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敦煌本《祭驢文》發微

2008-01-01 00:00:00張鴻勛
敦煌研究 2008年4期

內容摘要:敦煌寫本S.1477卷僅存佚名作者《祭驢文》一篇。該文借祭亡驢之名,抒憤世嫉俗之情,文辭亦莊亦諧,乃承晚唐以來刺世小品出現之諷世佳作。本文就篇中所蘊含之創作時代、俳諧文體、隸事用典、社會風習等方面,作一考察與闡釋,冀為研讀該祭文之助。

關鍵詞:敦煌;祭驢文;發微闡釋

中圖分類號:G256.2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4106(2008)04-0059-08

敦煌寫本S.1477卷,首殘尾全,自“山館里為覓□□”起,至“愿汝生于田舍家,且得共男女一般看”止,而尾題“祭驢文一首”尚在,即為篇題。至于篇首所缺,揆諸祭文通例,應首表祭時,次言祭主,再表祭品、受祭者,之后才開始敘說祭事云云,如S.0381“十二娘祭婆婆”文:

惟歲次丁亥五月庚子朔,十五日甲寅,孫女十二娘謹以請酌之奠,致祭于故婆婆之靈,伏惟天然德厚,自性憐憐……

據此,則本篇祭文篇首所佚當為“某年月日,某以某致祭某某”數語而已。

這篇《祭驢文》所悼,明是亡驢,然實為抒一己之憤激,文辭亦莊亦諧,是承襲晚唐刺世小品文之風出現的一篇諷世佳作。此祭文之顯世,筆者所見是首由譚蟬雪先生于《敦煌文學·祭文》章舉出(甘肅人民出版社,1989年8月),繼者張錫厚先生在《敦煌文學源流》第三章亦有論述(作家出版社,2000年5月),而柴劍虹先生《敦煌寫本中的憤世嫉俗之文——以S.1477(祭驢文>為例》一文(《敦煌研究》2004年第1期),更對《祭驢文》的思想、內容、文體特點等有全面的論述。然祭文某些語詞透露出的當時一些世態物情,仍有待闡發。故不揣谫陋,略陳鄙見,以佇侯明教。

一 撰作時代的考察

《祭驢文》的撰作時代,柴劍虹先生“鑒于文中用了‘驢背吟詩’的典故”,故“判斷此文當作于晚唐五代”。案:“驢背吟詩”在唐代著名者有三事。依時間首先是杜甫的“騎驢十三載,旅食京華春”(《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這是詩人自言在長安寄食生活的名句;次有大家熟知的賈島(779~843)驢背推敲詩句故事,見宋·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19引《劉公嘉話》:

(賈)島初赴舉京師,一日,于驢上得句云:“烏宿池邊樹,僧敲月下門。”始欲著“推”字,又欲著“敲”字,練之未定,遂于驢上吟哦,時時引手作推敲之勢。時韓愈吏部權京兆,島不覺沖至第三節。左右擁至尹前,島具對所得詩句云云。韓立馬良久,謂島曰:“作‘敲’字佳矣”。

其實,賈島驢背吟詩之事,所傳不止于此,五代王定保《唐摭言》卷11“無官受黜”條又載一則賈島驢背吟詩的故事,不過結局卻與上述不同:

賈島,字閬仙……雖行坐寢食,吟味不輟。嘗跨驢張蓋,橫截天衢,時秋風正厲,黃葉可掃。島忽吟日:“落葉滿長安”,志重其沖口直致,求足一聯,杳不可得,不知身之所從也。因之唐突大京兆

劉棲楚,被系一夕而釋之。

再次,則為李賀(790~816)故事,見李商隱撰《李長吉小傳》:

(賀)恒從小奚奴,騎距驢,背以古破錦囊,遇有所得,即書投囊中。太夫人使婢受囊出之,見所出多,輒曰:“是兒要當嘔出心乃爾!”

以上事典,皆為唐人,而《祭驢文》除說到“驢背吟詩”外,還有更能比定《祭驢文》時代的“愛把借人更將牽磨”一句,這卻是五代后梁九優太史胡趲的趣事,見《太平廣記》卷252“諧謔·俳優人”條,引《玉堂閑話》載:

趲又自好博弈。嘗獨跨一驢,日到故人家棋,多早去晚歸,年歲之間,不曾暫輟。每到其家,主人必戒家童曰:“與都知于后院喂飼驢子。”趲甚感之,夜則跨歸。一日,非時宣召,趲倉忙索驢,及牽前至,則覺喘氣,通體汗流,乃正與主人拽硙耳,趲方知自來與其拽磨。明早,復展步而至,主人亦曰:“與都知抬舉驢子。”曰:“驢子今日偶來不得。”主人曰:“何也?”趲日:“只從昨回宅,便患頭旋惡心,起止未得,且乞假將息。”主人亦大笑。□以趲之黠也如是,而不知其所乘,經年與人旋硙亨利,亦數為同人對銜揶揄之。

牽驢磨面的記述,雖早見于《俳諧集·驢山公九錫文》之“嘉麥既熟,實須精面,負磨回衡,迅若轉電”,但突出“借驢”牽磨,傳為笑談,卻只見于此。《玉堂閑話》、《崇文總目》傳記類著錄十卷;而《宋史·藝文志》入小說類,作三卷;《郡齋讀書志》入史部地理類,亦作三卷,曰:“王仁裕撰。晉天福三年,仁裕被命使高季興,記自汴至荊南道涂賦詠及飲宴酬倡,殆百余篇”。此書十卷本、三卷本均不傳,但宋·曾慥《類說》卷54、重編《說郛》卷48各有輯存,而《太平廣記》所引尤多,達161條。作者王仁裕,字德輦,秦州長道漢陽川人(今甘肅禮縣石橋鄉)。唐僖宗廣明元年(880)生,歷仕五代的梁、前蜀、唐、晉、漢、周,顯德三年(956)七月卒,年七十七,贈太子少師。事跡散見《舊五代史》、《新五代史》、《五代史補》、《十國春秋》、《冊府元龜》等,著《開元天寶遺事》二卷、《王氏見聞集》三卷(佚)及《玉堂閑話》等。總觀仁裕一生,算得上是當時著名的一位顯宦作家。李劍國《唐五代志怪傳奇敘錄》卷5《玉堂閑話》條考定此書著于五代“漢周之時”,并對仁裕整體文學成就做出這樣的評價:“仁裕時擅文名,久為詞臣,觀其所著……此三書皆拾綴遺聞逸事,得之口傳,難盡征實。虛證不根之言始自《遺事》、《見聞》已多,洎此書則十之七八矣。其余人間細事,亦多為可笑可訝可嘆者,未肯作平實語。宦中奇聞,委巷野語,廣收博取,必欲為賞心娛目之具。五代稗作,此稱佳者。唯文法太率簡,未能盡委曲之韻,雖視《見聞》多見形容,要亦筆記體耳。”

《祭驢文》既引到胡趲故事,其撰作時間上限,當不出于五代漢周之時,或當更晚到北宋初年了。

二 體近俳諧溯源流

祭文所要表達的是對亡者的“哀傷之意”,文辭應“宜恭且哀”,可是《祭驢文》卻一反舊制,雖表面稍致“哀傷”,但文辭卻又滑稽突梯,詼諧風趣,自嘲自解,正話反說,極盡嘲諷之能事,是一篇典型的俳諧體祭文。俳諧體在我國淵源久遠,劉勰《文心雕龍》卷3《諧隱》篇就以一半篇幅論述過它的源流,從戰國優語說起,直至魏晉滑稽,指出這種俳體的特點是“辭淺會俗,皆悅笑也”;故“本體不雅,其流易弊”,但卻能以“譎辭飾說”起到“微諷”之效。這樣的文章,讀后使人不僅發笑,卻又在笑中讓人有所尋味,非插科打諢者可比。當時這類作品十分流行,以至“尤而效之,蓋以百數”,《隋書·經籍志·總集》就著錄有袁淑撰《誹(俳)諧文》10卷(《新唐書·藝文志·總集》作15卷),又“小說家”著錄劉訥言撰《俳諧集》15卷,唯皆久佚不傳,僅在《初學記》、《藝文類聚》等類書中尚存若干殘篇。尤其是《藝文類聚》卷94所引《俳諧集》中的《驢山公九錫文》,即可視作《祭驢文》之先聲:

若乃三軍陸邁,糧運艱難,謀臣停算,武夫吟嘆;爾乃長鳴上黨,慷慨應邗,峽嶇千里,荷囊致餐,用捷大勛,歷世不刊,斯實爾之功也。音隨時興,晨夜不默,仰契玄象,俯協漏刻,應更長鳴,毫分不忒,雖挈壺著稱,未足比德,斯復爾之智也。若乃六合昏晦,三辰幽冥,猶憶天時,用不廢聲,斯又爾之明也。青脊隆聲,長頰廣額,修尾后垂,巨耳雙磔,斯又爾之形也。嘉麥既熟,實須精面,負磨回衡,迅若轉電,惠我眾庶,神祗獲薦,斯又爾之能也。爾有濟師旅之勛,而加之以眾能,是用遣中大夫閭丘騾加爾使銜勒大鴻臚班腳大將軍官亭侯,以揚州之廬江,江州之廬陵,吳國之桐廬,合浦之珠廬,封爾為廬山公。

該書同卷又引有臧彥《吊驢文》:“爰有奇人,西川之馳驅者,體質強直,稟性沉難,聰敏寬詳,高音遠暢,真驢氏之名駒也。”這些文章的構思、手法、風格、語詞以至某些內容,都可在《祭驢文》中找到它們的影子,其間的傳承是相當明顯的。俳諧文雖淵源久遠,但后世文人多癉于它“本體不雅”而鄙薦其作,可是在唐代,古文大家韓愈卻能突破這一偏見,寫作《毛穎傳》,以擬人化手法描寫毛筆歷史,是一篇游戲意味很濃卻又寄托深意的文章,當時曾遭到許多人的指責,柳宗元卻旗幟鮮明地為其辯護:“且世人笑也,不以其俳乎?而俳又非圣人之所棄者。《詩》曰:‘善戲謔兮,不為虐兮。’太史公書有《滑稽列傳》,皆取乎有益于世者也。”這就為俳諧文的存在,爭得了一席之地。

這種充滿詼諧風趣的俳諧文,除《祭驢文》外,在敦煌遺書中還有《王道祭楊筠文》(P.4987),其文如下:

維大唐開元二七年,歲在癸丑(?)二月,東朔方黎陽故通玄學士王梵志直下孫王道,謹清酌白醪之奠,敬祭沒逗留風狂子、朱砂染癡兒、洪農楊筠之靈。惟靈生愛落荒,不便雅語;雖不相識,藉甚狂名。前度承聞尚書,阿蓋婆并蒙見用,計茲果報,天恩不為,君子合思而自將,豈得重煩圣德,諺云:何年窠里覓兔,計君幾許癡心;鴝鵒上於鐵牛,選場中豈(下缺)。

甚至當時選人取備程式之用嚴肅的判牘,如張鷟的《龍筋鳳髓判》4卷,也沾染上這種俳諧風氣,被宋代學者洪邁譏為此書“全類俳體,但知堆垛故事”。到了宋代,更有宋祁《僦驢賦》一文,則是借賃驢之俗,諷刺那些“器小易盈”而“忘百里必蹶”的小人,與《祭驢文》誠為異曲同工之作,而其精神又有相通之處。該賦文前有小序:

予見京都俚人,多僦驢自給。驢之為物,體幺而足駛。雖窮閻隘路,無不容焉。當其捷徑疾驅,雖堅車良馬或不能逮。斯亦物之一能,顧致遠必敗耳。聊為賦云:

伊驢之為畜兮,本野人之所服。乏魁然之遠志,常踶卑以蹈局。皂靡蘄于層庌,秣不煩乎豐粟。匪任重以取材,姑邀時而競逐。其資易給,其習易宜。韉小取適,纓華弗施。彼僦者之希直,投人乏以獻奇。候其銼飲之節,劫以鞭箠之威。舍大道之平蕩,抵邪徑之窮巇。紛如鳥散,駛若風馳。顧蕞軀之云陋,謂高足之莫追。歷委巷而矜伎,免宵人以奮姿。茍跬步之速至,趣要津以為期。昧綿力之將竭,不數年而后衰。睨華驥與大車,皆鏘鑾而肅軫。挾善馭以為范,按中逵而徐進。伊良士之攬轡,實志遐而遺近。彼汲汲于所求,謂不悟而效敏。忘百里之必蹶,尚長鳴以取雋。昔漢靈之作駕,貽史氏之深譏。由稟生之幺麼,非驂靮之常儀,況夫錐刀課得,晷刻爭機。諒隘途之坎窞,方見閔于顛(阝齊)。宋祁(998~1061),字子京,雍丘(今河南杞縣)人。他是北宋著名的歷史學家。與兄庠同舉進士,皆以文名,時稱“二宋”。官至工部尚書,與歐陽修同修《新唐書》,祁撰列傳。宋祁原有文集,但已佚,清人輯為《宋景文集》,內收賦30余篇,《僦驢賦》為其中古賦體之作。賦中以驢有“體幺而足駛”、“窮閻隘路,無不容焉”之長,又有“當其捷徑疾驅,雖堅車良馬或不能逮”之優勢,卻因“昧綿力之將竭”,又“忘百里之必蹶”,遂不免“不數年而后衰”。這對那些得意忘形的小人,應是迎頭棒喝的警告;而文辭的清新流暢,尤見特色。

三 隸事用典顯褒貶

《祭驢文》用語,雖淺近平易,卻也一如其他駢文,既用對句,又多用典:像“胡不生于王武子之時,必愛能鳴;胡不生于漢靈帝之時,定將充駕;胡不如衛懿公之鶴,猶得乘軒;胡不如曹不興之蠅,尚蒙圖寫”,就一連用了四個與驢有關的典故,卻又皮里陽秋,隱寓著作者對當世社會的褒貶。

“胡不生于王武子之時,必愛能鳴”,這一典故與魏晉之時的一種特殊風氣有關。當時有人喜聞驢鳴以為娛樂,《太平御覽》卷901“獸部十三·驢”條,引《后漢書》:“戴良,字叔鸞。其母喜驢鳴,常學之以娛樂。”戴良,東漢汝南慎陽人。高才尚奇論,舉孝廉不就,隱居江夏山中,《后漢書》卷83“逸民傳”中有傳。稍后著名的建安“七子之冠冕”王粲,亦有此好,見《世說新語·傷逝篇》:

王仲宣好驢鳴,既葬,文帝臨其喪,顧語同游曰:“王好驢鳴,可各作一聲送之。”赴客皆一作驢鳴。

又晉司徒王渾之子王濟,字武子,也好此伎,事亦見該篇:

孫子荊以有才少所推服,唯雅敬王武子。武子喪時,名士無不至者。子荊后來,臨尸慟哭,賓客莫不垂涕。哭畢,向靈床曰:“卿常好我作驢鳴,今我為卿作。”體似真聲,賓客皆笑。孫舉頭曰:“使君輩存,令此人死!”

《祭驢文》引用這一典故,顯然是慨嘆亡驢知音難遇,以致遭人訕笑。

“胡不生于漢靈帝之時,定將充駕”。這是東漢靈帝的典故。靈帝12歲繼皇位,此時王朝被外戚、宦官、黨爭、豪強、農民起義等搞得疲憊不堪。而他對國家大事不管不顧,卻“列肆于后宮,使諸采女販賣,更相盜竊爭斗;帝著商賈服,從之飲宴為樂。他又于西園弄狗,著進賢冠,帶綬(胡三省注引《續漢志》曰:“靈帝寵用便嬖子弟,轉相汲引,賣關內侯,直五百萬。強者貪如豺狼,弱者略不類物,真狗而冠也。”)。又駕四驢,驅馳周旋,京師轉效,驢價與馬齊。”事又見《后漢書·孝靈皇帝紀》中。《太平御覽》同卷中所引《風俗通》、《金樓子》等,也有同樣的記載:“漢靈帝養驢數百頭,常自騎之,驅馳遍京師,有時駕四驢入市。”《祭驢文》引用此典,表面上似說漢靈帝重用驢子,而實際上僅僅是把驢畜一事作為嬉戲之具而已。

“胡不如衛懿公之鶴,猶得乘軒。”此事見《左傳·閔公二年》:“衛懿公好鶴,鶴有乘軒者”。軒,是曲轅有轓的車子。按規制,當時只有大夫級官員才能乘坐。衛懿公以此載鶴,就意味著“以卿之秩寵之,以卿之祿食之”,當然要引起國人的不滿。所以當“狄人伐衛……將戰,國人受甲者皆曰:‘使鶴,鶴實有祿位,余焉能戰?’”這就是史書上引以為戒的衛懿公好鶴亡國一事,這不能不讓人想到《祭驢文》寫作時的后唐莊宗輕功臣寵伶人,竟委伶人以官職,其荒唐與衛懿公的寵鶴如出一轍。

“胡不如曹不興之蠅,尚圖蒙寫”。曹不興,又作曹弗興。三國吳時吳興人,著名畫家。善畫人物、龍虎及馬。南齊謝赫《古畫品錄》列他為一品第二人。《太平廣記》卷210“曹不興”條引《尚書故實》載:“謝赫云:江左畫人曹不興,運五千尺絹畫一像,心敏手疾,須臾立成。頭面手足,胸臆肩背,無遺失尺度,此其難也,唯不興能之。陳朝謝赫善畫,嘗閱秘閣,嘆伏曹不興所畫龍首,以為若見真龍。”至于“曹不興之蠅”一事,則見唐·張彥遠《歷代名畫記》卷4“吳”條載:

曹不興(原注:中品上),吳興人也。孫權使畫屏風,誤落筆點素,因就成蠅狀,權疑其真,以手彈之,時稱吳有八絕。

所謂“八絕”,據張彥遠在此條下自注,是“菰城鄭嫗善相,劉敦善星相,吳范善候風氣,趙達善算,嚴武善棋,宋壽善占夢,皇象善書,曹不興善畫。”曹不興畫藝之高,就此可見。

以上典實,引的是古人古事,實際卻是對當世強烈的諷喻。以漢靈帝之事來說,表面上是為亡驢生不逢時、才無所用抱憾,但如看看史家對此事的評論就會有另一種深意讓人玩味。《通鑒》卷58“靈帝光和四年”記此事時有元代學者胡三省注引“《續漢志》曰:驢者,乃服重致遠,上下山谷,野人之所用耳,何有帝王君子而驂駕之乎!天意若曰:國且大亂,賢愚倒植,凡執政者,皆如驢也。”顯然,《祭驢文》引此事,同樣是對當時王朝更替走馬燈似的五代封建軍閥極大的嘲諷,言外之意簡直是在罵這些執政者,除了熱衷武力割據為王外,其作為也都“皆如驢也”。至于引王武子事,則又是感嘆知音難遇,引衛懿公事以“鶴有乘軒者”嘲諷那些濫廁祿位的小人并因此而致亡國,而引曹不興點墨圖蠅一事,則是暗諷終生跋山涉水、常年辛勞為人們服務的驢子,其遭遇卻不如為害于人的蒼蠅。這些隨手拈來的典實,確實起到了言簡意賅、語婉意深的效果。

四 祈愿之中見習俗

祭文在歷述亡者一生行實,表示哀悼之意后,照例還要表白祈愿。《祭驢文》對亡驢的祈愿是:“教汝托生之處,凡有數般:莫生官人家,軛馱入長安;莫生軍將家,打毽力須癉;莫生陸腳家,終日受皮鞭;莫生和尚家,道汝罪彌天。愿汝生于田舍家,且得共男女一般看。”這些祈愿,無不透露出唐五代社會生活中的某些情狀,成為了解當時一些民風民俗的好資料。

先說“莫生官人家,軛馱入長安”。長安自西周以來,先后作過秦、(西)漢、隋等幾朝的國都,到了唐代,作為京都更是人口過百萬、交通達四方的政治、經濟、文化中心;長安是當時全國各地、周邊地區、鄰國人民心向往的大都城。此時長安道上,各種官私人員,絡繹不絕,車載馬馱,往來不斷,以它為中心,形成了一個通達全國各個重要城市的水陸交通網絡。尤其與東都洛陽,往來更是頻繁。《冊府元龜》卷159“帝王部·革弊一”載,開元二十九年“京兆府奏:兩京之間,多有百姓僦驢,俗謂之驛驢,往來甚速,有同驛騎。”足見賃驢“軛馱入長安”的普遍。所謂“驛驢”中的“驛”,乃是當時為供傳遞文書及過往官員、行旅人員等換乘或食宿所設置的機構。唐制凡30里有驛,驛有長;當時全國有水陸驛1639所,且規定:“若地勢險阻,及須依水草,不必三十里……量驛之閑要,以定其馬數。”驛之大小是分等級的,陸驛有6級,多者馬75匹,少者馬9匹;馬之外還有驢,故《新唐書》卷46\"百官志一”載,當時要求“凡傳驛馬、驢,每歲上其死損肥脊之數”,以作考核。官員出行一般騎馬不騎驢,只有身份低下者,如普通百姓、窮士、商人等等,出行才賃驢為騎乘。民間遂多有專供租用的驢子,也稱“驛驢”,見《通典》卷7“食貨·歷代盛衰戶口”條載:

[長安]東至宋、汴,西到岐州,夾路列店肆,待客酒饌豐溢。每店皆有驢賃,客乘倏忽數十里,謂之驛驢。南詣荊襄,北至太原、范陽,西至西川、涼府,皆有店肆,以供商旅,遠適數千里,不持寸刃。再如《太平廣記》卷286“板橋三娘子”條引《河東記》載:

唐汴州西有板橋店,店娃三娘子者,不知何從來。寡居,年三十余,無男女,亦無親屬;有舍數間以鬻餐為業,然而家甚富貴。多有驢畜,往來公私車乘,有不逮者,輒賤其估以濟之,人皆謂之有道,故遠近行旅多歸之。

當時驛驢的普遍,在圓仁《入唐求法巡禮行記》中就有實際的記載。如卷1文宗開成四年四月七曰:

未時到興國寺……寺主煎茶,便雇驢三頭,騎之發去。驢一頭行廿里,功錢五十文,三頭計百五十文。行廿里到心凈寺,是即尼寺……更雇驢一頭,從尼寺到縣廿里。晚頭到縣,到押司錄事王岸家宿。驢功與錢廿文,一人行百里,百廿文。

又,卷4會昌五年六月廿二日記其:“從煦(盱)眙縣至揚州九驛,無水路。文書籠馱,每驛賃驢之。”這些都是當時賃驢行旅生活的一些真實反映。至于官人家蓄養的驢,為應付各種差役,整年疲奔于貨載人騎,其辛勞或更甚于普通人家,自然祈愿來世再“莫生官人家”了。

“莫生軍將家,打毬力須癉。”打毯是唐五代諸多娛樂性游藝之一,這是一種分朋在馬上持杖、追逐打毬的游戲。這種游戲有平坦的專設毯場,場一端(或兩端)豎兩木柱,在一定的位置上置板,板上開一孔為門,門上加網為囊;參加者分為兩隊,各自騎馬,手執鞠杖(杖長數尺,頂端為偃月形),奮力追擊爭毬;毬為圓形,或皮制或木制,大小如拳,中空,外飾彩繪或雕刻;玩時以擊毬入網囊者為勝。據報道,1971年陜西考古發現唐高宗第六子李賢墓的一幅彩繪壁畫:“繪奔馳的駿馬二十余匹,騎馬人均著各色窄袖袍,穿黑靴,戴幞頭。打球者左手執韁,右手執偃月形鞠杖,整幅畫面動感極強。這是目前所見最早且最完整的馬毬形象資料。”打毬游戲的起源,或說源于波斯,或說源于吐蕃,迄無定論,而極盛于唐代,則確鑿無疑。唐·封演《封氏聞見記》卷6“打毬”條載:太宗常御安福門,謂侍臣曰:“聞西蕃人好為打氈,比亦令習,會一度觀之。昨升仙樓有群蕃街里打氈,欲令朕見。此蕃疑朕愛此,騁為之。以此思量,帝王舉動,豈宜容易,朕已焚此杖以自誡。”

《資治通鑒》卷199永徽三年二年項下亦載此事,不過卻系在太宗之子高宗名下,這種傳聞異辭,未知孰是。不管怎樣,看來打毬游戲初唐已在流行。除此外,唐代玄宗、穆宗、敬宗、宣宗等,也都喜好此項游戲,有的甚至還是其高手,仍見《封氏聞見記》“打毽”條:

景云中,吐蕃遣使迎金城公主,中宗于梨園亭子賜觀打毬。吐蕃贊咄奏言:“臣部曲有善氈者,請與漢敵。”上令仗令試之,決數都,吐蕃皆勝。時玄宗為臨淄王,中宗又令嗣虢王邕、駙馬楊慎交、武秀等四人敵吐蕃十人。玄宗東西驅突,風回電激,所向無前,吐蕃功不獲施。《唐語林》卷7所載宣宗的毯技尤為高超:宣宗弧矢擊鞠,皆盡其妙。所御馬,銜勒之外,不加雕飾。而馬尤矯捷,每持鞠仗,乘勢奔躍,運鞠于空中,連擊至數百,而馬馳不止,迅若流電。二軍老手,咸服其能。

所謂“二軍”,指的是左、右神策軍。由于打毬是對抗性很強的一種運動,參加者要具有擅馬術、強體力、善打擊、反應迅敏等能力,故軍中將士特別嗜好這種游戲,既以它為娛樂,更可以此為練兵習武的一種方法,故神策軍中設有“打毯軍將”一職,還有專業打毬人“毬子供奉”。當時鎮海軍節度使周寶、劍南西川節度使高駢等都是以擅打毽而致高位。甚至還有以打毬的勝負來定由誰來任節度使的荒唐事,見《資治通鑒》卷253“僖宗廣明元年”載:“(田)令孜見關東群盜日熾,陰為幸蜀之計,奏以(陳)敬碹及其腹心左神策大將軍楊師立、牛勖、羅元杲鎮三川,上令四人擊毬賭三川,敬宣得第一等,即以為西川節度使,代安潛。”至于軍中打毯的儀規,胡三省在此記載下有個較詳細的注釋:

凡擊毬,立毬門于毬場:設賞格。天子按轡入毬場。天子入講武榭升御座,諸將羅拜于下,各立馬于毬場之兩偏以俟命。神策軍吏讀賞格訖,都教練使放毬于場中,諸將皆駷馬趨之,以先得毬而擊過毬門者為勝。先勝者得第一籌,其余諸將再入場,其勝者得第二籌焉。唐代不僅帝王、軍將喜好打毬,就是宮中內人、樂府女弟子、閭里少年、文人學士等等,也無不精于此藝。打毯本以馬上為主,但此時還興起驢鞠之風。驢鞠打毽者有軍將家,見《舊唐書》卷17《敬宗紀》寶歷二年六月甲子:“上御三殿,觀兩軍教訪內園分朋驢鞠角抵。戲酣,有碎首折臂者,至一更二更而罷。”特別是婦女尤精于此,同書卷1174郭英義傳》載:“英義鎮劍南,取女人騎驢擊毬,制鈿驢鞍及諸服用,皆侈靡裝,日費數萬,以為笑樂。”敦煌P.4994、S.2049等卷,有佚名“闕題”詩,就是描寫一群貴婦人在仲春佳日相邀打毬為戲的熱鬧場景:

時仲春,草木新,初雨后,路無塵。林間往往臨花鳥,樓上時時見美人。相問同情共言語,閑悶結伴就毬場。侍中手執白玉鞍,都史乘騎紫騮馬。青一隊,紅一隊,軻皆玲瓏得人愛。前回斷當不贏輸,此度若輸沒須賽。脫緋紫,著錦衣,銀鐙金鞍躍日暉。場里塵灰馬后去,空中毬勢杖前飛。毬似星,杖如月,驟馬隨風直沖穴。人衣濕,馬汗流,傳聲相問且須休。或為馬乏人力盡,還須連夜結殘籌。

另外王建、花蕊夫人《宮詞》中也有詠內人、女弟子的打毬詩,就不再一一列舉了。

到了宋代,分朋驢鞠還衍為百戲之一,仍在宮中流行。見宋·孟元老《東京夢華錄》卷7“駕登寶津樓諸軍呈百戲”條:

……又作樂,先設采結小毬門于殿前,有花裝男子百余人,皆裹角子向后拳曲花幞頭,半著紅半著青錦襖子,義觀裥束帶紅鞋,各跨雕鞍花韉驢子,分為兩隊,各有朋頭一名,各執彩畫毬杖,謂之“小打”。一朋頭用杖擊弄毬子,如綴氈子方墜地,兩朋爭占,供與朋頭,左朋擊毬子過門入孟為勝,右朋向前爭占,不令入孟,互相追逐,得籌謝恩而退。續有黃院子引出宮監百余,亦如“小打”者,但加之珠翠裝飾,玉帶紅靴,各跨小馬,謂之“大打”。人人乘騎精熟,馳驟如神,雅態輕盈,妍姿綽約,人間但見其圖畫矣。從記述看,仍是沿襲晚唐之風的一種游戲,只是更趨表演化,成為一種場上技藝了。

“莫生陸腳家,須日受皮鞭。”陸腳,又稱“腳力”,或單稱“腳”。在唐五代指擔任傳遞文書或遞運貨物的差役、民丁。《通典》卷10“食貨·遭運”載開元二十一年京兆尹裴耀卿上奏渭:

今日天下輸丁約有四百萬人,每丁支出錢百文,充陜、洛運腳,五十文充營窖等用,貯納司農及河南府、陜州,以充其費。租米則各隨遠近,任自出腳送納。東都至陜,河路艱險,既用陸腳,無由廣致。若能開通河漕,變陸為水,則所支有余,動盈萬計。

在這里,“腳”既指人夫也指運費,所以又有“腳價”、“腳值”之語。作為普通交通工具的驢,馱運中常常還要遭受鞭笞。《太平廣記》卷436“王甲”條引《法苑珠林》載:“隋大業中,洛人有姓王者……寒食日,持酒食祭墓,此人乘驢而往。墓在伊水東,欲渡伊水,驢不肯行,鞭其頭面,傷流血,既至墓所,放驢而祭,俄失其驢。”這是日常生活中常會發生的事情。敦煌莫高窟《五臺山圖》中就有一幀牽驢行旅的場面:畫面似為出城之際,一人拽驢,驢現強拗不前狀,其后一人則持棒高揚作擊趕狀,就是陸腳鞭驢極形象的反映。

“莫生和尚家,道汝罪彌天。愿汝生于田舍家,且得共男女一般看。”這里的祈愿,關乎佛教的一種基本教義。佛教解釋人生命運和生活遭遇的差異,有所謂“業報輪回”說。簡單地講,就是認為一切有情識者,除已證悟得道的“四圣”(聲聞、緣覺、菩薩、佛)能超脫生死輪回外,其余凡庸眾生,都會依生前之業的善惡,在天、人、畜生、餓鬼、地獄五道(或加阿修羅為六道)中輪回轉生。業,有身業、口業、意業,且三者有善惡之別,世上眾生根據各人的業,所得果報也就不同。所謂善有福報,惡有禍報,死此生彼,生生延續,沉浮流轉,永無了期。畜生,也稱“傍生”,意思是傍行的生類,包括飛禽畜獸、蝸飛蠕動、水游等一切有生之物。故而生為驢、馬、牛等畜生者,在和尚家看來,它們均是前世“罪彌天”的果報。敦煌S,5551卷講“佛說阿彌陀經”,內中有一段唱辭就明白地講出此意:

佛言商人聽吾語,我於過去百千生,

下至寸草不曾偷,未記黃昏偷他物。

八十種好過人相,三十二相勝天尊,

一一相好進修時,皆用身心持五戒。

若人故意偷他物,必感當來貧賤因,

作驢作馬負償他,銜鐵帶鞍多饑渴。

蹄穿腰口蟲咀唼,口中橫骨不能言,

重馱棒打遍身穿,只為前生偷他物。

又,《太平廣記》卷436“張高”條引《續玄怪錄》載:

長安張高者,轉貨于世,資累巨萬。有一驢,育之久矣。唐元和十二年秋八月,高死;十三日,妻命其子和乘往近郊,營飯僧之具。出里門,驢不復行,擊之即臥。乘而鞭之,驢忽顧和曰:“汝何擊我?”和曰:“我家用錢二萬以致汝,汝不行,安得不擊也!”和甚驚。驢又日:“錢二萬不說,父騎我二十余年,吾今告汝,人道獸道之倚伏,若車輪然,未始有定;吾前生負汝父力,故為驢酬之。無何,汝飼吾豐,昨夜汝父就吾算,侵汝錢一緡半矣。汝父常騎我,我固不辭。吾不負汝,汝不當騎我,汝強騎我,我亦騎汝,汝我交騎,何劫能止?以吾之肌膚,不啻直二萬錢也。只負汝一緡半,出門賃之,人酬爾,然而無的取者,以他人不負吾錢也。麩行王胡子負吾二緡,吾不負其力,取其緡半還汝,半緡充口食,以終驢限耳。”

事雖怪誕,然而正可為和尚家“道汝罪彌天”的形象注釋。至于田舍家,則視馬牛驢之類為必不可少的生產、生活工具,又為財富之一部分,故最能體恤憐惜它們,甚至會像對待子女一樣呵護它們。元代馬致遠[借馬]套曲所詠,就是很具體的表現:近來時買得匹蒲梢騎,氣命兒般看承愛惜。逐宵上草料數十番,喂飼得膘息胖肥。但有些穢污卻早忙刷洗,微有些辛勤便下騎。有那等無知輩,出言要借,對面難推。[七煞]……[六]不騎呵西棚下涼處拴,騎時節揀地皮平處騎。將青青嫩草頻頻的喂。歇時節肚帶惚惚放,怕坐的困尻包兒款款移。動覷著鞍和轡。牢踏著寶鐙,萴口兒休提。[五]饑時節喂些草,渴時節飲些水。著皮膚休使粗氈屈。三山骨休使鞭來打,磚瓦上休教穩著蹄。有口話你明明的記,飽時休走,飲了休馳。[四]拋糞時教干處拋,尿淖時教凈處尿。拴時節揀牢固樁橛上系。路途上休要踏磚塊,遇水處不教踐起泥。這馬知人意。似云長赤免,如益德烏騅。[三]有汗時休去檐下拴,渲時休教侵著頹。軟煮料草鍘底細。上坡時款把身來聳,下坡時休教走得疾。休道人忒寒碎。休教鞭飆著馬眼,休教鞭擦損毛衣。

曲中所詠雖為惜馬,卻對慳吝的馬主人有所嘲諷,但主人愛馬如命之情則溢于言表,用之于田舍人家的驢,其情也是相同的。

除以上反映當時社會的幾個祈愿外,《祭驢文》中還涉及了唐代都市治安管理,違犯夜間禁止街上通行制度的“沖夜”,以及唐代驛傳制度的“館驛”等,因已多有專論發表,這里就不再多說了。

我國古代散文發展到晚唐,興起了一種小品文雜著。它篇幅短小,文筆犀利,體無一定,而內容貼近時代,貼近社會,“幾乎全部是抗爭和憤激之談”,魯迅稱贊它們是當時“一塌糊涂的泥塘里的光采和鋒芒”。其杰出代表作家有皮日休、陸龜蒙、羅隱等,而這篇佚名作者《祭驢文》,同樣是這種文風下出現的另一難得佳作,只是因長期淹埋于敦煌藏經洞內,不為人所知,現在重顯于世,在傳統文學史外那就更值得重視和研究了。

責任編輯 齊雙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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