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88年10月,尼采在精神崩潰的邊緣寫就了《權力意志》這本小書。任何時候讀這本書心緒都無法平靜,因為你將直接面對的是尼采狂暴而高傲的靈魂。在書中,尼采一一評述了自己的著作,飽含自信,如果不清楚尼采這時候的精神狀態,真可以把它視為狂妄之作。主旨可以說是“反基督”,或者從另一面來說,“肯定生命”。在本書一開始尼采就談到了自己的疾病,他在精神上絕不視自己為一個病人。最近我才看到有文章說,導致尼采精神崩潰的根本性的疾病乃是“梅毒”——這個當時歐洲人都羞于啟齒的疾病——然而,照我說來,尼采的疾病有怎樣一個名稱是毫不要緊的,這根本不是問題的所在。問題的關鍵存于,疾病如何造就了尼采。尼采自己存書中的剖析就極深入,他說 “從病人的角度去看較為健全的概念,反過來,從豐富生命的充盈和自信來俯視頹廢本能的隱蔽活動——這就是我經受的為時最長的訓練,即獨到的經驗,假如說我在某個方面有所專長的話。現在,我對此得心應手了,我有一雙顛倒乾坤的手:這也許就是為什么唯有我才能。‘重估一切價值’的首要原因。”疾病賦予了尼采以雙重視角,能夠用雙重眼光來觀察世界。尼采說,一切偉大的認識都具備這種眼光。也許真的是疾病才造就了如此的尼采。我不禁想到在瘋癩與文明之間游蕩的福柯,或者存哲學的邊緣徘徊的德里達,或者在西方與東方之間奔走的薩義德,他們的種種立說似乎都得益于這種雙重視角,而世界的真相愈益顯明。尼采確實是在疾病/健康這個關系之下來評估基督文化的,從尼采來看,基督文化“道德”是有毒的,它反對生命,這危及到人類的健康尼采說,發明上帝,便是為了反對生命。而道德,其本意是報復生命——而且是卓有成效的報復。尼采強調說:我看重這個定義。所以,尼采從肯定生命的角度站到了反基督的立場上面。尼采攻擊基督不遺余力,無非是為了肯定精神的健康,肯定生命的價值。讀尼采,不得不想到魯迅。魯迅乃是中國人理解“西方”、理解“現代”的偉大參照人物。其實關于尼采的“反基督”,中國有一個極其相似的對應詞,即“反封建”。從這個立場上,我便可以理解尼采的所作所為是何等的重要了,就像魯迅是何等重要一樣。處于當時的西方,似乎必須要有一個尼采,就好像處于當時的中國,必須要有個魯迅一樣。二人皆甘居破壞者之名,因為非如此不足以摧毀舊有的價值。魯迅反封建文化,醫治國民之精神,同樣是站在肯定生命的立場上面。魯迅早年就喜愛尼采著作,在精神上與尼采極近,如果能夠理解魯迅,就必能理解尼采。
有一段話讓我看到尼采的寂寞“……十年了!德國誰也不對這件事感到內疚,即要在荒謬的沉默面前維護我那被埋沒了的名字。有個外國人,一位丹麥人卻做到了這一點。首先他具有足夠的本能的細膩和勇氣,他對我那些所謂的朋友感到氣憤……去年春天,哥本哈根的喬治·勃蘭兌斯博士開設了講座講授我的哲學,今天有哪一所德國大學能像他這樣呢?”勃蘭兌斯也許是當時唯一真心支持尼采的人。發明了“永恒輪回”的尼采絕不孤獨,他只是不得不面對無邊的寂寞與黑暗。
(責編:孫 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