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心
抵達的家書,是沒有盡頭的套盒
在路上的,是迷藥
還沒有寄出的那些,一直在
暗暗地求救、催命。多少年了
這一個緬甸信使,慢慢變老
他見證了我艱難地掘進的礦洞
運出的石頭,帶著寒氣
每一塊都取自大地的心臟
不曾面世的堅硬、陰冷和孤傲
對人有一絲敵意。以我的勘測和經(jīng)驗
只要再堅持一年,再掘進幾十米
與石頭的搏斗,就將結(jié)束。玉床的藍光
已閃過一萬次,財富和美
唾手可及。可我決定放棄,回故鄉(xiāng)去
父母的遺骸,在秋風里
是另一種玉石。變賣的祖屋
住著別人,是另一種教堂
已到極限了,親人、財產(chǎn)、夢想和心力
已經(jīng)一一耗盡。如果還有殘存的愛戀
我會是故鄉(xiāng)小鎮(zhèn)上的一個
玉石雕刻師,淪陷于淫技
不過,我更想做一個小廟里的居士
“用心,何其毒也!”這是我
唯一悟到的一點道理
叮叮當當?shù)纳眢w
他以為走到了天邊
轉(zhuǎn)過身來,看見了野象一樣
慢慢移動的山岡。紅毛櫸
被天空征用,成了白云故宮的柱廊
那么多的藤條和野花,不是繽紛
是沒有走散的鳥的骨架
它們互為載體,以別人的身體
躲在這兒,秘密地狂歡
他在一棵芒果樹的落葉堆里,付出了
最多的心血——金錢豹在那兒
睡過,打滾,丟下了一撮毛
他以為,這是遺物,正如我們
支離破碎,被孤獨地放在世上
而且,還得為風暴的偏向
承擔罪責,承受永不斷絕的弓箭
和刀斧。有半天時間
他在草坡上,模仿鷺鷥
嚇壞了蝴蝶;有一會兒
他在清泉里待著,清泉沒有贈他
一把琴。卻從此讓他的身體
整天叮叮當當
光輝
天上掉下飛鳥,在空中時
已經(jīng)死了。它們死于飛翔?林中
有很多樹,沒有長高長直,也死了
它們死于生長?地下有一些田鼠
悄悄地死了,不須埋葬
它們死于無關(guān)?人世間
有很多人,死得不明不白
像它們一樣
回鄉(xiāng)偶書
對著家譜數(shù)數(shù)
漏掉的,還在浮世上。春節(jié)或者清明
數(shù)飯桌上的人,多出來的
人還在,座位已空
最揪心的一回:我們安葬了五叔
一家人坐下來吃飯,五嬸在那兒數(shù)人
怎么數(shù),都少一個。急得跺腳
——她根本就感覺不到
也不相信,五叔已經(jīng)在幾天前
走了,再也不回來了
乘飛機去臨滄途中
一個個淵藪,在萬里高空
懸浮著,憑空生成
因為云朵要白,它們就拼命地黑
有幾束自上而下的光,想射穿它們
刀光劍影,一派狼藉
我不想在此停留,飛機
一閃而過。回首再看
一切還在進行;再回頭
我看見的,是另外一些淵藪
它們曾經(jīng)迎面來過,在我沉湎于過去
的時候,一下子就來了,再一下
就過去了。再一下,閃開空隙
它們的下面,山河縱橫,想升起
又升不起來,自覺地守在那里
從來不過問頭頂上,是什么東西
在不管死活地折騰;是什么東西
在空空如也之處,發(fā)動戰(zhàn)爭
白鸛
三只白鸛,一動不動
站在冬天的水田
水上結(jié)著一碰就碎的薄冰
稻子收割很久了,冰下的稻茬
漸漸變黑。它們身邊
是鸛的爪子和倒影
寂寥而凄美。水田的盡頭
白霧壓得很低,靠近塵世
三棵楊樹,一個鳥巢
結(jié)了霜花的枯枝,在冷風里
一枝比一枝細,細得
像水田這邊,三只白鸛
又細又長的脖子里
壓著的一絲嘆息
白云上的青草
阿嫫杳孛女神
她住在白云朵朵的杰卓山
我們在內(nèi)心,尊崇她
這一個用身體和靈魂
蓋住了大地的媽媽
她把我們安排在寨子里
相親相愛,打獵、種茶
走著路紡紗。作為對死者的獎賞
她把祖先的亡魂,送過
小黑江,在司杰卓密
過上了比人間更美更善的
生涯。有時,我們在月光下
祭拜她,求她早一點安排
渡江的竹筏。她說:白云上的青草
要開花,沒有悟到凡塵的美
沒有為美流空一身的血汗
你們就必須留下
阿嫫杳孛女神,她把我們
留在了基諾山。天天望著白云
等著上面的青草,發(fā)芽、開花
(選自《詩刊》2008年1月下半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