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州黃崗的白石村毗鄰西江,原來不叫白石村。村里上了年紀(jì)的老人說,西江每年都要發(fā)洪水,老祖宗就筑起一道堤圍來抵御洪水。有一年,西江上游豪雨不停,洪水暴漲,村邊的堤圍岌岌岌可危。正在緊急關(guān)頭,有人突然發(fā)現(xiàn)堤圍邊經(jīng)雨水連日沖刷露出來三塊巨大的白色石頭,連忙喚人抬去將快要倒塌的堤圍堵住。冥冥之中如有神助,三塊白石真的穩(wěn)住了即將倒塌的堤圍。白石村的人因此逃過一劫。為紀(jì)念這三塊白色的大石頭,大家紛紛提議要將村子改名為白石村。從此,白石村就叫開了。三塊白巨石就像三位保護(hù)神,任風(fēng)吹雨打,雷轟電歿,始終巋然不動地守護(hù)著白石村,見證著白石村的興衰榮辱。
白石村里的人也從此與白石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他們從附近的七星巖山上采下來白端石,運(yùn)回來打磨,村里的人世世代代都以做磨刀石、做墓碑、做秤砣為生。家家戶戶門前都堆滿白端石,石村就更加名符其實(shí)了。
也不知從什么時候起,白石村里的人開始做起了石雕。四鄉(xiāng)八鄰大宅祠堂,甚至府衙的石獅子、石龍柱子都出自他們之手。
白石村做石雕的主要有四大姓,分別是郭姓、程姓、羅姓、蔡姓。這四大家族每家都有自己做的特點(diǎn),而且他們的石雕技藝都不外傳,也不通婚,是傳男不傳女的。
金櫻爹程八,是白石村里石雕技藝最高超的石匠,在當(dāng)?shù)孛匾粫r。也許是潛移默化的緣故,金櫻從小就十分喜愛刻石,常常纏著她爹要她爹教她雕石頭。程八雖然很疼愛這個閨女,但因?yàn)閭髂胁粋髋淖嬗?xùn),只好經(jīng)常用白石雕成小玩具哄金櫻玩耍,搪塞她。金櫻慢慢長大,終于知道了原委,就再也不去糾纏她爹,但暗地里卻偷偷學(xué)起了雕石的手藝。到了十八歲,心靈手巧的金櫻神不知鬼不覺地偷學(xué)到了她爹的一門好手藝,而且青出于藍(lán)而勝于藍(lán)。
平常,金櫻做石雕,都是背著家里人的,做完了,自我陶醉一番之后,也就把它敲碎,以免讓人發(fā)現(xiàn)。可是,有一次,金櫻做的一件石雕自己非常滿意,不忍心毀掉,結(jié)果,讓她爹瞧見了。程八細(xì)細(xì)端祥女兒這件獨(dú)立完成的石雕,不禁呆了雙眼,雕刻技藝之精湛,自己也自嘆不如,在白石村,甚至可以說一時無兩。
程八大驚失色之下,連忙關(guān)上家門,喜憂參半地?fù)崦艘槐榕畠旱慕茏髦箝L嘆一聲,說金櫻你不是個丫頭片子是個小子就好了。
金櫻噘起小嘴,不服氣地說,丫頭片子難道就比不上小子?
程八跺腳說,要命的是你的石雕比村里任何一個小子都行,甚至比你爹我還行,可是你知道不,祖宗的規(guī)矩呀,你是女子人家你是不能學(xué)石雕的,要是讓村里的叔伯兄弟知道了該如何是好。
金櫻說,我自個學(xué)的,關(guān)他們什么事,大不了我雕其他的東西還不行嗎!
程八再三叮囑金櫻,爹不跟你爭論,可是你要記住,千萬別讓族人知道你會石雕。
程八暗中思忖,違背傳男不女的祖訓(xùn)可是大逆不道的事情,這事處理不好,后患無窮呀!
程八決定招一個上門女婿。只有這樣,金櫻和她將來的男人才可以名正言順地在白石村光明正大地做石雕。這也是程八精心策劃的自救計劃。
程八立在二馬路的路口,焦急地等待著一個媒婆。不是萬不得已,誰又愿意倒插門呢?來了!程八興奮地暗叫一聲,就朝一個由街盡頭一搖三擺而來的肥胖女人迎了上去。
寒喧過后,程八越過媒婆肥碩的肩脖,就看見了那個漸漸走近的青年男子。青年男子眉清目秀,眼神清澈,給人的感覺非常樸實(shí)、善良,盡管衣衫破舊,但非常整潔,一看就知道是羚羊峽一帶山區(qū)的本份山民。程八就喜歡老實(shí)本份的峽山人。他感到滿意,盡管男子的臉上有點(diǎn)麻子。男子身后,跟著幾個中年女人,她們正用她們的峽山土話在吱吱喳喳地交頭接耳。
飯后,峽山人阿顧留了下來,隨程八回了白石村。
四月初八,是白石村傳統(tǒng)的“伍丁先師千秋寶誕”節(jié)日。
這一日,白石村的石匠都要祭拜伍丁先師。這一日,也是白石村石匠的入行拜師日。
卯時是拜師的吉時。按照傳統(tǒng)的習(xí)慣,沐浴更衣的阿顧和金櫻早早就來到村頭碑亭旁的伍丁先師牌位前靜靜地等待吉時的來臨。
其實(shí)金櫻的心情是可以理解的。按規(guī)矩,入贅程家的阿顧已經(jīng)算是程姓族人,他可以在先師寶誕這一天在伍丁先師的神位前拜程八為師,這已是不爭的事實(shí)。但金櫻呢?自有白石村,自白石村有人開始做石雕到現(xiàn)在,從來就沒有過婦道人家要拜師入行做石匠的先例。盡管族長程宗已經(jīng)首肯,但其他的族人會反對嗎?金櫻感到焦慮。
程八成竹在胸的樣子,慢條斯理而來,看見女兒金櫻憂心忡忡的樣子,他仿佛看見了當(dāng)年拜師的自己。同樣的激動和未知的情緒波動。
女兒之所以能夠得到族長的允許,允許她今天可以隨夫一道拜師入行,還真費(fèi)了程八的一番苦心,也經(jīng)歷了一番周折。
為了女兒金櫻的事情,程八可謂用心良苦。之所以這樣做,程八一半原因是為了自己的女兒可以入行從事石雕,另一半原因當(dāng)然是為了自救。程八不敢想象,紙包不住火的時候,他如何背負(fù)違反祖訓(xùn)的罪名在白石村里呆下去并且讓族人指指點(diǎn)點(diǎn)唾罵著呆下去。
于是,程八就開始一步步一半是實(shí)施自救一半是實(shí)現(xiàn)女兒夢想的計劃,他先招了上門女婿,金櫻就有了可以終生留在白石村的天大理由。然后,程八就挖空心思算計究竟怎樣才可以讓族長程宗同意自己收女兒金櫻為徒。
機(jī)會總是會給有所準(zhǔn)備的人的。那天,程八遠(yuǎn)遠(yuǎn)地跟著族長,借助朦朧的光線,辨認(rèn)著程宗家母水牛的獨(dú)特腳印,一直跟蹤著來到他家的磨石房。
程八先是聽到了轟隆嘩啦的水流撞擊聲和石磨轉(zhuǎn)動打磨白石的刺耳聲,接著,他繞過一片茂密的香蕉林,便看見了連接石磨的水車。程八借著微弱水光的折射往里走,突然,他一激靈,一滴水珠滴進(jìn)他的眼睛,眼睛一片模糊,就趕快去擦,擦了便看見那塊大石板上有兩條光溜溜的胴體在滾來滾去,一條雪雪白白光光潔潔豐豐滿滿玲瓏浮凸極眩目叫人看了喘不過氣來。程八木木地看著眼前的情景,渾身禁不住躁熱起來,心咚咚地跳動、加速、不安,喉頭滾動,盡咽唾液。
程八盡管都看呆了,可仍然沒有忘記辨認(rèn)出那的確就是族長程宗,另一個是他守了十來年寡的堂弟媳。程八伸出條紅紅白白的舌苔舔著干裂的唇,邊舐邊煞有滋味地欣賞著這難得一見的情景,看著看著,他笑了。
自己盤算了好些日子的事兒終于有望了,讓我撞見你程宗這當(dāng)子事,所有的難題都可以迎刃而解了。嘿,堂弟媳守了那么多年寡,不容易呀!程八想著想著,便哧一聲笑了。
程八的笑聲震耳欲聾,地上的兩赤裸裸的胴體驀地驚叫一聲,縮在原地止住了所有的動作,慌亂地抓過身邊的衣服遮這又遮那。程八大聲地笑,笑聲在空洞的拱洞里既夸張又駭人。阿八,求求你,別……別那么大聲……,程宗臉色煞白,嘴唇不住地顫抖。
程八笑得彎下腰去,眼淚都快掉出來了。事情正向自己的預(yù)設(shè)發(fā)展,他能不高興嗎?、程八馬上停止了得意忘形的笑聲,正了正臉色,對程宗說,宗叔你放心,我勿都瞧不見。
那倒好,那倒好,改天我上門謝你。程宗感激涕零的樣子。
哪里話,不過,我倒有點(diǎn)事要求宗叔您幫忙,要不,我今晚上你家找你商量商量,好嗎?程八雖然停止了笑聲,但眉眉眼眼都像在笑。
好說,好說,什么都好說,今晚上我備好酒等你。程宗一臉討好的模樣,平時族長的威嚴(yán)早已不見了蹤影。
晚上見。程八戀戀不舍地看了一眼那縮作一團(tuán)的雪白胴體,一轉(zhuǎn)身,出去了。程宗哆嗦著身子目送著程八弓腰鉆出拱洞,他清清楚楚地看見程八背在身后的那雙見筋見骨的手有兩只手指在得意洋洋地抖動。
程八想起那天的情景,兩只手指頭又不由自主地抖動了起來。
這時,三聲梆子聲響過后,便聽見主事的族長程宗高聲吼叫,恭迎伍丁先師——!
白石村的老老少少馬上噤若寒蟬。
隨后,程宗宣布,拜師儀式正式開始。先由族長程宗敬天、敬地、敬師傅,上高香拜伍丁祖師之后,村中從事白石開采和石雕制作的藝人,紛紛按資排輩逐一上香拜謁伍丁祖師。
收徒授藝的師傅,就一一喚來準(zhǔn)備新招的徒弟,先拜伍丁祖師,再拜師傅,才算正式入行。
輪到程八收徒了。阿顧和金櫻早已拈香在手,由程八領(lǐng)著趨步上前要給祖師上香。
孰料,村中好事者程良攔住了他們,并厲聲質(zhì)詢。怎么回事,金櫻一個婦道人家,能拜祖師嗎?
人群騷動,交頭接耳,紛紛議論。
程八處變不驚,也不搭理程文,只拿眼去看族長程宗。
程八招郎入舍,收新郎為徒,在情在理。至于金櫻,則情況特殊。為慎重起見,我與族中長老事前已經(jīng)商量過了,都認(rèn)為既然阿顧已入贅程家做了金櫻的男人也屬我們程姓人,金櫻呢,她從此也就再不踏出白石村了,也就不存在祖?zhèn)骷妓囃鈧鞯氖虑榱?,她提出要輔助男人做石雕操持家業(yè),也合情合理,盡管是從沒有過的先例,可也說得過去,我們最后還是決定了,讓金櫻與她的男人一道雙雙拜她爹為師!程宗的話,擲地有聲,一錘定音,不容置疑,也充分顯示了族長的威嚴(yán)與人情世故。果然,大家停止了此起彼伏的議論。
程八瞧準(zhǔn)這個大家還沒有認(rèn)真思考回過神來的時機(jī),已經(jīng)領(lǐng)著女兒女婿,雙雙行了拜祖師等拜師入行之禮。
米已成炊,大家也不好再說三道四。
程八感到跨過了人生的一道坎。
阿顧老實(shí)、本份,心靜如水,自然也就能坐得下來學(xué)石匠手藝。不久,他已盡得岳父的真?zhèn)鳌3贪四隁q漸老,慢慢也就不再親自操刀了。于是,阿顧越來越受到端州城水街上的石雕行老板們的青睞。其實(shí)阿顧心里明白,之所以會這樣,全因?yàn)榕私饳训木壒省K业氖裰阅苜u好價錢,全因?yàn)樽詈蟮囊坏拦ば蚨冀?jīng)過金櫻的仔細(xì)雕琢與潤色。
阿顧家的石雕瞬間走俏市場。水街上的石雕行老板開始大肆搶購阿顧家的石雕,從而影響到了白石村里其他做石雕的族人。閑言碎語也就開始像瘟疫一樣在村里彌漫。
上門女婿阿顧更加抬不起頭了。本來就沉默寡言的他變得更加沉默寡言,有時候一天也不多說兩三句話,只一味地低頭做石雕。金櫻看在眼里,疼在心上,于是萌發(fā)了要另辟蹊徑的想法。她想,我們做你們從來就沒有做過的東西,總可以了吧,不會再礙著誰了吧!
這種想法緣于一次她陪阿顧回峽山探望阿顧的爹娘。
阿顧久別峽山,那次返家,興致勃勃的,他帶金櫻拜見過爹娘之后,就領(lǐng)娘子金櫻到處亂逛,仿佛換了個人一樣,人也變得開朗多了。金櫻心里高興,就提議在峽山多住幾日。阿顧可高興壞了,他就帶金櫻去爬峽山。
金櫻覺得那一次峽山之行真是明智之舉。事實(shí)上,那次的峽山之行還徹底改變了他們夫婦倆的命運(yùn)。
溪澗陡峭,怪石嶙峋,攀登不易,但絲毫阻擋不住阿顧夫妻倆的愉悅心情。就在他們心情舒暢的溯溪攀爬之際,突然一道白光劃過。兩人定神一看,原來是樹叢里躥出了一只白色的野兔。金櫻從沒有見過野兔,獵人出身的阿顧甚喜,躍起就追。眼看就要追上了,野兔卻一閃鉆進(jìn)了一片茂密的灌木叢。阿顧撥開樹叢,發(fā)現(xiàn)里面有一個石洞,洞口有漂著落葉的積水。野兔究竟逃哪里去了?阿顧感到奇怪。
他正感到納悶,腳步歪歪歪扭扭的金櫻也追上來了。追上來的金櫻無意之中發(fā)現(xiàn)散落在洞口的那些青紫色泛著光澤的碎石塊,眸子驀地一亮,渾身一顫,如遭電擊。她按捺住激動的心,捧起一塊石塊,細(xì)細(xì)察看。手中的石塊色澤油潤,青紫色略帶藍(lán)色,以水濕之再觀察,色彩更加豐富斑斕。金櫻發(fā)現(xiàn)這些色彩斑斕的石頭分別有像魚腦凍、蕉葉白、青花、火捺、豬肝、天青、金錢和石眼等石品花紋。石眼尤佳,多碧綠,有瞳子,間有鴝鵒眼、鸚哥眼等,眼中有暈。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fèi)功夫?。〗饳研睦镌缫呀?jīng)醞釀多時的計劃又一次劃過腦海,靈光一閃。阿顧則跳下洞口,他發(fā)現(xiàn)積水并不是很深,更感奇怪,這里必?zé)o去路,難道兔子會潛到水里去不成?憨厚的阿顧為了弄清事情的原委,便高聲叫嚷,等我把洞中的積水汲干,看你還能藏哪里去。
金櫻不禁撲哧一聲笑了。她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了阿顧。阿顧一聽,也興奮得不的了,他說,如果真能那樣,我們雕他們不會雕的東西,那么,我阿顧今后就可以在白石村抬起頭來堂堂正正做人了。
阿顧叫來峽山的所有同族兄弟,齊心協(xié)力花了二十多天的時間才將洞中的積水汲干。
洞口寬僅二三尺,僅能容一個人爬進(jìn)去。他們用陶罐,排著隊(duì),一罐一罐地傳遞著把洞里的積水硬是淘干了。洞中積水淘干之日,金櫻就迫不及待地接過他們采出來的一塊又一塊泛著光澤的石質(zhì)幼嫩的青紫石料細(xì)細(xì)察看,然后歡聲呼叫,果然沒錯,這坑洞就出這種有眼的上好青紫好石!
阿顧想起一個月來的辛苦與肝膽相照,就激動地與峽山兄弟們相擁致謝。大滴大滴的熱淚撲簌簌而落。
這石洞,便是后來馳名天下的端州麻子坑。之所以叫麻子坑,是因?yàn)橛陕樽影㈩櫚l(fā)現(xiàn)的。
程文是白石村里唯一一個與阿顧稱兄道弟的程姓族人。兩人同病相憐。
程文從小就精乖伶俐,聰敏過人,是白石村僅有的一個到城里端溪書院讀書的石匠之子。白石村人祖祖輩輩以做石為生,他們認(rèn)為,萬頃良田,不如一技傍身,哪家有不做石的,都被認(rèn)為是敗家子。于是,程文成了白石村里公認(rèn)的敗家子,盡管他在端溪書院里才華出眾,出口成章,過目不忘。
后來,盡管程文考取了秀才的功名,可是,他仍然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靠別人接濟(jì)度日的窮秀才。程文考取秀才功名準(zhǔn)備要進(jìn)京考取更大的功名那年,他爹石匠程忠終因積勞成疾突患重病,臥床不起,生命垂危。家中的頂梁柱轟然倒塌,程家生活的艱難立竿見影度日如年,吃了上頓沒下頓。于是,程文成了白石村人教育游手好閑者的反面教材。
自從阿顧來到白石村,知書識禮的程文只要在村道上偶爾碰見這個上門女婿都會客客氣氣地上前打招呼。受寵若驚的阿顧常常會感動得面紅耳赤??匆姵涛臐u行漸遠(yuǎn)的背影,阿顧會突然覺得這個讀書人的背影其實(shí)就是他自己的背影。
阿顧與程文成了莫逆之交是在程文家逢巨變的日子,他常常會用自己雕石賺來的銀兩接濟(jì)他。
那些不堪回首的日子,以孝為先的程文也暫且擱下了要進(jìn)京考取功名的念頭,呆在家里一心一意服侍病危的爹,忙碌于病榻左右。
程忠回光返照之時,叫兒子請來阿顧,對阿顧說,阿顧,我不久于人世了,家中老弱病殘,內(nèi)外無人,程文又一無是處,我死后,望你幫我說服程文,讓他打消考取功名的念頭,返家跟你學(xué)做石……
阿顧握著老石匠漸漸變得冰冷的布滿老繭的手,不知如何是好,看著一旁痛哭流涕的程文,只是不停地掉眼淚。
阿顧幫程文把他爹的喪事辦完后,卻沒有按照程忠老石匠的遺言,去勸說守孝的程文放棄考取功名返家做石匠。讓阿顧改變主意的,是金櫻。金櫻心里明白,一個人能夠做自己喜歡的事情,是最快樂和最幸福的。程文覺得,只有阿顧,才是最了解自己的人。
守孝期間,程文依然日日勤習(xí)詩書……是阿顧的慷慨解囊,讓程文可以安心溫故而知新備考。
阿顧與金櫻一去峽山兩個月返回白石村后不久,程文終于在一個沒有陽光和風(fēng)的早晨決定上京趕考。程文把自己的決定告訴好兄弟阿顧時,阿顧也沒有說什么,只是默默地把一袋早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的銀兩遞給他,對他說,你就放心去吧,什么時候出發(fā)?
程文說,明早就出發(fā)。
阿顧說,要不你遲一兩天走吧,讓你嫂子給你做個硯臺,我們找到了做硯臺的好石頭。
金櫻挑了一塊最好的石頭,抓起一把平時最得心應(yīng)手的刻刀,屏息凝神,舞動鋒利的刻刀,刀鋒所走之處,飛沙走石。頃刻之間,一個方塊狀、周圍刻有花紋的手抄硯臺便雕成。
這個石質(zhì)堅實(shí)、嫩滑的硯臺交到程文的手中時,他彎起五指一敲,就聽到敲擊硬木時發(fā)出的聲音,渾厚凝重。他感到非常驚奇,愛不釋手,又磨墨一試,覺得比平時用的瓦當(dāng)硯發(fā)墨快多了,而且研墨不滯,發(fā)墨細(xì)滑,書寫流暢而不損毫。他非常激動,再三向阿顧夫婦致謝,并說,自古文人配硯,武者配劍,今日得兄嫂相贈如此好的硯,想必他日考場之上,肯定如有神助,定可蟾宮折桂。
阿顧與金櫻相視一笑。
寒風(fēng)凜冽,大雪紛飛。京城是白茫茫的京城。白茫茫的京城彌漫著一種冷酷的靜,那是一種現(xiàn)實(shí)的清寥和空曠,一如考子多年青燈黃卷之下出入科場的結(jié)果,冷酷而現(xiàn)實(shí)。得意與失意,只在頃刻之間。
許多年以后,成了一州知郡事的程文端坐在屬于自己的公堂之上,端坐在高掛著明鏡高懸四個大字牌匾之下的公堂之上那張霸氣的官案前,在衙役就要擊鼓升堂之前,他總會習(xí)慣性地抓緊時間撫摸一下當(dāng)年好兄弟阿顧夫婦相贈的,后來給他帶來好運(yùn)現(xiàn)在早已經(jīng)聞名于世的端州名硯,這個時候,他也總會回想起那年寒冷的京城和那年異冷的考場。
那年考場罕見的寒冷早已經(jīng)刀刻斧鑿在程文的腦海。因?yàn)樘旌貎觯氖帜_都有些麻木了??甲觽儚?qiáng)忍著剌骨的寒冷,一邊跺腳一邊搓手地緊張磨墨,準(zhǔn)備開始答卷。誰知,硯臺里的墨剛磨好,正要蘸墨揮毫之際,卻發(fā)現(xiàn)墨汁已凍結(jié)成冰。他們無計可施,只好拼命向硯臺呵氣,寫寫停停,停停寫寫。監(jiān)考官見狀搖頭嘆息,愛莫能助。只有程文,靜如處子,下筆如有神。監(jiān)考官讓這個奇跡驚呆了,他們好奇地來到程文的考案前,但見他揮筆疾書,硯池里的墨汁不僅沒有凍結(jié),還油潤生輝。結(jié)束考試,結(jié)果能把試卷答完整的考子不多,程文算一個??忌嚲韯偨皇胀戤叄瑸槭椎谋O(jiān)考官便馬上從程文的手里將硯臺拿了過去,左看右看,將此硯視為珍寶,立即進(jìn)宮奏明皇上。皇帝頒下圣旨,把端州之硯列為貢品……
朝廷詔書圣旨上的墨跡,就這樣與端州白石村一位名不見經(jīng)傳的小女子金櫻的才情聯(lián)系了起來。從此,端州麻子坑、老坑所出之硯名揚(yáng)天下,麻子阿顧與金櫻也開始為世人所知。
公堂之上的程文,把驚堂木拍得山響,目的是為了醒一醒神,把自己從千里之遙的故鄉(xiāng)端州城白石村拉回來,以便更好地斷案。對于故鄉(xiāng),對于好兄弟好顧,對于好嫂子金櫻,程文可謂魂?duì)繅艨M。
公堂之上的程文,其實(shí)基本上可以想象得到,故鄉(xiāng)端州白石村的父老鄉(xiāng)親,早就不做石獅子,不做石龍柱子了。當(dāng)硯臺的加工制作漸漸成為白石村人的生活方式之時,金櫻的硯雕技藝也已經(jīng)到了爐火純青的境界,并慢慢形成了自己獨(dú)特的風(fēng)格。阿顧與金櫻制作的端硯早已成了文人雅士夢寐以求之物。
程文偶爾上京述職,得知朝中的大臣,都以有端州金櫻又或者麻子阿顧一硯為耀。更有朝中的老臣如此說,有了金櫻的鳳硯,還要有麻子阿顧的龍硯,才可稱雙絕。
歲月如刻刀,會在人臉上不知不覺地慢慢雕琢。老態(tài)龍鐘的父母官程文衣錦還鄉(xiāng)那年,麻子阿顧已經(jīng)去世。程文隨老嫂子金櫻步履艱難地來到好兄弟阿顧的墳前,回想起他們手足一般的情誼和前塵往事,不由百感交集,撲嗵一聲跪倒在地上,老淚縱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