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是人學。這是人類生成文明以來文學最初的起點,也是其最終的歸宿。文學的傳統是非常豐富的,文學與人類相始終。
但在市場經濟深入發展的今天,文學已經成為一個問題。文學從挑戰解構權力開始,到獻媚于市場,最后依附于資本、權力,最終以感性權力的名義重構了人民大眾的文學視野。
對一個中國人來說,更切要的是,如何爭取我們的文學表達,如何在貧瘠的時代,撕破文學市場的假面,創造出萬人心領神會的文學。
最終喚醒我們的同情心的,最終激起我們的良知正義情感的,是那些樸素的寫實文字。從李昌平開始,到章詒和,到陳桂棣、春桃,是這些作者把我們社會的歷史和現實呈現給了我們,是這些作者把我們時代的人心傳遞給了我們。他們也因此在我們社會里有了長久的回應。
我們的文學有著足以自傲的偉大傳統。古典文學的豐富珍貴不用說了,就是現代轉型的艱難時期,也有黃遵憲、魯迅、胡適、郭沫若、沈從文、老舍、穆旦等人榮耀并維護了文學的名。印象中,今天海外華人文學的代表者之一哈金先生在回答為什么寫作時說,他寫作就是要取悅人類文學史上那些偉大的前輩。文學一直是我們中國人的生命情懷。即使在改革開放前期,文學仍然擔當了它命名并敘述人性的使命,仍然擔當了表達一個時代經驗的使命,由北島和崔健們開創的當代藝術都是以文學的力量抵達社會又抵達人心。
但在市場經濟深入發展的今天,文學已經成為一個問題。文學從挑戰解構權力開始,到獻媚于市場,最后依附于資本、權力,最終以感性權力的名義重構了人民大眾的文學視野。這一淪落過程最先由文學外的知識界思想界揭示出來,早在王朔現象期間,知識界就擔憂過文學的犬儒化痞子化問題;《雍正王朝》等影視出現后,秦暉等人直言文學的背叛;到《英雄》、《手機》上場,一位很少關心窗外事的學者驚訝,“文學界的人原來這么落后!”
文學的失落不止于漢語世界。在西方,文學的發展經過了啟蒙時代的自信自強之后,經過了現代性中途的懷疑反思之后,今天正流失于后現代的無所適從。雖然西方文學不斷號稱窮盡了對世界、人生、人性和自然的探索,歌德就曾驕傲于他的時代,以為他的時代里世界大事都已經展開過了;那個時代的文學大師們,但丁、莎士比亞、雨果、惠特曼等等,無一不是人類精神領域的巨頭,他們以文學的方式,表達了人類的理想情懷和樂觀自信精神。歐洲的“黃金時代”過后,文學仍然存在,仍在發展,現代主義文學,或說文學的現代性運動,成為一百多年來最波瀾壯闊的文明成果。龐德、艾略特、喬伊斯、托馬斯·曼、薩特、加繆等一大批現代文學大師們,在表達人性的尊嚴方面,獲得了跟莎士比亞們等量齊觀的效果;在當時,托馬斯·曼同樣感嘆他那一代人看完了世界大事。但現代文學之后,文學仍然存在,仍在發展,蘇俄文學,有如從地獄里出來的一群人類,那種“逼人的輝煌”震驚了世界;拉丁美洲文學,同樣跟歐洲中心有著完全不同的敘事,有著對人心人性“爆炸”式的表達。
今天,文學仍在發展,不過為我們所認同的文學還很薄弱。世界文學的地域中心位移現象,僅僅曇花一現,從歐洲大陸開始,它向西,進入了美洲,向東,進入了蘇俄,但到此為止,它并未能進入印度,并在古老的東亞大陸上落腳生根。后現代文學雖然作態作秀,至今仍未能出現可觀的正當有效的實績。冷戰結束后的國際文學界,沉浸在自由主義的虛幻勝利里,而開始單向地進行文學的充分個人化表達,不能無意進行文學的充分社會化、世界化或說全球化表達。從而,今天的世界文學只能跟在技術、資本、學術、政治等后面,做一些饉訂繁瑣的文字表演作業。至于“9·11”以來的恐怖主義和反恐怖主義、原教旨主義和反原教旨主義的文明進程,文學更是無可置喙的了。
因此,我們可以說,包括中國文學在內的當代文學正遭遇全面的危機。人類的文學,在其發展過程里,一開始就是對個體的超越,它指向血緣、部落、地緣、民族、社會、國家、世界,并在超越的過程里,越過每一個文明單位或文明階段時,都回向地完成個性化。換句話說,它一方面是充分社會化,一方面是充分個體化。但這種文學的發展軌跡到今天發生了變異,它不再指向世界,從而它直接地表演個體時不能做到對個體的超越。文學甚至否定了個體、人性。人類的文明史一再證實,人的自我實現需要借助于中介,他不可能孤芳自賞,小樓一統。啟蒙運動以來的文明進程加快,文明成果極大,正在于啟蒙運動以來的人類成就解答了人的自我實現問題,即人必將通過社會的、政治的機制實現自己,沒有這種制度文明的參與建設,人就極易被管制或者異化。而啟蒙文學、現代派文學正是有力地參與了這種社會制度的建設。但是,今天的世界文學陶醉在都市文化、自由民主制度的虛幻感覺里,沒有了問題意識,沒有了人性的危機感,從而本質上否定了當代人的自我實現問題。由此導致的危機是深重的。它已經危及到對文學的現代化即世界化成果的懷疑,世界文學日益成為小眾的、精神的、圈子的。
這種簡單的論述當然反映不了當代世界文學的全貌,當代的世界文學里有對精神片面深刻的表達,有對人性極致處極高明的反映,但總的說來,當代的世界文學是乏力的,是封閉的。全面地指明文學的發展空間并非本文的任務。對一個中國人來說,更切要的是,如何爭取我們的文學表達,如何在貧瘠的時代,撕破文學市場的假面,創造出萬人心領神會的文學。
這種文學的假面,在我們的時代,是由文學批評本身來反戈擊破的。朱大可、李建軍、陶東風、蕭夏林等人是其中幾位難得的文學批評家,他們訴諸常識的批評在文學和文學批評全面滯后的情勢下竟然顯得罕見的勇敢。李建軍等人不留情面地批評池莉“媚俗”、王安憶“虛無個人主義”、莫言“殘酷”、賈平凹“仿古糟粕”、二月河“唯皇史觀”,成為近來文化界的一個個熱點話題。但個人敵不過整體的墮落,才子朱大可說得絕決,“我跟文學的離婚無可挽回”。蕭夏林批評金庸,跟余秋雨打官司則海內皆知,而他對文學界的全面揭露和批評幾乎得罪了所有文學界的人。他“一個人的文學界戰爭”為自己惹上一身官司不說,甚至遭受了“文學的恐怖主義”。文學界的種種熱鬧,本來是稍有自尊的人即知曉的美丑是非羞惡,卻讓那些據說最敏感的文學中人混入其中,甚至不亦樂乎,令人對文學心生絕望乃至厭惡。當代文學有如聞一多說的“死水”,只有臭魚爛蝦們在其中鼓噪,喧嘩,陶然自得。它對我們中國人的傷害是極為深重的。
因為文學是我們中國人的家學,它是我們的宗教、情操及人倫教養。從“日出而作”、“床前明月光”、“鋤禾日當午”開始,它是我們人生世界的起點;到“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國家不幸詩家幸,賦到滄桑句便工”、“我勸天公重抖擻,不拘一格降人才”、“靈臺無計逃神矢,我以我血薦軒轅”、“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銘”,它是我們人生世界的邊界,是我們最初的信念,是我們最后的嘆息。文學之于中國人的情感是難以言喻的。但當代文學,在改革、開放、體制、資本、技術、學問、知識、市場及全球化等不再安慰人時,在人們最需要文學時,卻背叛了人。
全面梳理文學的當代流變并非本文的任務,也非本文所能承擔。我們只是指明,當代文學的源起,以及它在今天的狀態。文學是人學。北島和崔健們開創的時代藝術正是如此與人的精神合一的,它反抗體制、權力,尋找個體的權利及社會認同,它也確實激蕩過人心。但今天的文學已經不再屬于人的精神,它是作者的工具,更是作者的玩物,在資本和權力的保證下,充滿生機活力尋找向上突破之路的當代文學變得“溫柔敦厚”起來,完成了體制化。體制文學的誘惑是空前的,它的感性權力也是空前的,因為它覆蓋了一切,遮蔽了一切。它淡忘了人生社會,泯滅了平易的物理和健康的人情。它甚至不知羞恥地自我獎勵,自我表彰,自我封賞。正是在文學的共謀里,當代社會的一個個足夠令世人敬畏或懺悔的世界成為活的死世界,如同人群成為活死人,存在等于不存在。人的存在狀態有如原子式個人,少有同情,無能溝通。
老威說,他在中國社會經歷的事實遠遠超乎當代文學的想象。文學的貧賤是入骨了。也因此,最終喚醒我們的同情心的,最終激起我們的良知正義情感的,是那些樸素的寫實文字,從李昌平開始,到章詒和,到陳桂棣、春桃,是這些作者把我們社會的歷史和現實呈現給了我們,是這些作者把我們時代的人心傳遞給了我們。他們也因此在我們社會里有了長久的回應。
愿愛好文學的朋友好自為之。