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文字役

那個最早寫出文字的人，一定是一個最先懂得羞恥的人。

在原始社會的天空下，他獨自出門，在叢林里發現了獵物。他首先看見獵物的屁股，渾圓而飽滿，小尾巴卷成一個小圓圈。于是，他折下一截樹枝，在一塊石頭上，畫出一個“⊙”。然后他掏出隨身攜帶的弓箭，待他張弓引箭，那個“⊙”跑掉了，他非常懊喪，他的獵物丟失了。但他發現畫在石頭上的“⊙”還在，于是他又在其旁邊畫上他的弓箭“”。他知道獵物已逃走了，但他仍然渴望可以完成那個射殺的全過程，于是他又畫下了“λ”，他感到心滿意足了。那一天，對于那個最早寫出文字的人，“⊙”、“”、“λ”分別代表著獵物、弓箭和射殺。

我之所以說他是最先懂得羞恥的人，是因為整個過程他一個人默默地進行著。他赤身裸體，但他不為自己赤身裸體害羞，他為他沒有射殺到獵物而害羞。害羞是一種暗中完成的生命個體的挫敗感。而那些畫在石頭上的符號，則是他羞恥的證據。人類自一開始，就自己給自己留下了羞恥的把柄。

時間推移到3000多年前的殷商時期，另一個人把6000多年前那個原始社會的人在石頭上畫下的3個符號刻在獸骨上。這時候，3個符號分別代表“日”、“月”和“人”。這是人類的誤讀，也是人類在生存、較量和時間的推移中對自然界的不同認知。這些形體上由圖形變為筆畫，意義上由象形變為象征的符號，有的表意，有的表形，有的形聲，而共同組成了繁復的文字。人類開始用文字來記錄、形容和表述自己的生命形態、生存形態和意識形態，文字變成了人類記錄自己的工具。

后來，文字又被人一筆一劃刻在木板上，變成可以反復使用的字模。這一驚世的發明，使人類的生活變得簡單而整齊，只需把一個一個的字搬過來移過去，反復地組合就行了。而為了組合形式的簡單和結構的緊密所需，所有的文字被制成了同一種外形——方塊字。方塊字的誕生，是人類文明不斷進化的象征，同時也是人類將其生命形態和生存形態刪繁就簡的新紀元。56000多個漢字，就這樣被制成一個一個的方塊，被人類搬運和組合著。

“君子于役，不知其期”《詩·王風·君子于役》。當方塊字成為人類的工具，人類其實也成為方塊字的戌役，他們守衛著一個個方塊字的領土，保護著一個個方塊字的邊疆。兩個不同的方塊字組合在一起構成詞語，就仿佛兩個不同的國家毗鄰所構成的政治、經濟、文化、軍事、外交等等關系。“回顧趨時者，役役塵壤間”（白居易《閉關》）。因為方塊字，人類既可以驅使，也為之仆役，所以才有了這樣的勞苦不休。當初不斷地制造和進化文字，乃是人類為了解放和解脫自己。卻不料發展到今天，人類在一個個文字面前變得躊躇和猶豫不堪。

我們到底該選擇哪一個方塊字？

一個人，有一個人的文字史。當啟蒙老師教給我一個一個方塊字的讀音和字義的時候，我并不知道我承接了一代又一代人類傳遞下來的對文字的敬畏和責任。透過方塊字，我們仿佛沿著它的身世，走進了時間深處，看見了它的誕生和遙遠的成長歷程，并聽見了它啟開一代一代人類心智的聲音。當我用一個一個方塊字試著組詞和造句時，我也不知道我正在向一代又一代人和一個又一個方塊字發出挑戰。那些被人們熟練運用和把握的方塊字，于我尤其陌生，寫著寫著我就不再認識它，而成了一個新的字。這些時候，我總是非常謙卑地停下筆，深情地俯瞰方塊字進退兩難的表情。

一個文字，有一個文字的尊嚴。當我試著把一個方塊字的意思用盡，它卻又衍生出更多的意思讓我猝不及防。尤其是當一個方塊字與不同的方塊字相遇，它們更善于變幻著不同的表情來捉弄我。縱使把人類所有的思想付諸文字，也沒有用盡文字的含義。文字自有文字的生命和尊嚴，我只不過一次又一次擦拭了蒙蔽著它的時間之灰。

回顧我的詩歌創作，其實就是在不停地搬運著一個一個的方塊字。像把兩個素不相識的人組合在一起，我仔細地觀察他們的表情和日漸演變的關系，這真是有趣之極。這些有著各自的音韻形義的方塊字，被我別有用心地組合在一起，透過它們之間發生的音韻關系和字義演變，我感受到了方塊字不可窮盡的魅力。我尤其癡迷自己詩歌創作的過程，那真像神靈附體，思想和意識全不能自已，我只是一個機械的搬運工，按照神靈的指引將一個一個的方塊字組合在一起，其間什么思想性、技術性都與我無關。我只是擁有和享受著這樣的過程，而不去管這個過程將要產生的結果。有時候，我甚至走火入魔地幻想著，我其實又像一個喚魂的巫師，當眾多的方塊字擁擠地堆在時間深處，是我靈魂的一聲聲呼喚，喚醒了那些有緣的方塊字，并把它們集合在一張白紙上。結果是什么呢？一個一個的方塊字親密地組合在一張白紙上，一首詩誕生了。一首詩的誕生，其實就是一個有著詩性敏感的人將他的品質、人性和真情與詩神對接，所接納和感受到的詩神的暗示。換句話說，乃是詩人借助方塊字的工具在自然、人類和社會構成的復雜關系中挖掘到的不為人知的個體經驗的真實和人類經驗的本質。這也應合了我的“詩歌接收器”理論，我認為，一個優秀的詩人就象一部品質優良的收音機——詩歌接收器，當他的靈魂對準了詩歌頻道，他就會接收到真正的詩歌。

一個詩人和文字的關系，構成了鮮明的時代特征。客觀上，我運用方塊字作工具，抒寫了自己所處時代的各種關系和秘密。但另一方面，也可以說是一個一個方塊字，把我當作工具，發出了它們自己的聲音，顯現了它們自己的原形。時間在消逝和沉溺，光線變成灰燼，白天轉為黑夜，其實都是時間之灰在消彌。但文字永生，一代又一代的詩人鉆到時間的海底，掘取那些熠熠閃光有著溫度和濕度的方塊字，它們構成了詩歌的血肉之軀。詩歌與時代的關系，實質上就是題材和角度的關系。我的詩歌題材主要是人，人對自然的反應和感受，人的身體和靈魂，這些都讓一個一個方塊字帶著生命的氣息。我的角度則主要是一些低處的、細微的事物，它們與我的生活場景密不可分，與我的生活態度關系密切，像一個一個呆在時間深處的方塊字。我的詩歌寫作，其實就是把這一個一個的方塊字上的灰塵揩干凈，讓它們復原本生的面目和光輝。

一個詩人是他自己的傳統。早在1987年，我曾經寫下：“一切詩歌都應是個人生命符號的系統傳達……詩人最本質意義上的生命形式是詩的，詩歌最本質意義上的生命形式又是人的”。2001年，當作家出版社出版我的詩集《只手之音》和散文集《如此干凈的身體》時，我在簡介中寫下“反對御用、媚俗、跟風和故弄玄虛，主張詩文同生命與情感、生存與生活的高度統一與純粹”。這么多年，我始終堅持著這樣的初衷和一貫追求。我遵從我的詩歌傳統，它既是我這個生命個體從幾千年中國詩歌傳統中吸取到的營養，也是我自身這么多年詩歌實踐的體會和收獲，更是我得以使自己的詩歌成為自己的詩歌的保證。

方塊字尤其講究獨立性，它不喜歡被比喻，因為比喻具有遮蔽性，一個方塊字可能遮蓋另一個方塊字，而相互損傷各自獨具的品質和魅力。它也不喜歡象征，那樣會借助其它的方塊字來表達它自己，而失去它自身存在的價值。任何漢語文學作品，究其實質，乃是方塊字以其自身的秉性通過關注社會、關照人生、關懷生命，而達到認識和表現事物和人性本質的目的。但方塊字并不是說教，它需要一種機智，要靠智慧和激情去擊中事物的機趣，從中獲得一種大智慧。那些事物本質的、深賦哲學意味的所謂“道理”，必須要“道”于自然，“道”出真相，別人才會去“理”會和“理”解。通過機智，讓“道”和“理”之間彼此溝通和信任，以達到認識和傳達事物本質的目的。

我一直把自己的詩歌創作視為“給自己的生命放血”。其實這來源于一種生活經驗，我們客家人有一個習俗，當一頭豬生病發燒，就會有人用一把剪刀把豬的耳朵剪開一道口子，讓血流出來，豬的病就會好，這叫給豬放血。我就這樣形容自己的詩歌創作，是那些在生命中左沖右突的血，躁動著欲望，讓我在生活中不停地發燒，只有放掉它，我的生命才能恢復寧靜。那一個一個的方塊字從我的筆端流到紙上，其實就是我身體中流出的血液。寫詩讓我安靜下來，靜靜地不再躁動。

在人類已有的56000多個方塊字中，常用的不過7、8千，但我肯定用得更少一些。我耗盡一生，不斷地搬運和組合的，就是這幾千個方塊字。寫出這些文字，也寫出我的羞恥。我的羞恥源自我個體生命的挫敗感，是那些生命中的失落、失望和失敗，讓我像一個原始人，不停地做一些記號來作為自己羞恥的證據，給自己留下把柄。人的一生，借助文字除了記錄自己，更重要的便是警醒自己，我用文字的記錄性寫下了生命歷程，而用它的警醒性寫下了生命深處那些靈魂的吶喊。

作為役卒，雖然我的一生都不能擺脫方塊字的統治，但能夠有幸靠一部分方塊字謀生，靠另一些方塊字讓自己的生命燃燒和舞蹈，我深感無比的榮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