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二那年我十六歲,正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年歲。生病好像注定是別人的事情,離我很遙遠。但一次感冒讓自命不凡的我狼狽不堪,而“靈丹妙藥”卻是那平時我認為很不起眼的茶飲。
那年冬天的一個早上,我早早來到學校,早自習沒多久便感覺肚子隱隱作痛,惡心、打顫、發冷、瞌睡,背部冷汗淋漓,額頭一陣陣地發麻發暈。我原以為是瞌睡鬧的,趴在課桌上睡了一覺卻依然暈暈乎乎,越來越難受,實在撐不下去了,只好向老師請假回家去。
到家時奶奶還在炕上擺弄她那永遠也擺弄不完的針頭線腦,爺爺坐在炕頭那個他心愛的紅泥小火爐跟前喝茶吃饃。忽明忽暗的爐火映紅了爺爺被歲月風蝕雕刻過的臉龐,爐膛里的小木條及玉米棒上火苗歡快地跳著,房間里彌漫著淡淡的青煙及茶香,煮沸的茶冒著誘人的熱氣,烏黑的茶壺里,開水突突地響著。看到了爺爺和奶奶,我便毫無顧忌地嚎啕大哭起來。驚慌失措的爺爺奶奶終于從我抽抽噎噎的敘述里搞清楚了事情的原委,便不再緊張。爺爺溫和地笑著告訴我這是外襲風寒。讓我先睡下,說他有神秘配方,馬上給我熬制靈丹妙藥,喝了就什么事都沒了。
我顧不得許多,放下書包,上炕倒頭便睡,過了不知道多長時間,爺爺推醒我喝“藥”。
只見他端來一個廣口玻璃杯,里面是一些黃綠相間的冒著熱氣的液體。我拿到鼻子前聞聞,味道很香,喝到嘴里甜甜的,略帶點很舒服的苦味,夾雜著莫名的清香。從嗓子眼一路下去,暖暖的,溫度適中,是那種嗓子剛好能承受的溫和。這么一大杯我端起一飲而盡,喝得一滴不剩。液體在杯子里消失,我意猶未盡,沒想到藥會是這樣好喝!喝完后我把杯子一推,又接著睡。土炕很熱,但爺爺還是給我蓋了厚厚的棉被,頭頂周圍全用枕頭堵著,他和奶奶則悄無聲息地坐在我的兩旁各干其事。
就這樣等我清醒過來的時候,除了通身淋漓的熱汗外,身體已完全沒有了先前的不適,舒服極了,也輕盈了許多。從炕上爬起來在地上走了幾個來回,感覺真的好了!告別了爺爺奶奶,我一溜煙地向學校跑去。那天的陽光格外明朗,天也是藍藍的,鳥兒的啁啾呢喃竟是那么美妙動聽……
中午回家我禁不住好奇地問爺爺,他究竟用了什么神秘配方。他說是茶。我根本不相信,也從沒聽說過茶也能治病。爺爺解釋說,可別小看了這小小的茶,配上不同的東西會有不同的醫病作用。比如,可以用在自家花園里采摘的菊花曬成干菊花,還有用門前那棵桑葚樹在霜后采摘的葉子曬成干桑葉,分別與茶同泡或煮便是菊花茶、桑茶。今天的“神秘配方”其實一點也不神秘,是冰糖紅棗姜茶而已。
我慶幸自己的病用茶就治好了,從此也與茶結下了不解之緣。在家的日子里,爺爺喝茶總不忘也給我弄一杯。茶飲成了我日常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不僅是因為那讓人難以忘懷的香味,更重要的是可以無節制地享受來自爺爺的博大的愛。
爺爺一生嗜茶如命,很少瞌睡,前半夜聽收音機,后半夜等我迷迷瞪瞪睜開眼,往往是房子里面青煙繚繞,昏黃的爐火映照著他那慈祥的面龐,似夢似真。
早晨等我再次醒來,他早已過足了茶癮,滿屋子彌漫著另一種誘人的香味。那是他用爐火余燼燒制的圈圈饃、雞蛋、洋芋、紅薯、玉米等。那種將熟未熟時散發出的特殊味道香透了我整個童年、少年時代。
離家在外打拼的日子,每次回家我都會賴在爺爺奶奶的炕頭,假裝生病支使得二老團團轉。爺爺奶奶明明知道我在裝病捉弄他們,但并不點破,爺爺總是及時捧上熱度剛好,甜味適中的冰糖紅棗姜茶。我迷戀爺爺燜的冰糖紅棗姜茶的香味,在后來無數個夢中常常余香繞梁,熟識如在昨日……
那天在異鄉一聽到爺爺去世的消息,我的腸胃即刻翻江倒海般地疼痛。惡心、失重、渾身冒冷汗,哆嗦、走路像踩著棉花堆。癥狀和多年前第一次感冒時一模一樣,這次我沒有裝假,可那暖暖的注滿爺爺特有的愛的冰糖紅棗姜茶只能在夢里出現!想起這些,我不禁潸然淚下。肚子又在隱隱作痛,太陽看上去也是那么眩目,有如冰糖紅棗姜茶的顏色,所不同的是它沒有我所熟悉的溫和,只有爺爺才能給予的溫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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