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信口開河,也不是聳人聽聞,有兩次我確確實實差一點就殺了人。
那是在我當兵期間,禍國殃民的“文革”正亂成一團。那時,我們一個營的空降兵野戰部隊被緊急調入武漢市區,作為武漢軍區空軍司令部的直屬應急機動部隊。
當時的武漢和全國各地一樣,也是亂成一鍋粥,糟成一團麻。在大街上公開打死一兩個“走資派”、“反動學術權威”、“反革命”、“老保”什么的,就像殺一只小雞那么容易、簡單。就連我們這些當小兵的局外人,都給無法無天的造反派整得沒法定心,恨不得跟他們拼命,卻又不敢,因為他們有“中央文革”的支持。我們只能暗地生氣,苦苦等待,盼著哪一天能有出口氣的機會。
機會來了。
第一次是中央軍委八條命令下達,規定可以對拒不服從軍管的反革命分子開槍鎮壓。當夜我們連便接到命令,準備對武漢公安學校的造反派采取軍事行動:部隊強行進駐,如果他們開槍射擊阻攔,就堅決還擊,把他們全部消滅。
武漢公安學校的造反派以心狠手辣聞名,他們對校領導和不支持他們的人大動私刑,其手段之殘酷,花樣之多,可謂聞所未聞,令人發指。由于有槍,他們自設禁區,大門口就畫著醒目的警戒線和警告牌,聲稱過線就開槍,也確實開過槍;他們到處參加武斗,殺人最狠、最猛、最毒,人們怨聲載道……聽說中央決定要鏟除他們,繳他們的槍,我們都樂開了花,人人爭先恐后表決心,堅決服從命令,要讓造反派們看看我們空降兵的厲害!
子彈發下來了,戰斗任務分配好了,路線規定了,只待天黑造反派仍拒絕開門就采取行動。當兵5年了,真槍實彈地投入戰斗還是第一次。想想自己馬上可能就要開槍殺人,說不緊張是假的。何況那些人也不是省油的燈,困獸猶斗,又占據有利地形。這場戰斗雖然我們占絕對優勢又師出有名,但也不會那么簡單,有人已悄悄跟要好的戰友互相交托后事了。我默默地坐在一片小樹叢中,摟著槍,想象著到時自己該如何開槍,是一槍就打死他?還是打殘活捉他?這些十惡不赦的歹人,只怕打死更好。
時間到,開始行動。一身是膽剛上路,一輛摩托車飛似沖來,送來軍委最新命令:停止軍事行動。我們一個排,放下武器,徒手空拳去進駐!上級的意圖就是傻子也明白,我們徒手,會給造反派極大的心理壓力,如果他們開槍殺死我們,必然罪責難逃,萬夫所指;不開槍,他們苦心經營的據點就丟了。
決策無疑是英明的,以小搏大。然而,我們這30來個人卻成了賭注,白白送到他們槍口下,是死是活全看對方最后的選擇。就這么一會兒的時間,從要殺人者一下變成了任人宰殺者,心里那個別扭啊,沒法說。可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我們放下武器,徒手,列隊,面對著黑洞洞的射擊孔,面對著斗大字的“警告牌”和醒目的“警戒線”,面對著隨時都會射出的子彈和噴出的火光,挺著胸脯一步一步往前走。一步,一步,再一步,那是何等驚心動魄的幾分鐘啊,每一步都踩在自己心上,步步見血!樹不見了,房不見了,天地都不見了,只有陰森森的射擊孔。所幸那些人還沒有瘋狂到不計一切后果的程度,知道打死幾十名手無寸鐵的解放軍戰士是什么性質的問題,意味著什么。在我們踏上“警戒線”的最后一剎那,他們不但沒開槍,還戲劇性地突然主動打開了大門,燈光亮了,樓上掛出一張還淌著墨汁的大標語“歡迎親人解放軍進駐”,只是人都從后門跑光了……一場從不曾有過的考驗,真是生死一瞬間。太榮幸了,沒當上“文革”中千萬冤死鬼中的一個。盡管生平第一次獲得的可以堂而皇之殺人的機會煙消云散,但我仍為之感到高興。
再一次是1967年夏天,武漢三鎮的形勢非常緊張,刀光劍影,槍聲爆炸聲時時可聞。一天夜里,我們連隊突然接到緊急命令:特級戰備,隨時準備出動,到時命令朝誰開槍就朝誰開槍,哪怕是同樣穿了軍裝的人。5輛解放牌軍用大卡車停在身邊,馬達一刻不停地轟鳴著,機槍架上了車頂,子彈箱扛上了車廂,人人摟著槍等著。
命令一道又一道地下達,反復強調的就是一句話:隨時準備出動,讓向誰開槍就向誰開槍,不管對方是什么人!
誰也不知道將會執行什么任務,誰也不知道將會對什么人開槍,誰也不知道我們的對手將是誰,一切都是那樣神秘。戰友們面面相覷,誰都不說話。
時間就這樣一分一秒地過去了,在汽車邊,在汽車的轟鳴聲中,我們摟著槍,緊張不安地等待著。
我看看懷里的槍,心里很亂,不知上級將會命令我們朝誰開槍,但聽口氣,好像也是軍人。解放軍打解放軍,對嗎?我下得了手嗎?為什么開槍?開槍后會產生什么后果?真是理不清啊。
悶熱不安的一夜在焦急的等待中過去。天亮了,宣布解除任務,沒事了。汽車開走了,子彈收回了,我們被允許回去吃飯睡覺。這到底是怎么回事?不知道。不許打聽,更不許議論。但心里真高興,不用開槍殺不知是什么樣的人了,真好!
后來才知道,原來是毛澤東秘密來到武漢。“中央文革”的要員公開聲明支持反軍隊的造反派,弄得武漢大亂。深受其害的駐武漢獨立師的戰士死活想不通,造反了。他們抓住了“中央文革”的大員王力,欲沖擊毛澤東的秘密住地,軍區領導只好掩護毛澤東往外地轉移。我們是空軍,雖然思想不通卻沒有亂,照舊無條件執行命令,便緊急調用了我們。目的是一旦獨立師的戰士發現了毛澤東的行蹤,動粗為難毛澤東,便讓我們去保衛,甚至不惜開槍……這就是當時震驚全國的所謂“七二○反革命事件”。
天哪,所幸是擦肩而過,沒遇上。如果真打起來,那將是何等慘烈的惡戰。他們是一個特勤加強師,我們僅僅一個營,還有一個連隊因被造反派顛覆汽車,受傷20余人,怒氣難消,拒絕執行命令。
兩次都差一點殺人,又因偶然的原因沒殺成。沒開殺戒,這無論是對我本人,還是對我所在的部隊,都實在是一件幸事。
(責編 何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