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午后的陽臺上。三月的太陽照過來,這是乍暖還寒的季節,還是冥想與回憶的季節……山河寂靜……一種喜悅來到我的心頭。這時我想起了呂松。有很長一段時間我沒有聽到他的消息了。那時候,每到夜幕降臨的黃昏,如果有人叩響我的門,那一定就是呂松。于是我們坐下來,談論一些人和事。等到他快要告辭的時候,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他提到丁湘。我知道,這才是他真正想要談到的人。他需要傾訴,就像需要某種消遣一樣需要傾訴:唯有傾訴能夠使他證明一些什么,把握住一些什么。隨后,他安靜下來,沉湎在了自己的傾訴中。一陣短暫的沉默來到我們中間,他的食指伸出來,輕輕地、神經質地劃動著。留在空中的是誰也看不見、摸不著、猜不透的字跡,一如他談到了丁湘時綿綿不絕的溫情和滾滾而來的萬千思緒。無意之間我成了他的幸福與煩惱、憂傷與欣悅的唯一見證人。
微風帶著槐花的香味兒吹進我敞開的窗戶,春夜的靜謐令人爽適。那些日子,呂松被內心的激情不斷充實又不斷耗竭,沒有人知道他正承載著什么樣的重負。
那一年九月,呂松打算休一年一度的探親假。臨走之前,他極其偶然地參加了朋友們的一次聚會,認識了丁湘。他坐在屋子的一角,面容模糊卻神篤氣定;在微暗的燈光下,她不止一次地向他投來悠揚的微笑和注視。那是短暫而平常的瞬間,一切卻從此決定了。
回老家的火車轟響著駛過他所居住的山城,平原驀然展現在他的眼前。多么開闊、多么廣袤的平原??!收割后的田野令他恍然回到了童年時代。那些芳香的記憶遮蔽了曾經有過的貧寒和愚鈍,就連憂傷也被染上了一點浪漫和詩意。車廂里慣常的擁擠和骯臟,但是他并不在意;旅行的疲勞也沒能擾亂他快樂明朗的心境。夜幕降臨了,他慢慢地闔了眼,進入半睡眠狀態,仿佛早已等待多時,仿佛再也掩藏不住,一個朦朧的面影即刻躍入他的眼簾?!@才知道,那個名叫丁湘的女人,她的微笑,她的注視,這一切都已多么深刻地烙上了他的心頭,并伴隨他悄然走過了整整一個白天的旅程。
這便是我山高水遠的故鄉,這便是我貧窮、愚鈍而又饒舌的父兄……呂松站在自家破舊頹敗的土坯房前,默默地望著遠處。田疇上耕作的農人、山野里蹣跚的牛羊,都一如既往地踏著沉重、拖沓而又遲緩的步伐和節奏。在他們面前,他成了一個既插不上手,也插不上嘴的,事事只能袖手旁觀、游手好閑的局外人。池塘里微波不興,靜靜地反射著天光,時而淺灰、時而深綠;窄窄的田埂被一雙雙赤腳踩得又光滑又結實;蔓生的野草卻是不依不饒地和莊稼爭搶著土地、養料和雨露陽光,永遠比莊稼長得歡勢。
每天,呂松都要睡到日頭高照才起床,這倒也符合他慣常的作息規律,他幾乎沒有什么童年可言,也就談不上什么童年的玩伴。即使有又如何?誰能保證那真是一件有價值的事情?應酬,虛假的熱情,千篇一律的、老掉牙的問候,還有什么比這更令人厭倦,更不堪忍受?呂松安于這短暫的懶散生活,他需要一次有效的休整。他當然還不知道,就要有一場漫長、沉重、疲憊的,不可抗拒的勞役在等待著他。
呂松在老家呆了整整一個星期。有一天晚上,他獨自坐在屋檐下,天空布滿了密密麻麻的星星,初秋的風吹過黑暗的田野,吹到了他懶洋洋的身子上,突然之間他打了一個寒噤。就是這時,丁湘的面容帶著某種啟示再一次無比清晰地浮在他的眼前。第二天下午,他便匆匆忙忙地離開了那個小鎮,離開了那個他從未真心牽掛,真心親近過的家。
回來的路線正好相反,一開始便進入了黑夜。呂松坐在昏暗的硬座車廂里,興奮和疲倦使他無法像別的乘客那樣東倒西歪地打著盹兒。這一張張陌生、丑陋、癡呆的面孔,他們嘴角流著涎水,在夢中不停地蠕動著嘴唇,發出鼾聲、低語和臭魚一樣的腥味兒。那該是些什么樣的夢啊,呂松懷著厭惡和憐憫的心情打量著他們(半睜半闔的眼睛,咧開的嘴巴和麻木蒼白的臉)。緊靠著他的那個滿臉透著紫紅的中年人(即使在如此昏暗的光線里仍然能夠分辨得出那種紫紅)每噴吐出一口長氣,總要伴隨著一次全身性的,驚恐萬狀的抽搐:氣流從他彎彎曲曲的、被各種劣質煙草重圍熏黑了的呼吸道跌跌撞撞地沖出來,那是一個多么艱難的過程啊!然后,他的腦袋偏過來,異常舒適地枕靠在呂松的肩膀上。
呂松站起身,穿過狹窄的過道,來到兩節車廂相接處。那兒同樣人滿為患。沒有買到座號的人們在那兒席地而坐,同樣做著他們甜蜜的夢、發出他們驚天動地的鼻鼾。唯一寬敞一些的是廁所,但是門卻關著。“有人”?!坝腥恕?。永遠是那兩個刻在一小塊紅色鐵皮上的、模糊不清的字。
終于,天邊泛出的晨曦透進了車窗,一些樹林和建筑開始現出了它們暗藍色的、模糊的影子。大地仍然處在沉睡中;火車本身卻仿佛已經停止了前進,只是在不斷地搖蕩著,搖蕩著……
天亮之后,車廂里起了一陣騷亂。從睡夢中醒來的人們重又恢復了精神,在所有能夠走動的地方擠過來擠過去;火車依然帶著它慣常的速度不緊不慢、不管不顧地前進著。天是晴天,現在徹底地亮起來了。一叢落光了樹葉的雜樹林,一片閃著微光的湖水,一個荒僻的、無人問津的小站……這一切都以一種懶洋洋地節奏從車窗前掠過去、掠過去……一陣汽笛聲帶著粗壯、劇烈的哮喘遠遠地從車頭那邊傳了過來。
單身樓里靜悄悄的,就連經年失修的自來水管也停止了漏水的咝咝聲。一到上班的時候,這里便停電、停水,如果氧氣也實行配給制,用管道供應的話,恐怕氧氣也要停的。呂松坐在這人去樓空、萬籟俱靜的屋子里,挖空心思地想啊想,也想不出一件提得起興趣去做一做的事情。因為假期未滿,他壓根也不想到單位上去。這真像是一場騙局:他迫不急待地、大老遠地趕了回來,卻發現自己再一次成了局外人。
呂松穿上那件深藍色的長風衣,走出了單身樓。秋天的風帶著塵土迎面吹過來,下擺以一種合謀者的姿態在小腿那兒歡樂地拍打著、翻卷著。個體戶的、國營的音像制品商店們眾口一詞地吼叫著一首正在走紅的流行歌曲,加劇了這個城市的噪音和污染。來來往往的行人走路的樣子是多么匆忙??!仿佛只要能夠走得再快一點,萬貫的錢財和錦繡前程就會掌握在他們的手里了。呂松的閑散與從容不迫立即遭致了有效的迫害和打擊:在短短的幾分鐘里,他的鞋跟被踩掉了三次,肩膀被撞疼了三次,他為什么要來到這不合時宜的是非之地啊!城市是一列正在運行中的、超載的火車;街道同樣是一列正在運行中的、超載的火車,這里永遠不會有他所期待的偶然出現。是的,他想像過這樣的偶然:在大街上,他和她相遇了,他們同時停住了腳步,遠遠地,隔著人流、車輛和煙塵四目相望……風息浪止,人流和車聲像每次消退的潮水離他們漸漸遠去……
呂松轉過身,不知不覺地走進了附近的一座公園。收門票的婦女用一種奇怪的眼光打量著這個風度翩翩的不速之客,并且懷著熱烈的求知欲目送他走出了老遠。不多的幾處景觀,同樣不多的幾處游樂設施被幾個小孩各自主宰著,剩下的就只有那一小片人工湖了。眼下,幾只裝飾了彩色顏料的小木船兀自漂著,像一群同病相憐的棄婦,矜持、端莊、尤怨,雖然前景黯淡,卻依然盛裝以待。呂松幾乎從未到過這里,相比之下,這里真正算得上是一處難得的清凈之地了。
他選擇了那面平緩的小斜坡,斜坡上有一片稀稀落落的杉樹林,樹林里設置了幾處石桌和石凳。呂松走著,不停地走著;在寬大、飄逸的風衣襯托之下,他的身材頎長、雙腿筆直。秋風再起時,不只是風衣的下擺,整個胸襟衣領都隨著他的步伐緩緩地飄蕩著,翻飛著,就像電影里一段長長的、一氣呵成的慢鏡頭……恍然之間他仿佛走進了沙俄時代,那個盛產詩人、美女和賭徒,崇尚榮譽、崇尚藝術和自由崇尚愛情的黃金時代。他多么希望自己能像那些死于決斗的前輩大師和他們筆下同樣死于決斗的人物那樣,有一天,為了一種信念,為了那至高無上的東西,聽從內心的召喚,慨然赴死,含笑九泉?。?/p>
呂松回到單身樓,在食堂里買了一份飯,匆匆吃下肚。天快黑了。天快一點黑吧,他還得出去一趟;他必須出去走一走。這時候,和他住一個房間的人回來了。他的腰里別著“BP”機,手里拿著從別人那兒死乞白賴借過來玩兩天的“大哥大”,一臉神氣地走進屋。看到呂松提前返回,他頓時面露慍色——他已經約了“馬子”今晚來,這下子準給他攪了。他朝呂松翻了翻白眼,也不搭理他,屁股一墩,半個身子便歪在床上,一雙大腳早已連鞋帶襪擺在屋子當中那張公用的長條桌上。呂松這下子倒是不急了。他已經猜出了幾分緣由。這個河南小子,你瞧他渾身上下筆挺筆挺的名牌西裝,內衣卻一連幾個月都不會換。和他同處一室,你隨時都得準備著忍受他身上那股永遠也不會消除的、黃鼠狼一樣的氣味兒。呂松打開“隨身聽”,拿耳機塞住耳朵,挑了一本最厚的書捧在手里,無比耐心地讀了起來。
一會兒,果然就有人敲門。一個說老也不算老、說年輕也不算年輕的女人撇著八字腿走進來。只要她一邁步,哪怕她就是站著,你也能一眼就看出來他的內八字腿有多么難看。同屋的立刻迎上前,一把將她攬進懷中,手忙腳亂之際并沒有忘記拿著他的“大哥大”。經過一番溫言款語(常常被消極地推脫、抵制、申辯所中斷),她終于退讓了。一條濕漉漉的大舌頭迫不及待地便舔了過去。一直舔到她原本裸露得足夠一舔的脖頸上。但是萬里長征這才剛剛走完了第一步。權衡之后他們終于做出了選擇,決定把其余的活動從戶內轉移到戶外,雙雙走了出去。
呂松拔掉耳機,丟開書,長長地吁了一口氣。就連空氣中也飽含著強烈的不滿和仇恨。呂松笑了。他不慌不忙地穿好風衣,鎖上房門,走出了單身樓。
接下來的一個多星期里,呂松幾乎沒有離開過他的那張單人床。無數大師和他們筆下堅定執著的孤膽英雄,悶悶不樂的末代貴族在他半醒半寐的大腦里閃耀著光芒。在不斷的閱讀和緬懷中,他重新獲得了平定的充實。那些各類繁多的書籍雜亂地堆放在他的床頭,有一些是他早就買了的,卻從未想起來讀一讀。他為自己長久以來的懈怠,為這些書籍在他這兒所遭受到的冷遇感到羞恥。多么迷人、多么浩瀚的知識、藝術、真理的海洋?。∧莻€名叫丁湘的女人——那個充其量只和他有過一面之交的女人漸漸地離他遠去了。
一天晚上,呂松因為誤了單身食堂開飯的時間,來到附近的一個大排檔要了一碗面。遠遠看上去,這里的場面熱鬧非凡。幾盞大功率的電燈泡高掛在半空中,被水汽和煙霧包圍著;分列兩行的長桌子旁邊坐滿了人,像聚集在舞臺中央的、沉默守節的群眾演員,只剩下立等可取、呼之欲出的男女主角一登臺,一亮相,方可大幕頓開、塵埃落定。呂松坐在那兒等著,笑容可掬的老板娘端了一碗又一碗,卻都不是給他的。
“好了,這就好了。”老板娘親切地安慰著他。
呂松抬了抬頭。他的眼光掃過黑沉沉的天空,掃過街對面另一處不知所屬的燈火繁華之地,掃過了身邊這個忙碌的大排檔。他似乎看見了什么。他看見什么了嗎?呂松定一定神,再看了一眼,大腦里立刻“轟”地滾過一聲巨響,只剩了一片灼熱的空白。坐在幾米開外另一張桌子后面的是丁湘。她為什么不能是丁湘呢!
丁湘當然不是一個人,她身邊還坐了個戴眼鏡的胖子。他們挨得很近,用一個盤子吃鍋貼餃,就連蘸醋的小碟子也用的是一個。大部分時間里胖子并不吃,他只是看著丁湘吃?;蛘咚稽c兒也不喜歡鍋貼餃,或者他本來就不餓。他坐在那兒,仿佛只是為他履行自己的那一份忠實。呂松低著頭匆匆吃完了那碗面,離開了那個地方。
夜晚是廣大的,有無數甜蜜、辛酸、歡樂或者悲哀,都被它大包大攬地如數接納了。夜晚的涼風吹拂著呂松熱辣辣的臉,他終于明白,古典大師們諄諄教誨于人的,那些關于藝術、關于真理,以及關于愛情的種種勞動著述并沒有徹底占據他的心,更不能真正飼養他的饑餓憂傷的靈魂。
落荒而逃的呂松回到宿舍,躺在冰涼的單人床上,仍然深懷感激。命運又一次賜給了他如此甜美的機遇,他看到了她:這比什么都重要。他知道自己在愛,固執地、渺茫地、毫無前途地愛著,但還是在愛著,這同樣是比什么都重要的事情。
躺在床上,他微閉雙眼:現在,他可以細細回味一下剛才那短短的一瞬了。他看得是多么清楚??!他看見她舉著筷子,在那只小碟子里輕輕翻弄一只炸成金黃色的鍋貼餃。看上去她是那樣嬌弱無力,這個簡單的動作需要她動用了幾乎整個手臂的力量,她的右半個肩膀因此微微有些聳;她輕輕勾一勾下巴、鼻翼動了兩下,謹慎而優雅地做了一個深呼吸。她周遭的空氣是那樣惡劣!然后,她終于抬起了頭。她在笑著,她在對著呂松笑,就像很久以前,在那個如今已記不起來的什么場合下,她靜靜地坐在微暗的燈光下,向呂松投來悠揚的微笑和注視。循著這金色的微笑,呂松一步步朝她走過去,走過去……
呂松漸漸地睡著了。
在我們的日常生活里,具有持久魅力和新鮮感的事物總是那樣匱乏、短缺,遠不能滿足人們日益高漲的內心需求。因此,呂松一回到單位里立刻成了大家關注和議論的焦點人物。女士們(先生們)一個個明察秋毫。他們對呂松說他胖了,或者瘦了;黑了,或者白了,呂松都一一應諾下來。有一個德高望重的女同志甚至斬釘截鐵地一口咬定呂松長高了。呂松不得不認真地思考了一下自己的年齡:再過兩個月,他就滿二十八周歲,除非是他記錯了。在這樣的年齡里如果他還能長高,要么他是個妖怪,要么他是現代生物學的一個罕見的奇跡;還有第三種可能:她就是那個創造奇跡的妖怪。
抽屜里有幾封信。是的,在這個日益荒漠的世界上,還有幾個真心記得他的人。呂松不常寫信,也很少接到信,但總還是有那么幾封?,F在,大海退潮,風平浪靜,呂松在讀信。有幾封他已經一目十行地讀完了。老朋友,老調子,同一個玩笑開了許多年,依然重復得勁頭十足。呂松的嘴角浮著一絲溫暖的笑容。他就要以同樣的方式讀完最后的那封信時,呼吸突然間變得粗重起來——
我不知道我為什么會給你寫這封信,我真的不知道該和誰談一談。我給你打了好幾次電話,每次都是一個女人的聲音,每次都問我是誰,是你的什么人,找你有什么事情,是不是很急的事情。直到最后一次才告訴我你已經回老家探親去了。她為什么這樣可惡?我為什么這樣荒唐地求助于一個也許從未注意過自己的陌生人?也許我真的不應該拿自己的事情來打擾你,但我還是希望和你見一面。
她和那個胖子并沒有取得他明確的合法地位。這么說那個胖子只是幸運地鉆了一個空子。這么說那個胖子——那是個多么愚蠢、多么粗俗的胖子!丁湘怎么可能愛上一個胖子!
呂松從凳子上跳起來,飛奔下樓,在馬路上攔了一輛黃色的“面的”。他應該攔它一輛消防車的?!懊娴摹彼緳C震懾于他銳利的目光和咄咄逼人的氣勢,竟然沒有來得及和他討價還價,收下了他僅有的四塊錢。
建筑設計院的大門虛掩著,鑲著一面寬玻璃和彈簧門在呂松的身后急速地開合,以幾何學的精度劃出一疊一疊的扇形。呂松還是第一次來這。他選擇了三樓,因為樓梯口有一個滿臉驚恐的人正朝他望著。
“丁湘,我要找丁湘!”他對那人喊。
“丁湘不在——丁湘她、她請假了?!蹦侨丝赡苁莻€結巴。呂松第一次來到堂堂建筑設計院,就碰上了結巴,瞧他穿的那個體面!
“丁湘!丁湘!”呂松丟下那個體面結巴,自食其力地對著走廊大聲喊著。
有三顆腦袋從三個不同的門里同時探出來,看了看呂松,又急速地縮了回去。
呂松有幸拜讀過的眾多古典作家中,有幾個被他奉為圭臬。這些被他選定的精神導師們有著驚人一致的敏感、纖弱、簡約的風致,極度的謙卑,極度的孤高,其中最主要的是——他們都有著驚人一致的潔癖。關于愛情的經典場景,在大師們的筆下堂堂伴隨著積雪、冰封的森林,幽深的湖泊;空氣是透明的,光線卻含了一些暈黃,那是冬日里穿透云層的夕陽的光芒,凍土層下面艱難萌芽的麥粒的光芒。
十二月里云陽市下了一場大雪,一夜之間群山皓首、尤樹飛白。這場罕見的大雪給呂松的愛情帶來了無限的生機。他要洗清那個鬼使神差的假期給丁湘帶來的委屈和恥辱,他要把在那封信上損失的時間奪回來。
晚上,他們在郊外的一家小酒店里見了面。窗外的積雪掙扎著,不甘心就這樣被夜色埋沒;爐堂里高竄的火苗卻寧愿彎曲成鍋底兒的弧度,羊肉火鍋咕嘟咕嘟地噴吐出陣陣濃郁的香味兒,丁湘仍然保持著沉默;幾個月來發生的這一切太多太多,太超乎她的想像。也許她根本就不該寫那封信,也許她根本就不該再和呂松見面。
丁湘的沉默絲毫沒有影響呂松。他的話語滔滔不絕,像抖落一樹的花瓣,紛紛揚揚地飄向丁湘。這些張狂的、無序的、奔放的話語挾裹著他,引領他跨越了時間與空間的疆域,一步步走向靈魂的極地……
丁湘在聽。她靜靜地坐在呂松的對面,望著呂松微微凸起的喉結,清了清嗓子。每當一個人陷入傾聽的時候,總會本能地清一清自己的嗓子。隨后,她掀動嘴角,愉快地笑了。
一陣和風掠過呂松的心頭……他停止了咀嚼,大睜著一雙眼睛,專心致志地體驗著和風掠過心頭時留下的羽毛般的感覺。有什么地方不對頭嗎?
丁湘悄悄去柜臺付了賬。爐火暗下去了,火鍋里早已煮爛的羊肉幾乎動也沒動。老板娘獨自會在柜臺邊,小心翼翼地看了丁湘一眼。漫長的冬夜開始了它的行程,寒冷和寂靜漸漸深入人心……
他們沒有乘車,一路步行著往回趕。馬路上有兩道被過往車輛碾出的深深的轍痕,融化了的雪水又結上了一層薄冰。偶爾有“中巴”和“面的”開過來。在他們身前身后磨蹭著兜一個圈子,用殷勤的關注、用車燈的余光侵擾他們,指望他們終于回心轉意搭乘上去。但是他們看也不看它一眼。咔嚓咔嚓、咯吱咯吱。他們踩著冰或者踩著雪,發了清脆悅耳的、交相呼應的聲音。他們走得多快啊!雪地上蹣跚著的車輛倒像一只只畏首畏尾的小爬蟲,不斷地被他們甩在了身后。丁湘的腦門上有了一層細汗。她細碎的腳步在呂松看來帶著舞蹈的韻致;她嬌小的、永遠保持著嫻靜、永遠保持著省略的身影在這個風雪之夜將注定成為呂松一生中最美好的風景。
在那個有著明亮街燈的十字路口,他們分手了。
冬天很快就過去了。呂松不喜歡春天;每天春天,他便有一種渾身發癢的感覺。在這個季節里,他的頭發變得焦脆易折,每天都要脫落一大把。他的手指發脹,指甲縫里總好像塞滿了黑污的淤積物。從早到晚,他總是不停地洗臉、洗頭,不停地剪指甲;但是那種不潔感仿佛來自身體的內部,他無法把它清除掉。
春天是滋生病菌的季節,春天是犯罪率攀升的季節。春天的街道、春天的樓群、春天里所有的人群集散地都無一例外地布滿了這種食欲不快的不潔感,呂松同樣無法把它們清除掉。
然而,這個春天,呂松卻不得不放棄了他所習慣的生活方式,一天天奔走于戶外。為避開單身食堂里排隊買飯的長龍陣,下了班他總是飛跑著趕往那兒,早早地吃了飯,便坐在房間里等待著黃昏一寸寸降臨……然后,他急急忙忙地走出去,搭上公共汽車,沉悶不堪的,車上的人們一個個煩燥而又性急,昏聵的光線使他們臉上的表情曖昧不清。天氣已經悄悄轉暖了,車窗卻仍然關閉著,空氣比任何時候都難聞,無論是司機還是售票員,全都被籠罩了。每天,呂松必須在這樣的車里呆上半個小時以上。西苑飯莊的右側有一片人工種植,又被“人工”踐踏得寸草不生的草地。呂松等在那兒。他不能肯定丁湘一定會來,但是也不能肯定她一定就不來。等待是焦慮的,卻也是充滿希望的;每一秒鐘都將誕生一個新的可能。
春天里丁湘開始變得有些詭秘。她常常忘記和呂松的約會,讓呂松整夜整夜為她擔著心;在呂松面前,她的眼神飄忽不定,說話也有些吞吞吐吐。女孩子總是有一些讓人捉摸不定的地方,這都是因為春天的緣故。呂松這樣認為。
呂松一動不動地站在那兒。他不能來回走動。他希望自己是醒目的。一眼就能從夜色和人影中被分辨出來的;他穿的衣服是很多天里一直穿在身上的同一件衣服,目標是熟悉的目標,特征是明確的特征。呂松不停地抽煙,他口干得要命。但是他抑制不住地想要吐口水,吐了一地的口水。
然后,起風了,角角落落的人影、燈影漸漸稀少下來,只有“西苑飯莊”四個霓虹大字在樓頂上自得其樂地閃耀著、變著花樣:先是四個字一齊亮,然后是一個字一個字地亮,亮的順序是看來大有講究:西、苑、飯、莊、西、飯、苑、莊、西、莊、飯、苑……呂松琢磨了很,還是沒能弄清它們的規律和深意。
很多時候呂松就這樣無功而返。回來時他通常不再乘車,改用步行。夜晚的天氣仍然殘留著冬天的寒冷,他的心里說不上失望,也說不上煩惱:他依然是心甘情愿的。
呂松走著,他已經走出了很遠,他走過空空的公共汽車站,走過一家家用鋁合金卷閘門嚴密封鎖了的商店、酒家。裝有聲控街燈不時被他空蕩蕩的腳步聲驚醒,向著他投下一圈黯淡的、不勝其厭的光暈。這樣的時刻,只有小偷、妓女和詩人才會像他這樣邁著如此倉皇的腳步不停地奔走著……
然而,在另外的一些日子——啊,那樣的日子不多,可哪一樣真正寶貴的東西是靠數量取勝的呢!——丁湘在他的視線中翩然而至(打老遠他就看到她了):那毫光一現的日子照亮了他,他的愛情、他的煩惱、他的心靈、他生活中的一切立刻都變得五光十色,充滿了意義……
他們沒有什么地方可去。他們需要的地方是一個安靜的、清潔明亮、沒有人打擾的地方。他們只要安靜。當他們在一起的時候,丁湘不愿意見到任何人。她給呂松劃定了嚴格的路線,有幾個地方她是絕對不允許他在那兒出現的:她的工作單位,她家的樓下和附近,她每天上班時必經的那個車站,等等。呂松懷著溫柔的理解接受了她的規定。她大概不想過早地公開他們之間的關系,甚至也不想過早地確定他們之間的關系,這些在呂松看來十分正常,也十分符合她沉靜內斂的性格和品質。呂松早已把那個胖子忘得一干二凈。
終于有一天,丁湘對他講了胖子的事。從法律上講,她已經結了婚。她相信命運;那些在我們這樣的常人看來極其偶然、極其巧合的事情,其實都是命運早已安排好了的,除了老老實實地接受它、屈服于它,我們還能有什么別的選擇?
丁湘哭了。眼淚無聲地、急遽地滾落下來,在她的臉上劃出了兩道明亮而又夸張的印痕。她的腦袋慢慢地低下來、低下來,第一次依在了呂松的懷里……長久以來,肌膚之親離他們那么遠,仿佛遙不可及,又好像無關緊要……呂松突然間有些慌亂起來,被她的眼淚、被緊貼在他胸口的突如其來的、實實在在的體熱弄得不知所措。她對他說了什么嗎?她對他說了什么,這一點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在傷心,他必須終止這件事。呂松捧起她的臉,那張正在被巨大的傷心所蹂躪、所傷害的臉。他嘗到了咸咸的眼淚,他吻了它——他吻了那張臉。呂松被一種前所未有的、新鮮、紛亂、無恥的情緒攫住了。
腦袋里塞滿了五光十色的愛情小說的呂松,處男呂松,潔癖呂松、笨拙的呂松終于在那片春草初生的山坡上完成了他作為男人的最莊嚴的儀式。
對于支配著我們的生活、規范著我們行為的各式各樣的法律,呂松通常懷著一種淡漠的、敬而遠之的態度?;橐鲋贫仍谒磥碇皇且环N徒有其名的空洞的形式,與婚姻的實質部分無關,與愛情更是無關。他沒有意識到,無論從道德還是從法律的角度來看,他所做的事情都是應該被嚴加指責的。懷著這種自我為中心的論調,他不明白丁湘何以把那一紙根本沒有真正履行的和約看得那么重要,并且為它承受了如此巨大的精神壓力。
中午,呂松吃過飯,習慣性地捧出一本書,坐在靠窗的一只凳子上。多年以來他已養成了從不睡午覺的習慣。中午的那一兩個小時在他看來比一天中的任何時候都好:紅日當頭,太陽和地球仿佛在這個時候停止了轉動,四處里一片靜謐;空氣含著霧,要到很晚的時候才會慢慢消散;對面山坡上的那片蘋果樹開花了,遠遠望過去,粉白的花朵連成了一片,忙碌的蜜蜂整日整日地逗留在那兒,發出嚶嚶嗡嗡的聲音——如果在這個時刻能聽到一點什么,那就只有這一種聲音。
突然響起一陣敲門聲驚動了呂松。是誰會在這不合時宜的時候如此粗暴地敲打他的門?呂松剛要起身,門已經被撞開了。
呂松迷惘地看著那一群闖入者。他們一定是找錯了地方。他們應該向他道歉。
但是他們沒有。你不必指望什么。你不必因為他們一個個西裝革履,就指望他們是一群有教養、懂禮貌的人。呂松只希望他們趕快離開這里,去他們要去的地方。
但是他們甚至沒有要離開的意思。他們是在和他說話嗎?
“你就是呂松?你他媽的就是那個王八蛋?”為首的那個人站在他的面前,指著他的鼻子問。隨后,他一把揪住呂松的衣領,把他從凳子上提了起來。
口臭,嚴重的口臭,這個人應該盡快到醫院去,尋求幫助和治療——呂松的思路一直停留在這個尖銳的問題上。得了這樣的毛病,早晚有一天你會失去所有的親人和朋友。呂松很同情他。
共有好幾雙拳頭,好幾只腳雜亂無章地落在了呂松的肚子上、屁股上。他們感興趣的是呂松肉多的地方,可呂松肉多的地方不多;這似乎使他們有些失望。那個患有嚴重口臭的人揮了揮手,其余的人停了下來。
“爺爺今天先給你來點兒小意思,”他說,“只要你還敢跟爺爺‘花’,修理你的日子還在后面!”他終于注意到呂松的臉了:在剛剛過去的那陣子,他們似乎一直在小心翼翼地、悉心地保護著這張臉,使它免遭打擊??磥砹糁欢碛杏猛尽;伎诔舻哪侨硕⒅鴧嗡傻哪樧屑氀芯苛艘粫?,便揚起巴掌,狠狠扇了下去。
隨后,他認真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著裝。所有人的都和他一樣,整了整自己的著裝。看樣子他們準備告辭了。壓軸戲的主角是呂松的膝蓋。他們輪番地朝它踢著,就像踢一只足球,一直踢到它彎曲下來,跪在地板上。
呂松從地板上站起來了。凳子被推翻了,有幾本書被胡亂扔在地板上。那都是呂松心愛的書,他把它們一本本揀起來,輕輕地拂了拂上面的灰。親愛的讀者,呂松從地板上站起來了,他沒有留下內傷或者外傷,在他身上,你找不到一點點傷口或者血跡。他只是有點兒頭暈,有點兒想要嘔吐的感覺。只是一會兒的工夫,呂松便覺一切恢復了正常。
呂松小心地鎖好房門,往辦公室走去。住在單身樓的人們三個一群、五個一伙,也都在往各自的單位走去。上班的時間馬上就要到了。
下午呂松在單位里接到了好幾項任務,他去了一趟郵局,去了一趟銀行,還起草了一份文件??煜掳嗟臅r候,他走出辦公室,來到了附近的一個自由市場。
他走過扯嗓門一個勁兒叫喊著販賣蘿卜青菜的女人,走過一邊在圍裙上擦著油膩膩的手,一邊斜著眼打量他的販賣豬肉的男人。沒有他要買的東西。
前面是擺滿種種日雜百貨的小攤位,扣子、指甲刀、牙簽、鑰匙鏈……幾乎所有的東西都能在這兒見到。呂松停在了一個賣五金水暖用具的攤位前。他拿起了一把小鐵錘,在空中揮舞了兩下;然后是一把廚房用的小斧頭。應該是那種窄窄的、長長的、薄薄的、鋒利而又輕巧、在黑暗中閃著白光的東西。對了,他需要的是一把殺豬刀。
呂松對這個城市的屠宰業現狀一竅不通,他不知道現代化的屠宰方式根本不需要殺豬刀。他在那個自由市場找了很久,根本找不到他所需要的東西。他買了一把菜刀,這當然是不得已而為之。他用手摸了摸刀口。馬馬虎虎。
天黑了。呂松懷里揣著那把菜刀回到了單身樓,坐在黑暗的房間里,走廊上有可疑的人影和腳步聲;隔壁房間的門大開著,燈光帶著炫耀的熱情從門口傾瀉而出。四周都是燦爛而明亮的燈火,處在這樣的環境里,房間里的玻璃和金屬制品向他發出抗議一般頑強地發出一點幽光。只是極其短暫的一瞬間,呂松的思路偏離了航線……猛然間他打了一個寒顫,他又一次無比清晰地看見了自己雙腿跪地的那一幕。
六月里的呂松被第一次送進了精神病院。在這之前,他表現不能說不正常,但那一段時間里,他從沒有和任何人講過一句話。有一天,處長單獨約見他,向他指出他最近起草的一份文件要點不夠鮮明,條理也有些不夠清晰,希望他加個班,盡快把合格的文件起草出來。呂松一言不發地看了處長很久,什么也沒說。突然間他從懷里掏出一把磨得雪亮的菜刀,猛地剁在處長的辦公桌上。呂松笑了笑,他捋一捋袖子,指著處長,十分平靜地說:“你這個老王八蛋,你們這些王八蛋!你給我等著,早晚有一天,我要把你們斬盡殺絕!”
聞訊而來的人們看到的呂松已停止了罵人,手里揮舞著那把菜刀,正充滿激情地朗誦一首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