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夜很長,長得說不盡,那夜很苦,夜像是含著一截苦得難以下咽的黃蓮。村長困極了,卻睡不著,他老眼里漣漣的淚水很旺,像噴涌不息的泉眼,一直流個不停。他在為村上舍己救人的英雄悲傷呢。這個英雄不是村長的親人,而是村里一個酒鬼的兒子,太平常的一個人。他死了,才三十二歲,是被廠子里的墻砸死的,他救下了一個19歲的女工。據說,那天那個十九歲的姑娘剛剛到墻下,英雄就發現了墻要倒,于是他義不容辭地推過了她,像許多英雄人物一樣,把自己留在了墻下。女工得救了,他被砸成了一張肉餅,真悲壯。
英雄是可憐的,父母早死,沒有給他留下一毛錢,卻給他留下了里里外外三萬多元的欠帳。好在現今他已經還的不多了,只剩村上歷年的欠款一萬多。他獻身了,廠里給他的巨額賠款,被他的姐夫得去了。那是一個天文的數字,整整10萬。人老幾輩,地老天荒,夾山村的人誰聽過這么大數字,誰又有過這么多錢啊!
他欠著村上一批爛帳。大家聽到了這個消息,悲后生怒。人是我們夾山村的人。現在賠錢了卻賠給別村人了,不行。我們要去。再說他也欠我們村上好多錢呢?大家都感到了這事情是很不公平的,因為人是他們夾山村的。夾山村的人往日因為有英雄的父親這個酒鬼,得到過許多外村人的恥笑,榮辱與共,光榮也應該屬于他們,錢呢也應該是他們的。生是夾山村人,死是夾山村鬼,天下同理。
死者叫王汪汪。汪汪生下來的時候,汪汪的父親正醉著,問生了個啥。大家都不愿理他這個醉鬼,誰也沒有言語。那一刻幾天都忘了喂的狗正在汪汪汪地叫著討食。汪汪的酒鬼父親自嘲,就學狗叫,汪、汪汪、汪汪汪,酒鬼叫著笑了,就給孩子取名汪汪了。汪汪取旺旺之意。汪汪的父親愛酒,喝得一屁股帳,家里窮得丁當響,若真這樣喝下去,還能旺什么,汪汪只能像狗一樣汪汪地叫著討食。夾山村的人舍不得給酒鬼的兒子這樣一個好名兒,旺旺這個名兒被夾山村人一筆勾消,人們見了汪汪都打趣似的喊:“王——汪汪”,聲調婉轉,情感極充沛。這種叫法鄙視的味道極濃,但更合大家的心意。于是夾山村人就毫不留情地這樣叫下去了,這一叫就是三十多年。三十多年人們把多少欺視和輕蔑播進了一個名叫王汪汪的人的心田啊。今天誰又能想到他會成為一個英雄?
確實汪汪家欠村上好多錢呢,至少不下一萬。可現在卻是三萬,當然這個數字還有點亂戳的原因存在。反正人死了,錢賠了,不要白不要,要了不白要。村上人翻出老賬,加上利息,盡量折騰,終于有了真憑實據,從大包干前欠的口糧款,到大包后欠隊里三提五統、水費、承包費,全整出來,單據拿了半公文包。
村上的書記、文書、村主任,村長還特意叫了幾個長頭發的二道毛小伙子。二道毛們的頭發全是棕色的,戴著墨鏡,騎著摩托,瘋一樣吼著,帶上村長卷到了汪汪的姐夫家。
“王——汪汪來了沒有?”一個小伙子佯裝不知道。
汪汪的姐姐沒有言語,神情很有些呆木,看樣子她還沒有從悲傷中爬出來。汪汪姐開了門,眼淚順著兩頰無聲地流。
沏了茶,裝了煙。汪汪姐把一個大紅紙包拿了出來,里面裝著的就是那10萬元錢。
“村長,旺旺死了。”汪汪姐失聲地哭起來,二道毛和村上的人臉上也開始發綠了。來時他們合計了,不論汪汪的姐姐怎么樣,都要把錢拿到手,不能心軟。
“錢,我們是來要錢的,你的父親欠了村上3萬塊,你知道嗎?”
汪汪姐不管他們如何兇,不發火,溫軟得像一塊面團,哭泣著打開了那個紅紙包。我的弟弟早就計劃好了,今年要把村上的錢還了。這幾年他已經把親戚朋友的帳全還完了,“嗚嗚嗚……我可憐的弟弟……嗚嗚嗚”她說不出話,捂著嘴哭起來,越哭越傷心,眼淚鼻涕混在一起放肆了。弄得大家都眼睛酸酸的。那包被打開時,包里整整齊齊的十扎百元鈔票呈現在大家面前。
村長和三個二道毛小伙子,這時什么話也不說了。眼里竟也噙滿了淚。看到了錢,他們幾個誰也沒有激動起來,村長先站起來,來到汪汪的遺像前,站定了上了幾股香,又跪下去,磕了三個頭。那遺像上的小伙很壯實,像一尊鐵塔,棱角分明的臉上全是堅毅,照片上的英雄微笑著,目光中透著沉穩和剛強。村上來的人挨個在那張像前面上了香,磕了頭后,都勸汪汪的姐姐不要悲傷。
汪汪姐說:“村長,你們把錢都拿去吧,我不要。我一看見這些錢,我就心疼,我就眼淚不干。”
桌子上的錢,此時有了生命,每一扎都與另一扎似乎是焊在一起的,仿佛取掉一扎那個生命就會結束。村長和三個二道毛小伙子誰也沒敢動。本來三個二道毛小伙子是來搶的,這時他們也不愿動手去拿那些錢了。那個打開的紅紙包上的紅,在他們來說簡直就是血淋淋的,像是從自己心上滴下去的,似乎還能聞到血的腥味。
“別哭了,我們要走了!”村長忽然決定不拿錢了。
“錢,你們不是來討債的嗎?”汪汪姐有點瞢。
“以后吧孩子,我們以后再來。”村長的話語很輕,軟軟的,他幾乎有了不愿再提這件事的想法了。此時他的眼里有好多晶瑩的東西禁不住涌出了眼眶眶。其余的人也都心里隱隱地發疼,隨著村長出了英雄姐姐的門。
山區的春天來得很遲,山外已經是春光明媚,鳥語花香了,山里仍然很冷。風貼著地,像是在檢查著路面,又像是在這空曠的山里尋找著什么寶藏。風吹路面,路面上那些石子間的沙土,泛起了一層塵土如霧樣彌散著。村長沒有坐摩托,而是吸了一枝煙,慢慢往回走。大家都覺得這次行動有點太不近人情,有點打劫的味兒。
村長歲數不小了,50多歲。在村上干的這20年中沒有少和這一家人打交道。尤其是汪汪的父親。這個人怪得很,一天有酒有肉就好,把大包干分的牲口農具都賣了,買了酒喝。孩子上不了學,是他一學期又一學期,一趟又一趟找回來的。他后悔每次找汪汪就說一句話:“我看你個龜日的,死里吃死里喝,父債子還,你給子女挖坑,兒子找不上媳婦,讓你斷子絕孫。”村長的話應驗了,村長就覺得更苦了,這種結果像是他咒了才有的。難道是自己把這種責任硬砸到了一個純潔的小孩子頭上的嗎?自己如果不年年秋天領著一群人到英雄家里又搬糧食,又拉牲畜的,一個剛剛上完小學的孩子會跟人去學道士嗎?
道士是本村的,收了汪汪,就不讓汪汪回家了,天天跟著他下事故家。做紙活,教著吹嗩吶。沒有事故家可下的時候,就帶著汪汪干自己家里的活。汪汪誠實又挺賣力,學得很快,不到二年就能做紙樓、金銀斗、獻菜樓、打路鬼、向導神、童男女。樣樣學得精通,做得精巧,頗受人們愛戴。
道士帶徒弟也有規矩,要繳學費的。汪汪學徒時,只是村長領上送去了。并沒有說學費這一檔子事。可三年過去了,徒弟要出師了卻不是原話了。要要學費和生活費。這一算,好大一個數目,每天按3元的生活費算,學徒三年算了3285元,雜七雜八,竟算了八千多元。這一算問題就大了,怎么讓一個17歲的娃娃還呢?最后又是村長出面,讓汪汪再跟師傅三年算是還賬得了。
道士雖說是到處去諷經,超度亡靈,干一些迷信活動的。可他卻并不信鬼信神信佛的。每天他都干著一些叫人覺得不可議的事。他不僅愛喝酒,還借助自己的方便勾引人家的女人和大姑娘。這一點汪汪早有耳聞,等到自己見到的多了,汪汪就自然而然的產生背叛的情緒。這還不算,他的師傅一年四季宰殺著牲畜,汪汪不得不幫忙,汪汪在這幾年中確實經常是坐在席桌上的,吃肉喝酒,軀體長得十分的高大。這樣操刀宰殺的任務自然落在了健壯的汪汪頭上。說不清為什么,汪汪一拿起刀子就有一種快感,他遇上宰羊的時候,一只大公羊,他一手擰角,一手操刀快拉。鋒利無比的刀,再加力氣大,手又快,刀子割牲畜脖子往往像切一截面棒,刀到處,一手用力一擰,一手將刀拉過,仿佛解開了一個袋子,鮮紅的血滋滋有聲地噴出來,形成了一個小小的噴泉,像一朵朵紅艷的花兒。繼爾只聽見咔嚓一聲,羊的脖子斷了,羊頭已經拎在了他頭里。沒有頭的羊,樣子不再恐怖,像一截木頭倒下去。轉眼間,他用刀將羊的一條腿挑開了一個口兒,用一截棍子捅幾下,把嘴就捂到了小口兒上,幾下羊被吹得像一只大氣球,砰砰砰他雙拳齊下,亂打一番,開始剝皮。他手中的小刀閃著亮光,像是一只小船在羊的肚子上開過去,立即一個很大的裂縫出現了。他用小刀挑開一點,一手揪住毛,一手攥成拳頭打,嘭嘭如擂鼓,不一會那羊就變成了一條紅蟲展現在人們面前。這種速度是無與倫比的。更絕的是他殺牛的時候。師傅起先殺牛都是綁住殺。他卻不愿意,說那樣叫牛太痛苦。他干脆拿一大鐵錘砸。他力大,牛頭上一錘下去,再大的牛都不會吭一聲,就轟然倒地,乖乖地等他割開脖子,流完全部的血,剔了肉,而不動一動。牛在他手下死也是一種享受。
汪汪不知為師傅宰殺了多少牛羊,每當有人來買肉的時候,都會情不自禁地夸耀他師傅領了個好徒弟。他往往在這時也不和來客說一句話,而是默默地干自己的活,并且干得更加麻利,像一個演員一樣表演出很好的節奏,瀟灑的身段以及身手,叫人欣賞不已。
按理說他應該能成個好道士,可他從師傅這幾年干的事上,卻不想那樣做。師傅不是為了布道,說準確些是為了騙人掙錢。這種錢好掙,但汪汪卻覺得心中太過意不去,一旦有了這個念頭,汪汪也就逐漸打消了做一個道士的想法。更何況他的師傅還有著那些男男女女的勾當,實在他就有了早離開一天,幸福一天的感覺。
按理說他也可以成為一個好屠家。可他宰了一只羊,就被工商抓住了,這罰那罰的,一文錢沒掙到,倒賠了好多錢。沒有錢,打發不好各路神仙,汪汪別想開個肉攤子。師傅不辦證,不上稅,事情容易得很,遇到他汪汪卻就成了另一回事。靠父母,屁股后面欠著的那一屁股債,怎么能成呢?
三年師滿了,帳也該還完了,村長帶了好些人來找他師傅。師傅很感動,把一扎錢摔在桌子上說:“這錢你要留在我家,我給你留著,你要走,你就走,一分也別碰。”
這三年汪汪賣力多少誰都清楚,師傅也看在眼里,喜在心里。他不想白用他,以前算的那筆帳只是想留住徒弟的一個詭計。
“孩子,我的家以后就是你的家。”師傅說得很動情,他想留下這個孩子。何況他的膝下也只有一個孩子,女的,今年已經十八歲了。在這幾年中,這兩個年輕人,像親兄妹一樣,互相關愛,師傅想讓他成為女婿。可汪汪卻不想。這樣的話,他就得跟師傅一輩子去干那些害人騙錢的事。他的生活充滿了苦難,小小的沒有人理,酒鬼的父親一喝起酒來,把他攆得滿世界跑,一次竟把他用菜刀砍得頭破血流。在這幾年里,他多想盡快還完了賬,逃出生他養他并給了他恥辱的家鄉,去過一種外人不知他,能夠尊敬他的,平平常常的生活。在那樣的日子里沒有人來天天要賬,天天來欺視他,他就謝天謝地。
村長沒有想到道士會這樣做。
“娃子想一想,好好想一想,你師傅可是千載難逢的好人啊!這一萬也夠你們成個家了。”村長抓住了汪汪的手,把那雙有力地手包在自己的手中,讓他老手的溫度盡快地抵達,最好是能夠迅速地深入觸到這個滿眼里充滿了憂郁的年輕人的心最好。可他焐了好久時間,汪汪卻一言不發。
師傅的臉上開始發紅,師母也不好意思起來。他們想的問題,原以為這個沒有人管的小伙子會一口答應,樂不可支地高興個天翻地覆接過他的衣缽,誰曾想到,他遇到的竟是一塊堅冰。
“師傅,這錢我不要。我無啥本事,請你不要叫玉花跟我耽誤了一生。”汪汪的拳頭叭叭地響著,“我想用我的力氣,掙干凈的錢,還賬。”
汪汪的話簡直是有違常理。村長和師傅師母都像脖子里捅進了一根搟面杖,吞不下,又吐不出。師傅師母都沒有想到,汪汪會說出干凈這兩個叫大忌的字。村長又賠了好多禮,勸說了半天也沒有說成功。汪汪還是離開了師傅家。玉花眼里流著淚,悄悄地跟了出去。玉花是一個多情的女孩子,汪汪回頭看了她好幾眼,可汪汪覺得玉花再美,他也不能要,要不然人會說他撿了個便宜,癩蛤蟆吃到了天鵝肉,那樣一輩子他都不稱心。汪汪一咬牙走了,不知到那里去了。他要去掙干凈的錢了。
這件事對汪汪的師傅打擊是最大的。從汪汪出走,到汪汪死去,他的師傅再也沒有力量去送死人,超度。更沒有殺羊宰牛。他不能相信的那一萬元錢汪汪會不要,他的女兒竟也不能引起汪汪的興趣。一輩子讀經,誦經,最后竟然沒有得到關門弟子的認可。
村長現在是走在夾山村的石子路上,他腳下的石子,在他的腳下互相的咬著,發出了刺疼的尖叫。他的心在這些往事中收緊了。他甚至痛恨起自己來。為什么要去要那筆錢。為何不等一等。去年不是汪汪還給他打電話,今年要還的嗎?為什么自己又那么急切地去討呢?村長漫無目的地走著,后面的三個毛頭小伙子也都蔫蔫地,一句話也不說。他們只不過比汪汪小上四五歲,汪汪的父親的大名他們也都知曉。汪汪的父親的棺材還是村上出的呢?村上收了汪汪家的承包地,另承包給農戶掙租錢來抵棺材錢。現在抵夠了嗎?他們不知道,但他們忽然想到村上如果不這樣的話,汪汪也不至于逼得出去了。
“回吧,你們先回吧!”村長不想坐摩托,他想到后山里去看一看,目標明確地去看一看汪汪父親的墳去。幾年了,他沒有去看過一眼,這次他卻有了前去看一看的迫切想法。
這是一個進山的顯眼的地方,只要進了第一座山,稍稍抬眼就可看見右面的一個小山包的中間那個墳。那個墳用了一種很特殊的方式造的,這種方式很古老了,現在早不用了:棺木放好后,周圍用了許多石塊和草皮砌起來的。現在看起來像個四方的墩兒。原先為什么要這樣做,這或許是為了表達對酒鬼的歧視,也是為了用殘景來警戒后人吧。這個特殊的位置,這種特殊的方法,包藏了夾山村人多少想法啊。今天村長怎能不后悔呢?村長覺得對不起汪汪,是他用又一種特殊的刀,殺死了一個好后生。如果他們再多些關愛,大度些,再少些嘲笑,這個后生會這樣嗎?村長看著這墳,眼里淚不住地流。他低下身來,從那些石頭中間去看進去,那棺木仍舊白花花的,里面人是否完好呢?他不自覺地找些石塊來塞那些老鼠洞,把那些不知的名的野草一棵棵拔去。
村長腦子里盡是汪汪。最后,他想到了汪汪家的那條老狗被他們拉去看了村子的林場,想到汪汪的酒鬼父親,最后想到了汪汪的出走。這些都使他心如刀絞。
汪汪剛走后,村里就算清了他父親的欠賬,說成了死賬。沒有想到汪汪在一年后寄來了五千元。這讓村里所有的人有了希望。不到二年功夫,汪汪竟然把父親欠親戚的錢全還清了。
汪汪的能干讓那個廠子的領導看上了,特意把汪汪提拔了,當了一個車間主任。汪汪認真,也不胡拿東西,在交往上也不虛虛套套的。廠長的侄女玉兒管著各車間的賬,計件工資,常要來車間。一來二去就與汪汪對上了眼兒。小姑娘近二十歲,嫩芽一般鮮,見到汪汪眼兒就有點發直。汪汪又是那種實誠得有點傻的人兒。便常常要叫玉兒笑話。玉兒愛刁難汪汪,要么故意給他少算,要么說他的質量不合格。汪汪笑笑,把那些玉兒說不合格的全挑出來研究。汪汪的研究叫玉兒感到傻得可愛,可汪汪就是當真兒,但汪汪沒有少領工資,通過研究汪汪倒反摸到了一些門道。汪汪研究出了制作工藝改進的辦法,不但簡化了手續,還提高了質量和產量。心靈手巧又實誠的汪汪竟得到了玉兒的愛。年輕人一對上眼就不可收拾了。今天去看電影,明天去逛舞場,便有了花前月下甜甜蜜蜜的愛情。
正當他們甜甜蜜蜜時,玉兒的姨媽,廠長的老婆卻不明原委的死在廠里的那口大井里。玉兒的姨媽為啥要死?公安也沒有查出個子丑寅卯來。但外界的風聲卻很大地傳著,是謀殺。這謀殺的對象當然就是廠長了。人們說是廠長有了小情人,才殺了老婆。可傳歸傳,沒有真憑實據,廠長照舊是廠長,他有的是錢怕啥?
令人吃驚的是謀殺案風平浪靜之后。一個姑娘確實就坐上了廠長的小驕車被娶走了。這個姑娘還不滿二十歲,再過三個月才夠法定結婚年齡。這個姑娘就是玉兒,廠長小姨子的女兒玉兒,汪汪的對象玉兒,誰能相信?玉兒坐進那花花綠綠喜慶的小轎車時幸福無比,仿佛跌進了蜜缸里一樣,笑得兩只大大的眼睛閉了起來。原先她只是廠長的計工員,現在廠長屬于了她,這個廠子也屬于了她,一夜之間她就成了一個富翁。汪汪實在沒有想到,跟著車跑了好遠好遠,也不敢相信這是事實。他去找玉兒的媽媽,玉兒媽媽含著淚說:“這是真的,我們也不相信。”說著玉兒的爸爸媽媽就哭了。汪汪呆呆地望這對年過半輩的夫妻哭,自己也沒一點兒主意,也哭。
玉兒的姨媽是個好人,對人很和藹。只是常常和丈夫鬧,罵丈夫不正經。汪汪還發現,以前玉兒的姨媽對玉兒像女兒一樣,后來不好了,見了玉兒就用眼睛剜,后來不但不要玉兒在家吃飯了,還把玉兒從家里趕了出來。現在竟然成了這種結果。玉兒被趕出來時,很凄殘的樣子,像一片剛剛從樹上被撕下的嫩葉。汪汪從玉兒手兒接過包兒,就把玉兒領到了自己的宿舍里,對玉兒說:“我和朋友去住,你先住這里吧!”玉兒大眼一撲閃,點了頭,眼淚像珠子一樣掉下了一串子。可玉兒還沒有等到晚上,就又搬走了,玉兒搬到了另一間宿舍,那是廠子里專門用來招待客人的客房。玉兒住進了客房,不奇怪,她是廠長的侄女啊!那么為什么她的姨媽家里又不要她住?不要她吃了呢?一時廠子里滿城風雨。事兒像冰河下面的暗流,下面是奔流不止的,上面卻還走著人,行著車,顯得平安無事。人們不敢當汪汪的面兒說,因為,汪汪大小還是個官兒,大家都怕汪汪面上掛不住。
玉兒搬出來不上班,卻也不輕松,天天一張臉愁得沒有一絲兒笑容,以前可是怒放的花朵一樣,新鮮著哩,陽光著哩,朝氣噴發著哩。現在愁眉不展的總在想著心事。汪汪工閑了就去,去時買一些小吃,給擦擦桌子,提提水,倒倒垃圾。把她的房子打掃得干干凈凈。汪汪不會去擁抱她,也不會去纏著她到街上散心去。他屬于那種老老實實愛人的那種,只是無聲地把關愛送上去。玉兒看著汪汪做著這一切,眼睛就濕了。她是答應了要嫁給汪汪的,姨父也已經答應她了,以后提拔汪汪,讓汪汪當副廠長,還說以后給他們辦個分廠。汪汪任廠長,她就是廠長的夫人。汪汪感激著呢?誰知玉兒發了不到一個月愁,她的姨媽竟死了。是自己跳進井里的呢?還是另有原因?
汪汪對玉兒多多少少有點既敬又愛的意思,他覺得自己和玉兒在經濟地位上不配,玉兒有自己的姨媽姨父在,肯定以后會找一個有錢有勢的人。汪汪怕玉兒知道自己的底細。其實,玉兒的姨媽早為她打聽好了。玉兒不嫌棄汪汪,為了消除汪汪的心病,玉兒盡量撈錢,誰知她撈錢的手讓姨父抓住了。玉兒把自己的工資還有更多的錢給汪汪時,汪汪十分驚疑。那一雙手仿佛兩把鐵鉤,一下把汪汪的隱私全打撈了上來,令汪汪肝腸寸斷。從那一刻起汪汪怕親近玉兒,玉兒呢卻一天天地靠近了自己的姨夫,她要為汪汪撈好多錢,鑄起汪汪偉岸的靈魂。多么可笑的玉兒呀,她走的是怎樣的一條愛情的路啊?她的心愛的人正是因為要遠離卑俗,才出來的,卻沒有想到時時步步都離不開卑俗。玉兒要犧牲自己讓心愛的變成一個有錢武裝,叱咤風云的人物。
玉兒結婚后,廠長沒讓她來廠子里,她在城里生活了。聽說廠長送她去學司機了。又過了三個月,玉兒給汪汪來了電話,電話中玉兒說,從今后她可以開廠長的車了。讓汪汪等著她。汪汪聽了心里突突地跳。那天下午玉兒果然來了。玉兒出現在汪汪面前時,汪汪不敢相信那是玉兒。玉兒穿得十分時髦,短發已經成了一頭卷發,那些卷兒一個個都精神異常,珠光寶氣的放著各色的光。她的眼睛更加生動,叫人銷魂,上眼皮擦了點綠,還帶著閃閃的金星星,下眼皮有點暗,這暗襯得那大大的眼睛成了二輪光焰四射的太陽,灼得讓汪汪不敢正視。她的衣服也是那種輕柔而又光澤十足的,兩耳上墜著的兩只雞蛋大的金環子,手腕上也一個又一個閃閃的鏈子,玉的和銀的鐲子,就差大拇指沒有戴的八顆鉆戒,讓整個廠子,汪汪和許多工人都黯然失色。在這珠光寶氣的閃耀之下,一個欠著許多賬的鄉下小子十足的呆了。這個女人是以前那個一見人就抿著嘴兒笑的,愛挑他的刺的小姑娘嗎?
玉兒拉了一把汪汪,汪汪竟毫無反應。玉兒就噗哧笑了,就拽了汪汪走進了廠長室。玉兒給汪汪倒香檳,汪汪不喝,裝熊貓煙汪汪不抽,玉兒就自己喝,自己抽。玉兒給他買的名牌衣服他沒有要,手機他也沒要。玉兒告訴汪汪,讓汪汪不要急,她還是他的。姨父蹦不了幾天,將來的廠長就是汪汪的。她請汪汪相信她。可汪汪什么也沒聽進去,像醉了一樣搖搖擺擺的出來了。如果玉兒還是以前的那個樣子的話,汪汪說不上是接受玉兒的,可玉兒完全是變了。變得高貴,變得不可思議,還變得狠毒。讓汪汪覺得她在天上,他在地下。她是天上的一個惡神,而自己只是地上的一螻蟻。汪汪完全是被自己自卑打敗了嗎?玉兒說的是真的嗎?汪汪沉不住氣嗎?沒有眼光嗎?她的姨父的身子經不住她抽的,只要她下決心抽,天天抽,時時抽,能折騰幾天呀?可玉兒千說萬說,汪汪卻死活不同意她這樣做。他說玉兒是在謀殺。玉兒笑了,說天下人都是這樣,他殺你,你殺他,在殺伐中取樂,享受。這樣的話,在汪汪聽來驚得目瞪口呆,汪汪萬萬不能接受。他怕了玉兒,更怕玉兒做那種打算,再去做那種事,甚至還要謀廠子。
一天,汪汪被玉兒喊去了。玉兒說要帶他去開開眼界。汪汪確實沒有到過什么大地方去過,玉兒有必要給他洗腦換心。玉兒拿了姨父丈夫的車鑰匙。汪汪給她拉開了車庫門。玉兒打開車門讓汪汪坐進去,可汪汪眼一低竟傍若無人地走了。玉兒發動了車,掛了檔,車便像瘋了一樣,一聲吼,沖出去了。玉兒沒有想叫汪汪輪下散生,她只是想和汪汪開個玩笑,嚇一嚇汪汪。沒有想到那車沖起來,就剎不住了。一下就把汪汪撞翻了。一場車禍發生了,汪汪被當場撞死了,玉兒的車撞到了墻上,把墻撞倒了,人也受了重傷。
玉兒被送進了醫院,汪汪呢?廠長編了文章開頭的故事,汪汪成了英雄,廠長給了英雄十萬元的撫恤金了事。
玉兒治好了病,但一張光鮮得令人流口水的臉不見了,臉上七溝八壑的。她開始一心一意做廠長夫人,不再跳騰了。人們卻常看見她被廠長打得遍體鱗傷,罵得淚流不止,可她從不頂一句話,日漸溫柔了。
村長的腦海里這此蒙太奇式的鏡頭永遠也放不完了,他開始往回走了。天黑的時候,村長終于到了村上。他推開門驚呆了:汪汪的姐夫和姐姐給他送錢來了。
汪汪的姐夫和姐姐把那10萬元錢全拿來了,把父親欠賬單全部要了去。錢交給了村長,村長懷揣著10萬元錢哭,身體抖得像過了電,一鼻子淚,兩眼窩酸,停不下來。
夜真長,真苦,像黃蓮,一粒粒星星晶瑩得如村長腦中汪汪身上發生的事,一顆一顆裝滿了天宇。
鄉下草梅紅艷艷
鄉下的溫室草梅成熟的時候,正是風雪交加的寒冬。往往在這些時日,一遇上晴天的雙休日,鄉下人就會趁此好機會,背著大包小包涌到縣城里,將他們那紅艷艷,香味撲鼻的草梅送來了。
與此相反的是小縣城的銀行,一般情況下雙休日的早晨剛上班人不會太多。這樣就有了兩個工作人員互相望著,欣賞今天她們誰的妝化得更好的機會。大廳里靠墻的地方,擺著的一組沙發上,也只坐著一男一女兩個,男的四十開外,女的二十幾歲,很妙很美。妙美的女子完全將柜臺里的兩個工作人員壓了一大截,使她們產生了一些相形見絀的感覺,心里不覺騰起了一絲絲不快。兩個柜臺營業員不僅歲數有點大,還因為她們的臉也不是那么規格,一個有點長,一個有點胖。
這時進來一個背著大包,穿得厚厚實實的鄉下女人。
“同志,我要給南昌上學的女兒打個錢。”女人是剛剛下車來,經人指點來到這個行里的。
柜臺內兩個工作人員什么也沒說,長臉把一張匯款單遞出來,又什么也沒說,拿出一盒護手霜,擦起來。那雙手本來就很白,擦了油,就更加白亮亮的。那手一只往外鉆,一只又將另一只罩套起來,不停地反復摩挫著,一圈一圈地鉆著,輕微的聲響中,那雙手在不停地鉆來鉆去,竟有點變魔術的趣味兒。
女人接過了匯款單,卻沒有拿出筆。她不好意思地一笑,走到了沙發邊坐著的妙女身邊。巴結地說:“姑娘,我不識字,你給我填填好嗎?我女兒幾天了急著等錢用呢。”
妙女一聽,竟有點吃驚。拿那雙大眼睛求救似地看了看身邊的男人。男人笑了,并不搭話,將背靠上了那軟軟的靠背,仰起了頭。妙女也頭一昂,紅紅的嘴噘起了,如一朵小小的,紅艷艷的喇叭花,口兒向天,沒有了聲氣。
“去、去、去,不會填讓會填的來。你也不看看你面前是誰,沒大沒小的。”柜臺的兩位工作人員,見女人要勞駕她們的上司,刷地一齊站了起來討好,沖女人震怒了。
女人很生氣,一把搶過那單子,卒然轉身,帶出一陣風,沖出門外:“我就不相信,離了狗屎還種不了菜!”
四個人仿佛都被鄉下女人這句話給砸昏了,愣了一會兒,訕訕地笑。
“看、看、看,大清早的,惹這一身騷!”妙女一番責怪,望著鄉下女人消失在早上大街的人流中,她細細的眉毛上流淌著許多不滿,小小的嘴舞動了好久。
鄉下女人來到了另一個銀行。
這次女人沒有求那些衣裝漂亮的人。而是找了一個呼為老師的小伙。小伙立即就給她填了,并且說:“大嫂真幸福,年年輕輕的就有一個大學生女兒。”
女人便幸福地笑著說:“我不識字,總得培養個識字的人,不然像我大白天撞墻,撞得頭愣眼花的怎成?”
小伙就笑了。“大嫂真會說笑話,白天怎么會撞墻呢?來,我幫你取。”
小伙排上了隊,等了好大一會,終于排好了,將單子遞進去。這里的工作人員卻將單子放在了一邊。小伙的錢取了,小伙等了好長一段時間,那工作人員也不說話,也不動單子。
“同志,那單子。”小伙催了一下,但她還不動,只把屁股挪了一挪,坐得更穩了。
“同志,那單子。”小伙已經把鄉下女人的錢和身份證都要在手里,從玻璃下的低坑里拐了個彎送進去。
“單子,單子怎么了?”雖說是個女同志,脾氣卻不小,像早上來時吃了一肚子火藥。
“我要打錢。”
“往哪里打?”
“南昌。”女人急忙答道。
“長眼睛沒有?我們這是啥行,你往啥行打?”小伙子臉上刷騰起了一朵紅云,立即鉆出來。
“大嫂,你這錢需要到工商銀行去打了。”
“哪個是工商銀行?它在哪?”女人被第一家攆出來,在這個城市里,她不識字找不到第三家銀行了。
“不忙,大嫂,我幫你找。”小伙臉上還是紅紅的。沒想到一個識字人,還因為這被人家這樣戲弄了一下子。小伙子心里不好受,覺得怪丟人的。
“不,不,我不打了。”女人忽然像是接到了什么命令。
“怎么,你懷疑我是個騙子?”小伙苦苦笑笑。把自己的教師證掏出來,給了女人。
“大嫂,你看這照片上的人像我嗎?我如果騙了你,你到公安局告我去。”
女人看了小伙一遍又一遍,說:“不,老師,我對不起你,叫你受委曲怎么能成,我不打了。”
“大嫂,大冬天的,你又不知道工行在哪,我閑著也是閑著,鍛煉鍛煉,走一走路不是很好嗎?”老師真誠的話語,終于叫不識字的鄉下女人改變了想法。
“走吧,大嫂。我不會騙你的。”
小伙領著鄉下女人。經過了幾道街,鄉下女人心里越發安定了,在這段路上,她看到了許多小孩子向這位小伙問好,她不再懷疑他教師的身份。終于他們在這個城市的西什字路口找到要找的銀行。
小伙把單子遞進去。里面的服務員笑了。
“師傅,這不是我們銀行的單子,要匯款必須填我們行里的單子。請給我看一看你的卡號好嗎?”
女人連忙把一張紙條遞進去。
“好的,正是我們行的。請你將這張單子填一填好嗎?小心啊,不要填錯了。如果匯錯了,那邊的親人會著急的。”服務員將一支筆和單子遞出來。小伙便認真地填了出來,又遞進去。服務員又要那卡號,小伙又遞進去,她小心復查了一遍說:“請稍等一等,立即就好。”
看事情終有了眉目,女人高高懸著的心,這時才完全放到平地上來。
隨著一陣悅耳的敲擊,一張單子出來了。“請確認一下。”服務員站在玻璃內一行一行地指給他們看,對完了,讓他們簽字。
錢交上之后,服務員又敲了幾下。仰起頭笑了。“到了,可以告訴你的女兒取了。”
聽說錢已經到了,女人站在哪卻有些發呆了。她的眼睛很潮溫地看著小伙,看著柜臺里的服務員。
“大嫂,你是不是凍了,要不要到會客室暖氣邊暖和暖和。”那服務員的微笑如春日的陽光一樣暖和。
“不,我不凍。”大嫂一怔,又像是接了啥命令,笑起來。把身上的包兒撕開,從包里掏出了許多盒兒,塑料的小盒,盒里全是鮮嫩紅艷的草梅。
“老師,這送給你。會計,這是你的。……”鄉下女人很激動,不容分說,把帶來要在大街上出售的一大包草梅,在那柜臺上分服務員一盒盒擺過去。服務員急了,要從里面沖出來。可服務員哪里有她的速度快。她幾乎是在服務員們起身的一剎那間,把那一盒盒草梅擺完了。瞬間,銀行里立即飄滿了草梅誘人的香氣。鄉下女人麻利地做完了,忽地轉了身,笑聲朗朗地沖出了銀行門,腳步輕快地消失在街上的人流中。
“阿姨,走好!阿姨,走好!……”街上,旭日初升,萬頭攢動,服務員們甜美的聲音,越過了那一個個頭顱,向鄉下女人追去。鄉下女人笑著,融入了人流中。她的大包沒有了草梅,她的腿腳更加輕快有力,一眨眼間她就溶進了這山區熱鬧的小城里,不見了。
“賣草梅了!”
“賣草梅了!”
城里的大街小巷就從這一天開始,有鄉下溫室草梅誘人的香,驚人的艷,來陪伴他們度過這個寒冬了。
找臉
努力了半輩子,總算有了樓房,這該是無比欣慰的事。可房子鑰匙拿到手了,卻什么事都出來了。家俱、家電、更叫人頭疼的是裝修的問題,簡直是要整死人。
地板的質量好壞看多少次也就不說了,可就顏色也是貨比三家,更要命的是要和剛剛搬入的人家要比一比,最起碼的要和本年度搬入的,同一幢樓的人家差不多,不然錯前錯后的,左鄰右舍的,人之高下不用比就出來,顯然是掛不住臉子的。
大剛生性就是事事甘拜下風的,可這種落后擺在那,卻連自己也不承認。何況更有一個事事都想爭個頭籌的老婆了。大剛的自甘落后大家都知道,大學畢業分到山里的小學,一混就是八年,沒有掙到城里去,自然找一個城里的俊姑娘是個夢。說起婚姻大剛并不賴,老婆高高大大的,雖說不上算最漂亮,也歸不到粗俗里面去,一個中學教師呢。可往往這些就叫大剛完全陰溝里翻了船,失去男子漢所具有的所有男子氣。女人動不動就以此為要挾,說他能行,不找城里的姑娘,為啥還非我不行。這些話就致命得很,每每拋出,大剛就什么脾氣也沒有了,嘴唇只有干動的份。
更不好的事是大剛把自己搞壞了,那幾年這里找,那里告,說領導不公平,結果弄得自己里里外外不是人。職稱沒有評上去,到現在了,還是同齡人,甚至同行里墜底的。每年單位掛底的人物似乎就他包了。他不當倒一,誰當倒一。于是乎大剛工作十九年,十一年當了倒一。這職稱啊,也就從三級升到二級就鉚死了,再也沒有動彈一點點兒。這一方面女人倒是非常的有本事,今天這里送送,明天哪里跑一跑,工作上也刻苦,居然鬧到了高級。工資的懸浮,先前也不覺得,這幾年刷刷地一漲再漲,一漲大剛就跌一截,一漲就落一百。這樣,大剛就比妻子少了好幾百元。事實是最好的說明,大剛也就嘴裝到兜兒里,望著。
在這山區,女人有了本事,男人就得多多少少受點氣,你還看不起她,她還更不尿你呢?〔注:方言瞧不起〕這幾天,為一個溫度表,兩口子就好好的吵了一通。大剛認為,那樣一個小物件買一個普通的,一元二元的掛上不就得了,或者不掛也可。可這樣想一想就是一個老土,不講一點科學。有了氣派的溫度表一眼就看見高了,開窗就放放,不高就不放。不氣派,不掛,身體的感覺就是自帶的溫度表,感覺高了就放不行嗎?那樣身上都出汗了,一冷不是感冒了,死腦筋。這樣意見相左,叫女人嘴一張一個死腦筋,眼一閉一注淚,說倒了八輩子霉,嫁了這么個窩囊廢。罵得恨不能有個老鼠洞鉆進去,永世不見天日。失敗的總是他,他不得不跟著老婆跑了大半個城。可這種溫度表,不知剛剛搬了家的主任是從哪里買的,這個小城里就是沒有。大剛啊,心里有氣,怕老婆再哭再罵,不得不跟著老婆繼續跑。中午,大剛提出了最有建設性的意見。干脆給主任一些錢,把他的溫度表拿過來算了。
“你有錢,你是博土后有才學,你是大款,錢碼著用不了,人家主任是個傻瓜,是個窮鬼。”這句話噎得,不知又從哪里來的,大剛又只能是動一動嘴。
老婆根本再也不需要和他這樣的人說話,眼睛一團,屁股一扭,不理他,決定自己跑。房子是兩個人的事,叫人家一個人來承擔,一個大老爺們實在是不好意思得很。可大剛卻做什么事都好賴用不上勁。好似自己真是一個傻瓜蛋子一樣了,只配人來指指點點了。
就這樣,大剛跟著老婆跑,無主張,無思想,連個隨從人的地位也沒有。說句話,連個大屁的效果也沒有,可還得跟上跑。大剛這樣的效果,比及當差的衙役差遠了,壓抑得要命。可看看人家一家家的都搬上來了,這不是都很好嗎?你看人家夫妻多和美,那笑真像是入城了,搬樓了,多和諧,多甜美?望著街上一對對眉開顏笑的夫妻,大剛甚至羨慕得要流口水,恨得自己心醋酸醋酸的,不得不教訓自己幾句。這一比較,大剛還是果斷地要堅持做好這幾天要做的事,難得糊涂最好了。可有些事,要這樣過下去,還有什么意思?可不這樣又有什么好辦法呢?這不是自己想這樣,就這樣地嗎?
就這樣吧!大剛把自己算是當差的,老婆說咋辦就咋辦,終于算是把房子借了一筆不算小的帳裝修了。等待搬了。
我們得熱鬧,熱鬧吧?女人探尋的眼光射向大剛的時候,大剛實實在在地吃了一驚。這一驚非同小可。
熱鬧得花錢啊!
花錢不是能收禮嗎?
你是啥求?大剛甚至在點魯莽了。在過去的幾年里,女人就想了一定的辦法請了二次客,這二次客請得單位的人都很被動,鬧得自己也很沒臉面的。大剛在單位的地位是倒一,他的口袋經濟幾乎等于零。這十九年里,他沒有讓過同事一根煙,更談不上請一次飯,人家打個平伙吃一頓,他也只能一張報紙蓋臉上,假裝睡覺聽不見。往往是這種情況之下,大家已經把東西買來了,他走又不好走。她一句,你一句地,說一些天南海北的話,他就入了伙。可掏口袋,那真是羞怯得不得了,往往是挖穿了口袋底,也掏不出一分錢。這樣的光景真是算不到男子漢里面去。他于是就這樣海北天南地胡扯,糊話混話也就充當金錢使用。可這種效果,往往是省了錢,卻把臉給丟了,把自己人給弄顛了。因為大剛的話頭兒總是不往大家的思路上跑。于是乎大剛成了另類。成了另類也不錯,少說些不就得了。可有時聽著聽著大剛就不由自主地插上了,插上一句兩句覺得不對,趕快關掉閥門,拿一張報紙蓋了頭臉睡覺,還假裝出幾聲表明酣眠的呼聲。叫大家把他的話當成說夢話算了。這樣大剛常常要睡,常常要說胡話,大剛自己不覺得,久了,大家都說大剛得了一種怪病。
白吃白喝幾乎成了大家認可的。這種認可里帶著同情。同情人不是好事,他們不把你趕出來,就要用憐憫的眼光看你。那眼光大剛揣摩久了,總覺得好像是針對一個落水者一樣,是打撈,初是熱烘烘的,后是濕漉漉,能擰一把又一把水下來的。這種眼光叫他挺難受,可沒有錢有啥辦法?好的是,誰也不可能把同事趕出來,于是乎他就過了一天又一天,成了一個病號。這種病大家都知道,吝嗇。大剛不掏錢就得擔當另一個角色,大家的笑料。大家所有的笑話照著他說。說他的老婆很高大,他做那事的時候需要踩上小板凳;說他的老婆在那學校肯定有情人,他只不過是個后補,要不然,妻子為什么不疼他,還要像待后兒子一樣待他,還要把家務活全包給他,累得他一低頭就是磕睡。總之有什么話,大家想到了都可以對著他這個靶子全射過去,而毫無顧忌。于是乎,大剛成了單位吃喝時的一道菜,每次必須得經得住大家的炒和嚼。大家久而久之是習慣了,怎么說,他也不見怪了。他經不住地時候,就天南海北地再攪幾句,大家便再笑幾次,一場兒一場兒的事也就完了,大剛也就算是混吃混喝混到了現在。可大剛卻心里不好受得很。大剛的老婆說起來并不壞,大剛那幾年這里鬧,那里鬧往上調,胡折騰掉了好多錢,什么事也沒有整成。大剛就在老婆那里劃上一筆鐵賬,阿斗一個。用牛糞塑神像,根本不成的事。至此,大剛就算是在老婆哪里敗完了,再也不需要敗了,小學里呆著去吧!大剛沒有財權,屁也不是一個,男子無錢鬼一般。路走錯了,可以是再走回來的?老婆一句話,人生沒有返程。這理是大家公認的。他一說,女人就跳起來,一哭二鬧三上吊,吵著要當大家面說一說。這個時候,你說一個男人家該怎么整整?偃旗息鼓便是最好的自我保護措施了。
呵呵,呵呵。這是大剛遇到什么事都有的語氣,那表情更是無助得很,就這么個男人了。
大剛并不是其余的路沒有走過。他調動不成,評職稱不成。就學法律,拿了個律師證,誰知那家伙煎熬了他五年時間,沒日沒夜地拼出來,證是拿到手了。可為誰打官司?并不是人人都不需要打官司。而是人人都不需要他打官司。就是他找到人盡義務打,只為證實自己能干這件事。這也敗了。人家一打聽,他教學一塌糊涂,就不等第二次他上門了。第二次就差用對待狗的辦法來對待他了。他徹徹底底的失敗了,不但搭上了時間,還搭上了夫妻感情,真是賠了夫人又折兵。他找誰說去?
忍一忍,海闊天空,退一步,心平氣和。大剛不得不這樣做了。老婆不講理嗎?社會不公正嗎?大家都不這樣認為啊!事實是這樣的,老婆在單位上很叫人敬的,哪怕有那么一點點不好的貓膩。大剛是一個真正的不務正業的人,于是大剛便把老婆成就成了一個真正偉大的老婆,這是因為她把一個真正不務正業的男人教化成現在這樣一個規規矩矩的人,還弄了樓房,裝修也不錯啊,大家又怎能不佩服呢。
房子在大剛忍辱負重的情況下,總算是弄好了。只需要發一張請帖,讓大家來吃席了。可事情并不是那樣簡單。
大剛這風聲一出。大家的風兒也立即就灌進了他們夫妻的耳朵。
沒時間。
什么沒時間,我們不是瞅得都是休息日嗎?夫妻倆確實不知道大家心里鬧著什么病。星期天,星期六可都是雙休日。可大家就是喊著,沒時間。明大明地喊,沒時間。大家幾乎是不需要隱藏什么了。
大剛的老婆忙了。這明顯是在什么地方出了漏洞了。明察暗訪,總算是弄明白了。領導發話了不去。那樣大家也就不需要給他面子,沒什么難為情的,寬寬心心地不去了。他請柬發不發都是白的,席擺不擺都是白擺。這不,人丟大了嗎?
那么就不請了。
這種決定叫同樣是當教師的二爸爸知道了。破口大罵。二爸爸好像是幾輩子沒有罵過人,今天才找到罵人的那種高高在上的感覺。好好地盡了性子罵。直罵得大剛眼淚都流了一地。說他連領導都沒有挨下算個屁,連老婆都沒管好,球都不算,不死了還活啥人。大剛被抨得頭破血流,可誰也沒有貼在他一方說句話啊,就連父母,兄弟也沒有站在自己一邊,大剛啊,就差撞南墻了結性命完事。看來自己就窩囊透頂了。你看這局面,只能認同。窩囊幾乎成了他此生最大的缺點了。
大剛的老婆也開導了大剛一番,并且秋后算帳式地算到七代祖宗那里去,大剛的窩囊是大剛祖上欠的帳。人面值千金,最后大剛接受了二爸爸的意見,決定了,聽老婆的話,給領導都送上吃席的禮錢。
說來也巧,剛說完的第二天,老婆的校長就進了一次鎮醫院。大家都大包小包地去看。趁此機會,大剛也就跟著老婆,拎著包,扛著酒,提著煙,去有臉有面有光有彩地去看了老婆的校長。這種行動雖說有點兒失常,當覺得仍不失是一種最好的補救方法。人活臉面,樹活皮,人沒臉了,不如老草驢。為了臉面,大剛這又算是得了什么?
緊接著,大剛也如法去了自己領導的家。他們是完全裝著辦這件事沒有什么經驗,去討個經驗的。和領導寒喧了幾分鐘。此行舍了大老本,疼得大剛吃不下飯,兩位領導那里大剛花了千幾,可老婆覺得事情光明得很,臉兒笑成了一朵苦菊花。
很快,搬樓的日子確定了下來。是兩位校長定的,兩位校長不謀而合地定了本周的星期天,并在會上告訴全體教師們去都給長長臉。人一輩子,不容易,尤其弄套樓房更不容易。星期三的晚上,兩位校長一通電話,約了十五六個人,叫來了大剛,大剛又花了五六百元,將這些“東家”好好招待了一番。因為,兩位校長知道,平時大剛毛手毛腳的,現在不招待一下,很可能這些人要在擺席的那天罷工呢。大剛夫妻花錢了,但他們對校長無微不至的關懷,感激得很,甚至不惜當面流下鼻涕來。
大剛的事果真順利,大家真長臉,誰也沒有推辭,吃了席,送了禮。想一想,這十幾年擠口袋,口袋榨干了不裝一分錢,擠出了樓房,擠進了城里人的行列。現在又擠,要擠進大家看得起,領導看得起的行列。大剛就覺得頭有籮筐大。多半輩子了,今天大剛終叫老婆第一次拽上了正路,真不易啊!老婆那張苦菊臉,終于是怒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