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編者按: 本刊特邀身兼企業家和學者雙重身份的郭梓林先生,跨越時空,挖掘主旋律熱播劇《大明王朝1566》中蘊含的歷史經驗。作者不但將劇情比附今日企業場景進行評論,而且運用自己智識凝練出“警世通言”,“獻給中國的某些企業家,以及某些想做企業家的創業者們”(作者語)。
系列之二十一:權力角逐的本質
人們對歷史劇藝術真實的理解與同情,往往是出于對現實的觀察與思考。
自從母系社會瓦解之后,人類社會以男人為主的權力角逐,從來就沒有停止過。從暴力與陰謀逐步過渡到以民主政治為主要手段的權力角逐,是人類走向制度文明的重要標志。
20世紀初,中國人開始引進西方的“德先生”,使封建專制制度最終成為過街老鼠,至今還沒有超過一百年,所以,今天的中國人回過頭去,看曾經長期統治這個國家的政治制度,并不會有多大的陌生感。
《大明王朝1566》也是一部官場權力角逐的大戲,雖然講述的歷史事件比《雍正王朝》早了157年,但從傳統文化的意義上說,前后的歷史是一脈相承的(何況都是由劉和平執筆編劇)。不同的是,《雍正王朝》講的是兄弟爭奪惟一所有權(皇權)的故事,而《大明王朝1566》講的是所有權(皇權)與各級經營權(內閣、司禮監、總督、巡撫)間權力和權利之爭的故事。兩部電視劇都充分展示了中國式宮廷斗爭:道貌岸然的爾虞我詐、冠冕堂皇的勾心斗角、不動聲色的生死搏殺,波譎云詭的暗箱操作……
嘉靖在位四十五年。這位雄才(猜)之帝,迫使滿朝皆猜之,但誰也猜不透他的心思。在這樣一種近乎于黑夜摸鬼的官場博弈中,不可說當時沒有大人才,那些幫助嘉靖登上皇位的人,也不可謂不聰明,但最后都被嘉靖所控制,并在嘉靖一旦下決心剪除之時,個個都束手無策,坐以待斃,毫無還手之力,且甘認倒霉。
嘉靖在他的統治期內,翻手為云,覆手為雨,故意制造了各種矛盾,使各派別的明爭暗斗都在自己的預料之中,掌控之下。嘉靖用夏言來制衡嚴嵩,再用徐階來制衡嚴嵩,在嚴嵩和徐階中間還有呂芳、陳洪,在文官和武將之外,還有遍布全國、無處不在的錦衣衛。雖然,嘉靖看似終日追求長生不老,不見大臣,但在四十多年的皇帝生涯中,卻沒有一天懈怠過國家大事,沒有一件事情能夠瞞過他的眼睛,沒有一個大臣能把他忽悠了。嘉靖沒有真正放過權,也沒有少貪過利,只是他這樣做的最終結果是,國家沒有任何發展,百姓民不聊生。這也正應了那句著名的語錄:“與人斗,其樂無,窮!”因此,隆慶帝在嘉靖駕崩之后,承接下來的只能是一個百廢待興的爛攤子和千瘡百孔的空架子。歷來如此!
人的任何行為都會產生成本。封建社會官場權力之爭的成本,從本質上說是由老百姓承擔的。第五集作者通過裕王府的一場精彩對話,把這個道理演繹得十分透徹。
因“改稻為桑”而毀堤淹田,事情鬧到了嘉靖那里,局勢似乎朝著有利于扳倒嚴黨的方向發展。這時的徐階、高拱、張居正,還有譚綸,已經迫不及待了,但是,嘉靖卻還在一意孤行,護著嚴嵩一伙,只是恩準胡宗憲辭去浙江巡撫,從“改稻為桑”第一線退下來,但仍保留浙直總督,集中精力剿滅倭寇。然而,不論是剿滅倭寇還是賑災,都需要糧食,關于這一點,嚴黨和太子黨都很明白。但是,因為胡宗憲是嚴嵩的人,所以如果由徐階、高拱控制的戶部調糧給胡宗憲,等于間接幫了嚴嵩,使他能夠繼續茍延殘喘,太子黨深知這一層利害關系;嚴世蕃一伙,也不愿意調糧給胡宗憲,倒不是懷疑胡宗憲為了保住名節首鼠兩端,而是因為如果不調糧的話,就能夠順利地讓浙江的那些絲綢大戶,就地拿糧食把災區老百姓的田都兼并了去,并且還可以美其名曰:“以改兼賑,兩難自解”。爭斗雙方在不調糧的問題上,居然如出一轍,而苦的當然是浙江的百姓和前線的官軍。
徐階、高拱、張居正已經商量好了,干脆就讓浙江亂起來。大亂之后,扳倒嚴嵩,尋求大治。
張居正如實向裕王闡述了他們的一致觀點:“嚴黨把持朝政二十多年,其實早已經是土崩魚爛。之所以能夠維持,全靠逢迎圣意(關于“如何”與“為何”逢迎圣意,下面會有精彩表述)。宮里需求無厭,他們又層層盤剝,才落下這么大的虧空(狼狽為奸呀!只說人家嚴嵩父子是奸臣,太不公平了)。王爺本知道,他們這一次想在浙江改稻為桑,也是為了補虧空想出來的法子(既是補國家或皇上的虧空,為何就不行呢)。但這么大的事,連胡宗憲都知道一年內絕不可行,可他們等不得(其實是嘉靖等不得),底下的人又認準了是個發財的機會,才竟然干出了毀堤淹田這般傷天害理的事。剜的是老百姓的肉,其實剜的也就是我大明朝的肉,來補他們的瘡(上綱上線了不是?這一招是古已有之,還是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創造,被劉和平用生活的經驗強加給了古人?待考)。這么明白的事,朝廷上下竟然視若無睹!好不容易出了個胡宗憲,苦心孤詣出來說話,其實也是為了他們好,他們卻視若仇讎!連胡宗憲他們都容不下,這也是他們氣數已盡了。王爺,長痛不如短痛,這一次干脆讓浙江亂了,就當我大明朝身上爛了一塊肉。這塊肉一爛,嚴黨那個膿瘡也就是該擠的時候了!”
我們要感謝劉和平,一口氣寫了這么長的一段精彩的人物對白。后人只要把這段對白背下來,將來扳倒一切政敵就有了“舉一反十”的范本。所有元素都有了,下刀的角度也就有了,價值觀更是體現其中。層次清楚,邏輯嚴密,反正有理,無懈可擊。
“真是振聾發聵!”—這是劉和平寫完這段話之后,從心底里說出來的,他自己也被說出此話的“張居正”給震住了!為了讓扮演裕王的郭廣平體會此時裕王的心態,劉和平繼續寫道:“裕王被張居正這一番話說得臉上也漸漸出了潮紅,怔怔地站在那里。”
譚綸是個政治家,他知道做大事心要狠,所以他說:“是個大謀略!只是苦了浙江的百姓。”
戲演到這里,劉和平也不忍心讓太子黨變成一幫不擇手段的政客,于是請出了一個婦道人家—李妃來匡扶正義。結果是,李妃的一席話,讓張居正這樣的大男人也不得不佩服,感慨萬千地說“天地有正氣,民心不可失”,這應該不是張居正在裕王和李妃面前見風使舵、巧言令色的表演。
難怪有人說,大男人做大事的時候,身邊有一個明事理的女人,是一大幸事。誰說“唯小人與女子難養也”,明明是“女子為小人時難養也”的勘誤嘛。
中國的歷代帝王無不把手中的權力和自家的權利混為一談,所以,圍繞他們所進行的權力之爭,說到底完全是權利之爭,而在權利上的爭斗,各方為了自己的利益,往往是不顧百姓死活的。因為在那樣的制度下,百姓離專制制度的核心層很遠,官場上的恩恩怨怨、是是非非,百姓哪里弄得清楚,如果有一方非要請百姓摻和,那就天下大亂了(距1566年整整四百年后,就發生了一次,被稱之為“十年浩劫”)。所以,百姓其實是宮廷斗爭的局外人,也是最弱的第三方。
最近熱播的電視系列片《大國崛起》中,講到了1689年英國歷史上著名的“光榮革命”。這場沒有流血的英國資產階級政變,最終以英王詹姆士“自行退位”、立威廉和瑪麗為國王和女王、確立君主立憲制為標志,獲得了圓滿的成功。其權力角逐的最終結果是:以國王交出行政權力為條件,保證國王和女王相應的基本權利。這一成功,已經成為人類政治制度變遷的典范。遺憾的是,中國人在清朝末年,原本也想步其后塵,光榮革命一把,但卻陰錯陽差,陷入了軍閥混戰,結果以數千萬人的生命為代價,用了三十八年,才徹底走出了半封建半殖民地的泥淖,建立了中華人民共和國。
英國王室1689年的妥協,盡管在很大程度上是一種無奈,但這其中包含的政治智慧是不容否定的,因為政治說到底是一門妥協的藝術。在人類的民主政治成為一種歷史潮流的時候,統治者能夠以“權利”優先,讓出“權力”的做法,無疑是一種歷史的進步和理智的選擇,這也是對百姓負責、避免生靈涂炭的態度。中國從1978年開始的改革開放,應該說也是一個權力實行平穩交接的過程。這是一個傳統體制下不同權力階層,通過讓出權力,獲得利益保障的逐步演進的過程。實踐證明,鄧小平先生發明的“中央顧問委員會”制度,以及其他相關的干部體制改革的制度安排,是一項創舉,也是一種非常成功的制度創新。改革開放以來各項權力的交接與轉移,說明中國人并不缺少智慧,只是有些事情需要一個逐步推進的過程,當然,也是一個需要有人在合適的時機來推動的過程。
如何平衡“權力”與“權利”,是任何社會改革者都繞不過的問題。在漢語中,“權力”與“權利”是同音詞,在寫法上也比較相近。所以,這兩個詞所表達的兩個完全不同的概念常常被混淆。不論是說,還是寫,常常是亂用一氣。而在英語中,“權力”是power,“權利”是right,不論是讀還是寫,都是完全不同的兩個詞,概念也不大可能混淆。不過,如果我們認真想一想,漢語中的“權力”與“權利”,除了讀寫上存在近似,容易造成混淆之外,造成中國人對“權力”與“權利”不分還有其心理和社會原因。在中國這樣一個長期實行“官本位”的權力社會里,權力往往就是權利,“當官”為什么與“發財”連在一起?因為權力的后面就是利益,所以,“權力”與“權利”這兩個詞的混淆,其實是因為兩個不同概念之間有著密切的聯系,而人們對兩個不同概念之所以會不清不楚,是有著深刻的社會經驗基礎的。
從嚴格的學術意義上說,“權力”是對他人產生影響的力量,而“權利”是受法律保護的不被他人侵犯的物質和精神上的利益。在規范的法治社會,如果有人用手中的“權力”去侵犯他人的“權利”,就是違法行為,當事的權力者要受到法律的制約或制裁;如果權力者以手中的權力,為自己謀取不應獲取的“權利”,那就是腐敗。
從“權力”與“權利”的定義上講,嘉靖年間真正的大腐敗是嘉靖本人的腐敗,嚴嵩與之相比,是小巫見大巫,說到底,也不過是對搜刮來的民脂民膏在分配比例上存在某些分歧而已。關于這一點,劇中嘉靖有一段發自內心的表白,說得再明白不過。
嘉靖接受了嚴嵩的建議,讓胡宗憲辭去浙江巡撫的兼職,只任浙直總督一職,令其把握大局,專心剿滅倭寇,從而打通海上的商路,保證對外貿易。待嚴嵩退下,嘉靖私下對呂芳說:“國庫沒有銀子,得靠嚴世蕃他們去弄,八分歸國庫,兩分歸他們,朕也認了;七分歸國庫,三分歸他們,朕也忍了(好一個“認”字和“忍”字,用得恰到好處)。他們要是還想多撈,連個胡宗憲都不能容,逼反了東南百姓,朕也就不能再容他們!”
這就難怪海瑞悍然遞交“訕謗君父”的千古第一奏章,并直言:“嘉者,家也;靖者,凈也。嘉靖,家家凈也”,“天下人不直陛下久矣”,要求嘉靖以“民為重,社稷次之,君為輕”,實行君臣共治。
嘉靖之所以不敢再以殺周云逸的方式處理海瑞,實在是因為他心里也十分清楚:上行下效,大貪是他嘉靖自己。所以他心里也承認“貪者且貪之,諫者殺不完”的合理性,只要嘉靖自己不幡然悔悟,這種局面是不容易改變的。這里要鄭重提到的是:中國文人有一個偉大的優點,就是愿意當清流而被皇帝砍頭,因為殺他的人留在恥辱簿上,被殺的人留在光榮榜上(歷來如此,后來的確是差了許多)。其實用現代人的眼光來審視嘉靖時代的問題,本質上是因為皇帝總是把權力和權利混為一談,把國家(社稷)和自家混為一談,所以在貪官殺不盡、斬不絕的情況下,君臣只好聯手欺壓百姓,最終的結果勢必造成家家干凈的局面。這其實也是皇帝具有絕對權力的封建專制制度永遠也繞不出來的怪圈。
現代政治學普遍認同的一個公理是:“絕對的權力,絕對產生腐敗。”這不論是對于國家來說,還是對于企業來說,都是一樣的。國家就不必說了。企業的董事會和監事會,其實就是一項防止出現絕對權力的有效措施。即使是獨資的私營企業,仍然是要通過分權和互相制約來實現企業的正常發展。那些以為能夠掌握企業絕對權力的企業家們,至少有一點是沒有想清楚的:與國家相比,企業沒有“叛企罪”,所以,絕對的權力,意味著人才絕對流失。
男人其實都有兩個最愛,一個是權力,一個是美女。這兩樣東西都能夠滿足男人的占有欲和支配欲。不過這兩種欲望即使加在一起,也沒有超出動物本能的范疇。如果這些所愛能加上一些“味精”,比方說“成就感”或“傳宗接代和光宗耀祖”感,那味道就好得多了,就有了一點人性了;甚或,還能再加些上等“雞精”,例如“使命感”和“以天下為己任”的責任感,以及深明“功遂身退天之道”的悟性,那就有一些神性的超然了。
因此,在官場和商場的權力游戲中,敏銳地把握身邊人的不同訴求,這是領袖人物最重要的素質之一。權力游戲從來不是一個人玩的游戲,學會與人共同來玩,才會使這個游戲更持久、更大、更有意思。在這一點上,應該說嘉靖比當下的許多企業家看得透,想得明白,不管怎么說,一部《大明王朝1566》,還是讓我們看到了大明朝人才濟濟的場面,嘉靖也正是通過讓這些人才多少獲得了相應的權力,并且使這些不同層級上的人才,對于到手的權力產生依賴,并在權力與權利的互動中上了癮,才展示了一個時代波瀾壯闊的官場權力角逐的歷史畫卷……嘉靖,他不是一個人在戰斗!
盡管人的生命是有限的,而且每一個成熟的生命都知道自己是必死的,但是,一旦進入了權力場,在權力的角逐中,是不是還能守得住信念,并牢牢把持住自己真正的需要,善始善終,最后全身而退?不同的人,在不同的時代,都會做出自己不同的選擇。
警世通言
權力的使用期不會超過個體的生命,企業家也不例外。
一切權力者的幸福,都來自于被權力者的幸福。
系列之二十二:皇權政治的兩難
曾經看過一部寫秦始皇的電視劇。劇中有一段嬴政與呂布韋的對話,很有意思。
嬴正:“從小你就告訴我,天下是帝王的天下。為什么你現在卻又不讓我說‘天下是我的天下’,而要去說‘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
呂布韋:“如果你現在說‘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這天下最終就是你的天下;如果你現在說‘天下是我的天下’,這天下就會成為天下人的天下。”
怎么想、怎么說和怎么做,在中國人看來是可以分開來的。歷代帝王的“內道外儒”,實際上講的就是“知”與“行”的割裂。
自從漢武帝采納董仲舒“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的建議之后,儒學開始經歷了一個日臻完善的過程。北宋理學家程顥、程頤和南宋理學家朱熹,對儒家思想進行了全新解釋,形成了程朱理學“先知后行”的認識論命題。后來由南宋儒家學者陸九淵和明代儒家學者王陽明等一脈發展出的陸王心學,提出了“知行合一”的認識論命題,成為惟一堪與程朱理學分庭抗禮的儒家思想流派。
有人認為:如果說,程朱理學是中國哲學思想史上的一個重要里程碑,那么,陸王心學則是中國古代哲學思想群峰中的另一座高峰,一座迄今后人仍對其懷著崇仰心境的思想高峰。
到了明末清初,中國學界又出了一位巨星式的人物王船山,他針對王陽明“銷行以歸知”的“知行合一說”,提出了“行可兼知,而知不可兼行”的觀點,這一觀點為認識論的發展再一次做出了突出貢獻。
不久前,我與劉和平有一次對話。在對中國皇權專制制度進行了多年研究之后,劉和平自己得出的命題是:“知行兩難”。這個命題在我看來,表明劉和平在經歷了認識論的否定之否定之后,已經陷入了某種思想上的惶惑。“知”難,在于人對這個世界不可全知;“行”難,在于按照僅有的所“知”去“行”,恰恰會碰得頭破血流。(劇中,劉和平就借胡宗憲的口,說出了他對“知”與“行”的困惑:“圣人的書,都是給人看的,拿來辦事,百無一用。”)
而對于這位劇作家關于“知行兩難”的命題,我的第一感覺是:這個人之所以能夠寫出兩部“精神熔歷史一爐,思想與形象齊飛”的歷史電視劇—《雍正王朝》和《大明王朝1566》,就在于他在獨立思考的過程中,能夠提出這樣一個哲學命題。因為他知道,對于這個命題的闡釋,與其用學術的語言寫成專著,不如把自己對歷史與人生的認識與理解傾注于歷史,借助已經發生過的歷史事件來表達一種深刻的哲學思考。
劉和平是這樣去做的,而且做得很好!在他的作品中,不論是雍正難題也好,還是嘉靖困局也好,都表現出一種知與行的沖突;不論是嚴嵩的兩面性,還是海瑞的偏執性,無不表現出“知行兩難”的悖論。而這些思考有一個共同的前提就是,把歷史人物的命運都置于皇權政治的框架之中,也就是說,在皇權政治的背景下,中國人遵循了兩千多年的儒家思想,在政治實踐中其實百無一用的。誠如劇中胡宗憲勸說高翰文的那句話:“既然中了科舉,就應該在翰林院儲才撰書,不應該妄論國策”,更不應該親自操刀,因為“知行兩難”。
這不禁使我想起法國當代著名作家、哲學家、存在主義文學的創始人,讓-保爾·薩特(Jean-Paul Sartre,1905-1980)。這個人一生筆耕不輟,為后人留下了五十卷左右的論著。哲學著作有《存在與虛無》、《存在主義是一種人道主義》、《辯證理性批判》、《方法問題》等。薩特曾經發現,運用邏輯的歸納、推理和論證,總是無法全部展現他的哲學思想,于是便選擇了用文學形象來闡釋哲學思想。在文學方面,薩特的主要遺產是小說《惡心》、《自由之路》三部曲、短篇小說集《墻》等。特別是他的戲劇創作,最為世人矚目。薩特生前發表了11個劇本,其中《蒼蠅》和《禁閉》被譽為現代戲劇的經典式作品。由他的哲學著作和文學作品所表達出來的存在主義哲學思想,深刻地影響了法國以至全世界整整兩代文學家和思想家。
我無意把劉和平與薩特相比,只是想說明一個問題:在我們面臨千年未有之變局的當下,對于大眾來說,現代思想并不一定非要以學術著作的形式來表現,進步的思想也不一定都存在于那些用一串串的定語和狀語來精準表達的通篇都是長長句式的論文當中。“形象大于內容”,思想家也可以是文學家,文學家應該是思想家。而且,只要把思想深入到中國的歷史當中去,就一定能找到能夠表達自己思想的“歷史”片斷,這些片斷在注入了新的思想,并經過作家邏輯地整合之后,完全可以實現“思想深度”與“市場廣度”的結合。因為,只有深度卻沒有市場的思想,只能是少數人的思想;而沒有深度的思想,即使有市場,也是缺乏營養的“快餐食品”。
正是基于“知行兩難”的現實觀與歷史觀,整個劇情發展驚心動魄,扣人心弦。而劇中描寫的所有人都在這種兩難中活得很無奈,在波譎云詭、爾虞我詐的官場爭斗中,被那無形的命運牽著走。角斗的各方,盡管都是絕頂的聰明之人,天機算盡,但到頭來,卻都因某些自己也無法把控的因素,被迫選擇下一個不知后果的應著。一切人的“知”與“行”,都在兩難中徘徊。
國庫虧空,嘉靖兩難:知道嚴黨貪墨,卻還要用他們去斂財,并且要把他們提出的“改稻為桑”定為國策。浙江出了災情,賑災與“改稻為桑”又是兩難,采納高翰文“以改兼賑,兩難自解”,后果如何,無法料定,只能腳踩西瓜皮,滑哪算哪。嘉靖對領旨謝恩的胡宗憲說:“朕知道你們難,朕也難。我們都勉為其難吧。”
嚴嵩難,當個總經理,手下得有人干活,干活的人自然要權要錢,而這些權和錢,都是皇權之下的派生物,要少了下面不干,要多了皇帝不舒服,所以他也很不容易。培植一批人固然不容易,因為識別并調教出知恩圖報之人是個大難題,而更難的是,如何對付嘉靖的猜忌與防范。真是如履薄冰!
胡宗憲不容易。他是嚴嵩的弟子,誰都把他當作嚴黨的人,連嘉靖都話中有話:“做人難,做官難,都不難。不做小人,做個好官,這才難。嚴嵩對你有知遇之恩,“天地君親師”,你不愿意背恩負義,這是不愿做小人,朕體諒你。可不要忘了,你做的是我大明的官,不是他嚴嵩的官!”
當嘉靖逼問新安江大堤之事時,胡宗憲不得不說:“……國事艱難如此,倘若興起大獄,牽及內閣和六部九司,天下立時亂了!皇上現在要問新安江大堤決口之事,臣無言以對,也不可言對。懇請朝廷在適當的時候再行徹查。臣的苦心不只是為了嚴閣老的知遇之恩。嚴嵩當政二十年,到底貪了還是沒貪,是別人打著他的牌子在貪還是他自己有貪賄行為,皇上比微臣了解他。”言外之意:你們之間分民脂民膏不勻,關我屁事—胡宗憲是不敢想,更不敢說這話的—這是我說的。
裕王難,進不了內閣,上不了場,整天只能悶在裕王府,待在場外,道聽途說,看不到直播,只能看剪輯后的錄播,心著急,腳癢癢……
徐階難,眼下頭頂有嘉靖,中間還隔著嚴閣老,日后有裕王,邊上有氣壯如牛、心急似火的高拱,還有足智多謀的競爭對手張居正,一不小心不知得罪什么人,日后都有一壺喝的……
呂芳難,跟了四十年的這個怪異主子,一天到晚神經叨叨,不知哪句話沒聽出弦外之音,就可能犯下殺頭之罪。因為他聽得太多,看得太多,知道這個主子不是等閑之輩,不好對付,……
楊金水難。連“根”都獻給皇家事業了,七情六欲都殘缺了,撈一點錢算什么,為宮里做事不容易,肥缺招嫉,該打點的地方太多,……
鄭泌昌、何茂才難。太祖高皇帝朱元璋不信“高薪養廉”這一套,只相信用一個“殺”字,就能治貪官。名義工資給得太低,灰色收入還不讓搞,這怎么可能?“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這一點經濟學的道理都不懂,虧得這些人還當皇帝!其實,天下乃天下人的天下,我不造反,只是多拿些銀子養家糊口,還不行嗎?……
李妃難。攤上一個生理和心理都這么弱的丈夫,脾氣還挺大,幫也不是,不幫也不是…… 海瑞難。當清官難免缺朋友,而沒朋友的人,可以做御吏,要做事就更難了……
高翰文難,一肚子學問,到了實踐中竟然百無一用,愛上一個情投意合高雅端莊的女子,卻因“納妓為妻”,父親傳來話:生不許進高家的門,死不許葬高家的墳,難哪……
沈一石難,宮里的老板,府里的地頭蛇,西洋的客戶,市場的蠶絲,作坊的工人,手下的隨從,后院的二奶、三奶、四奶、五奶,個個都不是省油的燈!好嘛,又來了一個不知天高地厚、不行官場潛規則的海剛峰!嗨,傾家蕩產還不如死了清靜……
蕓娘難,知音不知情,知情不知音;被當天人,嫁不得;被當賤人,躲不起。真是報恩無門,贖罪無道,怎一個難字了得……
就是小小的縣丞田胡祿、徐千戶、蔣千戶、牢頭也有諸多難言之隱……
所有的人都被劉和平寫得如此之難。小百姓就不說了,那些滿腹經綸的皇帝、高官們,或死前或死后都應該會發現:自己也不過是歷史長河中的一朵浪花而已,歷史只有后人才能評說,歷史只能讓后人評說。這是一種宿命。我有理由相信,在正在創作中的《大明王朝1587》里,這種宿命會以更強烈的方式,顯示出它的悲劇意義。
每一個生命都要在時空中演進。嘉靖也不例外。
在明代的十七位皇帝中,嘉靖的知名度是很高的。這在很大程度上是因為有一個海瑞在為他做反面廣告,因為是他造就了海瑞。而在歷史教科書中,對嘉靖的評價往往概括為八個字:“昏庸無道,荒淫無恥”。在一般人看來,嘉靖皇帝比較愚蠢,迷信思想很濃,幾十年求仙問道,煉丹祈福,不理朝政,不見百官,是個不折不扣的差勁兒皇帝。而實際上,這位皇帝是明代歷史上最為聰明的皇帝之一,他的智商要遠遠高于常人,在心計和城府方面都是一等一的皇帝。他執政四十多年,玩弄無數人于股掌之間。在他那個年代,忠臣、奸臣、直臣真是層出不窮。
劇中,我們可以感受到嘉靖的一生都在追求兩樣東西,一個是生命時間的長度,另一個是權力空間的廣度。
嘉靖追求的時間長度,是想讓自己長生不老,結果因丹藥吃得太多,慢性中毒,只活了59歲(沒有吃仙丹的嚴嵩,一度黨羽密布,權傾朝野,但是卻能在家產被抄沒、兒子被砍頭之后,仍然獨保其身,直至壽終正寢,活到87歲,誰更有生命力?),嘉靖為了他的第一個追求,的確花去了很多的時間,用去了大量的精力,填進不少宮里的銀子,扯出許多許多的矛盾。恐怕在臨死之前,他也沒有后悔過,因為人類歷史上所有的權力者都想再活五百年(有人借康熙的嘴唱出來了)。
嘉靖追求的權力空間,的確是達到了“遠邁漢唐”的水平,在中國帝王中是少有的。他的一生都在不斷地使用著權謀。在他看來,只有這樣,才能牢牢地控制住手中的權力,以及權力所帶來的一切。在他的統治期內,不斷地掀起一次次政治斗爭的波瀾,七八年就來一次,大臣們忙于拉幫結派,互相攻訐,無暇顧及國計民生和邊關戰事。嘉靖堅信:抓住了權力,也就抓住了一切可用的手段。贏得臣民的敬畏,既要有狐貍般的黠慧,又要有獅子般的兇猛。嘉靖也很自信:用他的智慧完全可以牢牢控制所有的人,穩固他的一統江山。他的努力的確沒有白費,在世時,果然沒有人可以動搖他至高無上的地位,然而,大明王朝卻在他的智慧中漸漸地衰弱了下去。
劇中,嘉靖的確是一個玩弄權術的高手。他知道自己總有一天要把權力交給裕王,但在沒有交之前,他自己要玩個夠。所以他一方面給裕王配備了三個老師:徐階,高拱,張居正,并讓他們進入內閣。另一方面有一套完全聽任自己安排的系統,由嚴嵩、嚴世蕃、羅龍文、鄢懋卿組成,兩個文臣集團形成矛盾的雙方,既互相鉗制,又互相利用,從而讓裕王從復雜的斗爭中,觀察官員并學習國家管理。另外,他還有一套監控所有人的特務系統,這就是司禮監和它統領的錦衣衛,陳洪、朱七、齊大柱等。
當他發現呂芳私下約嚴嵩、徐階密謀,瞞著他直接處理浙江的貪墨大案,非常惱火,一氣之下,便把這個跟了自己四十年的太監總管發配去永陵監修“萬年吉壤”。他既不喜歡手下的人給自己留后路,也厭惡手下的人首鼠兩端,與太子或大臣們勾打連環,因為這樣會影響他的控制力,尤其是太監。這人夠陰,夠狠!把呂芳外派的同時,嘉靖讓嚴嵩回家養病,由徐階搬進內閣值房當班,而自己呢,又突然宣布閉關。三個元老一夜之間散伙了。大明朝這架巨大的機器似乎突然停止了運轉。嘉靖要用變來觀其動,而自己卻以靜制動。 半個月后,呂芳被叫回來了。嘉靖對呂芳的懲戒是很起作用的,而且后來的事實證明嘉靖的判斷是多么地正確。
呂芳瞞著嘉靖,讓嚴嵩徐階派人打回去的那份供狀,竟然又送回到嘉靖的桌案上。呂芳知道出事了。嘉靖這時候才對呂芳說:“百姓家有一句常說的話,幫忙幫忙越幫越忙。第一次遞來的供詞你不呈給朕看,瞞著朕跑去找嚴嵩找徐階,還捧上一壇四十年的陳釀去勸酒,一個首輔,一個次輔,一個進水,一個河水,這杯酒也是你勸得了的!有些家你能替朕當,有些家朕給了嚴嵩和徐階當,可大明朝最后的家還得朕來當。你去勸酒,他們必然猜想是朕的意思。美酒在前,白刃在后,他們能不想法對付嗎?”嘉靖還告訴呂芳:太祖高皇帝朱元璋當年宴請功臣時說的那句話“金杯共汝飲,白刃不相饒”,就在《太祖實錄》里面,像嚴嵩、徐階這樣的大學士不知已經讀過多少遍,都爛在肚子里了,你去勸酒,這不是壞事嗎? 而嘉靖之所以懲罰呂芳半個月后,要派黃錦秘密請回了呂芳,因為到了真正要動嚴黨的時候。動嚴黨嘉靖對陳洪是不放心的。
劇中這樣的細節比比皆是,十分傳神,把皇權政治暗流涌動險情叢生的內幕刻畫得淋漓盡致!
尤其是棒打百官的那場戲,更是寓意深刻。
由于長時間欠發百官俸祿(不是民工工資),百官在過年前,冒雪上疏,徐階當了兩年首輔了,經濟搞成這個樣子,扛不住百官的逼問,已經下跪。這時陳洪非經請示,便指使錦衣衛,棒打惡意討薪的百官。嘉靖躲在閣樓上,對黃錦說:“你都看到了,朕沒有惹他們,是他們在惹朕。”
嘉靖告訴身邊的黃錦:“我也不想這樣,可是不得不這樣。你現在應該明白朕為什么要讓呂芳去南京守陵了吧?這樣的事,呂芳不會干,朕也不想讓他去干。”“這些百官不是對徐階不滿,也不是對內閣不滿,他們是沖著朕來的,無非是因為朕蓋了幾座屋子想養老。嚴嵩和嚴世蕃在他們敢這樣嗎?朕用陳洪,就用他這個‘狠’。要是連個陳洪都沒有,我大明朝立刻就要翻天了。”
而就在此前幾分鐘,嘉靖告訴黃錦:將來對付陳洪的人,朕已經安排好了,就是工地上那個被陳洪迫害得很慘的人—馮保!
這一切,都讓人看得觸目驚心。皇權政治的險惡,以及這個圈子里所有人的艱難,都可以用劉和平的那句話來概括:“知行兩難”。
一部《大明王朝》看完之后,真是令人感慨萬千:“山回路轉不見君,雪上空留馬行處”。劇中的人,成也好,敗也好;易也好,難也好;貪也好,廉也好;忠也好,奸也好……都已成為歷史。歷史是過去的發生,它讓我們知道如何走向未來。
對于中國人來說,皇權政治的時代,已經過去快一百年了,盡管一些該丟掉的東西還沒有來得及徹底丟掉,但歷史發展的潮流浩浩蕩蕩,而且中國人已經取得了舉世共睹的進步。
警世通言
你可以永遠玩弄你身邊的某些人,也可以某一段時間,玩弄你身邊所有的人,但你不可能永遠玩弄你身邊的所有的人。
所有復雜的對策,最終都將復雜到自己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