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1862年開出上海第一家五金店起到1892年,三十年時間,葉澄衷這個寧波商人已擁有了十多家五金(鋼鐵)店、一家木材行、一家繅絲廠,二爿火柴廠、一家銀行、108家錢莊、一家房地產公司(擁有地產四百多畝),并投資水上運輸,擁有沙船一百多只,全盛時期,資產總額達到約八百萬兩銀,成為上海九大實力雄厚的錢莊資本集團之一。
初到上海的葉澄衷在一家雜貨鋪打工,往來黃浦江上的中國水手都是些窮苦百姓,買東西專挑便宜的,葉澄衷起早貪黑,也賺不了多少錢。看著那些說著蹩腳英語和外國水手做生意的掮客,他只能在一邊眼熱。和洋人做生意,成了他人生的第一個目標,當然葉澄衷并不是洋奴,列強強加給孱弱中國的恥辱,終其一生,都未嘗忘卻。少年葉澄衷從工錢中省出一塊銀元作為學費,跟一位說著一口洋涇浜英語的通事(翻譯)學了一些簡單生硬的英語,便操著小舢板出發了。黃浦江上更多的是那些外國貨輪和軍艦,外國水手買起東西來,往往出手爽快,賺頭也多。葉澄衷靠著半通不通的英語,果然兜攬到不少生意。不僅如此,由于經常和洋人打交道,他的英語也開始變得流利起來。1855年,葉澄衷花兩塊墨西哥鷹洋買下了雜貨鋪那條小舢板,然后搖著小舢板,離開了他的老板。
1857年某天,一次偶然的機會改變了葉澄衷的一生。那天,有個洋行的英國經理搭乘葉澄衷的小船從浦西到浦東,下船時遺忘了一個存放巨額現金的包。葉澄衷發現了以后,便緊緊抱著那個包,守候在英國經理下船的地方,連生意也不做了。英國經理失物復得后對這個拾金不昧的十七歲少年欣賞不已,把他帶到自己在浦西的公司門口,對他說,以后任何時候有困難都可以來這里找他,并且向他透露,今后幾年,五金業在上海將會有大發展(來上海的輪船,需要零件來維修,造船廠造輪船,也少不了各種零件)。
之后,葉澄衷依舊每天搖著舢板到黃浦江上叫賣日用雜貨和食品,但他不再以換錢為目的。他記住了洋行經理所說的那番話,每天用貨物,向外國軍艦和商船上的水手換取纜繩、鐵錨、羅盤等船頭五金,以及鐵釘、工具等五金器材。1960年6月,太平天國忠王李秀成連克無錫、蘇州、杭州等江浙重要城池之后,率軍進攻青浦、松江兩縣。8月吳淞口東岸被太平軍占領,李秀成揮師直逼上海。然而,1860至1862年間,太平軍對上海的多次進攻,均以失敗告終。這不但沒有對上海造成破壞,反而極大刺激了上海的經濟發展。無數江浙財主為躲避太平軍,從無錫、蘇州、杭州、寧波涌入上海租界。他們的到來,帶了巨額的資本,和上海經濟的畸形繁榮—租界人口驟增,地價飛漲。日積月累,葉澄衷收集了許多五金器材,便趁著上海人口驟增,需求勃興之機,在吳淞江北岸的虹口美租界,設攤擺賣。賺了一些錢之后,經過長時間的冷靜思索,葉澄衷來到坐落在外灘的英國洋行,找到了那位曾經聲稱愿意幫助他的英國經理。
“我是來請你幫助的,”葉澄衷直截了當地說:“這些年來,我靠搖舢板和雇人設攤,已經賺到一筆錢了,可是結婚用掉一些,如今租界地價飛漲,我想盤下一家鋪面房開店,資金上還短缺一些,所以……”
“你不用說了,我明白。”英國經理打斷了葉澄衷的話,托著下顎沉吟一番,便拉開抽屜,取出一張銀票(支票),在上面填寫了一個數目,遞給葉澄衷,問道:“這個數目夠了吧?”葉澄衷沒有接過銀票:“經理先生,你誤會了,我不是來拉你投資入股的。”英國經理很快明白了葉澄衷的意思,他擔心英國人將來會吃掉他的五金店。葉澄衷告訴他,他是來借款的。英國經理很爽快地答應了他,并且免除了葉澄衷的貸款利息,當然前提是葉澄衷的五金店要通過英國洋行進貨,同時他告訴葉澄衷除了五金之外,西洋的各色油漆也比土漆更有市場。葉澄衷明白,不向英國人訂貨,也要向法國人、美國人訂貨,這個順水人情可以做,但他不是無條件的。他向英國經理提出,從他這里訂貨的價格不能高于法國、美國、德國和日本洋行提供的價格。英國經理愣了一下,很快答應了葉澄衷的要求。葉澄衷這才接過了英國經理的銀票。
對于英國經理來說,葉澄衷是一個非常值得投資的人。首先,貧而不墮其志,將巨額現金物歸原主,說明這個人非常誠信,而且有強大的自制力,他知道什么事情該做,什么事情不該做。不貪小便宜的人,才能做大事,這一點,英國人可謂巨眼識英雄。所以他會告訴葉澄衷一些商機(五金將會有很好的市場)。同時,葉澄衷果然照他的建議,去做五金生意了,并且賺了一些錢,說明這個人有很好的行動力。拒絕入股,則證明了葉澄衷骨子里的企業家精神。葉澄衷最后一個要求則顯示了葉澄衷的成本意識。這些因素,決定了葉澄衷具備成為一個杰出渠道商的素質。幫助葉澄衷,在英國經理眼里是一個雙贏的選擇。花錢自己建渠道,和花錢培養一個渠道商,恐怕后者在當時的中國更加合理,雇用英國人去開洋貨鋪,不但條件不允許,他們也不了解中國人和中國市場的細節,讓一個精明能干的中國人替他開發渠道,對市場會有很好的針對性,同時可以省去一大筆管理成本,何況這又是一個值得信任的中國人。
葉澄衷的小店終于在虹口的美租界開張了,主營五金、洋燭、洋線、洋漆以及食品等雜貨。從此他不再搖著舢板在黃浦江上兜攬生意,而是直接去碼頭,登上外輪承做一攬子交易。凡是外輪上所有補給的食物,以及繩索、漆料、五金工具等一應雜貨,統統由他葉澄衷承包下來。外國船只在人生地不熟,語言不通的上海,也樂得將添置物件的事情交給葉澄衷打理。
葉澄衷的小店生意越做越多,利潤相當可觀,這一年(1862年)冬天,葉澄衷便償還了從英國洋行借來的錢。之所以急于換錢,無非是不想受英國洋行的鉗制。接著,葉澄衷將他的店從虹口遷往百老匯路口,擴大了店面,更名順記洋貨號。
隨著租界的發展,居住在租界中的西方人越來越多,這些外國人不習慣使用中國昏暗的菜油燈,美孚石油、英國亞細亞石油公司、美國德士古石油公司都急于向他們銷售火油(煤油),并在競爭中擊敗對手。當時上海的路燈還是以豆油和菜油為燃料,一到夜晚,便昏黑一片,同時中國內地城市和農村,每晚點燃的還是菜油燈。如果能用火油燈替換這上億盞菜油燈,那么火油的銷量將使銷售者頓成巨富。但在當時,三大石油公司的火油都是由洋行代理銷售的,他們要想深入中國內地,敲開千家萬戶之門,就無能無力了。面對各地混亂的貨幣和度量衡制度以及各種地方勢力的復雜關系,洋行想進入內地銷售火油簡直是不可能的。鑒于此,1863年,美孚石油派聯絡員湯姆急急來到上海,物色美孚火油在中國的代理人。湯姆找到了葉澄衷。之前湯姆已經見過不少買辦,那些兩手空空,夾著皮包跑來跑去的人,讓湯姆不敢信任。聽過葉澄衷擁有一家五金店,并與各洋行關系不錯(意味著葉澄衷有很好的信譽)時,他對葉澄衷產生了濃厚的興趣。
湯姆一見到葉澄衷便單刀直入地請他為美孚石油銷售火油,湯姆以為眼前的這個中國人會受寵若驚,畢竟這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美差,不料得到的卻是葉澄衷的拒絕。對于葉澄衷來說,這的確是一個大有可為的美差,但他有自己的盤算。
葉澄衷直接告訴湯姆他知道德士古和亞細亞也想打開中國市場,并問:“如果中國每戶人家點一盞火油燈,那需要多少火油?”
這讓湯姆有些沉不住氣,他誤以為德士古和亞細亞兩家公司已經找過葉澄衷了。葉澄衷這時才開始問美孚如果有誠意讓他經銷火油,會給他開出什么樣的條件。在這場商業談判中,湯姆已經完全失去了主動。湯姆表示,葉澄衷每銷出一加侖火油,美孚公司愿意支付25%的傭金,結賬收款時間為60天。葉澄衷之前已經打聽到,美孚石油請英國老晉隆洋行代銷火油的傭金只有20%,而現在卻愿意支付給葉澄衷25%。他覺得可以利用一下美孚石油公司的迫切心理,進一步提高自己經銷火油的優惠條件。他向湯姆拋出了兩個條件,一是由他獨家代理,二是結賬期延長為90天,這有些賭博的意思,如果湯姆不答應,就沒有挽回的余地了,但壟斷中國市場所帶來的巨大利潤驅使他要冒這個險。獨家代理讓湯姆有些為難,畢竟美孚不能撕毀和老晉隆洋行的合同。明白湯姆意思之后,葉澄衷告訴他老晉隆除外,他并不擔心老晉隆,和中國人做生意,洋人是無法和他競爭的。湯姆向葉澄衷保證,絕不會和第二個中國人打交道。至于第二個條件,按葉澄衷的意思,中國內地交通極為不便,運輸火油到內地銷售很費時間,60天結賬,很難辦到,所以起碼要90天。這個條件,湯姆想了想,便欣然答應了。談判中的原則性問題一旦解決,技術性問題也就不成為問題了。三天后,葉澄衷以Ching Chong(澄衷)的英文商號名義和美孚石油簽訂了長達十年的代理合同。
葉澄衷結合中國市場在火油經營上做了幾項不小的創新,這些創新一直被西方管理界作為光環放到了老洛克菲勒頭上。葉澄衷建議美孚石油,重新生產一種體積小,裝油少,耗油也少,光度也可以差一點的油燈,這最符合中國人的心態。實踐證明這是成功的。前些年,施正榮在無錫尚德上馬第二條生產線時,認識到抓住市場機遇才是最重要的。所以他決定,把第二條生產線的轉換效率定得比第一條還低。通過降低一部分技術要求,大大降低了投資成本,及時完成了這條生產線的建設。二者可謂異曲同工。
葉澄衷又決定,顧客買一箱油,他附送一個燈,同時,只要碎的玻璃燈罩還在,他可以置換新的玻璃罩。在包裝上,他建議美孚石油公司改成小包裝,每一聽大概30斤左右,在一般老百姓家里,使用一年是沒有問題的。油箱對剖一剪為二的話,是兩個很好的垃圾簸箕,農民會覺得很合算。
90天的結賬期給了葉澄衷很大的空間,火油在內地的暢銷讓他的渠道非常通暢,其實他在火油發出之后,二十五至三十天就能回籠貨款。這些貨款,他不立即交給美孚石油在上海的經理人,而是存入銀行或錢莊,或者作為流動資金投入自己的五金生意中。
五金商品繁多,規格復雜,各店鋪經營的品種又各有重點,不可能配備齊全,面對客戶開出的一攬子要求,五金店鋪很難應付。葉澄衷以自己的厚道與實力主導確立了同業拆借,這種經營理念一直延用至今,并為其他行業所借鑒。承接業務的這家店鋪,這可以到同業去進行拆借,同業按照進貨的價格上浮5%的利潤,這個5%的利潤就由兩家經營的店鋪互拆了—互相平分,顧客到手的價格依然是市場價格。他確定了許多規矩,此后的五金行業基本上都遵照這些行規在操作。同業拆借照顧了整個行業,而且葉澄衷從來都是自家低價拆借給別家,從不向別家拆借,這讓同行們非常服氣。
1884年,中法戰爭一觸即發,江南制造局與福州船政局同時向葉澄衷訂購煤炭備戰。葉澄衷馬上把“可持順記”的煤炭運往福州船政局,又不惜大賠血本,買下了敵方法國的一船煤,供應江南制造局。通過江南制造局這樣的一個生意,葉澄衷和清政府的官營工業打開了關系。中法戰爭爆發,中國取得鎮南關和涼山大捷,葉澄衷的煤炭出力不小。清政府以勝求和,還是簽下了賣國條約,讓葉澄衷痛心疾首。
葉澄衷后來投資實業,辦過錢莊,開過保險公司,投資過中國第一家近代銀行—中國通商銀行,他的火柴廠和日本火柴進行過慘烈的競爭。
葉澄衷在事業逐漸發達之后,一面經營工商業,一面從事社會公益事業,先后建立了“懷德堂”、“廣益堂”、義莊等,撫恤孤寡,賑濟貧民。他還建立了牛痘局,為窮人免費接種牛痘,并捐建“同濟醫院”。1899年,葉澄衷去世前做了一個決定,拿出自己在虹口的一塊24畝的土地,出銀10萬兩,興建一所學校,他要創辦一所與外國學校一模一樣的班級授課學校—澄衷蒙學堂,讓中國孩子接受西方教育。他親手制定了澄衷蒙學堂最早的課本,他寫下的其實是一個商人的強國夢想。學校破土動工,葉澄衷突發疾病,不久就離開人世。
1900年葉澄衷長子葉貽鑒續捐銀10萬兩,1902年,次子葉貽釗與諸弟、侄又捐銀10萬兩,于1903年添辦中學。這所學校為中國培養了四萬多學生,其中不少是著名學者、科學家和事業家,如胡適、倪征燠、竺可楨等,實業家包玉剛、邵逸夫都是在這家義學接受了啟蒙教育,葉澄衷教育興國的理想薪火相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