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深夜,和幾個大學生一起坐面包車回廣州,他們快樂而年輕的臉,雖一路舟車勞頓,依然神采飛揚,在車上他們唱起了三毛的《橄欖樹》。
“不要問我從哪里來,
我的故鄉在遠方,
為什么流浪,流浪遠方,流浪。
為了天空飛翔的小鳥,
為了山間輕流的小溪,
為了寬闊的草原,
流浪遠方,流浪。
還有還有,為了夢中的橄欖樹,
不要問我從哪里來,
我的故鄉在遠方,
為什么流浪,
為什么流浪遠方,
為了我夢中的橄欖樹。”
歌聲一起,空氣里流動著一股淡淡的憂傷,盡管,學生們并不憂傷的,憂傷的是三毛靈魂里的氣息,飄浮在夜色里。
黑夜里三毛黑亮的眼睛望著我。
“你要去哪里?”
“無所去亦無所歸。”
我常常想起她,一個作家如果像朋友一樣長駐在心靈,何等美事。
她是那樣一個奇女子,橫刀跨馬走江湖。十二歲便看她的書,十二歲那年的我精神處在饑荒狀態,在一家小鎮文化館里偶遇三毛,十幾年里斷斷續續地買她的書,想起她“一笑便如春花”的句子;念起她“安東尼,我的安東尼”里對一只小鳥的疼愛;想起她去遙遠炎熱的沙漠。她一定極想離世的,一直走啊走,不知道往哪里去,夢里的故鄉一定不會像沙漠那樣躁熱不安,她想回的地方是一泓寧靜的湖泊。
這么有靈性的女子,天真而深刻的思想,她死后也沒得多少安寧,攻擊與非議惡毒地射在亡靈面前。不過無妨,第一瞥的深情自《撒哈拉的沙漠》已經情根深種。
三毛何其多情,她回過一次老家,哭昏幾次,她老家人叫她“阿平”。她懷揣一杯江南的泥土匆匆離去。舟山市定海區小沙鎮的故居,五間正房被辟為三毛陳列室,放她的那些寶貝。15篇手稿、幾幅畫,還包括她浪跡天涯的旅行袋和旅游鞋,鐘愛的手鐲、彩石、鼓鈴、陶罐等,以及其丈夫荷西贈送的非洲駱駝頭骨。
三毛何其女人,深愛《紅樓夢》,讀金庸,對阿紫的評論極妙,她喜歡的臺灣作家七等生,剛好也是我喜歡的。她最愛的荷西,離開她了。她就是這樣一個女子,追求自由、快意人生。生活里的點點滴滴都化在筆下,凝聚成藝術的結晶,三毛,有智者的睿智、頑童的無邪、精靈。
這么多年過去,原來你一直陪伴著我。“發現一個由生命所創造的世界,像開在荒漠里的繁花,她把生命高高舉在塵俗之上。”
我想送你一匹馬,期待你的靈魂在天堂也能高遠。
我想送你一匹馬,二十年過去了,你依然年輕,而且那么美。
你是我所摯愛的女子,勇敢、純凈、溫柔、憂傷。大胡子的荷西走了,也悄悄地帶走你,有人說你為情所生,為情所困。我卻覺得你對情字看的很空,我想你是在一次又一次逼視自己、放逐靈魂的過程里,慢慢地學會寬容,找到真諦。
荷西走了,你沒有長大過,你只是突然老去。老得很想死亡。
你說,“荷西有兩個愛人,一個是我,一個是海。”
那你也有兩個愛,一個是天空,一個是自己。
自三毛走后,她的好朋友林青霞說:三毛曾說過很羨慕我和秦漢恩愛,也想找一個關心自己、可以談心及工作上的伴侶,可惜未能找到理想對象。對于死去的丈夫,她仍然十分懷念。她太不注意保護自己。我曾經勸她不要太過任性,就算自己不在乎自己的身體,也要為父母保養身體。
“我女兒常說,生命不在于長短,而在于是否痛快的活過。”三毛父親陳嗣說。
我想荷西并沒有真正擁有過你的靈魂,他以一個塵世男子真誠的愛留住了一段塵世愛情,他的幸福來緣他的單純。我想他到死都是幸福的,因為他一直深愛他的妻,一個愿意為他在風沙迷眼的王國里編織愛巢的女人。
一個女人會被自己殺死的。我一直相信文字可以救人,也會殺人。三毛,你提煉性靈,特立獨行的靈魂塵世何其孤寂。
1991年1月4日凌晨兩點,三毛你終于走了,當時震驚,心痛不能語。此后十幾年,緘默。我想我無法承受,《紅塵滾滾》里你《萬水千山走遍》,始終是一匹《哭泣的駱駝》。
十三年過去了,我一直沒有寫關于你的文字。《傾城》、《溫柔的夜》一次次翻過,清晰的印象又模糊,模糊的知覺卻又清晰。
你會去自己想去的地方,最想去的天堂你也走過,世界任你遨游,我想你是幸福的。
可你是不幸的,你太放縱自己的情感。一個人對自己太過率性、任性、無情,總是不知不覺傷害身邊的人。
由此可知做你的朋友和讀者都需要很高的承受力。才能擔當得起和你靈魂一起同呼同吸的痛楚與幸福。
你還是不懂事的,要知道你的身體并不僅屬于你一人,你怎么對得起白發蒼蒼的老父老母?
你甚至拋棄了深愛你的讀者們。你都一一忘記了。你多自私、絕決啊。
這一切,教人怎能不淚流。現在女作家們越寫越露,越寫越墮落,很少見把寫作與生活完全等同,一一實踐自己真、善、美理想的人。
我越發懷念你。
生命固然不在乎長短,但在乎質量。懷念你如星星劃過天際的瞬間美麗。
十三年前我應長歌當哭送你的,卻被記憶遺忘。我想你既透視生別死離的本質,又何惜他人留念。
今天如果我哭送你。只因這眼淚來得太遲,要了解一個作家,何嘗不需要自己畢生時間?
一哭三毛,我窮盡半生之力來懂你,三毛,一點點去想你的少年、青年、做女人時的三毛、做小婦人時的三毛、做俠女時的三毛。這么多你的臉孔,今天全部慢慢拼起來了。
原來,從頭到尾,你都是不快樂而憂傷的。所以你把所有的感情放在寫作里。你在放逐自己,你的不快樂在筆下常是快樂的——這是藝術家的矛盾與高明之處,你是精靈而狡黠的,甚至,你騙過了自己。
二哭三毛,紅塵滾滾,“想是人世間的錯,我前世流傳的因果,終生的所有,也不惜換取剎那陰陽的交流。”多少錯對無法分辯,三毛你成功地用文字陪伴著走完短暫半生,在幻夢里聆聽了自己最真實的吶喊之音。你定然太高估了自己,以為自己是自己的神,可以救自己。你以為自己解脫了,實則繼續沉淪。
有時候,我不喜歡一個人太過放縱感情,既便感情來得有多真、多深。愈真的感情殺傷力越大,三毛,你成功地謀殺了自己。
你死那天,我仿佛看到一個柔弱的小女孩,乖巧地坐在房間地上看書。那是兒時的你。
浮華背后,愛與恨的千古愁,三毛,你終未能參透。
三哭三毛,你太執著,執著便是錯,世人的執著,是赤裸靈魂的毒,做一個平凡的小女人有多好,三毛,你得失之間,未能放下“我”。
再哭,眼淚會太多。哭你如同哭自己,你我終不同,你給我一個世界,我還你半生憐惜。這是作家與讀者之間的福份。
你終是我心愛的三毛。
今夜。我也送你一匹馬。
來得太晚,太匆匆。所有的幸福往事,到老來化成淡淡煙塵,滾滾紅塵里隱約的耳語,都是你的傳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