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溫靖邦,四川成都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職業作家。被國內外學者譽為當代最優秀的政治戰爭小說作家。最初從事文學理論撰述,后來創作中短篇小說,上世紀九十年代開始創作長篇小說,至今已有十三本共計四百多萬字出版。其中《中原霸王圖》和《虎嘯八年》前三部引起巨大反響。本刊這里選發的是尚未出版的《虎嘯八年》第四部的第四章。
一
南京陷落,國民政府和國民黨中央機關西遷重慶;蔣介石及其統帥部卻只移動了一半路程,羈留武漢,打算在這里指揮全國的抗日戰爭。
蔣介石的行邸最初設在北洋督軍王占元、蕭耀南的督暑,旋搬到漢口一座大宅院,最后轉移到武昌東湖畔一座兩樓一底洋房。底樓有間約莫五十個平方米的屋子,可能是原來房主人開家庭舞會用的,現在是統帥部的會議室。按照蔣介石平素喜好,墻壁和天花板都漆成了白色,地板漆成黑色,順著兩邊墻壁擺放的一長溜沙發、茶幾也是黑色,屋子中央的長方形會議桌及其周圍擺放的二十多只木椅仍是黑色。想必讀者還沒忘記吧,此公在廣州和南京的辦公室都是這種色調。據說,蔣介石不只一次自謂其審美趣味是黑白分明、是非清楚。
這天,統帥部的部分官員以及前線有關的高級將領將在這里作出一個艱難的決定。
白崇禧早早地就來了。
他是事實上的參謀總長,盡管前面有一個副字。程潛一直在外領兵,雖然掛著參謀總長官銜,蔣介石根本不讓其與聞總部的大事小事。桂系二號人物的實力地位與統帥部總管全局的高位,頤養出白崇禧那從容、舒徐、威重的風度。在南方人中,他算得上是高個子。筆挺的毛料軍服,越加顯得魁梧挺拔。作為軍人,皮膚稍嫌白細了一點,嘴唇稍稍豐潤了些;而眼鏡后面時露霸氣的眼睛,鋼鐵般既直且硬的鼻梁,構成了一種氣魄,適足以震懾下屬而讓敵方膽寒。
進了會議室,蔣介石侍衛長王世和搶在白崇禧副官吳越前面服侍他脫去軍帽和厚厚的毛呢大衣,讓一名侍衛官送到隔壁屋子保管好。白崇禧四顧打量屋子,見沙發全部空著,只幾盆木炭火旺旺的。裂開豐潤的嘴唇笑了笑,喃喃自語道:
“唔,我第一個呀!”
王世和一邊安頓白崇禧在靠墻沙發落座,一邊陪笑說:
“剛才錢主任和林主任來過了!兩位長官現在到樓上委員長辦公室去了。”
他說的錢、林二人是侍從室主任錢大鈞和副主任林蔚。
白崇禧唔了一聲,瞧也沒瞧王世和一眼,略揮了一下手示意他和副官吳超出去。
屋子里暖洋洋的,沙發也十分軟和。他伸直雙腿,閉上眼睛,把腦袋歪放在沙發靠背上。幾個月來,總攬軍機,他實在太累了。
侍衛官送普洱茶進來。沒敢驚動他,輕手輕足放在沙發扶手旁的茶幾上。
他希望能打一會兒盹,哪怕入睡十分鐘也好。可哪里睡得著呀,心里根本就閑不下來。閉上眼睛看不見這會議室的一切,而一幅巨大的戰略態勢圖卻固執地在心里展開,任隨怎么努力也驅之不去。日寇占領了南京以后,華中方面軍馬上流露了突破大本營“禁制線”的意圖,北向窺伺,與華北方面軍遙相呼應,欲南北夾擊我第五戰區部隊。12月中旬,畑俊六大將拼湊三路北進兵團,擬分東、中、西三路渡江北犯。東路從鎮江渡江,沿大運河北上奪取揚州、高郵,進逼淮安;西路從南京溯江而上與蕪湖日軍會合,取道蕪湖對岸的裕溪口,沿淮南鐵路進攻巢縣;中路日軍暫時未動,但已在浦口完成集結,隨時可取道津浦路北進,撲向徐州。而華北方面軍所屬兩個師團早就進入了山東,南北威脅的態勢已然構成。他在協助李宗仁制定五戰區戰略計劃時指出,山東防務至關重要。保有山東,就掌握了戰略主動權,南北之敵都不足虞;我軍可進出山東一帶,與敵周旋,相機打擊敵軍。至于南線之敵,他也安排了兵力,暫時施以阻擊。只要山東陣線穩固,不難在適當時機抽調兵力南援,瞅準機會說不定可以打一兩個殲滅戰。不料山東省政府主席、第三集團軍總司令韓復榘畏敵如虎,在不到二十天時間里,一退千里,輕易丟失了黃河天險,繼而又失濟南、泰安、兗州等戰略重鎮,后又輕棄運河防線;日寇一個半師團不費吹灰之力侵占了山東大部地區。五戰區總部徐州給晾了出來。這就完全打亂了白某人給德公制定的五戰區作戰部署。一旦徐州有失,第五戰區的防務鏈條就完全斷裂了。出現了這種危險局面應該怎么辦?必須保衛徐州嗎?這種失掉戰略主動權的保衛戰有無意義呢?能不能琢磨個奇招變被動為主動呢?他腦袋里一團亂麻。
屋子里靜極了;只偶爾火盆里發出一聲杠炭燃燒到一定程度的斷裂聲,劈啪一下,打斷他的思緒。不知過了多久,他聽見有人輕足輕手進來。微微罅開眼瞼,見是副官吳越。喃喃問道:
“什么事?”
吳越趨前,彎下身子,小聲說:
“報告總長,李長官來了!”
他哦了一聲,眼睛頓時睜開,頭和背也同時離開沙發靠背。邊起身邊吩咐吳越快去把軍帽取來。王世和把李宗仁領進來時,他已戴好軍帽。迎著李宗仁趨前半步,立正舉手行了個標準的軍禮;然后才去握李宗仁早已伸過來的手。他平生執下屬禮甚恭的人只有兩位,一是李宗仁,其次是蔣介石。前者不僅被他尊為長官,更為他視作好友、兄長、生死之交,決心終生事之;即使歷經中原大戰、兩廣事變等一系列折騰,如今桂系十多萬人馬大部分是他白崇禧個人嫡系,他也不改初衷。
李宗仁落座,摸了摸王世和命人送上來的有些燙手的茶杯,在別人侍候下點燃了煙。笑了笑說:
“怎么,我們哥倆先到了?”
“是呀,”白崇禧臉上似笑非笑,邊說話邊揮手示意王世和等人退出。“德公從前線回來都先到場了,武漢的大人先生們還不見蹤影!”
李宗仁寬厚地笑了一下,那意思是各有各的情況,別苛求人家。旋沉吟一下,斜覷白崇禧說:
“健生,這么個會,偏是我們來得最早,別人會不會誤會為一種態度?”
白崇禧愣了愣,啞然失笑。說:
“唔,還真是這樣!”他吸了一口煙,虛起眼睛,徐徐把灰白色的煙團吐出。稍稍壓低了一點聲音說:“態度……最積極的,不是我們,另有其人呀!”邊說邊往上指了指——蔣介石住在二樓。
李宗仁點了一下頭,半是調侃半是冷笑地嘿嘿兩聲。
他今年四十七歲,大白崇禧三歲;卻顯老得多,好像五十多歲的樣子。個子與白崇禧一般高,卻肩寬髖闊,顯得比白崇禧魁梧。面孔不如白崇禧英俊,兩顴突出,鼻梁稍嫌扁平了一點;眼睛也不如白崇禧那樣既漂亮又不時閃爍鷹睛鷂眼般光芒,而溫和得像老祖母。
“在這件事上我們還是要支持他!”李宗仁向上指了指,“不然以后都像韓復榘那樣,抗戰沒法進行了!”
白崇禧點了點頭,“德公說得是!”
李宗仁把吸了一半的香煙橫放在煙缸邊上,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似乎在借這個動作思考著什么。放下茶杯重新拿起那半截香煙的時候,審視般虛眼瞧著白崇禧說:
“健生,你好像有什么不同的看法?”
白崇禧挪動一下屁股坐正,扶了扶眼鏡,略事沉吟,說:
“我有點擔心呀德公!這次行動,也許就鑄成一柄雙刃劍了;軍紀固然將會得到整飭,但是,說不定今后以抗戰名義剪除異己也更為名正言順了!”
李宗仁唔了一聲,一時沒開腔;不知是同意還是不同意。過了好一會兒才說:
“健生,你的擔心不是沒有道理的,我也想過這個問題!但是,兩害相權取其輕,眼下還是軍紀整飭比別的都重要,因為抗戰是第一位的呀!他……”李宗仁又指了指上面,“以后要動用雙刃劍的另一邊恐怕也不會那么容易吧?得師出有名呀!我們是積極抗日的,誰敢非禮加之,就得背破壞抗戰的罵名!他敢嗎?何況,我們十多萬廣西子弟乃天下勁旅,他能不投鼠忌器嗎?另外,我分析……他眼下最關切的應該是抗戰,不到萬不得已不會使用雙刃劍的另一邊!”
李宗仁說罷,長時間注目白崇禧,那是一種征求意見的目光,代替了“健生你以為如何”的問詢。
白崇禧也只唔了一聲,沉吟不語。心里或許對李宗仁的判斷不盡贊同吧?畢竟他在蔣介石身邊呆的時間長一些,對蔣的了解比李宗仁深。
吳超進來稟報,陳部長到了。
陳部長就是陳誠。時下陳誠兼著這么幾個職務:軍事委員會政治部部長,武漢衛戍總司令,湖北省政府主席。今天的會議,此人也是重要角色。
待到陳誠進入會議室,李宗仁、白崇禧才站起來。大家伸手相握,寒暄。
陳誠四十歲剛出頭。比較瘦,長方臉,鼻子扁平,眼睛細長,大大的嘴巴閉闔時也顯得細長。
大家落座以后,陳誠覷了覷桂系的兩位首腦,虛咳了一聲。李宗仁、白崇禧不約而同地把視線投向他。
“德公、健生兄,今天這個會的內容想必二位已經知道了吧?”
李宗仁、白崇禧點了點頭。
白崇禧問道:“是商量怎么行動嗎?這個恐怕不應該是我們操心的范圍吧?”
陳誠瞥了瞥白崇禧,點了一下頭。繼續說:
“健生兄說得是!今天只是研究決定,具體措施由下邊的戴笠他們去考慮;但是今天這個決定……恐怕有點艱難呀!”
李宗仁和白崇禧都有點詫異。
李宗仁想了想,問道:
“辭修兄此話怎講?”
“難道委員長還下不了決心?”白崇禧接著李宗仁的話茬發問。
陳誠微微苦笑了一下,略略搖了搖頭,說:
“委員長的決心,還得靠我們大家來替他下呀!”
李宗仁皺了皺眉頭,困惑地瞧著陳誠。
白崇禧笑了笑,乜視陳誠,有點兒抱歉地說:
“我還是聽不懂!”
陳誠眼里掠過一抹狡黠的笑;心里說,你白狐貍能有什么聽不懂,你就裝吧。吸了一口煙,徐徐吐出,這才說:
“委員長投鼠忌器呀!”
“忌……忌什么器?韓復榘的八萬人馬?”
“這個雖然也是障礙之一,我想不至于沒辦法解決吧?他是擔心統帥部意見不一!”說這話的時候,陳誠對白崇禧一瞥。因為白是統帥部成員。“也擔心一些地方將領產生誤解,以為中央借題發揮……”
李宗仁笑了。拍了拍坐在自己左邊的陳誠放在沙發扶手上的手,說:
“多慮了,多慮了!統帥部的意見不會不同意的;程頌公(注:程潛字頌云)向來顧全大局,不會不支持吧?至于健生,”說著把頭掉向左座的白崇禧,又再掉回來側向陳誠,“那就更沒有問題了!”
他說的程頌公就是程潛。程潛雖出任第一戰區司令長官、河南省政府主席,而參謀總長并未免去,故也算得統帥部成員。
“德公說得對,”白崇禧眼鏡閃了一下光,眉宇間微露機智的笑,對陳誠說:“我們這方面是沒問題的,完全支持委員長意見。”
“那就好,那就好!”陳誠點了幾個頭,滿意地笑了。可不知怎的,那笑意很快就淡去了,還皺起了眉頭。默默吸煙,好一陣不說話。
李宗仁打量他一下,關切地問道:
“怎么,還有別的什么困難嗎?”
陳誠把煙頭掐滅在煙灰缸里。迅速瞥了一下會議室的門,然后掉回頭來直視著李宗仁,壓低聲音說:
“德公,以你的高見,馮副委員長會不會……”
他沒有把話說完,但李宗仁知道后邊兩個字是“作梗”。馬上說:
“不會不會,馮煥章(馮玉祥字煥章)一向顧全抗戰大局,一定會支持的!”
陳誠笑了一下,“韓向方是他的老部下,近年來酬酢不斷!會不會在情感上不大接受得了?”
李宗仁正要把香煙送往唇際,當即停了下來,將就這夾煙的手擺了擺,以致煙灰散落。邊拍打衣襟邊說:
“這個只是表面現象,實際上兩人貌合神離!韓復榘對老主公一向就虛與委蛇,防范甚嚴,生怕插手他的軍隊;馮玉祥盡管對韓看起來好像很親切,而心里并沒有消除怨恨——辭修兄知道,如果不是韓復榘當年戰場倒戈,馮煥章也不會敗得那么慘,到今天麾下空無一卒!這次韓抗命撤退,馮也十分生氣,在電話里對我說:那韓向方存心不想要腦袋了!所以,我的蠢見以為,馮煥章不會反對委員長懲辦韓!”
陳誠嘴角邊浮起一縷淡得幾乎察覺不到的冷笑。他在心里反駁李宗仁的看法,馮是個野心從來就不曾消泯的人,盡管對韓復榘、石友三等原下屬心存叛己之恨,畢竟現在對他恭敬有加,不失為向中央討價還價的本錢。馮能官居副委員長,不正是韓復榘、宋哲元、石友三這些原西北軍將領實力猶在嗎。但他沒說出來,怕同是地方實力派的李、白聽出歧義。
說曹操曹操就到。馮玉祥在錢大鈞引領下進來了。
他們當然馬上停止了議論,都站起來寒暄。
馮玉祥高大得像一堵墻,在副官侍候下脫去長大衣的一剎,撒開的衣裳簡直像一道大幕。錢大鈞的體魄與之相映成趣。錢的身材中等,較單薄,不大像軍人;長而濃密的大背頭紋絲不亂,摘下軍帽后還下意識地伸手去抿了抿。
接著,第四戰區司令長官何應欽、軍法總監何成濬、第一戰區司令長官程潛、第一戰區副司令長官兼第二集團軍總司令劉峙陸續到場。
主要角色總是最后出場。
蔣介石在林蔚的陪同下,在“委員長到”的高聲呼報聲中不疾不徐走了進來。他和在場大員一一握手。然后請大家在長形會議桌兩邊就坐,他自己則坐到頂端的主席位置上。
錢大鈞用請示的眼神望著他;見他微微點了一下頭,便把視線掉向大家,禮貌地掃視一遍。說:
“諸位,今天的會議主要研究韓復榘的問題!大家知道,山東防務乃是蘇魯豫乃至大中原抗戰十分重要的壕塹,山東一失,戰略中心徐州便給曝露了出來,全局也隨之發生嚴重逆轉!”
接著,對韓復榘一再抗命輕棄山東以及此風不可長講了一通。盡管事情大家都知道,仍得無巨無細說上半晌,此乃程序。完了以后,掉頭望著蔣介石說:
“現在請委員長訓示!”這才端起面前的茶杯,潤了潤喉嚨。
蔣介石略點了一下頭,又掃視大家一遍,說:
“錢主任已經詳細介紹了情況。韓復榘問題的嚴重,這個是……不用我再說了吧?我所擔心的還不只是他給當前戰局造成的危害,更重要的是此風一長,今后的抗戰還怎么進行下去;大家各行其是,長官完全指揮不動,這仗還能打嗎?德鄰兄,你對這個是有痛感的,你最有發言權!能不能給我們講一講高見呢?”
李宗仁愣了一下,沒料到會首先點他的名。這處置人的事乃是得罪人的事;會議桌上人多嘴雜,時間久了不傳出去是不可能的,萬一以后韓復榘并未被斬,他和他的死黨孫桐萱等人還不恨死了那個首先主張殺他的人呀。但蔣介石點了名,不說話怎么行;再說韓復榘一再抗命也是自己向蔣稟報并痛陳此風不可長的,在這里回避也說不過去,豈不是讓人譏笑耍滑頭么。他略有點忸怩地笑著,緊張地琢磨怎么措辭。權衡了半晌,覺得還是應該多從大局著想,表明一下態度,不然這個五戰區主帥以后也難當。
白崇禧坐在李宗仁旁邊,盡管未曾旁瞬半次,也感覺到了他的為難。正考慮插兩句什么話解圍,他卻開腔說話了。
“抗戰正式開展很快就要半年了,違紀抗命問題是不是完全就沒發生過,我不敢肯定;但是像這次山東守將抗命——一再抗命,以致大半個山東輕喪敵手,這是從來沒有發生過的!作為前線的……戰區主帥,鄙見以為軍紀不認真整飭的話,以后這抗戰沒法打呀!當然,軍紀具體怎么整飭,抗命者當受到何種處分,這個應該由雪竹(注:何成濬字雪竹)兄來指教了!”
何成濬也愣了一下,李宗仁竟把球扔給他了,一點思想準備也沒有。自己雖被委任為軍法主管,而處置一位帶甲近十萬的封疆大員,哪里有什么資格去說什么是與非呀。而此刻又不能直端端把球轉扔給蔣介石,說請委員長裁定吧;那樣的話非惹得蔣生氣不可,定會埋怨這個主管軍法的官員是白吃干飯的。看來還是得應付兩句才行。想必讀者還記得他的模樣,筆者在拙著《黑色斗篷》里詳細介紹過他。當年那一頭烏黑的大背頭現在已變成花白,長方臉上多肉的大鼻頭上赤紅斑點變成了紫色。也難怪,四十七增至五十四歲,哪有不變的呀。他是依附蔣介石吃飯的人,倒并不怎么怕得罪韓復榘;只是一向相信槍打出頭鳥,不愿意首先出頭當惡人。
他望著李宗仁,說:“這是最高統帥部擴大會議,本來輪不到區區來置喙的;既然德鄰兄點了名,區區只好在這里饒舌一、二了!”
李宗仁調侃地笑了笑,“雪竹兄太客氣了,客氣過了頭就成了妄自菲薄!你本來就是統帥部成員,又主管軍法,你都不能說話,宗仁乃前線將領就更沒有發言資格了!”
蔣介石皺了皺眉頭,顯然不大喜歡有人在這么鄭重的會上說廢話;出于禮貌,隱忍著沒開口制止。善于察言觀色的何成濬覷了覷他,沒再說閑話,趕快進入正題。
“誠如德鄰兄所云,軍紀必須進行整飭了;區區想斗膽加上一句,抗命擅自撤退的將領,必須進行懲辦。否則以后爭相效尤起來,怎么得了!至于具體怎么懲辦,當然得看各位的高見了;更重要的是,最后我們大家都應該聽從委員長訓示!”
白崇禧啞然失笑,瞧著何成濬說:
“雪公,你是管軍法的最高長官,這個正好是職份內的事,我們大家都應該聽你的才是!”
何成濬略有點尷尬地笑了笑,自嘲抑且嘲人地說:
“健生兄真會說笑話!區區的職務全稱是軍法執行總監;這‘執行’兩個字怎么講?大家怎么商量,委員長最后怎么決定,我認真‘執行’就是了!”
大家都笑起來;有蔣介石在場,都笑得有節制,聲音很小。蔣介石素不喜歡開會時開玩笑,一直板著面孔。在座的都是大員,他也不像對待黃埔學生那樣嚴禁離題走板,有時也縱容開點兒無干得失的玩笑。待大家笑定,他唔了一聲,把臉色調整得溫和一些,側向程潛,對這位沒有跟著大家一塊兒笑,一直皺眉黑臉的元老級人物說:
“頌云兄,您有什么高見?”
程潛也愣了一下;對蔣介石的突然發問,他也是沒有思想準備。心里當然有自己的看法,以為斬韓之舉,可能造就一個危險的先例,給蔣介石誅除異己預留下一個理論依據。
程潛參加國民黨陣營很早,不屬于蔣介石系統,也沒有足夠力量自成系統,基本上是靠資歷做官。
他沉吟一下,說:“懲辦是應該的!不過……可不可以留下一點余地,比如……降一級、兩級使用,讓他戴罪立功?國難當頭,用人之際,不宜輕廢大將!況且,第三集團軍八萬官兵的情緒穩定,我們也不能不考慮吧?委員長,諸公,在下一隅之見,不知當否?”
蔣介石本已調整得溫和的面孔復又嚴峻起來,眉宇間似乎還添了一點冷笑。這讓劉峙瞧出來了。胖胖的劉峙有一對閃閃放光的好眼睛,最擅長從蔣介石臉上瞧進內心,體察出蔣的心思。他明白此刻蔣需要有人代為駁斥程潛的荒唐看法。便輕咳一聲,望著蔣介石,暗示自己要說話了。
蔣介石瞧了瞧他,親切地說:
“經扶兄,有話要說嗎?”
“是的,委員長!”
“好,請講吧。”
“我首先要向頌公告罪,”劉峙向程潛頷了頷首,下頦的肥肉頓時冒了出來形成雙下巴。“我對頌公的高見不敢茍同!”
“不必客氣,各抒己見嘛!”程潛客氣地說。閉嘴以后,臉上浮起一抹淡淡的嘲笑,心里的話是:我知道你會說什么,誰不知道你劉經扶是蔣介石的親信兼蔣介石肚內蛔蟲呢。
“謝謝,謝謝頌公!”劉峙向程潛送去一個討好的笑,再把臉轉向蔣介石行注目禮,旋又把視線移向大家。“頌公的寬容和菩薩心腸,鄙人非常理解,而且無任敬佩;其實委員長何嘗不是這樣呢,也很憐惜犯了軍法的將士呀!可是不行呀,抗戰之際,軍法豈能蕩然,紀律豈可廢弛?有的時候不得不采取壯士斷臂的態度!說起來,區區還是韓向方的至交好友;不久前換了庚帖,他長兩歲為兄,區區忝為其弟。但是,古人云,大夫無私交,我劉峙不能以私廢公呀;向方既然犯了大罪,那我決不敢存偏袒之心,必須從抗戰大局出發來考慮自己的態度……”
一旁的馮玉祥不耐煩了,伸手拍了拍他的手腕,說:
“可不可以不繞彎子,直陳你的高見?”
劉峙也不生氣,抱歉地笑了笑,說:
“馮先生,請容劉峙畢其辭好不好?這個……”
“經扶,既然煥章急于知道你的下文,想必他還有高見與你切磋,你不妨簡短一點吧!”蔣介石和顏悅色地說。旋又向馮玉祥抱歉地笑了笑,就好像劉峙的盤馬彎弓他也有責任似的。馬上又把臉轉向劉峙說:“今天我們這個會不宜開得過長,下邊還有很多事呀!”
“好的好的,”劉峙見蔣介石發話,點頭磕腦地表示馬上就說完。“其實我的蠢見也很簡單,只有一個字——斬!這也不是誰心硬誰不講感情,為了嚴肅軍紀,為了抗戰大業,不得已而為之呀!我不知道在座諸公……”
“好了好了,經扶,我們已經知道你的態度了!”蔣介石打斷他的話。旋把視線移向馮玉祥,和顏悅色地說:“煥章,可不可以講一講你的高見?”
當年韓復榘糾結石友三倒戈,造成了馮玉祥兵潰失敗,至今也不能恢復。對此馮玉祥耿耿于懷。斬韓,他不會有感情上的抵觸。然而,手里沒有猴子牽的情況下,國人仍對他有所尊崇,蔣介石邀他做副手掛了個副委員長之職,不能不是韓復榘、宋哲元、石友三等舊部實力尚存之故。所以,從利害計他是反對斬韓的。雖然如此,卻還有個政治形象問題更為重要。馮某人一向標榜以國家民族為重,在手里沒有實力的情況下,這個形象的完美性尤為重要。韓復榘抗命撤退,鬧得輿論嘩然國人皆曰可殺。蔣介石盡管不動聲色,看來已決心斬韓。自己要去保也保不住,不如態度明確一點,做出大義滅親的姿態來。蔣介石點名要他表態的時候,以上思維已經完成,便點了一下頭,唔了一聲。又稍作沉默,臉上營構出傷感的表情。
“大家知道,韓向方是俺馮玉祥的老部下。當年做俺的勤務兵,做俺麾下團長、師長的時候,西北軍袍澤都說他簡直就是俺的兒子!后來雖然做了一些對不起俺的事,他后來也表示很痛悔,俺也原諒了他,咱們感情恢復如初!但是,這一次他的行為,嚴重損害了抗戰大業,實為民族罪人,罪不容赦呀!如果讓俺獨行裁決大權,俺會像孔明揮淚斬馬謖一樣斷然處之!”
蔣介石微笑點頭,環顧大家,說:
“馮副委員長,為了抗戰大業,這個是,大義滅親呀!是我們效法的榜樣嘛!”
接下來是蔣系核心人物何應欽、陳誠發言。自然都是一片喊殺之聲。
決定就這樣做出了。
臨到散會前,白崇禧扶了扶眼鏡,稍事躊躇,望著蔣介石說:
“委員長,捕韓是個重頭戲,恐怕得好好研究!三集八萬人馬,不能亂,更不能往敵人方向去!不然……”
白崇禧踟躕沒說完。蔣介石瞧了瞧他,替他“畢其辭”,說:
“不然斬韓就失去了意義,甚至是得不償失!是的,如果真會發生那種情況,我也要說寧肯不去動韓復榘!健生的意思我明白。這樣吧,健生、經扶、煥章,會后請三位到樓上,我們研究一下具體措施!”又掉頭吩咐錢大鈞,“錢主任,叫戴笠也來參加。”
“是!”
二
這天早上,韓復榘收到了一封電報,是中央軍事委員會的通知。要一、五兩個戰區師級以上正職將領以及全國所有戰區的司令長官后天到開封參加軍事會議;部隊交各級副職或參謀長暫帶。去還是不去,他皺緊了眉頭,拿不定主意,幾次抗命撤退,他的正規部隊八萬人一部分撤到河南漯河,貴重物資與黃金白銀也移放到那里;大部分人馬暫駐魯南的濟寧、鄒城、棗莊、荷澤一線,并未認真布防,日寇若繼續推進,照舊一走了之。兩萬地方保安團隊或散或降敵,只好聽之任之;正規部隊可不能再損失。他自己先是逃到漯河,后又返回濟寧,呆在這個距敵只一兩百公里的地方,就是準備一有風吹草動就趕快督促部隊南奔,以防一些將領違令“浪戰”。
他的臨時公館設在濟寧城南門附近的順城街,是一座三進跨院的宅邸。房主人早就帶著金銀細軟到河南去了。非常時期,他也沒那么多講究了,集團軍總司令部副官處和一個排的衛隊都擠在那里,他自己只占住第三進院子。即便如此也住得很寬敞,因為只有小老婆紀甘青和他在一起。
這紀甘青自從被納為妾,就沒和他分開過。不只是因為容顏,也不只是因為對他體貼入微;還因為這女人頗有心計,常為他決疑斷難,被他倚為無須的劉伯溫。他的正室老婆多年都高置于河北省霸縣老家,七七事變后偕同老韓家大小二十多口人搬到河南省漯河去了。
紀甘青約莫三十來歲,體態豐盈,容貌俏麗,一對時時顧盼轉動的眼睛和左頰上一顆黑痣讓人感到這女人是個狡獪之輩。此刻,在韓復榘的臨時辦公室,她坐在丈夫身旁,拿著那封電報翻來覆去閱讀;眉頭緊鎖,眼睛也再不像平時那樣轉動流波,死死給那張小小的電報紙吸引住了。
自從韓復榘抗命撤退以來,她就堅決反對韓離開部隊,更不能去遠離部隊的地方開什么會。幾天前李宗仁召開徐州會議就因為她的堅決反對,韓復榘才稱病不去。她明白,國內輿論對老韓一片喊殺之聲絕非空穴來風,十之八九有當局的背景。韓復榘曾皺眉慨嘆,以為老這么躲著也不是辦法,既留在抗日營壘內,不可能永遠“聽調不聽宣”(頁末注:戲曲舞臺上出現的臺詞,意為只服從調動,但拒赴中央朝拜。),這在技術層面上操作起來難度太大;再說,也會遭到別的部隊將士嘲笑,以為韓某人從此當縮頭烏龜了。紀甘青不以為然,她的考慮是先躲風頭,待斬韓呼聲平息后,率部打上一兩場或大或小的勝仗,加以那個時候抗戰定然更為風緊云驟,老蔣也就不會再和咱們過不去了。
韓復榘覺得有道理,這拖延之法,足以把大事拖小,小事拖了。以往不是多次試過嗎。
可是,韓復榘覺得這一次不同了。電報上命令任何人不得以任何借口缺席,也不能派副手代表,理由是研究重大戰略問題,牽涉到各部隊的擺放位置。稱病,托故,都沒法搪塞;而且,如果確實是研究重大戰略問題,三集的擺放位置不能不去爭一爭,否則難保讓人塞到最前沿去,充當別人的屏障大伙的炮灰。一旦確定,那就打不出噴嚏來了。事后再去抗命嗎?恐怕不能再出此下策了。這次已經犯了眾怒,又那么干就太過分了,在抗日營壘里就難以有立錐之地了。去投敵是萬萬不可的,那是往祖宗臉上抹黑的事。那時候可就束手無策了。不去開會看來不是良策,等于讓人裝進口袋去捉弄;去了又不安全,擔心蔣介石“順應輿情”收拾他。能不能有個兩全其美的法子呢?
他站起來,點燃香煙,邊吞云吐霧邊踱了幾個來回。停下來,睨視一下紀甘青,皺了皺眉,坐到她身旁。瞧了瞧她一直捧在手里研究的電報,說:
“怎么,還沒瞧出名堂?說話呀!”
紀甘青抑郁地嘆了一口氣。把電報放到茶幾上,視線仍沒離開它,說:
“向方,俺還是覺得……”
“不能去?”
“對,不能去!”
“哼,俺就知道你就只會這樣說!能不能想個好一點的主意?”
紀甘青沒去計較丈夫的搶白,微虛兩眼乜視茶幾上電報紙,就好像那是蔣介石,不疾不徐地說:
“老蔣早就想收拾咱們,這個是再傻的人也看得出的;一直找不到借口,師出無名,他怕犯眾怒。這次不同了!大小報紙都像烏鴉嘴似的叫嚷要,要什么……”她記不得那些記者的用語。
“斬韓頭以謝天下!”韓復榘似笑非笑,調侃地替她續上后半句。
“對,斬……”她忽然覺得不吉利,趕快收住,省略了幾個字。“這個時候是他收拾咱們的最好機會,冠冕堂皇地順應那個什么……對,輿情。不動手除非他老蔣是個傻瓜!不能去冒這個險呀,向方!說啥副職不能代表主官去,俺就不相信這個說法;如果主官病在床上起不來了呢?不要聽他那一套,叫孫桐萱去就夠了!”
韓復榘默然不語。過了好一陣,才說:
“你這個話當然有道理!俺主要是擔心會上有不利咱三集的提議,俺不在場的話孫桐萱是爭不贏人家的!怎么辦呢?”
紀甘青面帶冷笑搖了搖頭,“就算是那個勞什子會有個什么不利于咱們三集的決定,部隊在咱的手里,咱就是安全的,可以想辦法對付呀;假如咱去了,被老蔣抓起來,那才叫呼天搶地也沒法子呢!”
韓復榘唔了一聲點了點頭。而心里還是拿不定主意,下不了決心去還是不去。畢竟那樣高層的會議一旦決定了什么,事后再去設法改變,是很難的,甚至是不可能的。除非硬抗,徹底鬧翻——那當然不可以。如果自己在會上抵死力爭,那又不一樣了,任何部署在沒有決定之前是可以討價還價的,是正常討論,不屬抗命范圍。而且呆在自己部隊里不敢出門開會,乃是讓天下人恥笑的事。能不能想個兩全其美的法子來呢?
“先不忙說去不去,咱們再琢磨琢磨,看看能不能有個既沒有危險,又有利咱們部隊的去向,還不失面子的辦法來!”韓復榘瞧著紀甘青,用商量的口吻說。“完全像縮頭烏龜一樣躲著,讓他人笑話,也不大好吧?”
正在這時,一位四十歲出頭的漢子來了。這漢子微胖,臉上皮肉松弛,搖頭幅度稍大就會晃動;大嘴巴,厚嘴唇,模樣顯得忠厚。此人是第三集團軍副總司令兼第十二軍軍長孫桐萱,韓復榘的親信。他一進門,就迫不及待地問:
“總司令,聽說要叫咱們到開封去參加什么會?”
韓復榘招呼他坐下,把電報拿給他看。說:
“俺正和你嫂子商量這事呢!”
孫桐萱匆匆看完,將電報放回茶幾上。嚴肅地看著韓復榘說:
“總司令,不能去!”
“不能去?”
“你不要去,俺帶幾個師長去就行了!”
“蔭亭說得對!”紀甘青指了指孫桐萱。又轉面向著韓復榘,“你在家里掌握著部隊,老蔣不敢對蔭亭不客氣;如果是你去,萬一掉進陷阱,你完了,家里部隊也完了!”
“嫂夫人高見!”孫桐萱向紀甘青行了個注目禮,又把視線掉向韓復榘。“總司令一旦在開封有失,咱這三集,也只有第十二軍俺掌握得住,根本談不上擁兵拯救總司令了!”
韓復榘點了點頭,沒說話。
孫桐萱見他態度游移,怕他妄作錯誤決定,十分擔憂地苦著臉,語重心長地說:
“總司令,張學良前車有轍,千萬不可輕率呀!”
韓復榘伸手去摸這位忠心的部下的手,頗動感情地捏了捏,說:
“蔭亭,你說得很對,俺明白!讓俺再想一想,你們也再商量一下,好不好?”
由于韓復榘顧慮太多,這件事議而未決。
不料,李宗仁以視察防務的名義到濟寧來了。
韓復榘吩咐趕快備車,到火車站迎接李長官。
副官來稟報,李長官從火車站步行進濟寧城了,最多十分鐘就會抵達。
他穿上軍裝,急急忙忙穿堂過院趕到大門外。
李宗仁和衛隊剛好來到。
韓復榘感到過意不去,趕快上前行軍禮,握手。埋怨道:
“德公怎么不先通知一聲,俺也好去車站恭迎呀!你看,讓德公走著進城,俺這就太不成話了!
李宗仁打著哈哈,“向方不要客氣,是我自己想要遛跶遛跶,看看這濟寧古城!如果事先通知,還能嗎?”
韓復榘也打了幾個哈哈,伸手延請進門。李宗仁之來,他有點高興,可以探聽一下虛實。李宗仁的伙計白崇禧在蔣介石身邊,蔣的貓溺當略知一二吧。另外,前一階段抗拒李宗仁命令,一味撤退,正好借這機會修補一下關系。乘落座上茶敬煙之際,他向副官使了個眼色,小聲吩咐了一句。副官明白,前兩天在某豪紳家掠得一幅古畫,須裝盒贈送人了。韓復榘早就了解到李宗仁生活比較簡單,沒多少奢欲;平生唯喜好兩樣:一是喜歡收藏名人字畫,據說廣西老家可開個古畫店了;二是溫水洗澡,一下水就要泡兩個多小時,戎馬倥傯偶得機會便不放過。
李宗仁來濟寧的真實目的是促成韓復榘去開封。這位面相忠厚而心計頗深的桂系首腦明白,此行的真實目的須遮蓋嚴實,當在不露痕跡間進行。公開的幌子既然是視察防務,那就一定要把活兒做像做逼真。剛落座不一會兒,他就要求去前沿看看。
韓復榘說中午給他接風洗塵,過午再去不遲。
李宗仁表現出急不可耐的樣子,說日寇坂垣師團越過諸城,磯谷師團從兗州南下,一左一右,行動可疑,我們不可大意;還是先去前沿看看再說吧
韓復榘心里暗笑這廣西佬急于事功,像這樣崩緊弦的日子俺老韓可過不了。嘴里卻說那好,視察之后再給德公洗塵吧。
于是叫上孫桐萱和集團軍參謀長一起陪同,一行人出了北門,馳往前沿。
李宗仁很認真,選擇了幾個重點地段,從兵力比重到火力縱深配備都一一過問;還不客氣地批評了一些部署,要孫桐萱抓緊整改。這么一來就讓人感覺他此行果真是為了這個。
直到午后三點才結束。大家肚子早就咕咕叫了。
回到城里,車子直接開到蒙山街的福祿酒樓。
食客早就給全部攆走了,就為的接待李宗仁。第三集團軍部分將領以及濟寧城里的名流出席作陪,滿滿蕩蕩坐了五桌。抗戰期間又是前線,如此排場,李宗仁心里一陣不快。他抑制住情緒,努力推出笑容,對五桌食客環顧拱手招呼。更讓李宗仁驚訝的是,他和韓復榘、孫桐萱等人坐的那一席,竟有一半廣西菜,甚至還有一大品碗荔浦芋頭。也真難為韓復榘了,半天時間竟能在戰火紛飛之際弄到這些東西來取悅我李某人。
酒席上的觥籌交錯也難以盡述。
宴會兩個多小時就結束了。韓復榘急于與李宗仁單獨呆在一起,也好打探那開封會議的吉兇,沒容酒客門在席面上多所廝纏。
在副官長引領下,韓復榘陪李宗仁同坐一輛車,馳往一個名叫“玉液池”的澡堂子。
在貴賓間里,兩人足足泡了兩個小時。從堂子里爬出來,由揚州師傅按摩搬打。然后在火盆旺旺的小屋里躺著休息。
韓復榘命人將那幅古畫取來。展開卷軸向李宗仁“討教”,說復榘乃蠢人,看不出是誰的作品。
李宗仁馬上來了興致,坐起來觀賞。首先讀了一遍款識,自言自語道:
“原來是南宋阮之庸的水墨《千嶂里,長煙落日孤城閉》;很有名的呀!只是……”
“德公看,是不是贗品?”
李宗仁唔了一聲,眼不離畫卷,細細考察。這片刻,酷愛古代名畫的他竟溘然忘機,沉浸其間了。漸漸,臉上欣然色喜,終至睜大了興奮的眼睛。
“真跡!真跡!沒有問題,確系真跡!向方兄,你從哪里搜得這寶貝呀?”
韓復榘佯作傻傻的,似乎還對李宗仁的欣喜不甚理解的樣子,說:
“很偶然得到的呀!俺是老粗,不懂這玩意兒,所以請德公給鑒定一下真偽……”
“真品!真品!肯定是真品!”
“如果是真品,那就奉送給德公吧;望德公笑納!”
李宗仁大喜過望,臉上露出抑制不住的貪婪。說:
“那怎么行!那怎么行!向方兄,宗仁怎么敢掠美呢?”
“德公說哪里話,咱們又不是外人!況且俺一個老粗,沒法‘雅玩’這類玩意兒,留著不就糟蹋了?請笑納!請笑納!”
韓復榘不由分說,吩咐自己的副官把畫收好放回盒子,硬塞給李宗仁的隨侍副官。然后揮手叫他們都出去;意思是讓李宗仁副官去把畫收好,也是為了“屏退左右”。
李宗仁抱拳稱謝不迭。
韓復榘擺手遜謝,說是不值一提,德公再這樣客氣,復榘就太不好意思了。旋又遞一支香煙給李宗仁,親自劃火柴給點燃。
屋子里只剩韓復榘、李宗仁兩位第五戰區的巨頭了。
韓復榘太不了解李宗仁了。什么樣的賄賂能買得李宗仁改變傾向呢?這樣的東西漫說韓復榘拿不出來,蔣介石都拿不出來。
李宗仁仰躺在軟榻上,虛起眼睛邊吸煙邊盤算怎么樣來說起開封會議,怎樣來勸韓復榘去參加。如果言語分寸把握不當,便會引起懷疑,狡猾的韓復榘便可能托故拒絕赴會。
不料,反倒是韓復榘忍耐不住了,主動挑出了這個話題。
“德公,開封會議幾天后就要召開了。你有什么高見?”
李宗仁睜開眼睛,把臉稍稍轉向他,故作不解地呆了呆,說:
“我的看法?唔……我的看法簡單得很!通知上說是研究全面戰略,我哪里能去過問那么多呢?我只關注第五戰區態勢。磯谷、坂垣兩個師團組成鉗形攻勢,不日就會南犯。我們的部隊還沒有完成集結!完成不了,兵力不夠呀;委員長必須再調撥幾個軍給我才行!”
韓復榘見答非所問,也不得不點頭稱是。坐起來,忸怩了一會兒,索性把話挑明了問:
“德公,俺是說,這個會……對俺韓某人,會不會有不利的情況發生?”
李宗仁依然故作懵懂,皺眉瞧了韓復榘一會兒,探問道:
“你是說,會上的決定,會不會有不利于第三集團軍的部署?那不要緊,既然是戰略研究,就允許討論,你可以據理爭論嘛!”
“俺不是說這個,是說委員長會不會對咱三集的敗退,大興問罪?”
李宗仁裝作這才聽懂了的樣子,省悟般哦了一聲;慢慢坐起來。沉吟了一下,說:
“向方呀,你輕易棄守山東大半土地,那是真不應該!說實話,我當時也很生氣!蔣委員長當然不會不生氣;這次去開會,一頓申斥恐難避免了!我勸你耐心聽,虛心接受,不可強詞奪理。一陣風也就吹過去了!畢竟這次會議的題目不是這個,比這個重要得多呀!”
韓復榘仍感到不得要領,傻傻地唔了兩聲。踟躕片刻,繼續追問:
“他會不會借故對俺……采取什么非常措施吧?”
李宗仁故意愣了愣,然后哈哈笑了起來。說:
“這怎么可能呢?不可能不可能!向方你想到哪兒去了!”
韓復榘默然。又冷笑了一下,詰問道:
“德公以為真的不可能嗎?”
“近十年來拒絕聽從蔣先生命令的不可勝數,抗戰軍興以來自行其是的人也不少,何曾聽說過有什么人受到降級或者其他別的什么處罰?你看劉湘,不久前完全越過軍委會和閻錫山司令長官,直接插手指揮已然劃撥給山西的川軍。大家氣得暴跳如雷,誰又奈何了劉湘呢?唇亡齒寒,兔死狐悲,地方實力派在一些事上是很抱團的,蔣先生明白這個,他不能不投鼠忌器!他是聰明人,他不會干蠢事的!”李宗仁頓了頓,稍事沉吟,又道:“況且,健生就在中樞,有什么動向他能不及時知照我嗎?”
韓復榘臉上露出了笑容,點頭不迭,說有道理有道理。慢慢躺下去,邊吸煙邊咀嚼李宗仁的話,半晌沒吱聲。
李宗仁也躺下去了。側過臉,乜視他,似笑非笑,說:
“向方,我怎么感覺你變了個人?”
“變了個人?德公是說……”韓復榘又坐了起來,審度地瞧著李宗仁。眼下他對李宗仁輸出的一切信息都格外重視,以求能夠從中披瀝出真實的情況。“德公這話怎么講?”
李宗仁也坐了起來。臉上掛著嘲笑,把煙頭掐滅扔到地上——這里沒有煙缸。說:
“你變得多疑了——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呀;又變得膽小了,任何地方都以為是雷區,自己把自己嚇得裹足縮頭!”
韓復榘傻傻地笑了。心里想,也許李宗仁說得對;又想,俺是不是在紀甘青和孫桐萱恐嚇下,確實變得膽小了?
李宗仁臉上沒有了笑容,嚴肅地說:
“向方,莫說現在日寇大兵壓境,蔣先生還不敢自傷羽翼;即使動了這個念頭,他也不敢不征求我、閻錫山、劉湘、宋哲元這些地方將領意見吧?用人之際,他難道不怕我輩產生物傷其類的情緒,與他離心離德起來?”
韓復榘覺得這話真正說到點子上了。點頭道:
“德公說的有道理,有道理!”又沉吟了一下,望著李宗仁,懇切地說:“不過以后要是真有什么不利于俺的情況發生,德公可不能坐視不管呀!”
“放心吧,向方!”李宗仁一臉的誠懇,“誰敢動你一根毫毛,就是損毀抗戰力量,我和健生是不會答應的!”
韓復榘抱拳拱手,稱謝不迭。又替李宗仁重新點了一支煙。
李宗仁躺下吸煙。仿佛剛想起似的,說:
“你要是覺得我的話靠不住,可以問劉經扶呀!他這兩天正在徐州調度從他們一戰區劃撥到五戰區的部隊。”
劉峙是韓復榘換帖兄弟,當然是信得過的人。韓復榘高興起來,又翻身而起,說:
“經扶在徐州當然再好不過了!可不可以請他到濟寧來一趟?”
“當然可以,叫人給他打個電話就行了!”
“好的,俺馬上叫副官去辦!”韓復榘說罷,大聲向外叫副官,“來人!來人呀!”
副官進來聽了他的吩咐,飛跑去打電話。
沒多久,副官氣喘吁吁返回來。卻說劉峙不能動步,胃疼的不行。劉峙說,哥倆好長時間不見了,邀他向方枉駕徐州一晤。
韓復榘唔了一聲,臉上頗有難色。
李宗仁佯作不經意地問他,“劉經扶叫你去徐州,你去不去?”
韓復榘說:“去一趟太麻煩,又是專列,又是一大群人跟著……”
李宗仁仍是不經意的樣子,冷笑兩聲。“你去麻煩,人家劉經扶來你這里就不麻煩?人家生病,是該你去探視,還是人家來拜叩你?向方呀!”
韓復榘默然半晌,拿不定主意。瞧著李宗仁說:
“德公的意思是去一趟徐州?”
“你自己拿主意吧!劉經扶不是李宗仁的金蘭之交,是你的,我怎么能替你拿主意?其實嘛,如果要去的話,你也不用興師動眾,就搭我的專列去;你哥倆見了面,敘完契闊,我的專列再送你回來。豈不就省掉你許多事了!”
韓復榘猶豫一陣,不無勉強地說:
“就照德公的意思辦吧。”
李宗仁主張,既已決定,那就抓緊時間動身;探視了劉峙,向方你也好返回濟寧抓緊安排軍務,后天就要去開封開會了;又說他自己徐州總部也還有一大攤子公務,不好在這里久耽擱。
在李宗仁一再敦促下,韓復榘猶豫半晌,勉強同意馬上出發。
也是在李宗仁張羅下,韓復榘只來得及叫副官回去知照紀甘青和孫桐萱,說最遲明上午就回來。
孫桐萱和紀甘青大驚失色,一起追往火車站。只見到李宗仁專列留下的一長溜煙霧正在慢慢散開。
三
劉峙住在李宗仁總部。韓復榘與他見面時,見他盡管時不時用手摁胃部,皺眉作疼痛狀,而氣色卻很好,紅潤潤的。心里頗為納悶。也沒去細想,急于打聽的是開封會議有沒有危險。劉峙是蔣介石的親信,韓復榘以為從他嘴里聽到的信息一定比諸李宗仁更為靠近實情;兩人私交頗厚,韓復榘以為劉峙決不會欺他,金蘭之交是靠得住的。不是外人,用不著拐彎抹角,可以直截了當地探問。
劉峙聽了他擔憂的問詢,不馬上回答,故意驚訝地瞠視他。半晌,才搖頭嘲笑道:
“哎呀呀韓向方,你太高看自己了吧?那開封會議是研究重大戰略問題,誰去管你那些個卵事呀!日寇步步緊逼,不久又會有大的舉動,委員長為這個火燒眉毛,他的關注點哪里會在你韓向方身上!”
韓復榘訕訕地笑了。默然片刻,又狡黠地瞧著劉峙問道:
“難道委員長對俺三集的……敗退,就沒有一點不高興?”
劉峙心里轉動轱轆,這個可不能隨便回答。如果說確實沒有一點不高興,顯然是假話。為什么要說這假話,容易引起對方深思,進而懷疑到其他的話也是假的。已經被李宗仁誘得咬鉤的魚,就會脫鉤而去;如果回答真實情況,說委員長恨得牙癢癢的,當時你韓向方若在他面前,他會親手拿槍打死你,那更不行,魚會游得更遠。該怎么回答,他在片刻間作了幾個權衡。最后選擇了一種。
他故意冷笑了一下,乜視韓復榘,說:
“如果你當時在他面前,他會拍桌子罵你一頓,說不定還會扇你耳光呢!”
韓復榘臉上肌肉微微痙攣了一下。頓了頓,不動聲色地問道:
“接下來是不是就吩咐拖出去斃了?”
劉峙愣了愣,哈哈大笑起來;邊笑邊對韓復榘嘲弄地指指點點,那意思是,你這個韓向方呀,真善于聯想啊,你把委員長想成什么了。
韓復榘乜眼瞧他,冷笑道:
“難道我說得不對?”
劉峙止住了大笑。還掏出手帕揩了揩眼睛,仿佛眼淚都笑出來了;笑夠后,暢快地吐了一口氣,說:
“委員長對于將領大動肝火那是常有的事;他的親信學生戴笠,不只挨罵,好多次挨他的拳足。照你這個邏輯推之,戴笠已經遭槍斃不下十次了!劉湘在南京保衛戰之前,越過第二戰區閻錫山和中央軍事委員會直接插手調動川軍,使委員長大為惱火,當眾說劉甫澄(頁末注:劉湘字甫澄。)該死。沒過幾天,南京危急。劉湘當時正好到了南京。他主動請纓,要求取代唐生智擔任守將。委員長知道他胃病嚴重,下令強行抬上飛機,送回大后方武漢休養。委員長這人我還不了解么,嘴上厲害,其實心特別軟;你什么時候見他殺過高級將領呢?”
韓復榘默然。旋又點了點頭,說:
“這話是有點道理……”
劉峙哼了一聲,乜視他一下,那意思是我的話豈只有點道理,是大有道理呢。馬上話鋒一轉,嚴肅地說:
“不過,你還是要設法消除委員長的不滿情緒,逐漸讓他喜歡你,這才是聰明的!為什么呢,為你老兄的前途呀!”
韓復榘點頭,改善關系是應該的;又困惑地瞧瞧劉峙,那眼神的意思是:俺靠實力和本事,做到了封疆大吏,何談前途?
劉峙繼續說:“閻錫山做了副委員長,馮玉祥也做了副委員長,我心里一直不平呀!閻錫山不說了,虎踞晉綏,帶甲十萬,可以當;馮煥章已然是個光桿司令,憑什么?還不是憑宋哲元的三萬人馬和你老兄的八萬之眾!與其這樣,為什么不搞干搞干,你老兄自己來當呢?”
韓復榘聞言,不由得心臟一陣緊跳,瞪大眼睛,問道:
“這個……這個恐怕不可能吧?”
“為什么不可能?作一些努力,和委員長搞好關系,從此一切表示恭順;我再聯絡陳辭修替你從旁推波助瀾,不說十分,八分的可能應該是有的!”
“桂系實力雄厚,影響也深遠,為什么李宗仁不能當?”
劉峙冷冷一笑,“就因為他們實力和影響都太大了,委員長不能讓李德鄰再錦上添花!明白嗎?”
韓復榘恍然大悟,點頭嘆道:
“有道理,有道理,確實有道理呀!”旋又皺眉望著劉峙,“俺還是覺得不大可能!這不是天上掉餡餅嗎?不可能不可能!”
劉峙嘲笑地對他指指點點,“沒出息!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嘛;我們大家一起來努力,為什么要過早去考慮效果呢?那樣還干得成什么事!”
“那是!那是!”
劉峙趁熱打鐵,說后天就要開會了,你也不必再作往返,我們哥倆就在徐州玩一天,明天下午一起動身去開封。
韓復榘完全沒有不再回濟寧的思想準備,呆了一呆,沒馬上回答;繼而哼哼兩聲,遲遲疑疑地說還是回去一趟吧。
劉峙沒再說什么,打了幾個哈哈說隨你便吧。
真正促使韓復榘打定主意的是蔣伯誠。
蔣伯誠其人是復雜人物,是蔣介石推薦給韓復榘做總參議的,自然是個蔣系人物。其人也確實忠于蔣介石,長期以來充當著代蔣介石監督、撫慰、教化韓復榘的作用。韓復榘當然也明白蔣伯誠是蔣介石安放在山東的“監軍”。但不相信世上有人不為金錢所動,不為交情所動;長期以來不斷使用水磨工夫,把蔣伯誠運動得既不失為蔣介石坐探,又成為真心關照他韓某人的至交。因其坐探身份,蔣伯誠的信息,韓復榘以為更能準確地反映蔣介石的意圖。
不久前,韓復榘派蔣伯誠赴武漢向蔣介石解釋山東的敗退實屬不得已。蔣介石早就知道蔣伯誠與韓某人打得火熱,“練”出了真感情。所以絲毫也沒流露要辦韓的意思,只不輕不重地罵了幾句;然后長嘆一聲說回去轉告向方今后不可再如此。就這樣畫了句號。
蔣伯誠回濟寧時,韓復榘搭乘李宗仁專列剛駛出濟寧火車站。他向紀甘青、孫桐萱等人匆匆談了一番蔣介石態度,又要動身往徐州趕。
紀甘青聽罷他的話,微微冷笑,也不說什么,只托他去催韓復榘不可在徐州久呆,及早回來。
蔣伯誠愣了愣,應付地說好吧;心里卻嘀咕這婆娘怎么那么多疑呀。
他趕到徐州,正好韓復榘一個人在小事休息,準備一會兒與劉峙去赴李宗仁的私宴。
韓復榘正盼著他的信息,以便用來佐證李宗仁、劉峙的話究竟有幾分可靠;一把拉住他,忙不迭地問長問短。
蔣伯誠除了傳達蔣介石那些友善的話,出于修補蔣介石韓復榘關系的好意,還把蔣對韓的垂顧加油添醋潤飾了一番,使之更富可信度。最后說,委員長擔心沿途不靖,特別囑咐要多帶衛隊。
這一來,韓復榘就完全相信李宗仁、劉峙所言不誣,蔣介石確實未存惡意。他完全放心了。
酒宴上,李宗仁、劉峙有意多勸了韓復榘幾杯酒。果然產生了推助之效,韓復榘終于同意了不再回濟寧,慷慨表示與李宗仁、劉峙一起徑赴開封。又在蔣伯誠提醒下,讓蔣伯誠攜他的手令回濟寧帶衛隊團和鐵甲列車來開封。
劉峙覷了覷蔣伯誠,心里暗罵這家伙真多嘴多舌。韓已同意搭李宗仁車,還去調什么鐵甲列車、衛隊,存心在那里節外生枝。嘴里當然沒說什么,只偷偷叫人去打電話通知開封,及早安排對付辦法。
在劉峙催促下,蔣伯誠未等宴畢就動身了。
蔣伯誠了解紀甘青,知道她會阻攔;認為那無益于彌合蔣介石韓復榘之間的裂痕,會徒增猜疑。便不對她多說什么,直接向參謀長出示韓復榘手令,調鐵甲列車和衛隊團到徐州聽用;又叫參謀長安排師以上將領隨后就去開封。
事情順利地辦成,他吁了一口氣,以為自己在修補蔣韓關系上作出了有效努力。
四
鐵甲專列,像一條巨蟒穿行在隴海線上。車里除了韓復榘、蔣伯誠、搭車的劉峙,還滿載素稱韓氏死黨的衛隊團一千一百名官兵。這支部隊裝備極好,士兵都是雙槍將——日式三八大蓋槍、德造二十響駁殼槍;個個身強力壯,團體觀念極強,配伍作戰和單兵較量的能力都是第一流。團長是韓復榘外甥邊陵劍。
列車進了開封站,在車站人員引領下停在了眾多列車的邊上。
車剛停穩,劉峙就先下車去了。
韓復榘伸脖子向窗外望了望,咕嚕了一句,嚯,各路諸侯都到了。吩咐邊陵劍下車去找人接待。
邊陵劍跳下車,不一會兒就返回車上了。向舅舅稟報,錢大鈞正在安排其他幾個戰區的來人,一聽說咱們到了,就把活兒交給了林蔚,馬上就過來。又小聲對舅舅說,其他戰區的長官各自都只帶了一個警衛排,就只咱們來了一個團。
韓復榘聽了,訕訕一笑。瞧了瞧蔣伯誠說,咱是不是太露怯了,招人笑話呀。
蔣伯誠不以為然,說管他呢,反正委員長吩咐我們多帶人,誰笑話由他吧。
韓復榘又訕訕笑了。
錢大鈞上車來了。大冬天的,竟滿頭大汗,摘下軍帽,頭上直冒汽。兩人軍銜相等,彼此免了軍禮,只伸手相握。
“韓總司令,怎么呆在車上老不下去?不下車,就沒人瞧見,也就沒人通知我;你看,這不,我來遲了,怠慢了老兄吧!”
“不敢下車呀,”韓復榘打著哈哈。
“躲在車上恭候錢主任來吩咐呢!”
錢大鈞也打起了哈哈。拉著他向車廂外走,邊走邊說話。
蔣伯誠跟在后面。
“韓總司令,孔祥裕的公館是全開封設施最完善的。委員長打了招呼,專門給你留著!現在已經騰出來了,我這就陪你去。”
下了車,在錢大鈞引領下,向一輛黑殼福特車走去。
韓復榘問,“孔祥裕是誰?”
錢大鈞說:“中央黃河水利委員會委員長。”
韓復榘笑了,“那可是個肥缺呀,怪不得公館‘設施最完善’!”
錢大鈞也笑了笑,“瞧你說的!”
衛隊團長邊陵劍跑過來,立正敬禮,大聲說:
“報告舅舅……”
“媽的,這小子,舅給你說過多少次了,在外邊不準這么叫,要叫職務!不長記性!”
“是,總司令!”
錢大鈞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韓復榘瞪著外甥,“什么事,趕快說!”
邊陵劍又立正挺胸敬禮,“是,舅……總司令!報告總司令,衛隊團是不是要跟隨你老人家開進城去?”
韓復榘想也沒想就說:“那還用說!”
邊陵劍正要說是,錢大鈞伸手止住他,對韓復榘說:
“城里一直屯駐河南省政府的保安部隊,今天各路首腦又云集這里,幾十個宅邸擠得滿滿的。又不好過多擠占民房,所以長官們所帶的衛隊只好屈居城外了!這個,韓總司令能諒解嗎?”
韓復榘想了一想,也不便反對,只好說:
“那就悉聽錢主任安排吧!”
錢大鈞又轉面對邊陵劍說:“我們已經騰了一所中學做貴團營房,正在打掃,很快就好;請你去告訴弟兄們,暫勿下車,以免發生不必要的事端——你看,現在站內站外到處都是佩戴各種番號的軍人,大家互相又不認識……”
邊陵劍并不答腔,卻把頭掉向韓復榘,用請示的眼神望著。
韓復榘躊躇了一下,才對他說:
“照錢主任指示執行。”
“是!”
邊陵劍回列車上去了。
韓復榘在錢大鈞禮讓下,鉆進了轎車。
蔣伯誠剛跟隨韓復榘、錢大鈞走下鐵甲列車,就被一人在背后輕輕拍了拍肩膀請走了。
這人就是陳恭澍。
陳恭澍恭敬有加地說:“蔣先生,有人請你移駕一敘!”
蔣伯誠狐疑地打量他,“你是哪一位?有人請我……他是誰?”
陳恭澍靠前一步,小聲說:“戴雨農。”
蔣伯誠愣了愣,冷笑道:“我犯了什么事了嗎?笑話!”
陳恭澍陪笑道:“蔣先生不要誤會,可能是戴先生要陪你去見委員長!具體的……部下也不大清楚。”
“啊!”蔣伯誠釋然,伸手向前說:“那就請帶路吧。”
戴笠和手下另一骨干人物王兆槐在車站站長室坐等。見陳恭澍領著蔣伯誠進來,起身上前,滿臉堆笑,抓起蔣的手緊握。說:
“伯誠先生,久仰,久仰!”
蔣伯誠被動地讓他拉著手晃動,瞧著他,說:
“是戴先生吧?我們見過的!”
“是的,見過,見過!”
“是委員長要召見我還是戴先生召見我?”
“哈哈哈,伯誠先生講笑話了,在下的級別在先生之下,哪里有資格請先生來!”戴笠忽然斂住笑,嚴肅地壓低聲音說:“是委員長請先生去,有特別重大的機密要和先生商量!”
蔣伯誠愣了愣,頗為納悶,想不出最近與己有關的事里能有什么機密。只好揮了一下手說:
“那我們走吧!”
戴笠吩咐王兆槐去把車子開過來,盡量靠近站長室;意思是不要讓人看見他和蔣伯誠一同上車,特別是不能讓韓復榘官兵發現。
蔣伯誠心里禁不住犯起了嘀咕。
蔣介石在下榻的袁家花園等蔣伯誠。
劉峙也在這里。
蔣伯誠在戴笠引領下跨進客廳的一剎,就從蔣介石表面的和顏悅色里感覺到了一點兒異樣;是深藏不滿?甚至是蘊含殺機?他說不清楚。只感到背上涼颼颼的。能有什么不好的事與己有關呢?片刻間,不由自主想到了韓復榘。旋即敏感到韓復榘在劫難逃了。
蔣介石叫他坐下。還親切地噓寒問暖一番。這么一客氣,反而讓他進一步警覺到會不會是委員長把自己也看作韓復榘一黨了?如果那樣,那才真叫冤枉,而且大大不妙。
“伯誠呀,知道為什么你一到開封我就把你請到這里來嗎?”
蔣伯誠趕快站起來,恭謹地回答道:
“報告委員長,部下愚鈍,請委員長訓示!”
“坐下,坐下,都是自家人,用不著客氣!”
“是……”
蔣介石又伸手指了指侍衛官送到蔣伯誠身旁茶幾上的杯子,叫他先喝口熱茶。
蔣伯誠遵命把杯子捧起來,揭開蓋子,象征性地喝了一小口;不慎茶水潑灑了一些在身上。
劉峙一旁瞧著,微微一笑。
蔣介石虛眼沉吟一會兒。抬眼看著蔣伯誠,頗為懇切的樣子,說:
“伯誠呀,我知道,你去了山東以后,與韓向方在私人感情上有所靠近!”
“這個我都是遵照委員長吩咐做的!”
“我知道,我知道……”
“而且我和任何人的關系靠得再近,也比不得我對委員長的愛戴;我的忠心可昭日月!”
“我知道,我知道……”蔣介石點頭微笑,又唔唔兩聲。想了想,抬眼瞧著劉峙說:“經扶,你把軍委會的意思給伯誠說一說吧!”
“是!”
劉峙坐在沙發上,也不忘把胖胖的上半身挺了一下,向蔣介石行了個注目禮;接下來才把視線掉向蔣伯誠。咳了一聲清清喉嚨,低聲向他傳達捕韓和斬韓的決定,以及在這個行動中他蔣伯誠應做的事。
蔣伯誠臉色陡變,心跳加速。這不只是為韓復榘,也是為他自己;兩天前委員長絲毫不向他透底,反倒一再向他表示仍然愛護、信任韓復榘,分明是已然不信任他蔣伯誠了,通過誤導他蔣伯誠去誘使韓復榘來開封。他恐懼之余,深感委屈,不無憤懣,一切都是奉命行事,怎么成了這個結果。唉,既已不幸如此,眼下的態度就十分重要了,不能讓委員長以為伯誠有離心傾向。然而,韓向方怎么辦,就這樣眼睜睜瞧著他送命嗎?極重私誼的蔣伯誠感到于心不忍。怎么辦呢?是不是應該替向方解釋一下呢?他躊躇難定。劉峙講完了該講的,蔣伯誠視而不見地盯著他的鞋尖半晌沒說話。弄得劉峙疑惑地低頭察看自己的皮靴,以為有了什么毛病。
蔣介石不耐煩了,皺了皺眉。頓了頓,仍用溫和的態度說:
“中央的意見你已經清楚了;伯誠,說說你的高見吧。”
“委員長,我服從命令,一定照經扶總司令剛才的意思去做,請委員長放心!”
“這就好,這個是……這就好了嘛!”
“委員長,我可不可以說一點我的蠢見?”
“請講,請講;沒有關系,沒有關系……”
“我斗膽建議……可不可以暫留韓向方一條命,讓他和他的部隊對委員長知所感恩,效命抗日戰場……”
“不可以!”蔣介石打斷他的話,斷然否定;聲音依舊不高而且平靜,而臉色剎時變得冷若冰霜。“中央已經作了決定,如何可以擅改?”
蔣伯誠心里一驚,省悟到失言了;以自己這么低的身份,哪里有什么資格參預中央秘勿、對中央決定說長道短呢!趕快說:
“是!委員長訓誡得是!伯誠一時糊涂,存姑息養奸心理!伯誠知錯了,完全擁護中央決定!”
蔣介石哼了一聲,“這就對了!”
劉峙說:“委員長,那些事情……我和伯誠恐怕得抓緊去辦吧?”
蔣介石點頭,“對,對,兵貴神速,你們快去吧!”
兩人出去以后,劉峙乘并肩走向小轎車的短暫時間,低聲提醒蔣伯誠,千萬別犯糊涂,一定要不折不扣執行命令。
蔣伯誠同劉峙一起鉆進汽車,又返往火車站去了。
到了火車站站長室,與戴笠等人碰頭。
劉峙作了一番安排,叮囑各守職責,臨事果斷,不許出任何差錯。又吩咐與十公里外虞家莊湯恩伯部隊切取聯絡。
然后帶蔣伯誠、陳恭澍登上韓復榘的鐵甲列車,進了韓用作辦公和會客的車廂。
蔣伯誠叫衛隊團長邊陵劍去見韓總司令,稱韓總司令有要緊事吩咐;指著陳恭澍對邊團長說,這位是陳參謀,由他領你去。
陳恭澍把邊陵劍領到一個僻靜地方,乘其不備,從后面一刀刺進背心。
蔣伯誠待陳恭澍、邊陵劍下車后,立刻召來兩個營長。說韓總司令有令,衛隊團開赴南邊一個小村莊宿營。
兩營長頗為驚疑,面面相覷。
第一營營長問,怎么不見邊團長?
蔣伯誠說,韓總司令把他叫去了。又指著劉峙對他倆說,這位想必你們不會不認識吧,韓總司令的金蘭之交劉經扶總司令。劉總司令親自來安排我們衛隊團的駐地,多么大的榮幸呀。
兩營長立正向劉峙敬禮,齊刷刷說,多謝劉總司令。
蔣伯誠揮手叫兩人快回各自車廂去安頓好部隊,列車馬上升火出發。
列車開抵虞莊站,停靠備用軌道。
蔣伯誠吩咐兩營長,全體官兵把武器放在車上,徒手下車,整隊開往營房。車下已有兩名帶路的副官候著。
兩營長大為驚疑,為什么不能隨身攜帶武器?
劉峙和顏悅色地解釋,敵機常來開封轟炸,如果警報聲響,大家必須在最短時間登車馳離危險地帶。
兩營長這才釋然。旋即去通知全體官兵,徒手下車整隊。
劉峙點燃香煙,靠在車窗上,瞧著湯恩伯的兩名帶路副官把隊列整齊的韓復榘衛隊團帶向莊子后去,不禁笑了。吐出一口煙圈之后,對蔣伯誠說,我要向委員長給你請功呢。
蔣伯誠口稱謝謝,心里卻不是滋味。
韓復榘衛隊團稀里糊涂開進湯恩伯部獨立旅包圍圈,稀里糊涂作了俘虜,又稀里糊涂被拆散分編入湯部各連排。
五
一九三八年一月十一日上午,韓復榘在孔祥裕公館睡懶覺,一陣電話鈴響吵醒了他。拿起電話,聽出是錢大鈞,便坐了起來。
錢大鈞聽出對方聲音尚余睡意,抱歉地說,對不起,韓總司令,打攪你的清夢了。委員長指示今天開會;為了避免敵機騷擾,定在晚上八點舉行。大家提前半個小時去吧。地方在河南省政府會議室。孫軍長跟你住在一塊吧?煩轉告一下,就不再專門通知他了。
昨天第三集團軍師以上軍官到了開封以后,韓復榘叫孫桐萱也住到孔公館來。孫桐萱帶來的三名衛士也就成了光桿一身的韓復榘的保鏢了。
晚上七點半,韓復榘似笑非笑地對孫桐萱說,蔭亭,世間批評咱們不守軍紀,今天咱們提前去,做個遵紀守法的樣子給他們瞧。俺敢擔保,除了咱們,最多加上中央系統的人,別的部隊那些土皇帝才不會準時去呢;他那個會九點鐘開得起來都算幸事。
孫桐萱苦笑了一下沒說話。心里總覺得老韓這次來開封實在不智,老是覺得兇多吉少;也不便多說什么,怕韓復榘嘲笑他。
兩人乘一輛錢大鈞撥用的轎車,馳往省政府。一名衛士坐司機旁邊,兩名衛士坐最后一排。
駛進省府大院,見里面燈火輝煌如同白晝。院壩空地上已有不少身著呢子軍服的將官;靠墻處停滿了小轎車。
韓復榘一下車,就有幾位別的集團軍、戰區的將領上前來打招呼,握手寒暄。
不一會兒,劉峙搶步過來,把他拉到一旁;說有事求他。
韓復榘笑嘻嘻說:“什么事這么神神秘秘的?”
劉峙佯作不好意思,又稍作遲疑,陪笑說:
“向方兄,我什么都不羨慕,就羨慕你的鐵甲列車,既舒適,防彈性能又好!是哪里訂做的?”
韓復榘仰天打了一串哈哈,“俺當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經扶喜歡,送你就行了!”
劉峙故作驚喜狀,“那怎么敢掠美呢?真過意不去!”
韓復榘拍了一下他肩,豪爽地說:
“咱哥倆,客什么氣呀!沒什么過意不去的,俺那里還有一列呢!”
白崇禧笑嘻嘻走過來,瞧瞧這個,看看那個,問道:
“兩位什么事這么高興呀?”
韓復榘不愿讓白某知道談話內容,怕勾起白某艷羨,也伸手索贈鐵甲列車,趕緊搪塞道:
“開玩笑,咱們開玩笑呢!”
白崇禧點了點頭,依舊笑嘻嘻的。“開玩笑呀?好,開玩笑。在下也給二位開個玩笑如何?”
劉峙作了個請的手勢,“好呀,白總長風趣得很呢,這個誰不知道!”
白崇禧瞇起眼睛佯作沉吟,“在下聽說韓總司令有一次在濟南召開軍政人員會議,一開始就嚴肅發問,人員到齊了沒有?沒有到的舉手,快點!韓總司令,有沒有這回事?”
劉峙哈哈大笑,“我知道,實有其事!我向三集好幾位袍澤證實過,向方本人也供認不諱!”
韓復榘笑了;那笑有點不好意思,也有點欣慰——他從白崇禧的玩笑里感覺到了平安的氛圍。
白崇禧睨視劉峙,臉上掛著一絲兒嘲笑,慢吞吞說:
“經扶兄笑得可夠開心的呀!不過,在下也聽說過經扶兄同樣不無高論,不亞于韓總司令呀!”
韓復榘忙把視線移向白崇禧,指了指劉峙,催促道:
“白總長快講,快講!”
白崇禧望了望已然布滿星星的天空,又佯作沉吟;旋把視線下移,乜視劉峙,說:
“經扶兄,在下聽說有一次陸大請你講課,學院要求講前沿陣地如何防毒;吾兄一登上講臺不假思索就說,這個毒氣呀共分三種,一是毒氣,二是毒瓦斯,三是瓦斯氣。據說,馬上就贏得了個滿堂彩!有沒有這回事?”
所謂滿堂彩,其實是哄堂大笑。這個事,韓復榘過去也聽說過,學院中有他部隊的一名師長。此刻便有意縱聲大笑,對劉峙小事報復。
劉峙拍拍他的肩,告誡別笑得岔了氣。劉峙臉上雖扮出一點兒訕笑,心里卻很滿意,這開會前的氣氛,足以完全解除韓某思想武裝了。
錢大鈞站在樓房前的階沿上,向院壩里的將官們高聲宣布,馬上要開會了,請諸位進場。
將領們繼續著各自的交談,嘻嘻哈哈步上臺階,進入樓房大門。
右邊屋子門上有一幅字:“隨員接待處”。
韓復榘、孫桐萱的三名衛士給客客氣氣招呼進去了。
又往前走,是“報到處”。
劉峙佯裝不知,指了指壁上一副“通知”對韓復榘說,看看,寫的啥。
韓復榘上前看。見是教把隨身攜帶的武器暫存這里,會議完畢再取回。不禁有些詫異,以往出席高級軍事會議都不過問這個,這次為什么如此?正狐疑間,將領們紛紛坦然從腰間掏出手槍交出去;劉峙也在一旁催促快點。他只好硬著頭皮把最后一點自衛手段也解除了。隨大流涌進會議室。
省政府會議室不算小,今天卻擠得滿滿的。
長形會議桌兩邊坐著二十幾位戰區司令長官、集團軍總司令,以及統帥部人員;蔣介石坐在上首主位,他背后壁上是孫中山像及黨旗國旗。這些大員們背后靠墻壁又坐了一圈人,是一、五兩個戰區的軍長、師長們。
蔣介石掃視大家一番;目光是和藹的,臉上也掛著安祥的笑。眼光抵達韓復榘時,還微微頷了頷首。
韓復榘心里踏實了。責怪自己一度竟無端疑神疑鬼,還責怪自己怎么近來變得膽怯了。
蔣介石對錢大鈞點了一下頭,示意可以開始了。
錢大鈞說:“諸位,現在開會了。諸位一定都希望知道,今天這個重大戰略問題的會議,其具體主題是什么。根據委員長指示,具體主題暫時不確定,讓它在會議進行中自然而然浮現出來!現在,我們請委員長訓示!”
說罷,領頭鼓起掌來。
蔣介石伸手往下虛按了按,示意鼓掌可以終止了。他臉上仍掛著微笑,說:
“我現在不忙講什么;我先講,那就給諸位造成先入為主之見了!不好,這個是,不好嘛!我想請一、二、五,三個前線戰區的司令長官,介紹一下各自戰區的情況。諸位以為如何呀?”
又由錢大鈞領頭鼓掌,表示贊成。
由于事前定了譜子,三個戰區的發言,在總結得失之際,都指向一個問題,高級將領的服從性和軍紀問題。
接下來,中央軍委會政治部部長、九戰區司令長官陳誠發言。陳誠認為軍紀問題特別是高級將領不服從上司指揮,已成痼疾,嚴重危害抗戰大局;不雷厲風行整飭一番,后果不堪設想。陳誠說話的時候,一副盛氣凌人的樣子,還時不時對韓復榘投以兇悍的一瞬。第四戰區司令長官何應欽說話的語調、臉上的表情都很溫和,不失黃埔學生所謂何婆婆雅號;而內容卻較陳誠厲害,除了大談一些將領的違紀抗命行為,還直端端把矛頭指向山東戰場,認為主其事者一而再再而三地抗命逃跑,實屬喪心病狂。請中央嚴重關注這一事態。說話的時候視線一直在他對面的白崇禧和程潛兩張臉逡巡,始終遠離韓復榘所坐方位,仿佛只是在與白、程兩位商量一件稀松平常的小事似的。
韓復榘卻惱火起來,想要起而反駁。剛要張嘴,坐在右邊的孫桐萱趕緊在桌下扯他一下,意思是千萬不要開腔;繼而小聲說,快去上廁所。這是暗示他效古人故事登東(頁末注:廁所稱東池,登東就是上廁所。)逃跑。聲音太小,孫桐萱嘴巴又不敢公然湊過去,韓復榘聽不清,側過臉愣愣瞧他一下。坐在左邊的劉峙也在拉韓復榘衣襟,稍稍把嘴巴湊過去一點,小聲安慰,那兩個家伙胡說八道,別往心里去;待會兒我來反駁,你別開腔。旋又用下巴往蔣介石方向翹了一下,委員長要說話了,好好聽。
蔣介石咳了一下,唔了一聲,表示要發言了。除了韓復榘之外,全場人的眼光齊刷刷指向他。
“敬之、辭修的發言很好,抓住了目前我們國軍隊伍中存在的問題!這個是,很好嘛,嗯。”說著,從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個薄薄的藍色小本子,向大家晃了晃說:“這是《步兵操典》,我知道排長以上軍官都應該有。去年一月份發的吧?現在請大家把它拿出來!”
何應欽、白崇禧、陳誠都從衣袋里掏出了同樣的一個小本子;大部分人面面相覷,不無尷尬,他們都沒帶。
對此,蔣介石搖了搖頭,喟然長嘆,說:
“去年發放這個本子的時候,我曾經叮嚀諸位,要隨身攜帶,不時溫習;今天看來,只有敬之、健生、辭修是重視了的,別的人都當耳旁風,完全沒當回事!”旋說旋就把頭掉向韓復榘、溫和地問道:“向方,你帶了嗎?……唔,沒帶。你沒帶那就最正常不過了!”又把視線移向大家,“據白副總參謀長說,在俘虜的日寇官兵身上,發現他們都帶有《步兵操典》。可見人家是如何重視戰時軍事訓練,如何不折不扣執行上方指示的!”
接著,他話鋒一轉,說起當前的抗戰戰略來。
“我們的戰略是什么?簡言之,就是要鞏固武漢這個抗戰中心。要使武漢穩如泰山,那就必須保住徐州東面的津浦路一帶、北面的道清路一帶。兩線一旦有失,徐州、洛陽就難以守住。那么武漢怎么辦?所以,津浦一線和道清一線,要不惜一切代價死守!前線官兵為了完成這個任務,表現出來的服從性和犧牲精神,曠古少有,這個是……應該大力旌表呀!可是,有少數高級將領,對神圣的抗戰大業心存觀望,甚至不顧國家存亡、民族生死,抗命退卻,一退再退,丟失大片國土!這種人為什么要這樣冒天下之大不韙?哼,我們大家都洞若觀火,那是為了保存實力!試問,你所要保存的是什么實力?不為抗戰所用,那種實力‘保存’下來何用?這種將領留下何用?”
蔣介石越說表情越嚴峻,聲音也隨之提高了許多。大家靜靜傾聽,連輕微的咳嗽聲也沒有。
韓復榘額頭、鼻尖滲出細細的汗粒。他這才意識到這次確乎輕蹈危地了;悔不該不聽紀甘青、孫桐萱的勸告,輕信了李宗仁、劉峙、蔣伯誠。他懷疑是這三人勾結起來把他騙來開封的。現在該怎么辦?既然蔣介石存心要與俺過不去,那就一定作了周密布置,遛是遛不掉的;調衛隊團進城來救駕,大不了打一仗,拼個魚死網破罷了。問題在于這個時候用什么辦法通知邊陵劍呢?看來根本沒辦法通知。蔭亭到哪里去了,怎么忽然空出座位了?是不是借口上廁所遛出去找邊陵劍去了?算了吧,他才沒這么機敏呢,這頭笨熊。如果實在躲不過這場災殃,那也不能拉稀裝熊,一向的硬漢子形象是不可散架的。再說,咱八萬大軍尚在,諒他老蔣也不敢下太狠的手,了不起像當初對待馮煥章那樣罷了。
孫桐萱確實借口上廁所去了。回到座位時,低聲告訴他,副官來了,說鐵甲車不知去向。
韓復榘頓時像五臟六腑被掏空了似的,呆了。衛隊團定是“著了人家的道兒”,指望不上了;人家既然早就設計好了怎么搞衛隊團,不會不考慮怎么去整治俺那命根子八萬人馬呀。看來一切都完了。老蔣也太歹毒了,老子日你奶奶,日你祖宗八代。
蔣介石喝水換氣的時候,馮玉祥喟然長嘆一聲,對他說:
“可不可以讓俺來說幾句呢?”
蔣介石邊放杯子邊點頭,“煥章請講吧!”
韓復榘如獲救兵,老上司定會說幾句公道話,定會保俺老韓吧?畢竟第三集團軍也是他老人家的潛在實力呀。不禁希冀地注視著馮玉祥。而馮玉祥一開腔說話,卻使他大大失望了。心里暗罵,姓馮的公報私仇了,要討好邀寵蔣介石了;不講良心了嗎?這些年俺對你那么好,要錢給錢,要什么給什么,怎么就總記著當年倒戈(頁末注:指韓復榘在中原大戰關鍵時刻倒戈投蔣,使馮玉祥一敗涂地。詳見拙著《黑色斗篷》,花城出版社。)那點破事,不記一點俺的好處呢。娘的,這世道人心呀,怎么這么淺薄啊。
“剛才委員長說到一些將領抗命退卻,意在保存實力,俺以為這個瘡疤揭得好!揭開瘡疤,就得忍痛排膿,然后忍痛用酒精去浸洗患處;咱們必須要痛下這個決心了!”馮玉祥說話的時候,面色嚴峻,聲如洪鐘。并不瞧一下韓復榘,只盯著蔣介石,仿佛那所謂膿包就在蔣身上。“抗命,這在咱們中國軍人中確實是個頑癥,不只是在眼下抗戰之際存在,以往國內戰爭中也不鮮見。俺以為這個不只是軍紀問題,也是將領的品行問題!前些年,俺麾下有這么一些高級將領,戰爭關鍵時刻,背信棄義,拖起部隊跑到蔣委員長這邊來了,搞得俺一敗涂地!”
李宗仁見蔣介石臉上有點訕訕的,知道當年韓復榘倒戈正是蔣介石運動的結果。趕快笑嘻嘻插話道:
“馮先生呀,扯遠了;回到正題如何?”
“俺這個就是與正題有關嘛!”馮玉祥不滿地瞪了李宗仁一下。“俺是要說明一個實質,像這種品行不正的將領,你要他在偉大的抗日戰爭中心甘情愿去遵守軍紀、服從命令,那是辦不到的;也許受到一定壓力,他可以一時遵紀奉命,你能擔保他不在另一個關鍵時刻突然倒戈到日寇那里去嗎?就像當年對俺老馮倒戈那樣!所以,對這種品行不正的人,要下決心拿掉!”
蔣介石不喜歡馮玉祥的比譬,對結論倒是滿意的。說:
“馮副委員長說得很對,要下決心拿掉!”說著,忽然把視線移向韓復榘;目光冷峻,充滿殺機。“說到抗命后退,我不能不請教韓總司令:你消極避戰,從山東黃河北岸,一而再再而三抗命后退,放棄濟南、泰安一線大片土地;徐州因而晾在敵人槍口下,后方隨之動搖,李德鄰長官的戰略部署也遭破壞!這個責任,由誰負責?”
韓復榘這個時候的心情是復雜的,有恐懼,也有惱怒,還有自尊心遭遇嚴重挑戰的逆反心理;同時,潛意識告訴他,如果對方今天這一切早有預謀,那么任何退讓甚至告饒都無濟于事。此時此刻只有一件事可做了,那就是捍衛尊嚴。于是,冷笑兩聲,瞧也不瞧蔣介石,卻掃視全場,說:
“丟失山東,韓某人固然應該負責;請問委員長,丟失南京,這個天大的責任又該由誰來負呢?”
全場驚駭。誰也沒料到韓大棒子竟斗膽如許,公然厲聲反問蔣介石,矛頭直指對南京失陷負有根本責任的蔣介石。大家都屏聲斂息,坐得端端正正,頭也不敢動一動。陳誠、劉峙等親信,則十分焦慮,擔心蔣介石無言以對。陳誠準備起而駁斥韓復榘,蔣介石卻拍了一掌桌子,厲聲呵斥道:
“現在我問的是山東,不是南京!南京棄守,是中央的戰略決策,自有人去負責,不應該由你一個地方將領過問!現在我是以全軍統帥的身份詢問你,豈能由你反問我?不成體統嘛,這個是……”
“好吧,就算南京棄守是什么戰略……決策,”韓復榘僵直脖子,毫不退讓,悍然打斷蔣介石的話。“那么俺再請問委員長,劉經扶當初屯兵冀中,也是日軍還沒開到,他就先棄保定再丟石家莊,倉皇南逃,委員長怎么不責怪他?”
坐在一旁的劉峙愕然,繼而訕笑道:
“向方,怎么把我扯出來了?”
韓復榘哼了一聲,略側轉臉瞪了他一下,搶白道:
“拉倒吧!劉經扶,知人知面不知心,俺今天才知道你是個什么樣人!”
劉峙愕然,旋露出苦笑,嘆了一口氣,又搖了搖頭。
何應欽見劉峙和蔣介石無言答對,明白自己必須出馬了。劉峙撤退那段時期是自己在主持軍委會工作,有資格解釋這事。他輕輕扶了一下眼鏡,鏡片閃出一片狡黠的光;慢吞吞說:
“韓總司令可能不了解,劉經扶撤離河北,那是由我下的命令;我呢,又是執行軍委會的戰略決定!”說著笑了一下,態度溫和地下結論,“這個與韓總司令的……自行撤退有本質的不同!”
到了這個時候,韓復榘只好破罐子破摔了;他冷笑一聲,瞪了何應欽一下,又瞧了瞧蔣介石,說:
“一牽涉到你們中央軍、黃埔系,多大的罪責也可以借口是奉命;你們軍委會肩寬背闊,能替他們扛!咱們這些雜牌軍,小媽養的,在前娘后母面前怎么也討不到好,一差二錯就會被看作彌天大罪!哼,俺早看透了!”
蔣介石大怒,向來在公開場合竭力維持的領袖風度,此刻也不顧了,拍了一掌桌子,指著韓復榘,喝道:
“什么前娘后母?你這個是……無理取鬧嘛!韓復榘,我告訴你,犯了軍規,不認罪是不行的!”
見蔣介石眼睛都氣紅了臉也氣青了,李宗仁臉上掠過一縷不易察覺的笑。側轉臉對白崇禧使了個眼色,示意這位參謀總長出馬解圍。
白崇禧還李宗仁一個會意的眼神。站起來,疾步到蔣介石身邊,把蔣扶離座位。說:
“委員長莫生氣,莫生氣!到休息室去坐一下吧……”又扭頭對錢大鈞說:“錢主任,休息二十分鐘吧!”
錢大鈞點了一下頭,站起來宣布:二十分鐘后繼續開會;請大家就近休息,不要出省府大門。旋又疾步繞過桌子,來到正在離座的韓復榘身邊,笑臉相勸道:
“委員長近日為前線危局困擾,脾氣不好,千萬別往心里去!”又拉上劉峙,“韓總司令心里不痛快,請經扶兄陪他到外邊散散心如何?”
劉峙厚著臉皮上前挽起韓復榘的手,把他往外拉,邊拉邊說:
“向方,你怎么誤解我,我也不跟你計較,日久見人心嘛!走吧,走吧,我們出去換換空氣。”
韓復榘在這個片刻有點懵懂,余怒未息莫辨南北,更無暇去琢磨劉峙這人究竟參沒參與害己,不由自主地讓他給拉出去了。
本來想要跟著韓復榘出去的孫桐萱被錢大鈞溫和地攔住了。“孫副總司令請留步!委員長有事找你商量,他和白總參謀長、馮副委員長在小客廳等你。”
這個異常的情況使孫桐萱一驚。弄不清是吉是兇,又不好拒絕——拒絕也無用,只好乖乖地跟隨他去了。
六
劉峙拉著韓復榘往樓外走。來到院壩也不稍停,繼續前行。靠近大門時韓復榘才覺得異樣,怎么只他倆要出大門去?驚疑地問劉經扶道:
“你這是把俺弄到哪里去?”
“到我臨時住處去,好好休息一下……”
“不對吧,錢大鈞不是說不要出大門,一會兒還要繼續開會嗎?”
“你看這個勞什子會還開得起來嗎,都吵成這樣了!管他的呢,我們哥倆回去弄點酒喝去!”
說著就出了大門。
門外停了一輛黑殼小轎車。
有人打開車門。劉峙半推半勸把尚未省過神來的韓復榘塞進去。
韓復榘半是被動地鉆進車。
尚未坐定,忽然左右兩邊各擠進了一條漢子。車門隨即砰地關上了。韓復榘驚詫莫名,大聲質問是怎么回事。沒人理睬他。前排坐在司機旁邊的另一條漢子吩咐開車。
汽車頃刻駛離省府大門,直奔火車站。
韓復榘明白上當了,邊掙扎邊破口大罵。怎奈分坐左右的兩條漢子力大無比,各挽一條胳臂,使他動彈不得。
一條漢子名叫王兆槐,另一條就是陳恭澍。
司機旁邊的漢子扭過頭來,獰笑著通知他,奉委員長命令,逮捕抗命后退的罪將韓復榘。
韓復榘這才看清那漢子是戴笠。終于明白掙扎毫無意義,暗暗哀嘆完了,索性閉上了眼睛。
小汽車疾駛出城;進了火車站,直抵月臺,停在一列升火待發的火車旁邊。
王兆槐與陳恭澍半請半拖將韓復榘弄下汽車,挾持著登上火車。
戴笠點燃香煙,從容跟在他們后面。
火車一直向武漢開去。
河南省政府的小客廳里,蔣介石、馮玉祥、白崇禧坐在那里,等候孫桐萱。
不一會兒,孫桐萱就由錢大鈞帶領進來了。
孫桐萱立正,向在座的三位長官行了標準的軍禮,保持立正姿勢直挺挺地站在那里。
蔣介石和顏悅色地招手,叫他過來坐。
他遵照蔣介石的手勢和錢大鈞的示意,到白崇禧旁邊落座。
“蔭亭呀,”蔣介石叫著他的表字,用拉家常的口吻說,“現在請你到這里來,是要宣布一項很讓我痛苦的決定!”
孫桐萱的心一下子收緊了。兩眼直視蔣介石,說:
“請委員長訓示……”
“這個是,向方不爭氣,太令人痛心了!”說著,蔣介石皺起眉頭,面露痛苦之色。“抗命逃跑,輕棄大半個山東,完全毀壞了李司令長官的部署;全國輿論大嘩,上上下下強烈要求明正典刑以儆效尤!我實在感到壓力大呀!”
蔣介石說到這里就停住了話頭,覷了覷孫桐萱,似乎是要讓他消化一下這番話。
孫桐萱低頭沉默。半晌,抬頭望著蔣介石,說:
“請委員長明示!”
蔣介石唔了一聲,皺眉沉吟不語。
忝陪末座的錢大鈞忽然意識到,蔣介石是希望由別人來宣布這個將會使人產生怨望的決定,以示這事并非他一個人的獨斷專行,而是大家共同下的決心。蔣介石當初扣留張學良的時候,也玩了這么個掩耳盜鈴的把戲,讓人對張學良說,扣留是在南京諸政要的壓力下作出的,仿佛他蔣某人并不愿如此。那么讓誰來宣布呢?這屋子里除了蔣介石,只有馮玉祥適合了。錢大鈞瞧了瞧馮玉祥,又看了看蔣介石,說:
“可不可以請馮副委員長來給蔭亭說?”
蔣介石正要點頭認可,馮玉祥卻毫不猶豫就拒絕了。
“不,俺來宣布這么重大的決定不合適;應該請委員長說!”
“請委員長先說如何?”白崇禧望著蔣介石,那眼神是:馮玉祥沒這個權威性。“馮先生、我們繼后補充吧!”
“那樣最好!”馮玉祥說。
蔣介石皺了皺眉,不滿地閃了馮、白一眼。默然一會兒,咳了咳,哼了一聲,說:
“好吧,我來把這個沉痛的決定告訴蔭亭吧!”他端起杯子,呷了一口白開水。“由于向方多次抗命撤退,丟失大片國土,全國上下對中央大肆施壓,要求嚴懲,中央不得不決定……送他去接受軍法審判!這個事,沒有別的意思,完全是為抗戰大局著想,希望蔭亭能夠理解!”
孫桐萱打從進了這個小客廳就一直在擔心、猜測,應該說也不是沒有一點心理準備;而此時仍感到驚怵,剎時臉色就變了,嘴張了一張,說不出話來。
錢大鈞告訴他,“現在韓向方已經解往武漢,等待軍法會審……”
蔣介石用審度的眼神覷了覷孫桐萱,“蔭亭,你有什么高見,請盡管說!”
孫桐萱沉默了好一陣。用試探的口吻問道:
“委員長,部下斗膽請問,對韓向方……是怎樣一種處置?”
“這個是軍事法庭的事,得等軍法會審結束才可能知道!”
孫桐萱明白,這等于說韓復榘必死無疑了。如果韓復榘不會被殺,蔣介石沒有必要不說出來;如果必死,則為了把這一信息對韓復榘親友的沖擊波減到盡可能小的程度,那就會采取一點一點逐漸透露的方式。說到底,軍法會審不可能不看蔣介石眼色行事。孫桐萱禁不住暗暗為韓復榘嘆了一口長氣,絕望地輕輕搖了搖頭。沉默了一會兒,抬起頭用乞求的眼光望著蔣介石,說:
“委員長能不能念他大革命(注:指北伐)時期于國有功,后又追隨委員長有年,網開一面,免他一死,給他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其實,他這個人就是個性太強,有不周到的地方,請委員長原諒!”
蔣介石臉上不再有溫和的顏色,變得嚴峻起來。“蔭亭,你不要犯糊涂!這個不是我個人能不能原諒誰的問題,是十分嚴肅的軍紀問題;關系到整個抗戰大局,關系到民族危亡!韓復榘如此膽大妄為都不能得到懲處,以后人們爭相效尤起來那還了得么?”
白崇禧說:“蔭亭,你要理解委員長的良苦用心,為了抗戰大局,他是在揮淚斬馬謖呀!”
孫桐萱默然低頭。明白韓復榘的頭是保不住了;任何努力都不會有意義。那么韓復榘消失以后,他們會怎樣對待第三集團軍?會不會拆散原編制另行改編?會不會干脆遣散?各級軍官到哪里找飯碗?以往的情況是,非中央部隊在剿共戰場損失的人員蔣介石都不予補充甚至乘機取消番號;何況現在三集成了罪將的部隊。孫桐萱不得不退而擔心起這些來了。
蔣介石的臉上又變得溫和了一些。仿佛看穿了孫桐萱的心思,親切地說:
“蔭亭呀,你要放心,中央是看重第三集團軍廣大官兵的,決不會因為韓復榘一個人的罪愆就……這個是,讓大家受累!中央不會改編三集,更不會遣散,原編制完全不動,各級軍官的位置也不動!”
孫桐萱不禁抬起頭來,審度地望著蔣介石,咀嚼這番話的含義……這個法外施恩似乎有點不像蔣介石的作為。他不能不眨巴眼睛以為自己聽錯了。
“我還聽說,韓復榘每次抗命撤退時你都進行過勸阻,他不聽;我認為你孫蔭亭是盡到了責任!作為軍事委員會最高長官、大本營統帥,我對你的評價一向是很高的!”
“謝謝委員長!”孫桐萱從心里說出了這句話。他知道,自己、三集的弟兄們、這個團體可以保全了;畢竟是不幸中之大幸呀。
“中央決定,由你權代第三集團軍總司令一職……”
長期以來,韓復榘擁兵自重,亞似土皇帝,其權勢是人們欣羨而不可得的。怎么會天上掉餡餅般落到頭上?太戲劇性了!會不會是聽錯了?似乎又的確出之于蔣介石之口,言之鑿鑿呀!孫桐萱趕緊站起來,立正行軍禮。這兩個動作是本能地完成的;喜訊太突然,他有點失重,一切動作都失去了質感,甚至足下的地也像是松軟的棉花。站起來以后說沒說謝委之類的話,他也有些茫然。后來似乎是蔣介石一再叫他坐下,旁邊座位的誰又拉他一下,他才騰云駕霧般落座。屁股下的座位也變得不似先前而好像是一大團泡沫。
接下來是白崇禧等人說話了。無非是好好干,勿辜負委員長倚重之類。他一句也沒聽清楚,只機械地不斷點頭稱是。
三十分鐘后,錢大鈞通知回到會議室,繼續開會。
大家驚訝地發現,一個座位空了。
蔣介石宣布,韓復榘不遵軍令,擅自撤退,已經正式逮捕,交軍法總監部嚴辦。
全場愕然。大家面面相覷,做聲不得。
宋哲元憤慨,以為這不啻鴻門宴,把人騙來收拾掉;什么抗命違紀,找個借口剪除異己而已。按捺不住,站起來大聲說:
“報告委員長,部下有話要說!”
蔣介石皺了皺眉。旋又扮出和顏悅色,親切地說:
“唔,明軒有什么高見嗎?這個是……請講吧。”
“韓復榘不聽命令,當然罪有應得;請委員長念他以往建過大功,原諒他是個粗人,從輕發落!”
有人領頭,不少雜牌軍將領膽壯了,紛紛站起來附議宋哲元。
蔣介石招手叫他們都坐下;強忍住不快,溫和地唔唔連聲,說:
“放心吧,放心吧,一定會考慮大家意見的!不過,這個是……還得以法律為準繩,由軍事審判廳公斷呀!”
宋哲元等人聽了這話,明白韓復榘沒救了;不免產生了兔死狐悲之感。
幾天以后,一九三八年一月十九日,武昌舉行高等軍法會審。法庭由何應欽、何成濬、鹿鐘麟、賈煥臣組成;何應欽任審判長。
何應欽問韓復榘,你不遵軍令,擅自撤退,丟失大半個山東;擔任山東省政府主席期間,強索民捐,截留賦稅,還強迫民眾買賣鴉片。這些罪行已經證實。你有什么話要說嗎?
韓復榘冷笑不止,一句話也不說。
接下來輪到鹿鐘麟發問。
韓復榘不唯不說話,連正眼也不瞧鹿一下。
三天的會審都是如此。
二十四日傍晚七時許,戴笠率陳恭澍、王兆槐,在一隊憲兵簇擁下,到關押韓復榘的樓房。
戴笠一個人上樓,進入臥室。立正向韓行了個軍禮,仍稱韓總司令,說何應欽請他去談話。
韓復榘以為事情有了轉機——他一直相信孫桐萱會在外面花錢打點,努力救他。高興地跟隨戴笠下樓。
來到院子里,見大批憲兵荷槍實彈,殺氣騰騰,不由得大驚失色。
戴笠宣布軍法會審結果:對韓復榘實行槍決。獰笑說韓總司令對不起了,我們只是執行命令。
韓復榘轉身欲逃。陳恭澍手提左輪,抬手嘡嘡兩響,打掉了半邊腦袋;幾乎在同時,王兆槐與憲兵也開槍射擊。韓復榘倒在血泊里,還剩下的半邊臉上那只眼睛大睜著,迷糊地望著天空。
蔣介石聽到報告,嘆息一聲,不無責備地說:他是二級上將,不應該打他的頭部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