,他卻橫空出世,讓我們刮目起來的。
不信佛的他,卻偏偏在文字里喜好引用佛學的意象。那些概念和意緒,在他那里獲得了精神飛動的內涵。我們讀它,既沒有宗教的痕跡也沒有俗諦的特色。加之西洋現代哲學的片影,文字是從古老的遠方流來,也帶著西哲的智慧。從試圖信仰佛學到懷疑它,又從己身的體會里建立自己的人生哲學,他的文字經歷了蒼涼的時光的過濾,又沐浴著神異的思想的光。死去的與活著的,遠逝的與新生的,都生長在那文字的軀體里。我每讀他的作品,都感到了深的意味。今天的文人,有幾個能寫出類似的文章呢?
廢名算是張中行的老師輩的人,文章漂亮得很。他們有兩個地方是相近的,一都是周作人的學生,苦雨齋的味道濃濃。二是都喜歡談禪。周作人弟子里,對老師精神要義把握得最好的是他們兩個。但講禪的味道,兩人都比老師高明。不過他們有一點差別,雖都講禪,可是一個只在學理的層面,一個卻在文章的靈魂里。廢名的高于別人的地方,是文字里都是五祖、六祖的東西,神乎其技,為五四以來禪風最深的人。后來的文章家對他大多是喜歡的。張中行呢,似乎對禪的興趣在禪外,沒有進入內部,但解其奧義,是對徹悟的徹悟,在一定的意義上,也迥別流俗,所以只能“禪外說禪”了。
我在讀現代人的文章時,常常想起這兩個人來。他們對文章的貢獻,一般人是不及的。張中行上學時沒有聽過廢名的課,交臂失之。但看過他的許多文章,心里是喜歡的。廢名的特點是,自己進入到佛的境界里,遠離了塵世。欲的東西被智的東西占據了。而張氏的寫作還能讀出欲的不可解脫的痛楚,離佛的門口是有距離的。于是便出現了兩個不同的路向。一個清寂得如同山林精舍,一個似曠野的風。苦雨齋之后,有這兩個路向的存在,漢語表達的多樣性被實踐了。《負喧瑣話·廢名》寫道:
四十年代后期,北京大學回到沙灘老窩,廢名和熊十力先生都住在紅樓后面的平房里,我因為經常到熊十力先生那里去,漸漸同廢名熟了。他身材高大,確如苦雨齋所形容。“貌奇古,其額如螳螂,聲音蒼啞”,“眉棱骨奇高,是最特別處”——這是外貌,其實最特別處還是心理狀態。他最認真,最自信。因為認真,所以想徹悟,就是任何事物都想明其究竟。又因為自信。所以總認為自己已明其究竟,凡是與自己所思不合者必是錯誤。
可是我們讀廢名的文章卻沒有這樣的感覺,不知是為什么。我去過廢名的老家,在湖北黃梅縣,四祖、五祖的寺廟至今還保留著。連同他教書的地方,原貌依在。看過后的感覺是,廢名的文字不是裝出來的,乃精神深處自由的流淌。用他的話說,是不要有“莊嚴”相。比如他的那篇《五祖寺》,就很精妙,隨意而無所用心處,卻處處是禪的味道。廢名不信外道,而是守住內心,以孩兒的態度講大人的話,又沒有故作高明的地方。禪的妙處是反常態的心語,他就是個天然的反常態的人。世故的思維幾乎都消失了。那些文章幾乎都沒有情欲流露,似乎是孩子的快樂,老人的智慧。五祖和六祖當年在此默對的時候,是不是也這樣呢?如果真的如此,那么廢名是得到天機的人,他在思維里流著禪的智慧,一般人不知這些,苦雨齋里的許多人也沒有類似的體驗的。
廢名的家鄉禪風縷縷。苦竹鎮,古角山,都是好名字。鄉俗亦好,民間的節奏里沒有污染的塵粒。我疑心周作人的《苦竹雜記》的名字就受了廢名的暗示。張中行的老家是北方的鄉鎮,自然沒有湖北的清秀和幽玄。所以你看他的文字就渾厚、荒涼,缺乏水的溫潤。不過兩人一致的地方是,都會在文字里延宕。一個在哲思上轉,一個在感性的流水里淌。都打破常規。且看廢名的《五祖寺》的結尾,何等高妙:
那么兒時的五祖寺其實乃于五祖寺毫不相關,然而我喜歡寫五祖寺這個題目。到現在我也總是記得五祖寺的歸途,其實并沒有記住什么,仿佛記得天氣,記得路上有許多橋,記得沙子的路。一個小孩子,坐在車上,我記得他與大人們沒有說話,他那么沉默著,喜歡過著橋,這個木橋后來乃像一個影子的橋,它那么的沒有缺點,永遠的在一個路上。稍大讀《西廂記》,喜歡“四周山色中,一鞭殘照里”兩句,也便是喚起了五祖寺歸途的記憶,不過小孩子的“殘照”乃是朝陽的憧憬罷了。
張中行也談五祖和六祖的。是遠遠地談,淡淡地談。他從佛教的理念講到禪的內蘊,體悟到了理性不能解決的神秘的存在,而且也學會了對問題的多樣性打量。從一看到二,二又分四或六,婉轉起伏,絕沒有線性因果的呆板。廢名的文章是感性的九曲十折,張中行的作品乃理性的纏繞和盤詰。禪的存在被他借用成思想的容器。空與有,信與疑,生與滅,在他那里不是一個信仰上的問題,而是學問上的問題。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寂智指體,無念為宗”在他看來不是唯一的,世間還有另外的路可走。不過禪的意向對他也有很大的感召力,那就是不處于物擾的自由狀態,以逆為順。在無路的地方擺脫無路之苦。在更大的層面上說,張中行得到了非禪之禪,非樂之樂。有他的文章在,細讀是能感受到的。與廢名比,兩人實在是殊途同歸的。
現代中國的狂人,大多是把己身的信仰夸大到極限的。只要認準了道路,就有排他的現象,真理在握,別人的存在是無所謂的。人有欲,欲也可升為精神現象,在思想上就表現為一種信仰的出現。思想者往往始于懷疑,而終于信仰的。可是在張中行這樣的人那里,欲望下的信仰,大多是可疑的,懷疑乃思想之母,而能否歸于信仰,那是另一回事。從他自己的經歷看,許多歸于了信仰的人,未必找到己身的快樂,時間老人對人類的嘲弄,有時就是這樣無情。
由于受羅素的影響,張中行成了懷疑主義者。促使這種懷疑意識演進的,還有康德的哲學。他年輕時也苦讀過康德的書籍,后來集中的印象是,康德意識到了主體的有限性,人不能窮極無限的世界,用先驗的主觀的形式不可能把握無限變化的世界,于是進入悖論。這對他是終生的影響。《負喧續話·難得糊涂》云:
記得北歐哲學家斯賓諾莎有這么個想法,人的最高享受是知天(他多用上帝,這里以意會)。他寫了一些很值得欽仰的書,推想他會自信,他知了,所以已經獲得最高的享受。許多人,國產的,如漢人的陰陽五行,宋人的太極圖,等等,進口的,如舊約的上帝創造一切,柏拉圖的概念世界,等等,都是斯賓諾莎一路,幻想自己已經獨得天地之奧秘。對比之下,康德就退讓一些,他知道以我們的理性為武器,還有攻不下的堡壘。根據越無知越武斷,越有知越謙虛的什么規律,現代人有了看遠的種種鏡子,以及各種學和各種論,幾乎是愈不謙虛愈不能了。
知是有限還是無限的呢?這在他看來是個相對性的問題,而在更高的層面上,我們不會知道這些,人是多么渺小的存在!在這個層面上,就可以理解,他為什么對大學教授和鄉里之人,有同樣的態度,并不分高低貴賤。因為在他眼里,從廣大的宇宙的角度看,大家都在可憐的世間。人在生命的路上,都有困苦相伴。誰也不能占據了所有的真理。
既然理性是有限的,那么就不去求知了嗎?也不是的。張中行認為,在人生的路上,要克服困難,走出愚昧,就不能不仰仗知識,從理性的光澤下找到合理的路。懷疑主義者,其實是有自己堅定的信念的,那就是在肯定知識的有用的同時,不把知識無限地夸大化。偉大的科學家和作家,當越發知道知識的重要性時,也警惕對知識萬能的膜拜心理。愛因斯坦面對無限變化的世界時,常常慨嘆自己的有限,在茫茫的宇宙間,我們知道的也只是那么一點點,和廣延無邊的世界比,人的力量是不足為道的。張中行多次講到愛因斯坦,但從不說他的學問怎樣高深,而強調這位科學家自己如何地面對困惑。困惑對讀書人而言,是必須正視的話題,智慧越高,困惑可能越多,在思想的路上,人都沒有終點的。
知識也來源于人欲的表達。但欲望有時附加在知識與學說上,也會產生反知識的變態性。這是個大問題,不好解決。知識一旦和情欲的問題糾纏到一起,就會出現某種麻煩,一些常規也會被打亂的。比如婚外戀,在道德的知識譜系上看是不好的。可是一旦來到,在欲望的層面上抗不了,那就順其而行,知識道德就成了空頭的存在,只能從另一種層面來理解了。張中行喜歡引用古人的話.說嗜欲深者而天機淺。這是個悖論的話。其實勾勒出欲望與知識間的對應關系。不是所有的人,都能解決好這樣的關系。在論述類似的問題時,他也流露出無奈的慨嘆的。
看一個思想家的深度,是不能不注意他日常生活的選擇眼光的。張中行的深就表現在日常行為的判斷里。記得有一年我有了調動工作的沖動,征求他的意見。他平靜地說,其實天下的事差不多,要以不變應萬變,以靜制動。后來我沒有聽他的話。終于換崗了。在遇到種種磨難后,想起他的話,是對的。欲望是無邊的,而困頓是永久的。不論怎樣選擇,都可能成為對象的奴隸。魯迅這樣看,張中行也這樣看,我們俗人就不是能一下子認清于此的。
認不清環境,許多的時候是緣于對選擇的事物和行為的信。即相信某種選擇可以抵達彼岸。現代以來的文化思潮,信的力量總是大于疑的力量。在青年那里一直是個難解的話題。信仰有社會性的,有己身的、個人的。后者永遠伴隨著個體的選擇。前者有時受時代風氣的影響,是個文化環境的問題。20世紀初葉,中國知識界被各種信仰所籠罩,圍繞此還展開了持久的內戰。只是到了70年代后,懷疑的意識在知識界出現,對理想主義頻頻出擊,空想的東西受挫,羅素和康德的理論才廣被注意,這個理念總算被一些人接受了。張中行在30年代就堅信于此,意識到欲望是存在著陷阱的。要避免掉進陷阱里,也只能靠科學的理性,一邊懷疑著,一邊進取著,靠知識的力量行事。掌握好這個辯證的關系,是大難之事。他在這個難里,沒有陷下去,而是繞了出來,從蒼茫的夜色里看到了精神的曙光。那一代人,有許多是未能得到這樣的機會的。
我有時見到他不動聲色地在街巷閑步,從容地在書房談天說地的樣子,就被那種超然的神色所打動。他是經歷了塵世的風風雨雨后,真切地意識到某些欲望的可笑的。可以行通的,便放它前行,不可的就限定起來,不讓其在身邊泛濫。雖然曾主張順生,不逆行于世。可是在一些真的問題上,他是有自己的戒律的。我們了解他的思想,不能都看那些隨順自然的近于消極的意識,還要瀏覽到克己的超我的精神的閃光。我自己就是被他身上的這一閃光所打動的。
算起來,張中行在北京生活了70余年。對北京的感受是特別的。北京在50年代后大變,城里的基本格局被破壞了。加之文化的置換,與當年他記憶里的世界不同了。近代以來對北京的敘述一直罩在兩個語境里。一是士大夫的,一是市井的。后來新學出現,文人的筆法由士的層面漸漸演化成京派的流彩。自周作人、廢名步入文壇,京派敘述方式涌動,北京的被看與被描寫,就有了新的姿態。老舍與周作人的寫作方式是不同的,一個是市井的,一個是書齋里的,彼此沒有什么交叉。看來是水火不容。這樣的格局一直保持到80年代末,幾乎沒有誰能超越這兩種模式的。
但是當張中行出現在文壇的時候,上述的兩種敘述模式竟合流了,成了一體的存在。胡同里的煙火味與書齋里的學究氣,摻雜在一起。古老文明的地氣與黎民的聲色,加之思想者的韻致都交織著,并無對峙的痕跡。他的特別性是,不是以老舍那種北京人自居敘述北京,把自己看成城里的過客,又沒有苦雨齋群落的那種經院氣息。他的經歷是由鄉村而古城,由學院到鄉土,又由鄉土至市井。常常是以布衣看客的角度瀏覽都市,于是就出現了上述所說的京味與京派的交織,在底層生活里發現精神的高地,從古老的遺存中審視己身。北京在他的筆下,比學院派和京味作家的景象要更為駁雜有趣的。
大概是1994年,《北京日報》的副刊舉辦“京都神韻”的征文。我和友人向他約稿,文章很快就寄來了。題目為《北京的癡夢》,讀者看了很喜歡,文字的背后是多維的生命的閃動。他寫道:
我自一九三一年暑后到北京住,減去離開的三四年,時間也轉完了干支紀年的一周。有什么可以稱為愛或惡的感觸嗎?再思三思,就覺得可留戀的事物不少。此情是昔年早已有之。二十年代后半期,我在通縣念師范,曾來北京,走的是林黛玉進京那條路,入朝陽門一直往西。更前行,穿過東四牌樓和豬市大街,進翠花胡同。出西口,往西北看。北京大學紅樓的宏偉使我一驚。另一次的一驚是由銀錠橋南往西走,遠望,水無邊,想不到城市里競有這樣金魚山水畫的地方。念師范,常規是畢業后到外縣甚至鄉鎮去當孩子王,所以其時看北京就如在天上,出入北大紅樓,定居后海沿岸,是夢中也不敢想的。
北京的好處在哪里呢?他的感受是內在的。表面上和別人很像。實質卻是另一個樣子。他的文章說,北京吸引自己,一是文化空氣濃,二是歷史舊跡多,三是富有人情味,四是衣食住的可心。文章的口吻是歷史老人的蒼涼,語氣是從時光的洞穴里流淌出來的。帝京的景物,在士大夫眼里是一種樣子,在平民眼里又是一種樣子。張中行自然屬于后者。他厭惡皇宮里的什物,對貴族的存在也無戀意。他的描述帶有身體的體味,是心里的烙印的集合,剔去了一切外在觀念的暗示。北京的好處是平民能夠自己找樂,在繁復的街巷里覓一塊靜地。街市是吵嚷的,他不喜歡吵嚷。市民里也有暗區,那對他是一個空白,并無什么記憶。他是個在文章里惦記好事情的人,壞的記憶不太愿講。所以北京美麗的一面在他眼里一直多于丑陋的一面,雖然不快的記憶是那么的多。
好像是張承志說的,自己不喜歡過度地沉浸在京腔里,自己生在北京,卻遠離京味里的油滑,所以他竭力克制京腔的運用,警惕成為帝京里無特操的人。北京的誘惑之地太多,保持了人性本色的自然在平民世界里。這個看法和張中行是一致的。低姿態而語境闊達,平民化不失詩文意味.是北京有個性的文人特有的東西。看張中行談北京的文字,趣味介于士大夫與機敏哲人之間,舊的一面和新的一面都夾在其中。說舊的一面是有紅袖添香的渴望,喜歡回味文人愛情的逸聞舊事,發思古之幽情。閉微草堂的意緒,《浮生六記》里陳蕓那樣秀麗的姑娘,對他都可以深深感懷。在帝王與游民世界之外,是存在一個心性化的世界的。像張承志這樣的獨異者選擇了離開北京從邊塞尋求新夢的路。而張中行這樣的老人卻留在這里,從雜蕪里靜撈珍貴的遺存,在寂寞里的北京難道其間也不能尋找到美麗嗎?
活得越久,遇到的不適也越多。于是只剩下了回憶。歷史里有意思的文人是他探尋的領域,關于此,所寫的文章是多的。另一方面,那些民俗的存在也吸引著他。在諸多古跡與陳物里,里面的故事折射的恩怨愛恨,對他都是一個視點,似乎是夢的射音。《府院留痕》寫今昔之感,非逝者如斯的憐惜,還有夢滅的凄冷吧。《一溜河沿》、《名跡掠影》是讀史的漫步,可細品的往事怎能說盡呢?《香冢》、《大醬缸》、《鬼市》,流動的是北京特有的味,民風習習里,是塵世里的哀榮,你能于此覺出沉淀在歷史深處的人情的晶石,俗調與名士流韻,記載著另一個歷史,那是與紫禁城里的風向大為有別的。而這,在張中行眼里,乃人的可以溫存的世界。在前人留下的余溫里,也有我們不曾閃動的光澤,在這個光澤里,我們終于知道怎樣的人生是值得打量的。一對比,就知道了當下的生活缺少了什么。
日本學者鶴見佑府談北京給他的印象是大而深。這是不錯的。張中行不是不知道那深里的驚險。但他卻不去寫深的世界,渴望的是淺的生活。順隨自然,又得天地樸素之氣,才是真的人生。所以對北京,他的夢還是平民色調,不過境界卻是別樣的。你看《北京的癡夢》的結尾,就一目了然了:
桑榆之年最想往而不能得的,是一個稱心如意的息影之地。可取的地方不止一處,老北京就是其中之一,比如偏僻地方的小胡同內。由一個墻外可以望見棗樹的小院就好。說起來,這愿望也是藏于心久矣,有詩為證:
露蟬聲見細,容易又秋風。
曲巷深深院,墻頭棗實紅。
這樣的小院,近些年都是住在樓里夢想的。能實現嗎?顯然,除了是在夢里。
夢,非人力所能左右,于是我轉而投身于白日夢。又于是我就真有了一個小院,離城根不遠,因而可以聽到城外叢林的鳥叫。院內房不是四合,為的實地多,可以容納兩三棵棗樹。不能種丁香和海棠嗎?老北京。小門小戶,要是棗樹,深秋樹上變紅,才對。當然,不能少個女主人,《浮生六記》陳蕓那樣的,秀麗、多情,而且更多有慧。這之后,我的拙句“丁香小院共黃昏”改為“棗樹小院共黃昏”,幻想就可以成為現實。說到此有人不免要竊笑,說書呆子的呆競發展為瘋,可憐可嘆。但我亦有說焉,是有言在先,乃白日夢,自己也知道必不能實現.不能實現而仍想說,也只是因為,對于昔年的北京生活,實在舍不得而已。
一個是不斷演進的古城,一個是70余年不變的故都寒士。在這個不可預知的世界里,他的存在幾乎被人們漠視了。有時讀著他的文章,見到還有這樣一個遠離世俗的思考者,便驚奇地想:社會的進化,固然需要劇烈地沖突和變革,但如果沒有那些精神的靜觀者的存在。忽略了物我之際的追思,為靈魂的有無的糾葛,我們的生活竟變得粗糙是一定的了。歷史像是開了個玩笑,當年激越的精神群落。后來的存在不幸進入了歷史看者的預言里。多余的人在我們這個世界上其實是最不多余的。那個曾經被荒漠化了的存在,因為有了未被攪亂的精神濕地的存在,我們終于可以呼吸到爽快的自由。
責任編輯 宗永平
題字 朱以撒
插圖 丁 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