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這次不回一趟故鄉的話,我就不會知曉堂兄家這幾年發生的變故;當然,我的心里就不會徒增許多煩惱與傷痛……
其實,對于故鄉,我是無所謂回與不回的。我父母雙亡,又無兄弟姐妹,惟一的叔父也已去世多年,可以說在故鄉我是沒有親人了。如果硬說有的話,就是叔父的兒子,我的堂兄少文了。
事實上,我每次回家也是在他家落腳的。
五年不見,沒料到堂兄竟顯得如此老相:背微駝著,臉上黑瘦而憔悴;而且行動和表情明顯地較先遲鈍、木訥了。其實,堂兄只不過比我大幾歲,按算也才四十四五歲吧,卻怎么像一個年近六十歲的老頭了呢?
我踏進他家門時,他正獨自一人蹲在火坑角端著碗默默地吃飯,昏黃的電燈光下,看不清鍋里到底是些什么菜。我熱情地叫一聲:“少文哥你在吃晚飯啦?”堂哥一怔,抬起頭來呆呆地望著我,握著筷子的手僵在半空,好像在極力回想什么,低頭扒了一口飯,再次抬起頭來,竟是滿臉的迷茫。我大聲地說:“少文哥,我是少武呀!”堂兄一聽忙放下碗站起來,一迭聲地說:“是少武呀是少武呀,我說是誰呢,你回來啦?怎么不先打個招呼呢?”竟顯得很局促,雙手不知往何處放,像見了生人似的,一副惶恐不安的樣子。
我放下行李,說我出差路過這里,就順便回來看看你們。
“還沒吃飯吧?”堂兄問了我一句,不待我回答,卻又用手拍拍自己的頭,不好意思地咧嘴笑笑,自責地說,“你看我這人,問出這樣的話來!”忙準備收拾,要給我弄飯吃。我說不餓,不久才吃過盒飯,你吃好了再慢慢給我弄吧。又問:“嫂子呢?”
堂兄沒回答我的問話,只一股勁地說他已吃好了,慌亂地收拾著鍋碗。畢了,對我說:“你坐會兒,我到村子里稱點肉、買瓶酒來?!蔽艺f隨便弄點菜吃就行,不必稱肉買酒了。堂兄說那怎么成呢,邊說出門去了。
過了會兒,堂兄買了酒肉回來,便開始忙亂地給我弄晚飯。
我問:“嫂子咋沒在家?”
堂兄似乎未聽到,仍忙他的事。
于是我又提高聲音問。
堂兄似乎一愣,停了一會,才吞吞吐吐地說,你嫂子去你大侄女家了,你侄女前年結婚了,前不久添了外孫,你嫂子過去照料去了,去了六、七天了呢,這幾天也該回來了吧。
我感到很驚訝,繼而很生氣,說侄女結婚了,你怎么連我也不通知一聲?
堂兄輕聲地說:“你隔上幾千里路,怕麻煩你呢。再說她們是自由結婚,家里又沒請客。”
我說不管怎樣也應給我去封信,我人不能回來,也好寄幾佰元錢回來讓她買身衣服什么的嘛!
堂兄見我生氣了,忙避開我的眼光,表情變得很惶亂,低下頭,囁嚅著說:算了算了,事情都過去了。你們在城里花錢的地方多著呢。
待吃過飯,堂兄便燒了開水,一人一杯茶,邊喝邊聊些家常。
“這幾年過得還好吧?”我問。
“好,好。”堂兄連連答好。并伸手朝家里擺設的彩電、組合家俱一指,說,“這幾年置了很多東西,越來越好了?!闭f完,朝我咧嘴一笑。
但我總覺得他的笑有些不自然。
“侄子還在廣東吧?”我又問。
“還在廣東打工。”堂兄連忙回答。
“每月還給你寄錢吧?”
“寄,寄,每月按時寄500塊呢。”說完朝我看看,又轉頭四處瞧瞧,似乎有點神不守舍。
我與堂兄聊到很晚。堂兄一再說,上次我一出去就是五年,這次回來一定要多住幾天,說不準明天你嫂子就回來了,她肯定想見見你呢。
我說,侄女家不遠吧,明天我們去她家一趟吧,她結婚的時候,我未能回來,這回遇上添外孫,正好去慶賀一下。
堂兄急忙說好遠呢,走路是兩頭黑,你又許多年沒走長路了,千萬別吃這個虧。并說了許多不能去的理由……。
那天晚上我久久不能入睡,堂兄那憔悴蒼老的面容以及與我說話時慌亂、惶惑的表情和他回避我的那雙黯淡無神的眼睛總是不停地在我眼前疊現,令我生疑。難道堂兄家這幾年遭到什么不測了嗎?
五年前的堂兄絕不是今天這個樣子。那次見到的堂兄,精神是多么矍爍而飽滿。那是五年前的春節,我攜妻子女兒回他家過年,真是湊巧,他女兒和兒子也正從廣東回家過年,一大家子人聚在一起,熱熱鬧鬧,快快樂樂,多么難得的祥和而溫馨的團圓年呀!堂兄如數家珍地向我高談著他的理想。他說他現在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女兒和兒子都在廣東打工,一年有近萬元的收入,等過幾年他要蓋一幢房子,給兒子收了親,他就可以抱孫子了……那時他是多么地眉飛色舞、神采飛揚。怎么今天他卻與五年前判若兩人呢。但我仍未朝更深遠的地方想。
真正令我懷疑的是第二天吃早飯時出現的情景。這件事令我辛酸不已。就在那一刻,我已斷然認定了堂兄家這幾年肯定發生過重大變故。
那天早上吃飯時,堂兄吃完了一碗飯,竟端著空碗出去了,我起初以為他是擤鼻涕或是在外面的水龍頭上接水。但待了一會還未回來,由于先一天他的行為舉止已引起了我的懷疑,所以我特別敏感、好奇,就端著飯出去看看他在干什么,到門外一瞧卻不見人,我便朝屋的另一側尋找,卻見他端著碗正從廁所那邊往屋這邊走來,我問他,吃飯你到那里干什么?
堂兄的臉一下子紅了,訕訕地笑了笑,說:“準備盛飯去的人,怎么到這里來了呢,怎么走到這里來了呢……”
我心里一陣酸楚,一口飯哽在喉嚨說什么也咽不下去?;氐轿菸以僖渤圆幌拢头磐肓恕L眯忠娢页缘蒙?,又勸不了我,就邊吃邊嘮叨,說怎么吃這么點呢,我是能吃飯,每餐三大碗不能少呢。
我決定去村子里了解一下堂兄的情況。吃過飯,我對堂兄說,難得回來一次,這次出去還不知何時再回來呢,想去村子里到處轉轉。
沒料到堂兄卻極力阻止我,說這有什么好轉的,都還不是現樣子,別出去,你難得回來一次,在家里我們兩兄弟好好說說話。見我執意要去,就一再叮囑,就到外面走走,不要去別人家里,不然別人會招待,給別人添麻煩。我答應了,心里卻更生疑了。
堂兄又吩咐我,早上你肯定沒吃飽,早些回來吃中餐,說他去山上挖只竹貍回來做中飯菜。
我在村里悠轉了一陣,便來到村里的小商店買了包煙,向店主打聽起堂兄這幾年的情況。
店主是一個六十來歲的老人。見我問起堂兄的情況,他嘆了口氣,說這個人作孽呢!這幾年,幾乎所有的倒楣事都讓他遇上了,女兒讓人拐賣了,兒子被抓進牢房了,前年老婆也跟人跑了……
這真令我難以置信,我說,我堂兄說她女兒前年結婚了呢,而且前不久還生了外孫,嫂子正在那邊照料呢。
鬼話。騙你的。他大女兒三年前就被人拐賣了,到現在還無一點音信呢。他堂客知道女兒被拐賣了,就成天在家里哭,恰在這時,兒子又在廣東被抓了。他老婆就更是傷心欲絕,哭天喊地。其實他比老婆更心疼兒女,只是什么事都藏在心里,不愿表露出來罷了,而且希望堂客也不要這樣,讓人看笑話。他堂客一個婦道人家,心軟,哪忍得住?常常人前人后地哭訴。他勸不聽堂客,就經常打罵……后來堂客就跟著一個來這里作篾匠的遠處師傅跑了……唉,去年那次他若死了,你還見不著他了呢。老人又嘆了一口氣,莫名其妙地對我講了這句話。
我問這是怎么回事?
于是老人又接著對我說,說起來,也是你堂兄不懂事,上面收繳稅收任務,你堂兄只肯繳老婆和女兒的那份農業稅,不肯繳其它附加的款項,他說繳她倆的農業稅是因為她們有田;繳其它的費用,她們人都不知到什么地方去了,那些費沒有人去掙,錢從哪里來呢。按說吧也有些道理,但鄉、村收任務的干部卻不管這些,說你家里的人你自己都管不住,怪誰呢。堅決要他繳,而他就是不愿繳。見工作做不通,收任務的人就強行撮他家的谷,他膽敢將撮谷的村主任的一只手用扁擔劈斷了,后來被派出所抓去拘留了半個月,最后他取了全部存款,又賣了家里那頭大肥豬,湊足村主任的誤工費和醫藥費,并繳足了罰款才了事。你堂兄回家后一時想不通,竟喝了農藥,幸好被人發現,搶救及時,不然骨頭都能打鼓了。
我說,上次我回來,他家里搞得紅火呢。
老人說,那幾年確實不錯,女兒在廣東打了兩年工,工資還可以。沒料到后來被人騙去賣了。若那時你堂兄肯送女兒讀幾年書,何至于這樣呢!但你堂兄就是不肯送……唉,不過那時也窮錢啦!老人一副遺憾的樣子。停頓了一會,老人又惋惜地說,多好的姑娘呀!現在還不知在哪里呢。老人說不下去了,雙眼竟噙滿了淚水,便大口大口地吸煙。又過了一會,老人慢慢地說,其實他兒子當初還是很聽話的,規規矩矩……但后來卻在那邊干偷盜的事,據說他家里的許多東西都是他兒子從廣東偷回來的呢。我說堂兄難道不知道兒子干那些事么?老人長吁一口氣,悶悶地說,哪會不知道呢……唉!老人的話語中分明有一種不愿說出的對堂兄的責備。并一再囑咐我,千萬別讓堂兄知道別人說他家里這些事。堂兄性格剛強,知道了會更受不了。我點點頭,就與老人說起早上吃飯的事。老人聽了,久久不語。末了又說,這算什么,去年冬天,他挑了一擔大糞去溪那邊地里澆糞,一擔糞挑到地邊又挑了回來,路上遇上別人,別人問他這是干什么?他說去地里澆糞呢。別人說那你又挑轉來干什么?他說是嗎?忙又挑到地里去……
我突然有一種強烈的要盡快離開這里的感覺。的確,留在這里多面對一會堂兄,我的心里就會多一份痛楚,而惟一能減輕這種痛楚的方法,也許只有離開。
趕回堂兄的家,堂兄渾身是泥的剛到家,竟挖了兩只竹貍。堂兄顯得很高興,就忙著去燒開水燙竹貍,說早飯沒吃飽,中餐好好吃一頓。我說,堂兄你回來得好,這竹貍你也不用燙了,找個蛇皮袋子裝上,我要帶走,剛才我單位的人打我的手機,讓我馬上趕回去有急事,我現在就走。我堂而皇之地撒了個謊。
堂兄顯然被驚住了,癡癡地立在那兒,像是對我又像是自言自語地說:“怎么說走就走呢?!?/p>
我說,單位有急事沒辦法呢。不過也好,正好你挖了兩只竹貍我帶回去,你弟媳婦和你侄女子還從來沒吃過這東西呢,也真是她們有口福。那我找個蛇皮袋子給你裝上。堂兄說著馬上找袋子,口里一邊不停地喃喃念著,怎么說走就走呢,怎么說走就走呢……你嫂子說不定今天下午就回來了呢,說不定你侄女、侄女婿、外孫都來呢,他們好幾年沒見著你了……
我說沒辦法,若不是單位來電話,我一定會多住幾天,我也想見見他們。
堂兄將我送到屋前的大路上,臨別時,我拿出伍佰元錢給他,他死活不肯接。我說就只當給孩子點壓歲錢。我本想裝糊涂說是給侄女結婚補點禮物的,但我怕這樣一說我會一時控制不住傷感而流淚。但堂兄仍是不肯接,推來推去。我便裝著發火的樣子說,你再不接,我就從此再不回來看你了,堂兄這才蔫了下來,像一個做錯事的孩子一樣,不好意思地咧嘴憨笑了一下,雙手在衣角上擦了幾擦,小心翼翼地將錢接過……。
走出村子老遠了,在一土垛處,我轉過身,遠遠地,我發現堂兄仍木雕似的在剛才送我的地方迎風而立……我心頭突然一陣灼熱,喉頭發緊,再也忍不住,兩行熱淚簌簌地滾落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