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漂泊
午夜,我登上南下的火車,任車輪聲隆隆地碾過我的思緒。
相遇或者別離,遺忘或是銘記,綻放還是枯萎。
流年是手指間倏忽淌過的流,不可獲取,無法挽留。
我在多年后依然會陷入暈眩和恍惚:我是否有親吻過她,我又對她說了什么。我忘不了三年前的夏,她隱匿在凌亂頭發下,藍色眼影濃濃覆蓋下的幽幽雙眸,就那么地看著我。
在我大學畢業后的兩年中,我掙扎在北京。這是一個考驗人意志力和虛榮心的城市,你不知道哪一天,就會丟棄一切逃離,或者,就地沉淪崩塌。
留京的第二年,正是網絡泡沫創造神話的時候,然而,從我這個IT人身上卻絲毫看不到一點“發跡”的跡象。我能做的,僅僅是抱著筆記本在八小時工作制的假象下,日復一日地消耗勞作,去換取一杯羹,或者,一片面包,一塊瓦片。
網絡泡沫并沒有成就我一夜暴富的神話,甚至培養不出我去做一個“房奴”的勇氣。這座城市的房租還在不斷上漲,我也就一直和別人合租在一起。
在合租哥們兒連續一周不斷帶一些人回家鬧徹通宵、協商無果之后,我踢翻了客廳的茶幾。
我忽然想,找一個異性的合租伙伴,或許情況會好一些,沒準,可以調節一下我因生活困乏而易于失控發怒的荷爾蒙。梅雅就是在這個時候,出現在了我的生活中。
面具·困頓
已經兩周了,我沒有再見過梅雅第二次,而第一次是看房的時候。梅雅,好像是有著倔強的嘴唇,堅韌的眼神,有點清瘦的面龐。
我們總是錯開了碰面的時間。我習慣于用一行行代碼換來的鈔票去過看似小資的夜生活,然后半夜而歸。清晨我在刷牙的時候,總有意識看看她的房門,卻始終掩著。
到現在,我對梅雅的了解,僅限于知道她是附近一所名牌外語學院的學生。這種奇怪的狀況,在一個月后終于有了改變。
那天正好是周五,我在客廳看球,順便做了點吃的。天熱,我也就只穿了短褲坐那兒,按照慣例,這個點兒,梅雅是不會出現的。
而當門打開,梅雅出現在門口時,我頗覺尷尬,便鉆進屋套了件T恤,再出來,梅雅已不在客廳。
我坐下,開始悶悶地想剛才見到她的樣子。白衣服,紅色長褲,一個背包,可惜,她的臉還是那么模糊。
我聽見梅雅臥室門響,興許她出來了,我回頭想要招呼她一起吃點東西。
只是, 我寧愿相信此時眼前的人不是梅雅:她正蹲在門口,系高根涼鞋的帶子,略有些低胸的絲衫,不到膝蓋的短裙,艷麗而錯綜的顏色讓我有些錯愕。
我沒有見過的一張臉,在她起身時強勢地闖入我的視線。濃濃的眼線,泛著幽藍迷光的眼睛。在多年后,我唯一記得的,就是這雙眼。
我頓了頓:“要吃點嗎?”
梅雅推開大門:“謝謝,我還有事?!?/p>
她就這樣又走了。
我一直在客廳,到零時。我想我是在等梅雅回來,我的思維再正常不過,這樣的裝扮,這樣的時間外出。我要了解些什么呢?
可梅雅并沒有在我等待的時間里再回到這里。
我在接下來的日子里就這樣繼續困惑著。有時下班回來后,會碰到梅雅,純凈的面容??梢惨琅f會看她那樣地在夜幕降臨后出去,濃烈的妝容如同一個面具。
總有一種困惑圍繞在我腦子里,揮之不去。
有時候有沖動,想給梅雅講自己的困頓,但每每話到口邊,都被生生地吞咽下去。我覺得,即便是乏味的詢問,她也不見得會認真回答,若她不認真回答,又要問些什么呢?
我在漸漸的患得患失當中發現,自己已經不能忽略她。
困惑·初溫
那晚,我加班很晚回家,梅雅的房門依舊緊閉。
躺下后,我聽到了一個不可思議的聲音。
嗚咽的女聲,從隔壁傳來,隱隱約約,我不敢確定。
幾分鐘后,這個哭泣的聲音忽地變大。我想我沒有聽過女人如此毫無掩飾的哭聲,但是卻那么真實地、猙獰地降臨,無防備又無預警。
我開始無措,想過去看看,可是這一切,卻又顯得那么不合時宜。于是我便隱忍著,聽著這樣的聲音,漸漸夜深。
之后的半個月里,這樣的夜晚出現過兩次。除了哭聲,還有東西被砸碎的破裂聲。
而在白天我看見的梅雅,是那么正常、安靜與和善。我甚至懷疑與我同住的是兩個不同的人,一個屬于白晝,一個屬于黑夜。
2002年8月3日,我的生日。我扔下了手頭尚未調試通過的代碼,拋開了項目經理追魂般的催促,一個人在深夜跌入酒鄉。梅雅在我準備回房間的時候回來了。
依舊是短裙,濃烈的色調。我甚至聞到了她的酒氣,因為比我更甚。
梅雅跌撞著進了衛生間,我聽見她嘔吐的聲音。
我走到門口,想問她是否需要幫助,門忽然打開了。
梅雅歪倒向左,我扶住她,很清楚地看見,也記住了她的臉。
呼吸掃過面頰的溫度,這是我與她之間至今唯一的戲分。
我們坐在沙發上,我說,今天是我生日。
梅雅說,生日快樂。
最后,我們走到了大街上,我架著梅雅在空曠微涼的夜色里跌跌撞撞。
她指著天上的月角對我笑:
“我唱歌給你聽?!?/p>
辛辣的酒精,摧毀五臟六腑,聲線撕裂。
我拍著梅雅的背:“對不起梅雅,我不該帶你出來。”
她笑。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她笑,細碎的劉?;_,像有一湖水在嘴角慢慢地漫開。
“我不是你所想那樣?!泵费培哉Z。“我需要很多錢,我要賺學費。我活著,不光為了自己?!?/p>
那一夜,我和梅雅,就這樣在大街上,說,笑,哭。偌大的京城,兩個人就這樣撕裂夜晚的寧靜。
梅雅,生在南方一個小城鎮,求學在京城,需要她承擔的不僅是她自己,還有她即將來京讀大學的弟弟,以及她的家。
我也知道了,她每晚令我誤會的外出,是她求生的手段,在酒吧等場所推銷酒水,她說,她必須利用所有可用的時間來賺錢。
梅雅依舊著她的生活,我依舊見她深夜歸來,疲憊或者深醉,只是,她沒有再在深夜里嚎啕大哭或者砸東西。
始亦終
一個如常的深夜,我見到梅雅從衛生間出來,酒意深重地蹲在門口。我終于不能按捺,蹲在她面前,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后伸出手:“梅雅,讓我來照顧你,好不好?!?/p>
她看著我,暈染開了的眼睛沒有移開,半分鐘。她反身打開水龍頭,就這樣把頭埋了下去,頭發在水里散開、蔓延,像一朵盛開在初夏空氣中的繁花,柔軟生動。
“這是一件殘酷的事嗎?梅雅,你需要一個水龍頭來擰緊那不斷涌出的胡思亂想,還是別的一些什么?”
繁花開在我的肩頭,濕了肩膀。
可是,三個月后的一天,我出差回到住所發現,再也找不到梅雅。那么突然,那么干凈,讓我甚至懷疑有沒有這樣一個人,曾經出現在自己的生活中。
梅雅帶走了她的一切東西,退了學,就這樣離開了。給我留下的僅僅是一張紙:我逃來逃去,終是逃不過自己的宿命。
你知道,在我們那個地方,我這樣年紀的女孩,早應是孩子的母親。我以為逃到這里,可以自己生活下去,可是,我不能那樣自私,我必須回去,我的弟弟,他在這個假日之后會來這個城市上大學,他比我更需要。
你說要幫我,可是,你要幫的不僅是我。我只希望,你能沒有負擔地在這個城市好好生活。
有一些心愿,是早就注定了結局的,永遠也無法實現。沒有了面包,我們還能愛嗎?我們還能愛什么?
我看著窗外飛馳而過的景象。
這兩季盛夏,梅雅的忽然出現和隱匿,仿佛突然為我上演的一部電影,看了開頭,我開始等待結局。后來發現,原來這部電影啊,開頭就是結局,結尾亦是開頭。真正放電影的人,并不需要你看懂它,你只需要看,而真相,永遠不會在我手中。梅雅就這樣消失不見了,我因而一直認定,此刻我講述的這個發生在我身上的故事,是一個只有開頭,抑或只有結尾的故事。
梅雅,從瘋狂,到平靜,我只是想見到你,只能這樣而已。
那又如何
半年前,一個冬天的早晨,我收拾屋子,無意間打開梅雅住過的房間中的衣柜,在衣柜的最底層,我看到了一個舊信封。不知道是梅雅有意留下的,還是她無意間失落的。是梅雅的弟弟寄給她的一封信,沒有特別的內容,只是有一張照片??戳艘谎壅掌?,我眼睛便跳得很厲害,我又看了一眼,然后,定定地站在原處,眼睛一眨不眨地持續看了下去。那張和梅雅酷似的臉,讓我在之后的很長一段時間,精神很頹靡。
我發現,這個謎一樣的都市里,再庸俗不堪的愛情故事,也喜歡被套上一件神秘外衣,就像一個無論再怎么拙劣的愛情迷局,一定會有人為之深陷。
我自然從信封上得到了梅雅家鄉的地址,我三次南下。我見到了梅雅的母親,卻沒有見到我想見的那個人。每次途中,我便會想象,或許,我會見到一個抱著孩子的梅雅,或許,她的母親會告訴我,她在家鄉的另一處,在照顧一個男人??上?,這些讓我感覺無法承受的假設情節,一個都沒有發生,或者可以說,一個都沒有得到證實。
梅雅的弟弟自然也對我三緘其口,一年多前,我按照從前和梅雅聊天的記憶,去到那所學校,找到了他。倔犟的男孩,對我永遠是帶著歉意的一句話:姐姐只是定時給我生活費,其他,我不知道。他也總是會說:我不明白,姐姐為什么要那么辛苦。
我時常去看看梅雅的弟弟,那張酷似梅雅的臉,總讓我在恍惚中覺得寂寞。我也在假想,或者某天,我能在學校,碰見梅雅,她來看她的弟弟。
俗氣的巧合并沒有發生。
我再見梅雅,平靜得用順理成章來形容也不為過,只是在她弟弟安排下。他或許早已見不得我和梅雅如此辛苦。
昏昏的甜品屋,我隔著玻璃,看見了三年來我一直在尋的梅雅。她一直在喝著,眼睛連抬都沒有抬,似乎全世界都與她沒有關系,擱置在喧鬧中——當然,若不是這樣,我也不會在她已是長發,燈光昏暗的情形下,仍然一眼看到了她。
這一天,我們長久沉默,如同失聲。
梅雅一直在這個城市,一直離我那么近。她的住所,一直在我的公司附近,那里恰好可以看到公司大門。我每天的進出,被梅雅那樣看著,數著。一天或許兩次,或許四次。而那個地段的房租,并不是一般北漂所能承受的。
我的哀傷蔓延成一片不著邊際的海,酸楚苦澀的海浪翻騰著席卷過來,肆無忌憚地濺濕我握著杯子的冰涼手指。
梅雅看著我手指上的環,笑道:“你可放心了,我活得還好,以后也不會那么辛苦了,房租太貴?!?/p>
我一直很想告訴梅雅,我沒有寫代碼了,我去做了銷售,這樣可以更快地賺到更多的錢。我最終沒有說出口。
半年前,那次收拾屋子,是我結婚前的一周。梅雅離開的兩年后,我在北京,和一個叫文滋的女子結婚?;楹蟮纳睿芸熳兊闷届o。
偶然,我忘記自己是個已婚的男人。
在想起梅雅的時候。
或者,愛不過是平地起的一場波瀾,只要過去了,便可以平靜,可以忘記。我一樣,梅雅也一樣。
我真的愛過她,相信她也曾經一樣。
可那又怎么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