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打馬而過
假借植物的亡魂
和一面鏡子照著另一面鏡子的方式
時間打馬而過
碎瓦像鳥一樣在歷史中逃離之后
一個巨大的廢墟仿佛巨大的迷魂陣
時間若要選擇此時此地打馬而過
只需要一陣細雨
和一陣呆頭呆腦的風
細腰瓦器曾經端走的老人
他有一張紙糊就的面孔一張喜歡埋沒在
荒涼月光和苦艾酒里啜飲的面孔
時間打馬而過時
就毀壞一空的面孔
細雨慢慢下落在沙丘上的時候
是高興的時候是悲傷的時候
是忍不住大喊大叫并狂奔的時候
是背后和前面空無一人
腳下空無一物的時候
這時,像暗器在兇險的速度中飛行著
像一場不見騎手也不見馬匹的奇襲
時間打馬而過
故鄉
我的故鄉在大海中在藍顏色的鯨王
嬉戲的鯨王噴起的又大又美的泡沫中
(有一天當大海業已干涸
鯨王被擱淺在深谷似的大海溝里
它的哭泣就是異鄉人在異鄉的哭泣)
我的故鄉在濃霧如大海般籠罩的
干旱的藍中在風向標
和細長的飛鳥駐留的高地上
(在空空的行囊被風晃動在雙唇皴裂
命里缺水的異鄉干旱的藍
那是在風中動蕩的藍那是在鳥翼下
大氣磅礴而又惆悵地展開的藍)
我的故鄉在一頭牡鹿倒地而亡的沙丘上
在母親小小的燈盞照著沙漠上的海子
照著風也照著她荒涼的白發的地方
(母親請告訴您和您的燈所在的大地
請大地點亮它寬闊大量的燈盞在藍中
展開一條條灰白而細小的還鄉之路)
我的故鄉在一棵稀有樹種站著的地方
在白丁香雨水的香味
和一聲類似狼嚎的野性號哭
漸漸消隱的地方
北方是一棵樹
在一棵樹(甚或一片葉子)
猶如一聲久別重逢的鳥鳴
不經意地出現但又消失不見
從而顯得又遙遠又渺茫的地方
在天和地的盡頭
北方是一棵地平線上的樹
一棵連簡易涼棚
也搭不好的樹
在更遠處在望得見也望不見之間
連天的沙丘仿佛孕婦般隆起
天光和云影映照著
沙丘上一道道明暗相間的潔凈的肌理
同時被映照著的還有
曠達、罕見而不易的植物
迅疾游移的影子風蜥蜴
但你的嘴巴里和舌頭上的北方
依然是一棵干巴巴的樹涼爽
在想像里的復活也是短暫的
水已經不習慣于屈居水井
而是一律隱居于事物的深處
在北方一棵望塵莫及的樹
也隱居在遠方在行者飄忽的蹤影之中
一棵樹的北方你可以望呀望
但若要打聽它的下落實在可笑
對一次飛翔的觀察
那里固執的風向突然喪失了目標的地方
一個單純的人
在迷途上漸行漸遠的地方
像在逃避一場致命的火災
一只土撥鼠突然飛起來
像一只大鳥挾裹著天空不知深淺的鐵青色
一只土撥鼠和它的臊味沖天的土模樣飛翔在
沒有風向與風聲的空曠中
而且越飛越高
這場意外而巨大的飛行
一只灰色土撥鼠的飛行
和飛行投射在大地上的匆忙的陰影
一個單純的人被迷途的苦惱折磨著的人
他是在恍惚中
和一種比死亡更難擺脫的巨大疲倦中
目睹飛行到最后一刻
畢竟是一只土撥鼠在飛
一個單純的人面對如此致命的飛
他沒有看到他不希望看到的下場
但巨大的疲倦和沒有風向的空曠
以及迷途難返的處境已使他確信:
一種比土撥鼠的飛行更為致命
也更為壯觀的事情
一種比土撥鼠及其骸骨更加駭人的墜落
一種比風向更為固執的東西
將會在什么地方出現
或者已經出現就像一個單純的人
注定要在風向喪失目標之地
坦然地迷途于遠方
異鄉人
春天迎來了郊區的挖掘機
凍土層里柴油的味道
石灰面粉般遍地皆是的白
你——一個異鄉人
必須撤退到更遠處
更多拖沓而令人滿足的明天
你陌生而孤單的徘徊要繼續期待
這是早就計劃好的
在工廠的廠房蓋好之前
在炭火和電讓整個市鎮睡眠不足之前
在地底的火焰被鐵筒吸干之前
你——一個略帶倦意的異鄉人
光有你的濕度還遠遠不夠
你帶來的泥濘里缺乏水分
你拆掉又搭起的簡易窩棚里
還缺乏足夠的雨或許作為畫家
你顏料的臭味和汗的臭味也不夠
必須有更多的異鄉人蜂擁而來
然后再向外撤退就像你的離去一樣
就像卷尾巴的狼離開樹林子一樣
這是早就計劃好的事情
春天發潮的藍圖上太多的建筑工地
堆積著太多混亂不堪的鋼筋
你用畫稿無償上報市府的那幾座動物園
幾個廣場還有另外幾個大型的植物繁育基地
在所有紅色箭頭指定的地方
仍然蹤跡全無
春天迎來了郊區的挖掘機
火車站和機場上猶疑不定的臉龐
潔凈的候機大廳里一只意外飛來的蒼蠅
應和著更遠處田疇里一只青鳥筑巢的哀鳴
預告即將到來的夏天
還有你
一個異鄉人可能要去的方向
(選自《詩刊》2008年1月號上半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