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有過一段沿街叫賣吆喝的人生紀錄。
時在1977年。
大概所有上了年紀,有點歲數(shù)的朋友,都可以在往昔那大街小巷沿街叫賣的吆喝聲中,找到共同的記憶和交集。
記憶中的沿街叫賣吆喝聲已經(jīng)漸次模糊,但對那些沿街叫賣的吆喝聲,卻有揮之不去的眷戀。那是一種人與人之間情感互動的紐帶,是一種傳統(tǒng)意義上人際關系的維系。一座城市、乃至一座小縣城、小村鎮(zhèn),如果沒有那悠揚的,短促的,在里弄胡同、大街小巷上空回腸蕩氣的吆喝聲,仿佛就失去了盎然生機……
我所居住的南方濱海小城,也有自己所擁有的吆喝聲。更早時候,有賣水的,有賣菜的,賣各種腌制小菜的、賣麥芽糖的、賣茯苓糕的、廢品回收的、扁擔挑著,肩膀扛著,雙手跨著,貨郎鼓晃著,竹笛子吹著,幾塊鐵板綁在一起光當向著,還有那一聲聲讓人思念的吆喝聲………
順便說一下,那會兒沒有什么城管,更不會發(fā)生城管隊長被毆打致死,不同番號的城管人員內(nèi)訌,當街被扒褲子的事件。雖然地處海防前線,小城的戰(zhàn)備氛圍濃厚,階級斗爭為綱的弦也繃得很緊,但市井小民,鄰里鄉(xiāng)親之間,人與人之間的和諧相處,無需任何循循善誘,或者說教或者灌輸。和諧是很自然的狀態(tài),至今眼前仿佛還能看到小販肩挑貨擔那茯苓糕的騰騰熱氣,貨郎挑上的綢帶那五彩繽紛,耳畔似乎還向著午前午后走街串巷的“閹雞人”,用竹笛子吹出的固定旋律……,街頭巷尾那餛飩擔,可口的濃湯。鮮美的餛飩,每每憶及,食指大動,滿口生津……
啊!海濱小城那沿街叫賣的吆喝聲……
當下的現(xiàn)代化城市,超級商場正在迅速取代傳統(tǒng)的菜市場、街市,甚至在縣城或者村鎮(zhèn),曾經(jīng)是人們定期或者不定期進行商品交易、人際交往的集市、墟場似乎也無法承受來自各種現(xiàn)代化的沖擊,或者逐漸萎縮,或者急遽異化,那些不倫不類、光怪陸離,充斥各種假冒偽劣仿冒名牌的小商品市場,怎么能夠取代和剝奪我們對那些抑揚頓挫的吆喝聲的追憶和緬懷呢?
我不知道這種懷舊情結,是不是自己漸次走入暮色蒼茫的折射。因為懷舊,而思念那沿街叫賣的吆喝聲,或者也和自己人生的一段經(jīng)歷有關。
我也有過一段沿街叫賣吆喝的人生紀錄。
時在1977年。
病退回城之后的那一段日子,是自己頻繁轉換“職業(yè)”的“職業(yè)生涯”。所有的“職業(yè)”都不是固定的,先是在街道(那時還叫公社)下屬的市政工程隊當管理員,所謂管理員只是一種尊稱,還是要干活的,在大街小巷修理道路,疏通下水道;緊接著,到公社文化站當管理員,再就是公社革委會決定嘗試創(chuàng)辦工藝美術廠,經(jīng)過多方努力,區(qū)政府終于撥款兩萬元人民幣,籌建工作進入緊鑼密鼓階段,我被委派為負責人之一。所謂負責人,其實也沒有什么正式任命,如果兩萬元花完了,工廠還沒有辦法賺錢,就不再是廠長了。
開弓沒有回頭箭。
正是恢復高考的第一年,當?shù)卣猩k死活不給我參加當年高考的資格,理由很荒唐也很簡單——你是病退回城的下鄉(xiāng)知青,因為病退,沒有正式工作單位,不予考慮。
緊接著,又是1978屆高考,經(jīng)過據(jù)理力爭,終于獲得了參加高考的資格,請了一個月的假期。參與籌建工藝美術廠,是參加高考之后的事了。
招工、培訓、研究開發(fā)項目、幾十號人進入分散若干處簡陋的工棚,工廠就這樣成立了。
如果不能趕在當年廣州交易會之前,推出新產(chǎn)品,嘗試和外商接觸,這個工藝美術廠估計前途難測……
最大的問題是,幾十號人的工資如何支出。
有人提出洗印黑白電影明星照片和經(jīng)典電影流行歌曲銷售的建議。
建議具有建設性。
上個世紀六十年代,黑白電影時代,大行其道的是礦石收音機、錄音機是龐然大物,不是一般人家可以擁有的奢侈。人們不滿足只是在電影院欣賞電影插曲,于是精明的商人,就開發(fā)了一種利用黑白照片制版技術的產(chǎn)品。先是將電影歌曲謄寫在紙上,配上當紅電影明星的頭像,利用照相技術翻拍,批量洗印,最后的程序是切邊、適當“彩色處理”(在電影明星的臉上涂上一點彩色而已)。
訂價人民幣一角。一般人都消費得起。
不擇手段的謀生之道。
但在十年浩劫結束之初,百廢待舉,萬物復蘇,文化饑渴癥普遍,只要有一點文化氣息的產(chǎn)品,人們?nèi)琊囁瓶剩呏趄\。
就這樣和廈門大學結緣。
這就是我沿街吆喝的日子的由來。
不想在這里詳細記述當年的叫賣吆喝詳情。剛開始的靦腆,掙扎及至最終的釋放、從容、自然,只想說的是,那時候的我,吆喝得還不錯。籌建中的工藝美術廠,幾十號人工資就是靠這沿街叫賣吆喝解決的。
“我要讀書”的強烈意愿,在那些經(jīng)常在廈大校園大聲吆喝,販賣黑白明星照、電影歌曲圖片的日子里,卻變得更加清晰而堅定。
沿街吆喝的日子并不很久,緊接著就是當年的廣交會,第一次獲得的外商定單金額是一百萬美元,工廠有戲了,不再需要時任廠長的我,推著一輛三輪貨車沿街叫賣吆喝,推銷黑白照片、明信片了。
就在一百萬美金定單到手之后不久,我也收到廈大的錄取通知書。
廠長不當了,我要讀書,自此之后再也沒有機會沿街叫賣吆喝了。因為自己曾經(jīng)吆喝過,所以,總會努力想象著當年自己沿街吆喝的模樣,遺憾得很,就是想不起來。
但沿街叫賣吆喝的日子,卻在記憶深處刻骨銘心。
超級市場的應運而生,社區(qū)服務的逐步完善,給現(xiàn)代化都市提供了更多的便捷。傳統(tǒng)街市、攤販、墟場的漸次消失和萎縮,使人與人之間那種自然交往和互動的鏈條嘎然斷裂了,我們的社會在進步中,轉型和增長是最時髦的字眼,豐盈的物質,無法填補人與人之間的陌生和疏離,精神世界的空虛和失落,幾乎是都會城市里的流行病。
那疾步行走匆匆來去的路人,那老死不相往來的鄰居,那忠于職守卻態(tài)度粗暴的城管,那看誰都像是個賊的保安,那只能在大街小巷躲躲閃閃的流動攤販,他們再也沒有機會毫無顧忌,在大街小巷大聲吆喝了。
我們到底在這種久違了的沿街吆喝聲中,找尋到了什么,又都失去了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