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襲徐家樓
清代順治年間,山東泰安縣的徐家經過祖孫三代人精心經營,家業不斷擴大,至曾孫徐文誥當家時達到鼎盛,擁有良田20萬畝,當鋪、藥鋪、錢莊等60余處。徐家所居院宅雄偉龐大,樓、榭、臺、閣一應俱全,計有各式正廂房360余間,四層大樓3棟——徐家樓因此得名。徐文誥家大業大,成為泰安周圍數百里首屈一指的大財主。
嘉慶十五年(1810年),徐文誥之妹徐文香出嫁,為購置上等嫁妝,徐家派人跑遍了山東各州縣。因需兩張豪華藤床,徐文誥之母徐張氏親自出馬.率領奴仆婢女一批人到古都開封驗貨。購好藤床,徐張氏又出高價雇傭鏢局高手護送,一路上奢侈鋪張,浩浩蕩蕩,頗引人注目。
河南大盜王大壯、王三壯見此情景,心想,為買兩張床而造如此聲威,此婦必有萬貫家私。于是,二人糾集同伙14人,尾隨至徐家樓,隱蔽在徐家院宅周圍,伺機下手。
徐家樓護院拳師姓柏名永柱,出身武術世家,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尤其善用九節鞭,還練就了一身攀屋跳越、飛檐走壁的輕功。柏永柱白天授徒練功,夜里組織仆人、長工巡邏護院。周圍盜賊深知他的厲害,雖然對徐家錢財垂涎三尺,卻不敢輕舉妄動,所以徐家樓多年都安然無事。
王大壯和王三壯不知內情,夜間率眾賊越墻行竊,被柏永柱擊退。以后接連幾次均不能得手,不但盜竊不成,反而被柏永柱的飛鏢打中數人。二王見武功不勝,便心起殺機。他們從東北買回土槍,決定先擊斃柏永柱,再動手搶劫。
一天夜間,盜賊兵分兩路,由王三壯帶領幾個賊徒翻墻入院,吸引柏永柱及護院人員,而王大壯則帶幾個持槍的盜賊爬上門樓,暗中埋伏,一旦柏永柱出現,立即開槍殺人。是夜,柏永柱發現盜賊又進院內,不知是計,率護院眾人持械追趕。追到大門,樓門上亂槍齊發,柏永柱和護院人徐士朋當場中彈身亡,佃戶劉儀負傷。趁混亂之際,盜賊們闖入樓內進行搶劫。當徐文誥與其弟徐文淵聽到槍聲,持土槍趕到時,盜賊已逃得無影無蹤。
畏盜如虎
第二天一早,徐文誥派人赴縣衙報案,控告群盜持械人室,搶劫財物,并用土槍殺人等。泰安知縣汪汝弼聽說是赫赫有名的徐大財主家出了人命案,不敢怠慢,急忙備了轎子,率三班衙役(皂班:值堂役;快班:司緝捕;壯班:力差)急急趕往出事地點。
汪知縣來到徐家樓,命衙役仔細勘察現場,自己卻在徐文誥陪同下坐在客廳喝茶等結果。約摸半個時辰,仵作驗尸完畢。稟報死者系被土槍擊中身亡。汪汝弼一驚,走出來觀察現場:門樓上有煙火痕跡;北二樓窗欞被砸毀數根,其他無明顯異樣。
汪汝弼問道:“盜賊如何進入樓內住室?”
徐文誥答:“回大人,是砸毀窗欞爬入的。”
汪又問:“所失何物?”
徐文誥呈上所失錢物清單一份,請知縣大人過目。汪汝弼閱后,把臉一沉,說道:“樓窗距地面有一丈多高,賊人又沒長翅膀,難道他們能飛人不成?”
徐文誥無言以對,汪汝弼繼續說:“既然賊人能飛入,那大宗錢物又是如何被盜走的?分明是你們徐家借口盜賊入室,謀殺死者。”說完,喝令衙役綁了徐文誥,押回縣衙。
汪知縣為何睜著眼睛說瞎話?原來,嘉慶皇帝上臺后,清王朝已由盛轉衰。各地盜匪蜂起,地方官貪污受賄,甚至暗中勾結盜賊,魚肉百姓。嘉慶對此很是惱火,于是下了一道圣旨,對境內出現盜賊殺人劫貨案件的地方官,輕者降級使用,重者革職論罪。所以汪汝弼諱言盜賊,生怕因此丟了烏紗帽。再者,他眼紅徐家的萬貫家產,欲借此敲詐一筆,于是揚言要判徐文誥死罪。
徐文誥知道縣太爺是脅逼他掏錢,就讓家人送上了紋銀2000兩。汪汝弼得了銀子,就對徐文誥說:“以盜賊定案,本官要受處分;以謀殺論罪,先生必定冤枉。本官倒有一個兩全其美之計,可保你我平安。”
徐文誥問有何辦法,汪知縣小聲說:“可找一窮佃戶,許以良田數頃、白銀千兩,讓他自誣因夜間疑賊入院,情急之下誤殺了柏永柱。本官發配他三千里,了結此案,豈不兩全其美?”徐文誥點頭稱是。
徐文誥被釋放回家,急忙屈尊至夜間擔任巡邏任務的佃戶霍大友家,對霍大友懇求道:“你若能頂替罪名,在公堂承認是夜間巡邏時疑賊入院而開槍誤殺了柏永柱,我將給你良田300畝,紋銀1000兩,保你一生享受不盡。再者,我通融縣衙門上下人等,你絕不會有性命之憂和皮肉之苦。”
霍大友家里上有老下有小,生活貧困,對徐文誥這一優厚的條件頗為動心,又聽說不用償命,大不了流放幾年就回來了,便向徐文誥要求:再加一座新宅院讓家人居住。理由是倘若他流放幾年不回鄉,家人不致受凍。徐文誥雖然有點心痛,但迫于形勢也只好應允。
第二天,霍大友依照徐文誥囑咐,到縣衙投案,聲稱柏永柱是他夜間疑賊所誤傷,與別人毫無干系。汪汝弼煞有介事訊問了一番,然后就讓霍大友簽字畫押;宣布徐文誥無罪,霍大友非故意傷人,免死罪流放三千里,了結了此案。
然而,事情并非如此簡單。
一月后,受害人柏永柱的妻子聽說殺害她丈夫的兇手霍大友僅流放三千里。大罵汪汝弼貪贓枉法。憤恨之下,收拾行裝奔省城濟南喊冤。
山東按察使程國仁接了訴狀,委派歷城知縣郭志青赴泰安復查。郭知縣到后,汪知縣隆重接待,每日少女美酒相陪,重勘結果自然與汪汝弼所斷相同。于是,程國仁立即派快馬將霍大友押到濟南,打入大牢,聽候再審發落。審訊時,程國仁親自問案,霍大友堅稱柏永柱是他用鐵銃誤傷致死。并表示甘愿受罰。
程國仁問:“柏永柱被擊時是何月何日?”
霍大友答:“是八月十六日。”
程國仁冷笑道:“八月十六那夜皓月當空,那柏永柱既然是徐家護院拳師,想必夜間巡邏與你等相距不遠,你豈能認他不清?分明是因怨謀殺,借口疑盜誤傷而已。”
霍大友連連磕頭申辯:“草民與柏拳師無冤無仇,說起來他還是我的師傅,小人怎會謀殺他?實在是小人一時眼花,拒賊心切,開槍誤殺柏拳師。求大老爺明鑒。”
程國仁厲聲說:“分明是在狡辯!大膽刁民,不受皮肉之苦看來你是不會痛痛快快招的。”隨即喝令上刑。
霍大友受刑不過,被迫承認接了徐文誥的賄賂,替主人頂罪,現在只好如實招供,以洗清自己的不白之冤。程國仁將信將疑,命衙役暫時把霍大友押入大牢。
第二天一早,按察使司衙門口來一婦女擊鼓喊冤,程國仁立即開堂問案。那婦人30多歲,衣著破爛,自稱是霍大友的妻子。程國仁問為何喊冤,婦人哭訴道:“民女丈夫霍大友實屬無罪,只因家窮收了徐家的錢物,冒著砍頭的危險替大戶徐文誥頂罪。民女近日想到,若丈夫無辜被殺,不但他自己的冤情難申,而且一家老小再也無人撫養了,所以匆匆趕來為丈夫洗冤。”
程國仁審視民婦,見此人驚恐悲愴,心中傷感,覺得她說的不像假話,便進一步試探:“既然收了人家的錢財,答應為人頂罪,又怎么中途變卦,豈不是不仁不義?”
民婦答道:“那徐文誥原先答應為我家蓋新房一所,不料他見我丈夫已經冒認罪狀,便食言反悔了。他如此不仁,民女又何算不義?民女甘愿退回錢物,領丈夫回家。”
程國仁聽了霍大友夫婦的供證,認為所供不假。遂差人火速將徐文誥等押解到濟南。
審訊時,面對霍大友夫婦和柏永柱的妻子,徐文誥一時難以洗清自己,他一面承認賄賂霍大友替罪,一面又堅決不承認槍殺柏永柱,一個勁地喊“冤枉”。
程國仁越發相信徐文誥是真兇,命衙役上刑,徐文誥很快屈打成招,隨即被入死牢,聽候判決。
驚動嘉慶
就在這節骨眼上,案情又有了意想不到的變化。歷城縣捕役近日抓到了一個叫楊進中的盜賊,在審訊罪狀時,楊進中供出了同伙人中為首的王大壯、王三壯曾攜土槍搶劫徐家樓之事。
獄中的徐文誥得知這一消息,喜出望外,立即寫了訴狀,申辯自己乃屈打成招,并要求嚴厲審訊盜賊,稱柏永柱被害真相不難見分曉。
程國仁看了訴狀,心生疑竇,于是委派濟南府知府胡祖福、候補知府錢俊、歷城候補知縣周承寬三堂會審楊進中。不料,楊進中在會審時推翻了以前的供詞,聲稱是收了歷城縣衙捕役牛九的100兩銀子,才在堂上亂說一氣的。但傳來牛九對證時,牛九死活不認,還大罵楊進中狗血噴人,臨死還要拖個墊腚的——會審連續幾次均無結果,案子更加復雜了。
歷城知縣郭志青與周承寬是同鄉,關系一向不錯,郭志青見刑訊他的手下捕役,擔心牽連自己,就對周承寬說:“這個案子真偽灼然。老弟若定要嚴訊捕役,重刑之下何患無有?如此將置本縣于何地?”周承寬聽后心領神會,便不再審問牛九,回頭專審徐文誥。他為了盡快結案交差,便據情臆斷徐文誥拒賊誤殺柏永柱等二人,又令徐文誥及護院長工數人逐個承認,不承認者先掌嘴四十,然后跪地七日夜,直到承認為止。于是,周承寬既得徐文誥的供詞,又得到了徐家護院長工的證詞,最后以“疑賊斃柏賂霍頂認”的罪狀定案,擬發配徐文誥赴黑龍江為奴,并上報刑部批示。
不久,刑部批文駁回:一槍不能傷二面,況且土槍殺人與故意殺人實無兩樣,何得一人頂罪,且僅流徙而已?認為判罪太輕,駁回再審。
接到刑部批文,程國仁立即委派候補知縣李風主持重審。這李風年輕氣盛,意氣用事。審訊時,他根據刑部批文臆斷徐文誥和他弟弟徐文淵合謀殺害柏永柱等人,逼迫徐文誥承認,并傳令拿徐文淵到案。
徐文誥不服,在堂上極力為弟弟辯白。李風大怒道:“你以為財大勢大,本官就不敢治你?告訴你吧,現奉刑部之令,欲以兄弟合謀殺人罪論處,砍掉你與你弟徐文淵的首級。你還有什么狡辯的?”說完,便命動刑。
徐文誥害怕了,他利用家人探獄之機,密囑其弟徐文淵速寫訴狀赴京師都察院控告。
徐文淵依據兄長意思,以“盜賊殺害事主,官吏諱盜莫深.用酷刑逼迫誣服”為由,連夜奔京城上告。都察院接了狀子,見案情反反復復,真假難辨,不敢自專,便上呈嘉慶皇帝。
嘉慶帝看完狀子,對地方官避諱盜賊,嚴刑逼供的做法甚是惱火,御批道:“太覺可恨,真唐之來俊臣矣(來俊臣是唐武則天的寵臣,以施酷刑著名)。此等官員應正法,斷不可恕……”圣旨下傳山東,省府縣各級官吏,人人震悚。
就在此時,程國仁外調,原直隸總督溫承惠降任山東按察使。溫承惠原為和珅門生,和珅倒臺后,被降職使用。正巧,泰安知縣汪汝弼也是和坤的人,兩人見面,一拍即合,于是溫承惠讓汪知縣以原勘原審上呈。
山東巡撫和舜武以汪汝弼的呈文上奏朝廷,徐文誥一案似乎可以最后結案了。然而,事情又出了麻煩。
水落石出
起初,溫承惠對此案頗為重視,他信賴汪汝弼,無意與原審諸官員為敵。但濟南府知府胡祖福自恃升任登萊道,不把溫承惠放在眼里,到省不謁臬司,只拜謁巡撫和舜武,溫承惠對此嫉恨不已。
胡祖福拜見和舜武時談及徐案,說,溫承惠主持審訊徐案,仍以霍大友頂替兇手,這是徐文誥用錢買出的結果,足見溫承惠老于世故。和舜武對胡的話深信不疑。
第二天,和舜武傳來該案另一官員趙毓駒,問道:“趙大人可是審訊泰安案的主要官員?”
趙答道:“下官正是。”
和舜武嚴厲地說:“此案結果,背后異議甚多,皆懷疑主審諸員接受徐家的賄賂。如此膽大妄為,趙大人難道不怕被彈劾?”
趙毓駒聽了巡撫的指責,感到受了莫大的侮辱,凜然回答:“屬官雖然不才,但還不至于干出狗偷鼠竊之類的行為。此言一派雌黃,必定有人背后誣陷,請巡撫大人明察。”說完,雙手一舉,說聲:“下官告辭。”便走出巡撫衙門。
趙毓駒回到家里,越想越惱,遂連夜找溫承惠傾訴,溫聽后氣怒于胸。后來,溫承惠來到巡撫衙門,和舜武皮笑肉不笑地說:“聽說此案系徐家用錢買出來的,溫大人可曾聞知?”
溫承惠冷笑道:“有買必有賣,官員受賄了嗎?本司受賄了嗎?和大人如果有證據的話,盡管參辦就是了,何必話中有話?”
和舜武見溫不高興,就緩和語氣說:“不是本院為難你,實是案中疑點甚多,眾人議論紛紛的緣故。”
溫承惠生氣道:“請指駁無妨。本司乃兩朝老臣,一切罪責我都頂著。”一干話說得和舜武滿臉尷尬。
不久,和舜武得急病去世,程國仁回任山東巡撫。程國仁上任后,曲意結納溫承惠,而溫卻不冷不熱,讓程不知如何是好。程國仁深知溫承惠老于吏事,自己根基淺,怕不是他的對手,便引兗沂道童槐為助,審理這樁真假難分的案子,自己則以原為山東官吏為由,上奏朝廷請求回避。
春去秋來,山東鄉試開考,程國仁入闈(試院)監考,而布政使(俗稱藩司)又外調他省任主考官。其時,正值東昌府有修河工程,程國仁就派溫承惠前往勘察,不想遭到溫承惠拒絕,心中憤然,于是寫了一份奏折呈嘉慶帝,說:溫“總以曾做總督,不服差遣”。嘉慶帝閱罷,御批:“溫承惠著即革職,飭令回籍,并不準來京逗留。”
溫承惠被罷職后,朝廷任命兗沂道童槐為山東按察使,程國仁從此可以指揮自如了。
童槐是一位精于斷案的賢吏,他主審徐文誥一案時,一反常法,一面從盜賊楊進中入手,一面派精干馬快追捕盜賊首領王大壯、王三壯及眾盜賊。將王大壯、王三壯等賊抓到后,童槐又將被告、原告一齊提審,并采取先隔離審訊,再當堂對證的辦法,最終弄清了徐文誥一案的來龍去脈。接著,程國仁把童槐的審訊結果用快馬奏呈朝廷。
然而,原先制造假案的汪汝弼為了混淆視聽,達到自己初審結案的目的,便用利誘加恫嚇的辦法,暗中指使徐文誥的母親徐張氏赴京上控。嘉慶帝懷疑官吏互相傾軋,于是又特派欽差大臣文孚、帥承瀛趕赴山東勘察。
兩位欽差到濟南后,旋即調派省府縣官員三堂會審,終使此案水落石出——結果與童槐所得相同。文孚、帥承瀛立即馳京稟奏,嘉慶帝在奏疏上批示:
文孚、帥承瀛奏,復審徐文誥被盜一案,所訊盜犯王大壯、王三壯拒捕放槍,傷斃護院拳師柏永柱、工人徐士朋各情節,與按察使童槐原訊無異。童槐審訊此案,秉公辦理,不避嫌怨,著交部議敘。因諱盜妄斷之汪汝弼,革職發配烏魯木齊。復訊草率之候補知縣周承寬,前任濟南府登萊道胡祖福,俱著即革職。濟南府候補錢俊、候補知縣李風交部嚴加議處。
至此,真真假假、沸沸揚揚的徐家樓奇案,總算大白于天下。
(責編 江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