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實話,我雖為四川樂山茶鄉人,卻一直不喜歡飲茶,自然也難得享受品茗的那一份生活雅趣,這大約與人的生活品味和性格有關吧。生活中,我是一個粗陋的人,也是極講效率的人,做什么事情都急于在最短時間里立竿見影。如果口渴了,信手取來水,也不去講究是暖瓶里的開水還是水管里的自來水,所以,沏茶對我來說是一件瑣事,不僅要燒沸水,還得講究放入杯中的茶葉的量,然后又是第一泡水、隔夜茶能喝不能暍,與身體的健康有著怎樣的因果關系等等,不一而足,至于家中來客,如是女賓就遞去一聽飲料;如是同性朋友,那就開啟一瓶啤酒對酌……由此,即便在訪友或聚會時,暍著諸如龍井,毛尖,烏龍什么的,我也不覺得有什么別致,各取所需,畢竟我是喝而不是品。不過,人的生活方式不是一成不變的,特別是迫于生活環境的改變而改變時。
我十幾年前成為下崗一族后,為了生計漂泊異鄉,苦挨的日子難以言狀。當然也有讓人欣慰的經歷,如前年在克拉瑪依戈壁灘的工作和生活便占有一席,其中,戈壁灘上的自制茶是一抹不可忽視的艷麗色彩。
在我那個隊里,總共的十幾位工友,都來自五湖四海,每天隊里都是南腔北調,還摻雜著高分貝的粗話,這是男人與男人之間言語的風格,除了借助于燥熱的烈酒和辛辣的莫合煙來熨慰男兒的性情外,我們還能在空曠無際的戈壁灘上乞討到怎樣的生活情趣呢?
在井隊工作時間最長的要屬“小云南”,從三年前來到這里后,到過最遠的地方也就是離井架最近的克拉瑪依市。由于彼此家鄉相鄰、鄉音相近的緣故,我倆便成為了無話不談的“二人幫”。“小云南”煙抽的極少,酒根本不喝,這很是出乎我的意料。后來,我從一位工友的口中得知,他不是不會喝酒,只是戒了酒。最后一次沾酒,是在兩年前他收到村里女友的“分手”信那天。他在對她背信棄義的謊言中暍醉了。哭泣中,他說他拿到這一年的薪金,就湊足了她父母索要的彩禮,可她還是沒能從世俗的價值觀中扛過來。也因了這一次的酗酒,“小云南”險些丟了性命,如若不是他體質好挺了過來,荒涼的戈壁上,又能到哪里找來名醫良藥?從此他發誓不再喝酒,還要賺到娶兩個老婆的錢。
我們所飲用的液體,除了酒外只有從千里之外運來的生活用水。由于生活設施的簡陋和男人們的懶散,我們大都直接從鐵箱里飲水。直到“小云南”過生日的這天,他竟然以“茶”代酒回敬工友們的恭賀。我還記得當時的情形,傍晚時分“小云南”架起一座沙灶,特意取來一些浸滿污油的棉紗為燃料,把一臉盆的水燒沸后,倒入盛有說不出名稱植物的碗里。不一會兒,我嗅到了久違的清香,忍不住小呷一口,一股蜜液,滿載著驚喜溜進我的脾胃,這樣一身愜意的享受時刻,值得一生回味。
當多數的工友們酒足飯飽,七橫八豎時,貪戀“茶”的我沒有與他們為伍。最為清醒的“小云南”這才有了興致回答我酒前的討教。原來,“小云南”自制的茶便是戈壁人所說的野枸杞,戈壁的沙灘便是它生長的溫床。“小云南”把這種矮小而渾身白刺的灌木采擷回來后,先用微火在盆里炒酥,然后把它揉搓一番,沏上沸水便是我飲用的茶水了。他說,如果可能的話,再進行些蒸餾和吹曬,更是一道名茶;他又說,炒過的野枸杞也可以當作零食直接嚼食。經過“小云南”斷斷續續的點撥,我再一次品嘗時,滋生出了刻意的玩味:沉醉在野枸杞茶的余香中,我領悟了這“平沙茫茫黃入天”的世界自有它的美麗,它并非只有我們眼中的冷漠和臆想中的猙獰。要承認,還是那句話說的對:“世界處處都有美好的事和物,缺乏的是用眼去發現和用心去尋找。”
接下的日子,我放棄了喝慣了的烈酒,鐘情于野枸杞茶。每當我躺在夏夜的沙礫中,身邊擱有一碗戈壁茶相伴,我很自然地感受到野枸杞的那份頑強生存的自尊和驕傲。此刻,戈壁茶讓我懂得了命運最終應由自己掌握。
當我離開克拉瑪依時,還從當地人的茶碗里看到了戈壁上的其他名茶:被戈壁人譽為“沙漠公主”的沙棗花,所沏出的茶水并不遜色于野枸杞:而甘草根,搓去沙土直接晾曬在戈壁灘上后,隨時用來單沏為茶,還有清火祛毒的藥效。
回到家鄉后,我不僅沒有放棄對戈壁灘上自制茶的鐘愛,相反這種情結日漸甚濃。在兩年多的時間里,雖與戈壁灘相隔千里,但這不僅沒能影響我與工友們的友情,反而拉近了我們之間的距離,其中有牽掛,也有我的私心——希望他們給我寄來野枸杞、沙棗花、甘草根,與家人和朋友說起那些戈壁茶來,我饒有興趣,并樂此不疲。品飲著一杯出自戈壁灘上的茶水,我感慨它與其他飲料的巨大差異,讓我最好最親的人們虔誠地分享我的這段生活經歷,也讓“家無茶香”成為歷史。這樣的茶香不是家家都能復制,人人可領悟的,它只屬于我這個從戈壁上回來的人。
前些天,我接到了“小云南”的電話,他在那頭說,現在工地上的工友們都在喝戈壁茶,已經很少有人喝酒了。他還說,喝過戈壁茶的人都和我一樣,即使是人走了,心還在戈壁,總是忘不掉那戈壁上的黃沙,和黃沙上一簇簇的野枸杞。戈壁茶,戈壁茶,讓我難以割舍,讓我心存牽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