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十月中旬,本人參加第四屆魯迅文學獎理論批評獎的終評,一個星期集中看了初評入圍的二十多部論著,也拿到一份各地推薦的理論批評論著的原始目錄,對近三年來文學理論和批評的情況,大致有了個印象,再對照評選結果,覺得這次評獎,有以下幾個特點。
首先,是傾向于那些關注當下文學運動的論著,對長線的注重學術積累的論著,只好多有割愛。
這顯然是為了倡導、激勵評論家們對正在發生的文學現象進行及時的跟蹤式研究和批評。并不等于說,我們的文學批評在關注當下、介入創作方面已經令人滿意了。相反,密切關注當下,推動文學創作的繁榮,仍然是理論家批評家們一個必須經常強調的課題。如果知道評獎結果是運用一種極不平衡的具有明顯傾向性的評選標準的產物,是在排除大量具有深厚學術積累的論著的前提下,將有限幾篇(部)相對比較出色的批評論著披沙揀金般地篩選出來,理論批評同行們就應該承認自己做得還很不夠。
這次申報機制確也成為議論的話題。有人說,由各地作協和報刊出版系統推薦,沒把高校拉進來,這種辦法很不理想。但也有的看法恰恰相反:各地作協和報刊、出版單位的理論批評資源已經包括了——甚至主要就依賴——高校中文系以及其他相關系科;經過作協和報刊出版這一層的遴選,高校理論批評資源與當下文學創作的相關部分倒是被有效地凸現出來,如果不經過這一關,直接由高校自行推薦,那么整個推薦篇目的底盤勢必會龐大到目前的評委力量無法承受的地步,也勢必會偏向于和當下文學創作比較疏遠的長線的學術論著那一方面。何況評委中來自高校的也不少,他們還可以在初評入圍的作品之外,以一人提議三人附議半數評委通過的形式另外推薦新作品,因此所謂遺珠之憾,應該不會很大。
以上雖然是題外話,卻從另一面說明,若要為批評的不振辯護,理由將比較微弱。
其次,這屆評獎特別鼓勵個性化的批評和研究。這不僅包括介入文學的角度和評價文學的價值參照的獨特,也包括批評文體的個性化。理論批評的文體應該多種多樣,應該生動活潑,與文學創作共生,和創作一樣散發出濃郁的生命氣息。評論家敏銳地把握文學發展的脈動,積極介入文學發展,不是高高在上,在隔膜狀態品頭論足,這樣,他的批評文體必然趨向個性化。話雖這么說,事實上自有現代批評以來,真正有個性的批評文體并不多見,流行的還是那種一呼百應、人云亦云、千篇一律的板結狀態的缺乏個性的濫調文章。可以說,文體的個性化是批評家的全人敢于站出來的標志,也是批評建立誠信、走向成熟的保障。李敬澤《見證一千零一夜》雖然是給《南方周末》撰寫的專欄文章的結集,但作者從豐富而切近的編輯與閱讀經驗出發,有意識地抗御強勢媒體流俗化、艷俗化、平面化的規約,不僅在批評理念和文學精神上獨創一格,也始終有意識地慘淡經營他的文體,顯示了強烈的個性。這部書得票最高,多少反映了評委們對批評文體個性化的期待。有人甚至戲稱之為“敬澤體”,這或許還為時過早,但批評界果真再多一些冠以批評家姓名的“某某體”,豈不妙哉?
無論是陳曉明的《無邊的挑戰》,還是雷達的《當前文學創作癥候分析》,都說明大家正在期待文學批評的大視界。
“當代文學”已經有半個多世紀的歷史,“新時期”以來的文學也走過了將近三十年的旅程。評說這一歷史階段的文學,越來越需要既有歷史深度又能對未來有所展望的宏觀研究,而不能滿足于流于浮面、片段和碎片化的把握。其實這也是世界文學研究與批評的通例。每當文學發展到一定程度(不一定非要經過某一固定時間跨度的積累),讀者就自然期待批評家們進行整體的和概觀的闡釋。整體的概觀性批評的出現,不僅顯示批評的功力和氣勢,也是文學自身達到一定成熟度的表征。
《無邊的挑戰》是陳曉明在二十世紀八十至九十年代對當時“中國先鋒文學”進行同步研究的系列論文,淵博而不失銳氣,新穎而不失持重,深刻靈敏而又不回避瑣碎繁重的材料梳理。陳曉明對先鋒文學的許多開創性說法,尤其是他從先鋒文學的研究出發,對整個中國文學從新時期到新時期以后一些關鍵性轉折點的分析,今天讀來,仍覺可貴——盡管很不幸,先鋒文學作為一種運動,并沒有和陳曉明的先鋒文學研究一樣歷久常新,不過這似乎也從另一方面襯托出那種認為批評只是創作的附庸的傳統說法是多么狹隘。《無邊的挑戰》屬于新時期以來中國文學批評界少有的收獲之一。
最近幾年,無可否認批評經過一段不太成功的遲疑、調整、適應之后,出現了明顯的疲敝、倦怠、松弛甚至衰歇的征兆。有些文章,單從口氣上看,好像就已經無可無不可,“沒感覺”了。一直在評壇辛苦支撐的資深批評家雷達,意外地從中央發力,貢獻了一篇概觀性的佳作。并且他并非論功擺好,而是一上來就抓住問題不肯放手。不管他所論“癥候”是否準確,也不管他的“癥候分析”是否到位,這種直面問題毫不寬假的態度,在渾渾噩噩不知所云的一片暮氣中,實屬難得。不過,挺槍躍馬、昂然出陣的,竟是老將黃忠,這對含毫濡墨之際顧慮深重、一味持平的青年,不能不是一個刺激。
在文學批評需要重整旗鼓的現在,對一些重要作家進行深入研究,也顯得特別重要。如果因為注重宏大問題的研究而忽略對作家的個案探討,批評就會流于空泛。這次選中洪治綱評論賈平凹的長文《困頓中的掙扎》,就是為了鼓勵批評家放下顧忌,甚至也暫時放下這么多年以來所積累的聳聽之危言,動聽之美詞,與作家展開真誠對話。如果一味從面上宏觀地去把握文學,而避免對尤其是個別重要作家做直接爽快的評騭,必然會“見林不見樹”,也必然會從根本上放棄批評之所以為批評的職責。一個時代的文學是由一個一個具體的作家組成,如果缺乏具體的、有深度的作家個案的研究,倉促之間推出的各種命名,各種“說法”,都會據地全失,淪為笑談。在這個意義上,傳統的“作家論”,或者略加改裝的現代或后現代的“作家論”,或許是保證創作與批評良性互動的基礎。當然,“作家論”的工作量很大,要求批評家要長久地跟蹤某個作家的創作歷程,反復地玩味他的幾乎每一部作品,水到渠成,厚積薄發,“有什么話說什么話,話怎么說就怎么說”。這樣的“作家論”,某種程度上也是可遇而不可求,作家邀約,主編點將,急就章成,就不是那回事了。現在很多以“作家論”為名的批評,其實并非真正意義上的“作家論”。我個人非常希望通過這次評獎,推動“作家論”的寫作,打好文學批評的基礎。而且我也很高興地看到,在此前后,已經有不少雜志行動起來,為“作家論”留出了越來越多的版面。當然,這也還是一個形式的問題,作家論的風氣起來了,如果內容上仍然無非“當代作家審判”或“當代作家表揚”,那也照樣無濟于事。前者簡單蠻橫,堵塞言路,自愚而愚人,后者一個勁地歌功頌德,樹碑立傳,其實是給已然昏迷的作家大灌迷魂湯,無異于操刀進毒,促其速亡。這些自然都還算不上真正的“作家論”。
我們說,評論家要真誠,要有勇氣,作家也需要有雅量。和諧的文學環境不是以取消批評為條件。恰恰相反,只有誠懇、認真乃至熱烈的批評,才能創造文壇的和諧。漫無邊際的說辭、停留在表現的印象、不敢說真話,都只能導致批評的枯萎,最終反而有損于文學環境的和諧。和諧不是讓人們戰戰兢兢、抖抖嗦嗦、唯唯諾諾,而是要有真誠大方、坦率無偽的交流。這才是文學的希望所在。
這次還選中了歐陽友權的《數字化語境中的文藝學》。不能說這本書已經多么圓滿,而是因為作者近年來持之以恒地致力于這方面的研究,在少數同類著作中尚屬翹楚。對網絡虛擬世界和后現代媒體的研究,在我們這里是后發的,應該具有更大的理論拓展空間。這本書雖然也有它的某些遺憾,但仍然選中它,無非是希望評論家們能夠大膽介入和把握新的時代出現的新的問題。 ■
2007年11月20日
(郜元寶,復旦大學中文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