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上的天色不太好,可是爹爹也到來,實在很難得!爹爹說:“你們愛吃花生么?”我們都爭著答應:“愛!”“誰能把花生的好處說出來?”姐姐說:“花生的氣、味很美。哥哥說:“花生可以制油。”我說:“無論何等人都可以用賤價買它來吃;都喜歡吃它。這就是它的好處。”——許地山《落花生》
老舍先生是酷愛吃落花生的,他有篇散文叫做《落花生》,文章開宗明義便說,他是個謙卑的人,然而口袋里裝上落花生,邊走邊吃。卻會開始覺得自己比秦始皇還驕傲。假如有人問他,作了皇上,要怎么享受?“簡直不必思索,我就答得出:‘派四個大臣拿著兩塊錢的銅子,愛買多少花生吃就買多少。’”
比老舍在文壇活躍的年代再早個十幾年,美國百老匯有位劇作家,名為波拉克,此人雖未寫出流芳千古的經典佳作,卻留下一句屢見后人引用的名言:“世上最有勇氣者,莫過于吃了一粒花生后,便可停嘴的人。”善哉斯言,庶幾至理。花生這玩意,不吃則已,只要吃上小小一粒,便足以勾起饞勁,除非刻意抑制,否則往往在不知不覺間便讓滿滿一盤花生見了底。最起碼,我自己就抗拒不了那一粒接一粒吃個不停的欲望。花生又名長生果。因為長在土里,故又稱土豆,我的母親生前任教職多年,平日習慣說普通話,可是每提到花生,往往仍是河洛話發音的“土豆”,而在我父親口中,土豆則成了他老家方言里的“花生米子”。恐怕就是這個緣故,我直到上了小學,才曉得土豆或花生米原來有個頗具美感的全名——“落花生”,也就是落花所生之物。
兒時,我開始習字以后,熱衷于一路默讀招牌,碰到不懂的就問,因此學會不少新字。還記得有家店的店名就特別怪,叫“有意落花生”,為什么賣花生的要取名為“有意落”呢?轉過頭來問坐在身旁的媽媽。“哎呀,店名不是‘有意落’,是‘有意’落花生,落花生就是土豆、花生米。”這是件瑣碎到不能再瑣碎的小事,卻留給我鮮明而深刻的印象,大概是因為我破天荒頭一遭體會到何謂“誤讀”。
落花生的英文為peanut或ground nut,也容易產生誤讀,因為花生實非堅果(nut),而是蔓生的豆科植物,不過在歐美國家,卻把花生當成堅果食品來販售。落花生原產于中南美,在明代萬歷年間,也就是大約四百年前,由葡萄牙貿易商引進中國。古人說落花生乃落花所生,亦為美麗的錯誤。落花生開花受精后,花朵下彎,于房柄伸長進入土中,發育成莢果,看來就很像花朵凋謝落土而后結果,因此有了這不合實情的詩意名字。
落花生不但可口,且有多重用途。它可以榨油,在無電力時代被人當成燈油,如今則拿來炒菜,比葵花油、大豆油都來得香。落花生亦可烘熟后研磨制成甜醬或佐餐醬料,美國的花生醬和東南亞的沙嗲醬是個中代表。落花生在中國菜里也是家常烹調食材,加排骨燉成湯,濃稠鮮美;用冰糖、醬油紅燒成花生蹄膀,香滑而軟糯;花生去殼鹽炒或油炸,是老少咸宜的零嘴:路邊攤上堆得像小山的帶殼水煮花生,還有那一鍋熱氣氤氳、奶白色的花生湯,則是我對故鄉冬日的美味回憶。花生更是絕佳的下酒小菜,和啤酒還有高粱酒之類的烈酒尤其搭配。
我幼時每隔一陣子便會被送到奶奶家住兩天。只要奶奶塞給我幾塊錢,叫我去巷口買花生,我就知道是爺爺又犯酒癮了。爺爺翹著二郎腿坐在飯廳,啜一口酒就嚼一粒咸花生,悠哉游哉,享受得很。有時他喝多了,滿面通紅,滿口酒氣,雖不至于動手打人,卻真像秦始皇般耀武揚威,粗聲粗氣使喚奶奶,不時還會嚷嚷兩句,我看了爺爺的樣子很害怕,奶奶卻似乎一點也不在意。我那時不明白何故,而今回想起來,奶奶或是依她那一輩傳統女性的思維,作出判斷:與其讓身形挺拔、風流倜儻的爺爺到外頭拈花惹草,不如就隨他在家里當皇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