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一位德高望重的領導多次在教師會上談起這樣一件他親身經歷的事情:這位長年任教高中的長者在新接手一個初中班級時,對班上的孩子溫柔有加,處處體貼,孰料學生卻是“給點陽光就燦爛”,一段時間下來,成績下降,班風日下。某日,一位極富“憂患意識”的班干徑直找到了教師辦公室,顧不上起承轉合,一開口便痛陳道:“老師,你知道你的失策是什么嗎?你太把我們當人看了!” 我的這位領導三番五次地在我們面前念叨這個故事,其用意無非兩層:一是感喟這么點淺顯的道理竟然需要這么個毛孩子來指點,悔其當初的心太軟;二是告誡我等屬下萬不可重蹈其覆轍,太拿學生當人看,以致貽誤了教育的良機。
而我每次聆聽這則故事,心里總有一種刺痛的感覺,以至于如鯁在喉,很覺得有話要說。
讀書治學,自古以來好像沒有誰拿它當一件輕而易舉的事。諸如“梅花香自苦寒來”、“學海無涯苦作舟”之類的“治學名言”,道出的正是求學的苦辛。而人的本性似乎又是好逸惡勞的,心理和生理上的懶散懈怠,往往成了學習上的致命頑敵。于是,便有一些勤學之士,想方設法借助于種種外力來抵御來自自身的怠惰。極端的例子如后人廣為傳誦的“頭懸梁,錐刺股”之類。但蘇秦、孫敬之流不過是難以抵抗自身的生理需要,遂借錐繩之類來折騰肉體,驅逐睡意,哪里像上文提到的那位班干同學,竟然可以放棄自己做人的尊嚴,要求老師不把自己當“人”看!
中國人素來就有謙遜的美德,但這種謙遜往往只局限在金錢、學識、社會地位等方面,諸如自謙才疏學淺、人微言輕、身無長物,卻絕少在道德人格上自輕自賤的。從古至今你聽到過多少人在道德層面上妄自菲薄,說自己品德惡劣、行為卑鄙,進而要求別人別拿他當人看的?
偏偏今天我卻聽到了,而且它是出自于一位極富責任心極有榮譽感的積極向上的當代少年之口,這就實在讓人覺得很不是滋味。透過這句話,我想到了兩個方面的問題。
其一,在這個(其實應該是“這些”)孩子的心目中,什么才是真正意義上的“人”?怎樣做才符合做“人”的標準?其實,這個問題今天似乎已用不著我們再去討論,標準答案已是昭然若揭:循規蹈矩,一切惟師長之命是從,猶如林黛玉進了賈府:“不可多說一句話,不可多走一步路。”這才是家長心中的乖孩子,老師眼里的好學生。于是,把一個學生“當人看”便成了對他最高的禮遇。這表明了老師對他無限的信任,另一方面也說明了這名學生的“群”而不“卓”,中規中矩。而那些平素淘氣頑皮、愛別出心裁、喜歡跟老師唱對臺戲、時不時來點兒創新思維的學生,理所當然地便劃在了“人”的圈子之外。我們這些負有教育之責的師長便應該責無旁貸地盡起“馴化”之責,給他們去規范言行、“塑造靈魂”。隨便拿他們當“人”看,實在是我們推卸不了的錯。這也就難怪那位富有責任感的同學要對失職的老師仗義執言了。因為以他頭腦中因襲的做“‘人”的標準來度量,他的那些同伴多半是不能劃到“人”圈子里去的,而老師拿他們當“人”看,實在是不小的失職。
其二,既然明白了做“人”的標準,這些孩子何不自咎自律認真地去做“人”,而要依賴于來自老師的“外力”呢?這就牽涉到問題的另一個方面:我們長期以來所施行的“集中營”式的管理方式,早已將孩子們身上的那點自覺性、主觀能動性消磨殆盡。從小學到中學,我們在對學生的管理上差不多總是采取著一種“緊逼盯人”的教育方式,甚至當今不少學校都以一種全封閉、軍事化的管理而自矜。在當今多數學校中,學生成天都處在教師嚴密的監控之下,“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整個兒成了供教師操縱驅遣的木偶,一言一行只能悉聽師便。偏偏這種“盯人教育”“盯”出來的并不是學生的自主、自立、自強的品格,反是被動依賴心理的形成和主觀能動性的喪失!如此教育方式,種下的不是龍種,收獲的是跳蚤。憑“盯功”造就出的學生,一旦約束他們的外力消失,往往便成了一盤散沙,一個個率性而為,有些則成為扶不起的阿斗,自己看上去都不成人樣了。
對這樣的孩子,是要繼續盯下去,還是幫他們找回失落的尊嚴,重塑人格,這實在是擺在我們面前的一個不容回避的課題。
(作者單位:鹽城市解放路實驗學校,江蘇鹽城。224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