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下晚班回家的路上。正準備關掉手機,突然聽到嘀嘀的叫聲。一封折疊好的信躍上了紫色的顯示屏,上寫:老地方,等你。振邦。
我心駭然。
我早已不是十年前流落此地的打工妹,更不是做了鬼又折回陽間找她的男人的如花。我已是一名女審判官。
他也不是陳振邦——《胭脂扣》里茍且偷生的十二少。
我把他擱淺在記憶里,十年了。
打車至經十三路下,步行至龍盤橋,下至橋墩處,沿運河步行200米,再上至一座半墻。
月亮已出來了,映著河水。半墻上是他,他垂著的雙腿打著晃。
“我知道你會來。”
“這里沒變,否則會迷路。”
“變了,全是投懷送抱的女人。”
“這里可是紅燈區。你這樣的衣冠楚楚,不怕女郎們吞你?”
“你看我變了沒有?”
振邦側著臉,朝著月光的方向。
神朗氣清,奶味殘留。下巴與兩腮的青色月光下仍能看到。
“你變了。”
我站在他兩膝間,命令他:“讓我坐到你身邊,行不?”
他跳下來,把我抱到半墻上,再一個縱身跳了上來。
“我們認得多久了?”
“十一年零六個月。”
他一張白團團的臉看著我:“你記得這么清啊。我都以為半輩子了。”
今晚,他真的開心。
十一年前,我從邁皋橋旁經過,正準備招一輛三輪車去洗菜園子的時候,食家莊飯店門前站著的正是振邦。他攔住我:“今晚就你了,陪我吃飯。”
“本小姐不是三陪。”
“一陪就夠了。”
其實我也沒事。我死心塌地跟著干的電腦店老板,終于向他的老婆妥協了,幫著她賣襪子。那天失業后的我去郊外看落日,后來步行了一個多小時,才到了邁皋橋,早已餓得乏力。
振邦用一只胳膊擁著我,笑容可掬。
振邦(誰知道他叫什么。本小姐正在看李碧華的小說,入了迷,在城市的黃昏,總是覺得有一個女鬼會迎面蹣跚而來)把我帶到一個包廂里,坐到我的對面,說:“振邦這名字不錯啊,比我有抱負。”
點了一個白菜粉絲牛肉煲,便不再理會。振邦倒會點菜,一口氣點了七個熱炒。
要了一瓶干白。
振邦有白皙干凈的手指,他喝著酒,也不勸我。我當然不是如花,她吃熱氣就夠了,我玉箸飛動。
一不留神,振邦卻伏在了桌上,兩手迭著,上面放一顆青春的頭顱。指尖也是紅的。
一個不善酒的男人,與一個胡吃海喝的女人一樣,必定在生活中是脆弱的。
這樣的小飯店,這樣的萍水相逢。
等我想拎起包走人的時候,振邦卻醒了,一雙劍眉下是一張過于英俊的臉,眼睛有些紅。
我們步行,經八路,經十三路,龍盤橋,橋墩,振邦先雙手一抱,把我抱上半墻,自己再縱身一跳,與我并坐。
沒有陽光,沒有向日葵,沒有嗡嗡的蜜蜂飛來飛去,那是我的童年,與振邦的絕對不一樣。他一看就是城里人。
振邦說:“你就叫如花吧?”
我笑問:“你看過《胭脂扣》?”
“看呢。”
下弦月靜靜地掛在天邊。
振邦說:“我有一個朋友,讓我去食家莊等她的。等了一周,她卻不來了。”
“是女朋友嗎?”
“也可以這么說。”
“你盼著她來嗎?我看你,她不來你反而輕松呢。”
“是啊,突然解脫了,因此,看到你從巷子口出現的一剎那,就決定玩個盡興。”
振邦穿著制服,我不知道藍色的制服是什么行當的,振邦說,他是法院的,具體是做法醫。
振邦說了他的名字,他看到我搖頭有一絲失望。“你不看報?”接著又說:“這也好。”
我忙問:“什么意思,你是想說你很有名啊?”
振邦看著一河的水說:“真想不到我們會來這個地方。我第一次陪老法醫到這里來驗過一具投水女尸。”
“天,”振邦趕在我崩潰之前,把我抱住了。
片刻留戀。
振邦拖著我的手,講起那女鬼。幾次我緊張得轉身貼在他懷里。
半夜了,草叢里有蟲子在叫。夜游的人全走光了。
振邦留給我一張名片,讓我有事找他。他的名字中有一個“錦”字。我沒命地喜歡這個字。
回去的第二天我便給了他一個電話,原因很簡單,在這個城市我一天也呆不下去了。
第三天,我便上了班,在一家區級法院做庭審書記員。五年后,我不僅有了審判員資格,還立了功,這是后話。
就在我工作一周后的周日,他打電話找我,又是這樣地猝不及防。
他在我眼里是一個幻影。
我們聚頭后,就轉移了。運河邊已成了亂得很的紅燈區,是一個是非之地。
我們步行到食家莊去。食家莊似乎一下子變了,屋檐掛了一排紅紅的宮燈,裝修一新,喜氣洋洋的。
錦喝了酒,很快又是一個紅人,從臉到眼睛到脖子到手指尖。意識卻是清醒的,他說,他不想結婚,母親老了一直催,父親也拂了許多老領導的面子,因為錦什么人家的千金都不要。年前,因為錦的一句話“我不想結婚”,讓父親一時氣厥,腦中風,幸虧搶救及時。母親把錦趕出了門。
我聽著,比起錦,我只是個山野丫頭,17歲進了城,頭兩年白天做保姆帶孩子,晚上上電腦培訓課。
錦說,他十七歲就遠離家鄉參加了工作,父親希望這份工作能夠鍛煉錦的自覺性與吃苦耐勞的能力。
我只管吃菜。我最看不得的是,點了一桌菜的人自己卻什么也不吃。
“你在聽嗎?”
看來錦并不糊涂。
“聽啊。放心,我吃菜不影響傾聽。”
“你是如花?”錦期期艾艾地問。
我生吞一口鮑魚:“我是如花。”
“如花,跟你說啊,那里真不是人呆的地方。”
我停止了咀嚼,朦朧里看著他。我與他的距離,正好是十二少振邦與如花的距離。一個在天這邊,一個在天那邊。一輩子走不到一起,兩輩子也無緣。
“那一年我才十八歲,一個處子啊。生了疝氣,疝氣,你懂不懂?”
“我懂它干嗎?我會生這種病嗎?”我癡呆一樣盯著他問。
“父親給單位領導打了一個電話,就不再問我的事。也不讓驚動我的母親,我母親膽小,有糖尿病,到我那兒也不能久呆,更不要提服侍我。”
我看到什么啦?我發誓再也不動筷子。我看到漂亮的錦已在流淚。男人的淚讓我有些驚慌。
淚水越來越多,我伸手遞了紙巾給他。
“振邦,你可以不講啊,如花命薄,擔當不了什么的。”
“如花,你讓我講完,這事不講出來會憋我一輩子。”
振邦哭著:“我被帶進了手術室,幾個護士圍上來準備剃那里的毛。我那里的毛長得真是多。護士年輕啊,她們你推我推,誰也不肯上來剃。主要是我那里勃起了,我害羞極了,那么大那么大。這時年齡大一些的我后來喊她褚阿姨的,一把抓住了我的,三下五除二剃干凈了,我那些東西粘了她一手。當時,她笑笑說,這孩子……”
我糊里糊涂地聽著,如臨水照花,如隔岸觀火。
“后來褚阿姨經常來看我。她總是帶吃的來。她跟醫生及病人講,她是我爸的至交,惹得很多病友羨慕得要命。醫院病床空的多,因此,我一直是一個人一間房。”
如花終于有些醒了,含糊著問:“她是你的阿姨,她能怎的?”
錦,不,振邦低了頭,伏在桌上大哭:“她欺辱了我。”
“那幾個月,她一來,我就緊張,她把我壓在身下,她那么強,那么忙碌。我每次都是緊閉著眼睛,不看她。”
我有些暈了,振邦游絲一樣的聲音說:“那年我才十八歲,褚阿姨是一位領導的老婆,她能夠讓我一直呆在醫院里,說是我炎癥久久不能愈,后來,又說讓我給領導當文書。年底我鬧著要回家,父親舉著拳頭阻止我也沒有用。終于在年底才退回老家,正好法院急需工作人員……”
“如花,如花……”
是振邦的聲音:“你真的是如花?”
“我也不知道,認識你后,我一直是如花。”
我幫錦披上外套,與他一起走出飯店。他說:“要不要送你?”
“不啦。”
“那要不要走走?”
“走吧。”
我們并肩走著。
那晚分手以后,錦消失在我的世界里。
“老地方,等你。振邦。”
春風沉醉,我終于看到了輕松的錦,沒有一絲振邦的暮氣,這正是我一直希望看到的。盡管這幾年里我與他不通音訊,但他知我行蹤。
今晚,我要對錦說:“錦,叫我彩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