碗里多了一小勺糖（外一篇）

1

哎，小弟，姐求你個事中不？楊貴芹挪了一下汗津津的身子，懶懶地長舒一口氣，抬抬眼皮對身邊的石遇春說。

石遇春好像還沒從興奮中緩過神來，但他一聽這話，還是一驚。以往都是他求楊貴芹，今個是怎么了？完全掉了個個，換成楊局長求他了，他覺得今天的事肯定不比尋常。

對于石遇春來說，鐵子楊貴芹確實給他交辦了一個很棘手難辦的事情。鐵情人讓幫辦的事情哪有駁回的余地，何況楊桂芹還是縣農業局的局長。這些年石遇春從農科站一步一個臺階，升任到石柳鄉主管農業的副鄉長，除了自己的乖巧，楊貴芹的作用不可低估。石柳鄉黨委書記石占柱同楊桂芹在大學里就是關系比較密切的同學，如果他們倆走上社會不出差頭，也許早就成了鉆一個被窩的兩口子。楊貴芹的話在石占柱的耳朵里還是很有份量的。

楊貴芹跟石遇春說這話的時候，石遇春剛好用胖乎乎的大手揩自己臉上小河般汩汩流淌的熱汗。他方才在楊貴芹那不胖不瘦的土地上耕耘得熱情太高，以至于全身都弄得湯湯水水的。他罵了一句這城里的暖氣太熱，順手從楊貴芹手里接過一條質地很密實的白毛巾，在手上繞了繞，打成了一個手巾板，揩了幾下，才低頭看看臉上激動得像哭過一樣的楊貴芹，問：你剛才說什么？

楊貴芹卻像一個十八九歲的小姑娘那樣來氣了，翻了個身，把個線條勻稱的后背留給了石遇春。石遇春知道盡管楊貴芹已近不惑之年，但多老的女人也是女人，在男人面前總是要撒嬌的，不會撒嬌的女人，要是在古代的皇宮里，是十有十成要被打入冷宮的，盡管石遇春剛過而立之年，但他始終這么固執地想。

石遇春知道楊貴芹是在要他的溫存，于是他扔下手巾，貼過去，用胖手一攬楊貴芹，卻一下子抓住了他熟悉的一個肉包，剛要揉個痛快，楊貴芹卻一個翻身坐了起來。

石遇春一看楊貴芹緊繃的臉，忙陪上笑臉：楊局，有事您說話？

楊貴芹就受不了石遇春這個，一看見石遇春的這張笑臉，楊貴芹的身子都軟了，這也正是石遇春遭楊貴芹著魔的地方。這方面他就比楊貴芹的那個老死鬼強多了，她的男人除了喝酒抽煙打麻將，就是耍橫兒，用楊貴芹的話說，連一個犄角都趕不上石遇春，所以她在石遇春面前根本就留不住氣。

你呀！楊貴芹用手指一捅石遇春的酒窩，說：遇春啊，姐有一個難題，你幫姐個忙行不？

石遇春一臉的虔誠，瞅著那張熟悉的臉，說，只要我能幫上的，刀山火海在所不辭。

不用那么嚴重，在你來說，就是小菜一碟。

真那么簡單？石遇春有點不信。

對別人來說，不大容易，但對你來說，就不是什么難事。

說？石遇春急于想探知答案。

是這樣，楊貴芹點燃一支香煙，不緊不慢地說，我大弟弄來幾噸苞米種子，讓我給幫幫忙，我一下子就想到了小弟你。

別看楊貴芹說得輕巧，但在石遇春的心里仿佛楔進了一個楔子，他對楊貴芹的這個大弟是早有耳聞的。對于只見過兩回面的石遇春來說，大弟給人的第一感覺，是一個文質彬彬的人，但他在縣城里卻是一個讓人不愿惹、也不敢惹的主兒。雖說他有班不上，只是在年節才在單位露上一面，但單位的同事們似乎早已認同了這個事實，只要他年節一出現，總是帶來大米、白面、豆油什么的，人們撈到好處，自然沒人說三道四。心想又沒拿你的錢，你又不虧，在領導面前瞎磨叨，那不是有病嘛！而神道的大弟完全是靠著縣城里的幾個學校養著，逢年過節把這些學校的福利全給包了，油水給了校長，校長們又都是膽小的知識分子，都居家過日子，誰也不愿意去惹這樣一個有名的癩子。

讓誰得不是得呢，于是，大弟就有了不菲的收入。他又犯哪門子邪，弄上了苞米種子？石遇春心里七上八下的，實在是沒底。

他弄的行嗎？石遇春以行家的身份問。

我也不知道，應該沒問題吧。楊貴芹輕描淡寫地說。再說，你是這方面的行家，次一點，你也能忽悠出去，姐相信你這方面的能力。

這……石遇春不無疑慮地一嘆。

哎，楊貴芹把煙灰在白瓷的煙灰缸邊上輕輕地一抹，又吸了一口，悠閑地吐出一個煙圈，說，局里要出一個副主任的空缺，老王到年底就退，你有沒有這個心情？

正愣著的石遇春仿佛春風輕輕地拂過衰草，一下子緩過神來，我能有門？他驚喜地問楊貴芹。進城可是鄉鎮干部的一大愿望。石遇春多年的努力就是圖的這一天啊。

誰讓你是我的小弟呢？我會給你留心的。楊貴芹誠心誠意地說……

2

在程黑子的心目中，柳揚是一個多年未解的情結兒。

老娘是他明白男女之別的第一個人。他一直對家里唯一蹲著撒尿的娘，懷有好奇的心。他想像不出娘撒尿的東西是什么樣，和自己的有什么區別。就在娘一次尿急，還沒跑到廁所，就在房后的柴火堆旁蹲下，嘩嘩直尿的時候，他急中生智，假裝折一個空翻，他一下子就看到了從一堆黑糊糊的毛下噴出的水流。但娘卻很快就提溜上褲子，使他深究的愿望沒能實現。其次，認識女人就是從柳揚開始。那時，柳揚的一個步態、一個眼神，都是程黑子的遙控器。程黑子知道，自己從那個時候就對女人有了興趣。他不知道自己對柳揚是什么時候感興趣的，但他知道對柳揚，是沒事就惦記，惦記又白想，總之是又想又怕。

柳揚是小鎮上的人，父母都在供銷社上班，家里吃紅本糧，每天帶的午飯都是白面饅頭，而程黑子他們這些土地佬，除了苞米面大餅子，連個咸菜疙瘩都沒有。他們不敢在教室里看鎮上的同學吃飯，而是跑到學校圍墻邊的樹林子里，一邊看著那綠綠的樹葉出神，一邊啃那不用手接就掉渣的干巴餅子。

有一天，程黑子到辦公室去，回來的路上，正好柳揚神氣洋洋地往前走。程黑子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他不敢抬起自己那張黑碳般的臉，他猜想柳揚會跟他說一句，你干什么去呀？但直到比他高出一頭的柳揚一陣風似的從他的身邊掠過，他也沒有得到他所盼望的這句話。但他還是不自覺地偷偷回頭看了柳揚的背影幾眼。

讓程黑子沒想到的是，在班級和學校里一直都名列前茅的鎮里人柳揚，三年高中之后，卻考了市里的一所中專——糧食學校。畢業后就分在了鎮上的糧庫。那時，程黑子早已回家當了農民，賣糧食，還真沒少找柳揚。但就在程黑子當上村主任的那一年，柳揚卻在糧庫解體的過程中，下崗了。在家里呆了一年后，被他的丈夫，主管農業的副鄉長石遇春，暫時弄到了農科站。

石遇春讓自己的女人柳揚來找程黑子也實在是無奈之舉。雖說自己管著農科站，但這幾年的形勢發展太快，不像以前賣種子的只有鄉農科站獨一份。村子里的老百姓他管不著，更管不住那些泥腿子到鎮上的個人手里去買種子。盡管，從楊貴芹手里弄來的“金豆王——888”說的云山霧罩，可賣得不旺。石遇春心里急得火苗子一竄一竄的。看來，不使點權術，是不行了。這么一想，石遇春就想到了柳揚的同學程黑子。黑子那個村在石柳鄉土地面積最大，人口最多。作為和農業打交道的石遇春，在官場和程黑子既熟又不熟。沖著柳揚的關系，他和程黑子自然好說話，但他又是程黑子的領導，心里沒底的事也不好強硬攤派。程黑子是村里的天，是個滑頭，該不沾的邊，他也是躲得遠遠的，尤其是和鄉里的大小頭頭處事，程黑子總是留著一個心眼。

見多日不見的柳揚來找自己，程黑子酒后發乜的雙眼一亮：呦呵，啥風把你給吹來了？說著，趕緊跳下炕，招呼一聲在里屋包粘豆包的老婆：沏茶——我的老同學來了。

布門簾一挑，兩手是面的黑子女人，松松垮垮地從里面走出來。柳揚她是認得的，當年自己和黑子往糧庫送公糧的時候，柳揚就神氣十足地坐在檢斤的小屋子里，說你幾等就幾等，在她的心目中，那時的柳揚就是財神。如今，這財神就站在自己家幽藍幽藍的地板磚上，渾身帶著股涼氣。

程黑子的女人不冷不熱地和柳揚打了一聲招呼，便在外屋地磨磨蹭蹭地洗手，程黑子罵了一句，爛驢就是屎尿多。見柳揚在那低眉淺笑，他快步地走到茶幾前，邊拿茶葉盒邊回頭看坐在炕沿邊上的柳揚。脫了大衣的柳揚還是和當年那樣高高大大，白白的臉，勻稱有肉的身段，該鼓的地方鼓，該陷的地方陷。不像黑子的女人該鼓的地方不鼓，不該鼓的肚子卻超過了胸脯上那兩個包。兩條腿之間能鉆過去一頭懷孕五個月的老母豬，而人家柳揚那兩條緊繃繃的肉腿，一動，襠間一顫，好像要把程黑子的目光夾住似的。程黑子始終想不明白，這樣迷人的褲襠竟然下不出孩子。這讓當年睜眼柳揚，閉眼柳揚的他實在是想不通。幸虧當年柳揚看不上自己，如果要是那時讓她盯上，程黑子就斷子絕孫了，他怎么對得起自己的列祖列宗呢？程黑子想一想就后怕，自己的女人雖說長相趕不上柳揚，但家伙好使，生下一兒一女后，還刮掉了六個。如果不是趕上計劃生育，黑子怕是要弄成一個班，養活不起了。村里的同齡人都說黑子的籽兒成，撒到石頭上都發芽。

把熱茶端到柳揚的身邊，他的女人還沒進屋，黑子把頭一遞，輕輕地問：有事？

恩那，柳揚也小聲地說。

那走，上村部？

走吧。柳揚說著抄起大衣。

到了村部，打更的老頭趕忙往站地爐子里添柴、加煤。又送來一壺水之后，借機溜走了。柳揚緊裹大衣。程黑子兩眼放光，緊盯著柳揚問：說吧，又沒外人。

柳揚把凳子往爐子跟前靠了靠，說：我想讓你銷點種子？

多少？程黑子問。柳揚說：十萬來斤吧。

程黑子一皺眉頭。這么多？保靠嗎？他問柳揚。

怎么不保靠？老石打縣里農業局弄來的，還能有假？再說，又不讓你白費心，一斤給你一塊錢，說著，柳揚從背兜里拿出一個塑料袋樣品。

程黑子接過樣品，一看上面大大的紅字寫著“金豆王——888，誰種誰發家”，下面還醒目地印著：“國家863工程，中國科學院監制”。但種子不算飽滿，程黑子就問，發芽率多少？

百分之九十八。

這么高？你做過？程黑子問。

你不信？柳揚反問，實際上她也不清楚。

程黑子半信半疑，我沾了包，你兜著？

柳揚一笑，你還信不過我？你不是和老石說你年青的時候最相中我嗎？怎么，論到真事漏湯了？

程黑子不錯眼珠地盯著耍媚眼的柳揚，說，不是那回事，老石也給我打過電話，還想請我喝酒吃飯，可這……你不知道，去年王副書記的小舅子弄來的化肥，可把我坑苦了，一想到這事，我都睡不著覺。程黑子站起來，一邊抽煙一邊在地上畫圈。

你呀？他是誰？我又是誰啊？見程黑子不就范，柳揚一激：你沾了包，我兜著？

你？程黑子瞅著柳揚嘿嘿一笑：你拿啥擔保？你有錢？還是有地？

柳揚一聽，覺得當年的小黑子，還真不能拿老眼光看他？怪不得石遇春打電話請吃飯都不好使，看來不豁出去個半斤八兩，這種子還真賣不出去，老石這縣城還真進不去了。他轉念一想，黑子不是一直在惦記我嗎？左右也是個半大老婆子了，又不生養，老石來時就逗她，實在不行就讓他摸摸手，再不行就和他睡一覺算了，媽的老石，你不是瞧不起我嗎？今個老娘就讓你刮目相看。想到這，柳揚一指自己，我有地，這夠不？

程黑子一聽嚇了一跳。雖說自己對柳揚這么些年來一直放心不下，但論到真章上，他到有些窘了。他慢慢地抬起頭，看著一頭披肩發的柳揚。當年，在鄉上的大禮堂里，臺上演著慶五四的節目，臺下他卻沒心思看，在幽暗的燈光里，他仔細地看著坐在自己前排柳揚的長發，聞著清淡的發香，想著不著邊際的美事……他扔掉煙屁股，思緒一下子回到了從前，他發出了連自己都聽著古怪的聲音，你說啥？他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就是你的地。柳揚白白的臉，在村部不算太熱的屋子里，微微泛紅了。

程黑子此時似乎忘記了一切，撲過去，緊緊地抱住了柳揚……

3

讓石遇春擔心的種子被程黑子包了八萬多斤，剩下的一萬多斤也讓黑子賣給了其他村。楊貴芹很高興，說到年底就差不多能讓石遇春進城。票子、樓房、楊局、石副主任，石遇春是該有的都有了。更讓他意想不到的是，過完年開春，多年不開花的鐵樹——柳揚懷孕了。這讓石遇春驚喜異常。他和柳揚結婚十多年，鄉里的大夫看過沒數，都說柳揚血涼，喝了不少的湯藥，也不見起色。老丈人聽電臺里說，省城有個祖傳的老中醫趙大夫，專制男女不育不孕，他和柳揚好信兒也趕了去。省里的老大夫真是神啊！聽聽這，問問那，又摸摸柳揚的這，柳揚的那，就開了一付方子：子宮小，無卵性月經。見柳揚心急，老中醫淺淺地笑了，他十分有把握地說，包你能生兒育女。來回取了兩千塊錢的藥，柳揚的肚子還是不聲不響。石遇春倒是不急了，對柳揚也漸漸冷了心腸。

但與此同時，石遇春也按老中醫的吩咐，在另一間屋子里由他的助手給他做了化驗。出來的路上，柳揚問：你沒事吧？

石遇春拍著自己的胸脯信誓旦旦地說，你看我這體格，像有事的嗎？

那化驗單呢？柳揚伸手向他要著。

石遇春一愣，說：撕了，反正也沒事。

嗨，柳揚不無失望地一嘆。

驚喜十分的石遇春比以前對柳揚更好了，他時不長地就要到市里跑一趟，回來的時候，大包小裹的，除了柳揚愛吃的零食，就是讓她吃膩了的補品。

這倒讓柳揚坐臥不安了。自己原來沒事？那么石遇春？她不敢往下想，他那樣壯壯的體格怎么會有事？那自己和程黑子……她更不敢想，如果真是那樣，她怎么對得起石遇春，又如何再見程黑子？她的心隨著石遇春的笑臉一抖一抖的。但這種擔心，不久就被地里的莊稼棵子淹沒了。

臨近秋收的時候，讓石遇春擔心的事還是發生了。

那一粒粒神奇的金豆王沒有變成一摞摞沉甸甸的票子，卻變成了一粒粒癟瞎瞎的子彈，射向了程黑子。村里人都紅了眼，他們把火撒到賣給他們種子的程黑子身上。他們砸了程黑子家的玻璃，不讓他們家睡覺。更嚴重的是村里的愣頭青麒麟一個電話打到了電視臺。傻了一樣的程黑子一個電話打到鎮上，早有耳聞的石遇春已不見了蹤影。

人們是在兩天后才找到石遇春的。他吊死在程黑子他們村外二里地的樹林子里。在給他換衣服的時候，程黑子從他的衣兜里發現了一樣東西。是石遇春的遺書，他字字血，聲聲淚地述說了自己的罪過，表示只有一死才能對得起父老鄉親。讓程黑子感動得熱淚縱橫，他在石遇春的墳前磕了三個響頭，又回過身來給鄉親們磕了三個響頭，然后就毅然決然地走向了派出所。

柳揚在整理石遇春的遺物時，從他最喜歡的《黑厚學》里飄下來兩張紙單。柳揚拿起來一看，一份是省里診所的，她仔細想了想，該是石遇春和自己去老中醫看病那一天的。

另一份是市里中心醫院生殖科的診斷書，時間是在她懷孕后的一星期。兩份的內容大致相同，上面都赫然寫著：石遇春，男，37歲，本省（市）×縣人，診斷結果：精子成活率20℅，不能生育。

她仔細比較了一下，兩個單子略有不同的是，省里的大夫還是比較有文化，說話有尺度，在“不能生育”的前面加了兩個字：“基本”。讓她費了半天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