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靜讀《平凡的世界》,不覺想到15年前路遙羽化登仙的那一刻所帶給中國文壇的劇烈震動。
路遙在42年濃縮的生命中創作出數百萬字的文學作品,從《驚心動魄的一幕》到《人生》,再到《平凡的世界》,終結于《早晨從中午開始》。他把生活當作是一部正劇,“只有莊嚴的心情,才能莊嚴地工作”。他是這么說的,更是這么做的。
銅川相遇
記得最早讀路遙的作品是在《延河》刊物上讀的《姐姐的愛情》,美麗的姐姐和她悲慘的家世深深打動了我。
1985年春,我工作調到銅川陳家山礦火車站工作,在這里,我有幸結識了當時已是陜西文聯黨組副書記、作協副主席的路遙。
上世紀80年代,是文學青年狂熱的年代,《銅川文藝》與《長安》、《延河》編輯部在銅川市紅星劇院開辦文學講習所,我辦了聽講證,一連幾天去聽。開始是詩人李志清、作家陳忠實講《初夏》、賈平凹講散文。聽說路遙要來,但不知何故,終沒能見到。
1985年10月的一天,編完《柳林報》,幾個文友得知路遙老師在陳家山礦體驗生活,而且就住在礦上醫院的二樓。吃過晚飯,我們來到醫院,穿過住院部,拾級而上,猛然看見在二樓拐彎欄桿旁倚著一個人,身材魁梧寬厚,上身著灰白色泛青的寬大“棒棒衫”,堅挺的牛仔褲瀟灑而利落地勒在腰際。這不就是王老師(路遙本名王衛國)嗎?
路遙大病初愈的樣子,重碩的頭顱,粗黑的臉龐,溢脂的頭發顯得稀薄,有一縷斜擱在額上,一副高度近視鏡架在大蒜鼻頭上,開腔一口鼻音很濃重的陜北普通鄉音,憑添幾分爽朗。
路遙帶我們走進他的房間。房間擺設簡陋,一張大床,一對人造革黑面沙發,一張漆黑的三斗辦公桌上,擺著一摞書,一疊書稿,一支筆、一只白色瓷杯,一個玻璃煙缸里堆滿了煙蒂。
我們幾個小青年面對名人,卻不知如何開口,屋子里一時杳無聲息。路遙拿出一盒煙分發給大家,癮君子不多,只有我接住點燃了。夾著這支煙,我在心里努力想把眼前的路遙和理想中的路遙對接起來。路遙說,你們來看我,我很高興,我十分樂意和大家拉拉話,不喜歡空泛的演講,不準備搞創作談。
在灰白色的煙霧中,路遙談鋒漸健,時而平和,時而激動,時而幽默。說到《人生》中的高家林和劉巧珍,路遙說,他們是陜北千萬個普通青年的縮影之一。
告別時,路遙目送我們,還是站在二樓欄桿處,還是那個姿勢,那種神態。我注意到他左手指間一直夾著一支煙,一直沒熄滅,一支接一支地燃,青蛇般的煙霧在他的頭上盤繞。
難忘一夜
幾天后,在廟灣河對岸的小吃攤上,我又和路遙相遇了。他似乎對我有印象,顯得很高興。說話間,他約我到礦醫院一敘。能得到心中偶像的約請,我當時的心情是外人難以理解的。坐定下來,我倆山南海北,談的很是投機。我還拿出采訪本,請他簽名,他十分爽快地拿起圓珠筆,寫下了一行字:“文學是愚人的事業,錄柳青話”。
當時,我身上恰巧帶著一篇剛剛完成的習作,便拿出來請教路遙,并詢問他的近況。路遙告訴我,改革開放存在著這樣那樣的問題,想寫城鄉普通勞動者的命運,書名暫定為“普通人”。說著,路遙隨手從桌案上拿起“延河”編輯部信紙遞給我一本。我看到桌案上還有已經寫好的4本。我當時并不知道,這就是后來的《平凡的世界》第一稿。
我看他的書稿,他看我的習作,不知過了多久,我感到他稍有倦意,聚在頭頂上的煙似乎凝滯在那里。他在我的習作《母親》篇名前加上“寫給”二字,然后又拿起桌案上一本《靜靜的頓河》遞給我看,而他則又伏案疾書,繼續寫他的書稿,一直到天空破曉。
直到今天我仍然難以置信,在黃土高原這個礦區醫院的小房子里,我竟然陪伴一位當代名作家度過了難忘的一夜,而他筆下書寫的正是“當代文學詩與史的恢弘畫卷”——《平凡的世界》(雷達語)!我的那篇經老師修改的習作《寫給母親》,后來也發表在河北秦皇島東岳文學《新生活》雜志創刊號上。
從1990年底至1991年初,中央人民廣播電臺連續3次播出路遙的百萬字長篇小說《平凡的世界》。1991年3月10日,代表當今中國文學的最高獎項——茅盾文學獎揭曉,《平凡的世界》獲此殊榮。
同年11月13日,銅川文聯召開路遙作品討論會,省文聯、作協的和谷、商子雍、田奇、李若冰、李沙玲等作家、詩人、評論家應邀前來。上午,路遙是鼻孔里塞著棉球出席會議的。下午的會開了一段時間,路遙彎著腰又來了,背比先前更馱了,后來還不時得插上氧氣。會上,路遙的第一句話是:“不寫東西老毛病就犯了。”
后來讀路遙的創作隨筆《早晨從中午開始》,總會禁不住潸然泣淚。路遙視寫作為生命,像個苦行僧,他完完全全是用“深刻的現代理性和動人魂魄的真血真情”與文學作交換。他是一個優秀的作家,他是一個出色的政治家,他是一個氣勢磅礴的人,他是夸夫,倒在干渴的路上(賈平凹語)。也許正因如此,路遙才會與鼠為伴、與煙為伴、與燈為伴,與寂寞為伴,度過了那么多無言而又轟轟烈烈的夜晚。
背后故事
1985年秋天,路遙的《平凡的世界》在陳家山礦動筆。路遙對煤礦是陌生的,只是因為他的弟弟王天樂的兩個妻哥都在礦上工作,有親戚可以照顧他。
后來才知道,《平凡的世界》第一部也曾遭遇尷尬。
第一部寫完后,路遙將稿子交到出版社,一位編輯在西安人民大廈看了三分之一就退稿了,認為書不行,不適合時代潮流,屬老一套戀土派。好在中國文聯出版公司編輯李金玉女士得到消息,趕到西安讀完書稿,飛回北京,接著打來電話告訴路遙,公司決定出版。
此時,路遙投向廣州《花城》雜志社的稿子也定稿了。也就是說,《平凡的世界》是一稿兩發的。路遙這樣做,為的是多掙點稿費,弄點煙火錢。那時,作家已越來越難當,微薄的稿費和暴漲的物價,讓大部分作家入不敷出,生計維艱。路遙也不例外。為了生活,路遙也曾幾次去寫并非情動于中而行乎其外的題材,甚至是廣告稿,那時,路遙已身染重病。一個蜚聲文壇的作家,卻是如此的命運和生活軌跡,至今想來,也無不令人心中堆起許多的唏噓。
《平凡的世界》第二部是在陜北吳旗縣武裝部一孔窯洞里完成的,那是1986年的秋天,路遙和愛人林達離婚已成定局。
1987年秋天,路遙在榆林賓館開始了《平凡的世界》第三部第一稿的寫作。其實在抄寫第二部時,路遙的身體已出現了問題,還吐了血,他的一切因此變得更加悲壯起來。他的背弓著,頭發已花白,手握寸把長的筆,就像戰場上的敢死隊員,率領著作品中一百多個人物,哭著,笑著、吶喊著、呻吟著走向生命的未來……
1992年11月17日早8時20分,這個千百萬普通人的早晨,一代文學大師路遙因肝硬化消化道出血醫治無效,撒手西去。
42歲,距43歲生日還有16天,如此年輕的生命過早地結束,給這個平凡的世界不僅留下了不平凡的作品,也給活著的人留下了無盡的遺憾和慨嘆。
路遙死了,不死的是他的書,還有那展飄揚在陜西、乃至中國文壇上的永遠不倒的血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