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未去過千燈。在郵差第二次敲響我的房門以前,我還不知道有這么一座江南小鎮。
第一陣敲門聲游離于夢和現實之間。和她走在一座不知名的古鎮,一條望不見盡頭的老街,來往的行人面目并不清晰。你心存僥幸地牽著她的手,可她總是說著另一個人,不停地敘述他們的往事。你甚至能感覺到他的存在。你們沿著河岸走著走著,走進黑夜。皓月當空,“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不過是一個人的孤獨而已。你終于按捺不住,告訴她,要么是兩個人的水鄉,要么是一個人的……一陣急促的聲音,只見星光如細雨般墜落,風水之中燃起萬家燈火,流向天邊……
第二陣敲門聲將你吵醒。你告訴郵差,這封信讓你等了好些日子。信是從江蘇昆山的千燈鎮寄來的,你感到意外,匆匆把信拆開,信紙上是你熟悉的筆跡和氣息:“展信佳,此刻我在千燈,窗外就是流水,你不知道這里多么適合回憶……”
我從未去過千燈,但并不妨礙我對它聯翩的浮想。但凡詩人都感性而偏執,常被突如其來的情緒左右。于是在這樣一個夜晚,我在燈下讀信。在濃得化不開的夜色中,你在她的信中第一次讀到“千燈”二字,恰與夢境暗合,千燈便成為記憶的一部分,和某種虛無感傷的情緒連在一起。
你多次在詩行中表達對江南的向往,卻又止于文字,無法抵達。江南是柔軟的,連呼吸都帶著和風,帶著一種濕潤而慵懶的詩意。你情愿相信你和江南之間,隔著白晝與黑夜的距離,距離正是你夢寐以求的美,你永恒的靈感。你沉浸于美,又擔心稍縱即逝,你固執地以為只有文字能夠挽留一切。
你開始根據信中的描述構筑千燈。千燈是一座有2500年歷史的江南古鎮,是顧炎武的家鄉,昆曲的發源地。你對顧炎武的了解僅限于他的名字和那句名言“天下興亡,匹夫有責”,你也從未聽過昆曲,不知它與京劇有何區別。但“千燈”二字本身就充滿神韻,讓人著迷。你認為“燈”字務必繁寫。她在信中寫道:“秦峰塔是鎮上最高的建筑,……需經過一條潮濕而狹長的小巷,……在雨中時隱時現,若明若暗……”只有繁體的“燈”才能準確形容那千燈齊明時小鎮的古樸和安詳。
你對信中提及的那場雨耿耿于懷。江南多雨本是平常,你曾不只一次幻想和她造訪夢里的水鄉。暮色已降,火紅的燈籠在波光中搖曳,秦峰塔如琉璃般閃爍著晶瑩剔透的光澤,明清老宅跌宕起伏的輪廓依稀可見,粉墻黛瓦、橋身塔影投在水中,河上一片流光溢彩,千燈亮了起來。你們就坐在永福橋邊的柳樹影里,夜鳥落在橋頭的枯枝上,木船從橋下蕩過,耳邊縈繞著悅耳的水聲。夜雨不期而遇,你們躲進千燈浦河邊的廊棚,手臂被雨水濺濕,你伺機對她說出埋藏已久的愛。雨中的古鎮如夢般,加以夜色渲染,不知從哪扇花窗里又傳來陰柔的曲調,令人聯想起古代傳奇中的才子佳人,想起那些凄美動人的古老故事。你已經給她寫了許多情詩,旁敲側擊地表達你的愛,可是她無動于衷,你不知如何才能將她打動。而今流水就在身旁,她就在身旁,你卻沉默了。你多么希望千燈寂滅,把小鎮還給逝水,在黑暗中,在流淌中,在冥冥中握住她的手……古鎮不大,你卻困在其中,找不到出口。
迷路是幸福的??墒悄鞘悄愕?,不是我的千燈,是你們的,不屬于我們。我只能透過你的文字去虛構,去聯想。而你們真的一路輾轉到了千燈,你說你喜歡雨,是專程去聽雨的。我不只一次在信中描述,在詩中寫到雨,那不可名狀的冰涼。我曾經確信你就是雨巷中“丁香一樣的憂愁的姑娘……”
我愿意不厭其煩地聽你描述你走過的每一座橋,聽你說“三橋邀月”的奇觀,聽你在尚書浦里泛舟,聽船娘搖櫓而唱,穿過橋洞還是橋,月亮的背面還是月亮。你說石板街是江蘇最長的石板路,石板下是空的,能聽見腳下的流水,宛如傾聽自己的心跳。石板最長不過兩米,兩側的民居挑檐而出,小樓相依,抬頭就是一線天空,更像是一條意味深長的小巷。你走在深巷中,向巷子更深處走去。你說方形的秦峰塔始建于梁朝,塔下的兩棵千年銀杏忠貞不渝地守護著延福寺,而延福寺正是“南朝四百八十寺”之一,那么又有多少樓臺依舊屹立在煙雨中呢?你說你喜歡委婉細膩的昆曲,喜歡絲竹和評彈,浸漬著吳儂軟語的溫暖。你說千燈,本來就是一場繁華的夢。
她還在信中寫道:“千燈的夜色是最迷人的,吃過龍須面,喝過老米酒,經歷了旅途的疲憊,沐浴在河風中,人有一種虛脫的感覺,小鎮仿佛就是整個世界,而你也不再屬于你自己,如果你身臨其境,站在凝熏橋上,又會想起什么?在R的身旁,我感到安全,我真希望一輩子在此臨水而居。”她說她不會寫詩,但是想為千燈寫一首,是千燈使她明白了我這些年的良苦用心。我似乎能聽見秦峰塔上的銅鈴聲,深沉而悠遠,高低錯落的馬頭墻如我起伏的心情。你想起你們相處的時光加起來不過一周,你上次見到的她已經不是初晤時的她了,你卻試圖暗示自己依然愛她,你說你不可能不愛。你像虛構千燈一樣虛構著你們的故事,并向你的朋友傾訴。聽故事的人總是喜歡問后來。沒有后來。后來連你也分不清真實和虛構。
或許是歲月的謊言,或許她短暫的純澈只是漫長人生中一次并不可靠的安慰。是謊言總會被說穿,是夢總會醒來。千燈離我有多遠?信封上的兩個郵戳,象征啟程和到達,相隔不過五天。如果乘坐火車,不過一天一夜,飛機則更快。我似乎愛上了孤獨,我的孤獨,還有你的,仿佛兩個人的孤獨加起來就是完美,就像橋洞和倒影畫出的一輪滿月,而你明知塵世間的離合悲歡并不圓滿。我害怕傷害人,更害怕傷害自己。我的怯弱,我的猶豫和遲疑正是我對你至死不渝的愛。
你在信中只顧描繪千燈的風景,不提你們的邂逅,不談他對你的好處,你甚至只用R代替我認識的或是素昧平生的他。你對他的輕描淡寫,是對我最后的報答嗎?感謝你,感謝千燈賦予我的想象??赡憬K究是理性的,所以你選擇以理性的方式結束這次紙上的旅行。你告訴我千燈不過是一場誤會:“吳越春秋時,太湖平原一馬平川,為了登高望遠,便在吳淞江畔堆起一座座烽火臺,古時稱‘墩’,修到昆山南30里正好是第一千個,遂稱‘千墩’。秦皇南巡,登烽火臺以觀東海,稱此墩為‘秦望山’。那時千燈離海岸線不遠,上海還沒有浮出水面。‘千燈’只是‘千墩’的諧音而已……”
你在信的最后寫道:“你希望我讀懂你的詩,其實我早知那些詩是寫給我的,但我知道不可能,所以不敢去了解,因為我承受不起……”你試圖讓我明白我對你的感情只是錯覺,你說我誤會了,真的誤會了。
我喜歡讀你的信,更喜歡那種等信的感覺。這封信來自千燈,是你寫給我的第24封信。我在寫給你的第一封信中說過我對江南的向往,這是你寫給我的最后一封信,來自千燈,也算是有始有終。
可以確定的是,不久她離開了千燈,從此我們再無聯系。三年后我們還通過一次電話,她說家人的阻撓使她不想再繼續堅持那份感情,生活總是使人現實起來。說到我的近況,我告訴她我還是老樣子,從收到千燈的來信后就不曾改變,我一直想念著“她”。我說的“她”,并不是你。電話那邊很安靜,讓我誤以為她還在千燈,而她的男友R,依然是一個似是而非的符號,他是否真的存在過?永遠是一個謎。也許它僅僅意味著拒絕。不過這已無關緊要了。
他決定去一次千燈,一個人去,像一個普通的游人那樣。對于千燈而言,每個尋夢的人都只是過客,但他相信他會找到屬于自己的千燈。他的心中沒有怨恨,他早已熟知這稍縱即逝的美,熟知這結局,他衷心的為她祝福。他決定去一次千燈,看看她曾造訪的夢境,不告訴她,也不告訴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